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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一案

我怀着沉痛的心情提笔写下这最后一案,记录我朋友福尔摩斯杰出的天才。从“血字的研究”第一次让我们相遇在一起,到他介入“海军协定”一案。由于他的介入,防止了一场严重的国际纠纷。尽管我写得并不连贯、不具体,但我总是竭力把我和他共同的奇特经历记载下来。我本来打算只写到“海军协定”一案为止,绝口不提那件造成我一生惆怅的案件。

两年过去了,这种惆怅却丝毫未减。然而,最近詹姆斯·莫里亚蒂上校发表了几封信,为他已故的兄弟辩护。我无从选择,只能把事实真相如实地公之于众。我是唯一了解全部真相的人,并确信时机已到,再隐瞒已没有什么用处了。

据我所知,报纸上对此事只有过三次报道:第一次,见一八九一年五月六日《日内瓦杂志》;第二次,见一八九一年五月七日英国各报刊载的路透社电讯;最后一次,就是我上面提到的几封信,那是最近才发表的。第一次报道和第二次报道都过分简略,而最后一次,是完全歪曲事实的。我有责任把莫里亚蒂教授和福尔摩斯之间发生的事实真相第一次公之于众。

读者可能还记得,自从我结婚及婚后开业行医以来,福尔摩斯和我之间极为亲密的关系在某种程度上变得疏远了。

当他在侦办案件过程中需要个助手时,依然不时来找我,不过这种情况变得越来越少了。我发现,在一八九○年,我只记载了三件案子。这一年冬天和一八九一年初春,我从报上看到福尔摩斯受法国政府的邀请,侦办一件极其重要的案子。我接到了福尔摩斯两封信,一封是从纳尔榜寄来的,另一封是从尼姆寄来的。我猜想他一定要在法国逗留很长时间。然而,一八九一年四月二十四日晚间,我竟意外地见到他走进我的诊室。尤其使我吃惊的是,他看来比平日更为苍白和瘦削。

“是的,我近来把自己搞得过于疲惫了,”他看到我的神情,不等我发问,抢先说道,“最近我有点儿吃紧。你不反对我把你的百叶窗关上吧?”

我用以阅读的那盏灯,摆在桌上,室内仅有这点灯光。福尔摩斯顺着墙边走过去,把两扇百叶窗关了,把插销插紧。

“你是害怕什么东西吧?”我问道。

“对,我害怕。”

“怕什么?”

“怕汽枪袭击。”

“我亲爱的福尔摩斯,怎么回事?”

“我想你是非常了解我的,华生,你知道我并不是一个胆小怕事的人。可是,如果你危险临头还不承认有危险,那就是有勇无谋了。能不能给我一根火柴?”福尔摩斯抽着香烟,似乎很喜欢香烟的镇静作用。

“很抱歉,这么晚来打扰你。”福尔摩斯说道,“我还必须请你破例允许我现在从你花园后墙翻出去,离开你的住所。”

“可是这一切都是怎么回事呢?”我问道。

他把手伸出来,我借着灯光看见他两个指关节正在出血。

“你看,这并不是无中生有吧。”福尔摩斯笑道,“这是实实在在的,甚至可以把人的手弄断呢。尊夫人在家吗?”

“她去拜访朋友了。”

“真的!就剩你一个人吗?”

“是的。”

“那么我正好可以向你提出,请你和我一起到欧洲大陆去做一周旅行了。”

“到什么地方?”

“啊,什么地方都行,我无所谓。”

这一切都是非常古怪的,福尔摩斯从来不爱漫无目的地度什么假期,而他那苍白、憔悴的面容使我看出他的神经已紧张到了极点。福尔摩斯从我的眼神中看出了这种疑问,便把两手手指交叉在一起,胳膊肘支在膝上,作了一番解释。

“你可能从来没听说过莫里亚蒂教授吧?”他说道。

“从来没有。”

“啊,天下真有英才和奇迹啊!”福尔摩斯大声说道,“这个人的势力遍及整个伦敦,可是没有一个人听说过他。这就使他的犯罪记录达到猖狂的地步。我严肃地告诉你,如果我能战胜他,如果我能为社会除掉他这个败类,那么,我就会觉得我本人的事业也达到了顶峰,然后我就准备换一种比较安静的生活了。有一件事请不要告诉外人,近来我为斯堪的那维亚皇室和法兰西共和国侦办的那几件案子,给我创造了好条件,使我能够过一种我所喜爱的安静生活,并能集中精力从事我的化学研究。可是,一旦我想到像莫里亚蒂教授这样的人还在伦敦街头横行无忌,我就不能安心的,我是不能静坐在安乐椅中无所事事的。”

“他干了什么坏事呢?”

“他的履历非同等闲。他受过极好的教育,有非凡的数学天赋。他二十一岁时写了一篇关于二项式定理的论文,曾经在欧洲风行一时。凭借这个,他在我们的一些小学院里获得了数学教授的职位,显然,他前程似锦。可是这个人秉承了他祖上的极为凶恶的本性。他血液中奔流着的犯罪的血缘不但没有减轻,并且由于他那非凡的智能,反而变本加厉,更具有极大的危险性。大学区也流传着他的一些劣迹,他终于被迫辞去教授职务,来到了伦敦,打算做一名军事教练。人们只知道他这些情况,不过我现在准备告诉你的是我自己发现的情况。

“对于伦敦那些高级犯罪活动,没有谁比我了解得更清楚了。近些年来,我一直意识到在那些犯罪分子背后有一股势力,有一股邪恶的势力总是成为法律的障碍,庇护着那些作恶的人。我侦办的案件,五花八门,伪造案、抢劫案、凶杀案……我一而再、再而三地感到这股力量的存在,并运用我的推理方法发现了这股势力也参与了一些未破案的犯罪案件,虽然这些案子我个人并未应邀侦办。多年来,我想尽办法去揭开这股势力的黑幕,这一时刻终于到来了。我抓住线索,跟踪追击,找到了那位数学名流、退职教授莫里亚蒂。

“他是犯罪界的拿破仑,伦敦城中的犯罪活动有一半是他组织的,几乎所有未被侦破的犯罪活动都是他组织的。他是一个奇才,哲学家,深奥的思想家。他有一个人类第一流的头脑。他像一只蜘蛛蛰伏于蛛网的中心,安然不动,可是蛛网却有千丝万缕,他对其中每一丝的震颤都了如指掌。他自己很少动手,只是出谋划策。他的党羽众多,组织严密。我们说,如果有人要作案,要盗窃文件,要抢劫一户人家,要暗杀一个人,只要传给教授一句话,他就会周密组织,付诸实现。他的党羽即使被捕,他也有钱把他们保释出来,或为他们进行辩护。可是指挥这些党羽的主要人物却从未被捕过,连嫌疑也没有。这就是我推断出的他们的组织情况,我一直在竭力揭露和破获这一组织。

“这位教授周围的防范措施非常严密,策划得非常狡诈,尽管我千方百计,还是无法获得可以把他送上法庭的罪证。经过三个月的努力,我不得不承认,我碰到了一个智力与我势均力敌的对手。我佩服他的本事,胜过了厌恶他的罪行。可是他终于出了个纰漏,一个很小很小的纰漏,不过,在我把他盯得这么紧的时候,这点纰漏他也是不能出的。我既然已抓住机会,便从这一点开始,到现在我已在他周围布下法网,一切就绪,只等收网了。在三天之内,也就是在下星期,时机就会成熟了,教授和他那一帮主要党羽,就要全部落入法网。那时就会进行本世纪以来对罪犯最大的审判,弄清四十多件未结的疑案,把他们全部判处绞刑。但是如果我们的行动略有不周,他们甚至有可能在最后关头,从我们手中溜走。

“唉,如果能把这件事做得使莫里亚蒂教授毫无觉察,那一切就会顺利些了。不过,莫里亚蒂实在太狡猾了,我在他周围设网的每一步,他都知道。他一次次地竭力破网而逃,我就一次次地阻止了他。我的朋友,如果把我和他暗斗的详细情况记载下来,那必能载入侦探史册。我还从来没有达到过这样的高度,也从来没有过被一名对手逼得这样紧。他做得几乎滴水不漏,而我刚刚超过他。今天早晨,我完成了最后部署,只要三天的时间就能把这件事办完。当我坐在室内通盘考虑这件事时,房门突然打开了,莫里亚蒂教授站在我面前。

“我还是相当镇定的,华生,不过我必须承认,在我看到那个使我耿耿于怀的人站在门槛那里时,也不免吃了一惊。我对他的容貌十分熟悉。他个子特别高,瘦削,前额凸起,双目深陷,脸刮得光光的,面色苍白,保持着某种教授风度。他的肩背有些佝偻,他的脸向前伸,并且左右轻轻摇摆不止,样子古怪。他眯缝着双眼,十分好奇地打量着我。

“‘你的前额并不如我所想象中那样发达,先生。’他终于说道,‘摆弄睡衣口袋里上膛的手枪,是一个危险的习惯。’

“事实上,在他进来时,我已意识到我面临着巨大的人身危险。对于他来说,摆脱困境的唯一方法,就是杀死我。所以,我急忙从抽屉里抓起手枪偷偷塞进口袋里,并且隔着衣服对准了他。一听他这样说,我便把手枪拿出来,把机头张开,放到桌上。他依然微笑,眯缝着眼,但他眼神中有一种表情使我暗自为我手头有这支手枪而感到庆幸。

“‘显然,你还不了解我。’他说道。

“‘正好相反,’我答道,‘我认为我对你十分了解。请坐,我可以给你五分钟时间。’

“‘我要说的,你早就知道了。’他说道。

“‘那么,我的回答你也早就知道了。’我回答道。

“‘你不肯让步吗?’

“‘绝不让步。’

“他猛地把手插进口袋,我猛地抓起桌上的手枪。可是他只不过掏出一本备忘录,上面潦草地写着一些日期。

“他说道:‘一月四日,你阻碍过我的行动;二十三日,你又碍了我的手脚;二月中旬,你给我制造了大麻烦;三月底,你完全破坏了我的计划。在四月底,我发现,由于你不断逼迫,我肯定有丧失自由的危险。事情已让我忍无可忍了。’

“‘你打算怎么做?’我问道。

“‘你必须停手,福尔摩斯先生!’他左右晃着头说道,‘你知道,你真的必须停手。’

“‘过了星期一再说。’我说道。

“他说道:‘我确信,像你这样聪明的人会明白这样做,只会有一种下场。你必须住手,如果你把事情做绝了,我们只剩下这一种办法。看到你把这件事搅成这个样子,这对我来说简直是智力上的一种乐事。我真诚地告诉你,如果我被迫采取任何极端措施,那是令人痛心的。你笑吧,先生,可是我向你保证,那真是令人痛心的。’

“‘干我们这行的,危险是不可避免的。’我说道。

“‘不,这不是危险,’他说道,‘是不可避免的毁灭。你不是在跟一个人,而是一个强大的组织。虽然你聪明过人,但你不可能认识到这个组织的雄厚力量。你必须站开点,福尔摩斯先生,否则你会被踩死的。’“‘恐怕,’我站起身来说道,‘由于我们谈得太起劲,我会把别人让我去办的重要事情耽搁了。’

“他也站起身来,沉默地望着我,悲伤地摇摇头。

“他终于说道:‘好的,看来很可惜,不过我已经尽力了。我对你的小伎俩每一步都很清楚。星期一以前你毫无办法。这是你死我活的一场决斗,福尔摩斯先生。你想把我置于被告席上,我告诉你,这决不可能。你想击败我,我告诉你,这决不可能。如果你的做法,让我遭到毁灭,请放心好了,你会与我同归于尽的。’

“‘你过奖了,莫里亚蒂先生,’我说道,‘我告诉你,如果能毁灭你,为了社会的利益,即使和你同归于尽,我也心甘情愿。’

“‘我答应与你同归于尽,但不是你毁灭我。’他咆哮如雷地说道,转身走出屋去。

“这就是我和莫里亚蒂教授那场谈话。我承认,它在我心中产生了不愉快的影响。他的话讲得那么平静、明确,使人相信他不会开玩笑,一个简单的恶棍是办不到这一点的。当然,你会问为什么你不找警察防范他。因为我确信他会叫党羽来加害我。我有最充分的证据,证明一定如此。”

“你已经遭到袭击了吗?”

“莫里亚蒂教授是一个会把握时机的人。那天中午,我到牛津街处理一些事务,刚走过从本廷克街到韦尔贝克街十字路口的转角时,一辆双马货车疯狂地向我冲过来。我急忙跳到人行便道上,幸免于难。

“货车瞬间冲进马里利本巷飞驰而去。经历了这次事故,我便只走人行道,可是当我走到维尔街时,突然从一家屋顶上落下一块砖,在我脚旁摔得粉碎。我把警察找来,检查了那个地方。屋顶上堆满了修房用的石板和砖瓦,他们说是风把一块砖刮下来了。我心里明白,却无法证明有人要害我。这以后,我便叫了一辆马车,到蓓尔美尔街我哥哥家,在那里度过了白天。刚才我到你这里来时,在路上又遭到暴徒用大头棒袭击。我打倒了他,警察把他拘留起来了。

“因我一拳打在那个人的门牙上,指关节擦破了。不过,我可以肯定地告诉你,不可能查出被拘留的那个先生和那个退职的数学教授之间的关系。我敢断定,那个教授现在正站在十英里以外的一块黑板前解答问题呢。华生,你听到这些,对我来到你家首先关好百叶窗,然后又请你允许我从你的后墙离开住宅,你不会再感到奇怪了吧?”

我向来佩服我朋友的无畏精神。今天发生的一系列事件,合起来简直够得上恐怖的了。现在他却坐着平心静气地讲述这一天所经历的恐怖事件,这使我对他更加钦佩了。

“你在这里过夜吗?”我问道。

“不,我的朋友,我在这里过夜会给你带来危险的。我已经拟定了计划,一切都会顺利的。事情已进展到不用我帮忙,他们也可以逮捕那些匪徒的程度了,只是将来还需要我出庭作证。所以,在逮捕前这几天,我离开此地为妙,这样便于警察们能自由行动。如果你能同我一起到大陆去旅行,那我就太高兴了。”

“最近医务正好清闲,”我说道,“我又有一位肯帮忙的邻居,我很荣幸能跟你同行。”

“明天早晨动身可以吗?”

“如果有这个需要,当然可以。”

“好,非常需要。那么,我需要给你一些指令。我请你,一定要不折不扣地遵照执行,因为现在我俩正同最狡猾的暴徒和欧洲最有势力的犯罪集团做殊死的决斗。好了,不管你打算带什么样的行李,上面一定不要写发往何处,并于今夜派一个可靠的人送往维多利亚车站。明天早晨,你雇一辆双轮马车,但吩咐你的仆人千万不要雇第一辆和第二辆主动来招揽生意的马车。上了双轮马车后,你用纸条写个地址交给车夫,上面写“驶往劳瑟街斯特兰德尽头处”,吩咐他不要丢掉纸条。你要事先把车费付清,车一停,你马上穿过街道,于九点一刻到达街的另一端。那时,你会见到一辆四轮轿式小马车等在街边,赶车的人披深黑色斗篷,领子上镶有红边。上了车,你便能及时赶到维多利亚车站搭乘开往欧洲大陆的快车。”

“我在哪里和你碰头?”

“在车站。我们订的座位在从前往后数第二节头等车厢里。”

“车厢就是我们的碰头地点了?”

“是的。”

他仓促地讲了一下我们明天的计划,便站起身来和我一同走进花园,翻墙到了莫蒂默街,立即呼哨一声,唤来一辆马车,我听见他乘车驶去。

第二天早晨,我遵照福尔摩斯的指令,采取了谨慎的措施,以防雇来的马车是他人设下的圈套。

吃过早饭,我选定了一辆双轮马车,立即驶往劳瑟街。我飞奔着穿过这条街。一位身材异常魁梧的车夫,披着黑斗篷,驾着一辆四轮小马车正在那里等候。我一步跨上车,他立即挥鞭策马,驶往维多利亚车站,我一下车,他便掉过车头疾驰而去。

到目前为止,一切进行得都很顺利。我的行李已在车上,我毫不费力就找到了福尔摩斯指定的车厢,因为只有一节车厢上标着“预订”的字样。现在只有一件事令我着急,那就是福尔摩斯没有来。我看了看车站的钟,离发车时间只有七分钟了。我在一群旅客和告别的人群中寻找福尔摩斯那瘦长的身躯,却毫无踪影。一位高龄的意大利传教士,说着蹩脚的英语,尽力想让搬运工明白,他的行李要托运到巴黎。于是,我上前帮了点忙,耽搁了几分钟。他向四周打量了一番。我回到车厢里,发现那个搬运工不管票号对不对,竟把那位高龄意大利朋友领来和我做伴。尽管我对他解释说这是别人的座位,可是没用,因为我说意大利语比他说英语更糟糕,我只好无可奈何地耸了耸双肩,继续焦灼不安地向外张望,寻找我的朋友。只要我一想到他可能是在夜里遭到了袭击,以致今天没来,就不寒而栗。

火车所有的门都关上了,汽笛响了,此时……

“我亲爱的华生,”一个声音传来,“你还没有向我道早安呢。”

我大吃一惊,回过头来,那老传教士向我转过脸来。他那脸上的皱纹不见了,鼻子变高了,下嘴唇不突出了,嘴也不瘪了,呆滞的双眼变得炯炯有神,弯曲的身体舒展开了。

然后,整个身躯又衰萎了,而福尔摩斯又像他来时那样倏然消失。

“天哪!”我高声叫道,“你简直吓死我了!”

“严密防范依然是必须的,”福尔摩斯小声说道,“我有理由认为他们正追随着我们。啊,那就是莫里亚蒂教授。”

福尔摩斯正说着,火车已经开动。我向后望了一眼,只见一个身材高大的人从人群中闯出来,不停地挥手,仿佛想叫火车停下似的。不过,太晚了,我们的列车正在加速,瞬间就驶出了车站。

“由于做了周密的防范,你看我们顺利脱身了。”福尔摩斯面带笑容地说着站起身来,脱下化装用的黑色教士衣帽,装进手提袋里。

“你看过今天的晨报了吗,华生?”

“没有。”

“你不知道贝克街的事吗?”

“贝克街?”

“昨夜他们烧了我的房子。不过没有造成重大损失。”

“我的天哪!”

“自从那个用大头棒袭击我的人被捕以后,他们就找不到我的行踪了。否则,他们也不会以为我已回家了。但他们显然预先对你进行了监视,这就是莫里亚蒂来到维多利亚车站的原因。你来时没有留下一点漏洞吗?”

“我完全遵照你的吩咐做的。”

“你找到那辆双轮马车了吗?”

“是的,它正等在那里。”

“你认识那个车夫吗?”

“不认识。”

“那是我哥哥迈克罗夫特。在办这样的事情时,最好不依赖雇用的人。我们现在必须拟定好对付莫里亚蒂的计划。”

“既然这是一列快车,而轮船又和这一列车联运,我认为我们已经成功地把他甩掉了。”

“我曾对你说过这个人的智力水平和我不相上下,你显然并未完全理解这话的意思。如果我是那个追踪者,你决不要认为,我遇到这样一点小小的阻碍就被难倒了。你怎能这样小看他呢?”

“他能怎么做呢?”

“我能怎么做,他就能怎么做。”

“你会怎么做呢?”

“定一辆专车。”

“可是那样做一定太晚了。”

“一点不晚。这趟车要在坎特伯雷站停车,平常总是至少耽搁一刻钟才能上船。他会在码头上抓住我们的。”

“那别人还以为我们是罪犯呢。我们为什么不在他来到时先逮捕他?”

“这样,我三个月的心血就白费了。我们虽然能捉住这条大鱼,可是那些小鱼就会横冲直撞,脱网而逃。但到星期一我们就可以把他们一网打尽。不行,在这之前决不能逮捕他。”

“那怎么办呢?”

“我们从坎特伯雷站下车。”

“然后呢?”

“啊,然后我们做横贯全国的旅行,到纽黑文去,转到迪埃普。莫里亚蒂如果处于我的这种情况下一定会这样到巴黎,认准我们托运的行李,在车站等候两天。与此同时,我们买两个毡睡袋,以便鼓励一下沿途国家的睡袋商,然后悠闲地经过卢森堡和巴塞尔到瑞士一游。”

我们在坎特伯雷站下了车,可是下车一看,还要等一小时才有车到纽黑文。

那列载着我全套行李的车疾驰而去,我依然心情沮丧地望着,这时福尔摩斯拉了拉我的衣袖,向远处指着。

“你看,果然来了。”他说道。

远方,从肯特森林中升起一缕黑烟,一分钟后,可以看到一列火车向车站疾驰而来。我们刚刚在一堆行李后面藏好身,那列车就鸣着汽笛隆隆驶过。

“他走了,”看着那列车飞快地越过几个小丘,福尔摩斯说道,“你看,我们朋友的智力毕竟有限。他要是能把我推断的事推断出来,并采取相应的行动,那就非常高超了。”

“他要是赶上我们,他会怎么做呢?”

“他肯定会杀死我的。不过,这是一场胜负未卜的决斗。现在的问题是我们在这里提前进午餐呢,还是赶到纽黑文再找饭馆?不过到纽黑文就挨饿肚子了。”

当天夜里,我们到达了布鲁塞尔,在那里停留了两天,第三天到达施特拉斯堡。星期一早晨,福尔摩斯向苏格兰场发了一封电报,当晚我们回旅店就收到了回电。福尔摩斯拆开电报,痛骂一声把它丢进了火炉。

“我早该预料到这一点!”福尔摩斯哼了一声说道,“他跑了。”

“莫里亚蒂吗?”

“是的,苏格兰场抓获了整个集团,但没有抓住莫里亚蒂,他跑了。我离开了英国,也就没有人能对付得了他了,可是我却认为苏格兰场已经稳操胜券了。我看,你最好还是回英国去,华生。”

“为什么?”

“因为现在你和我做伴已经很危险了。那个人的老巢已经被端了,如果他回到伦敦去,他也跑不了。按我对他性格的了解,他势必要找我复仇。在那次和我的谈话里,他已说得很清楚了。我相信他说得出做得到。因此,我必须劝你回去行医。”

因为我曾多次协助他侦办案件,又是他的老朋友,所以很难同意他的这种建议。对这个问题,我们坐在施特拉斯堡饭馆争论了半小时,但当夜决定继续旅行,我们平安到达日内瓦。

一路漫游,在隆河峡谷度过了令人神往的一周后,我们从洛伊克转路前往吉米山隘,山上积雪仍旧很厚,然后,取道因特拉肯,去迈林根。这是一次令人愉快的旅行,山下春光明媚,一片嫩绿,山上白雪皑皑,依然寒冬。可是我很清楚,福尔摩斯一刻也没有忘掉横在他心里的阴影。无论是在淳朴的阿尔卑斯山村,还是在人迹稀少的山隘,他对每一个从我们身旁经过的人都投以警惕的目光。他确信,不管我们走到哪里,都有被人跟踪的危险。

有一次,我们通过了吉米山隘,沿着令人郁闷的道本尼山边界步行,突然一块大山石从右方山脊上坠落,滚到我们身后的湖中。福尔摩斯立刻跑上山脊,四下张望。尽管我们的向导向他保证,春季这个地方山石坠落是经常的现象,但福尔摩斯默不做声,向我微笑着,带着早已料到会有此事发生的那种神情。

尽管他十分警惕,但并不灰心丧气。正好相反,我还从未见过他这样精神抖擞过。他反复提起:如果他能为社会除掉莫里亚蒂教授这个祸害,就算结束他的侦探生涯,他也心甘情愿。

“华生,我完全没有虚度此生,”福尔摩斯说道,“如果我生命到今夜结束,我也可以视死如归。由于我的存在,伦敦的社会得以安定。在我办的一千多件案子里,我相信,我从未把我的力量用错地方。我不太喜欢研究我们的社会上那些浅薄的问题,那是由我们人为的社会状态造成的,却更喜欢研究大自然提出的问题。如果有一天,当我把那个欧洲最危险而又最有能耐的罪犯捕获或消灭的时候,我的侦探生涯也就结束了,而你的回忆录也可以收尾了。”

我准备尽量简明扼要地讲完我这个故事。

我本不愿细讲这件事的,可是我的责任心不容许我遗漏任何细节。

五月三日,我们来到荷兰迈林根的一个小村镇,住在老彼得·斯太勒开设的“大英旅馆”里。老彼得是一个聪明人,曾在伦敦格罗夫纳旅馆当过三年侍者,操一口流利的英语。四日下午,在他的建议下,我们两人一起出发,打算翻山越岭到罗森洛依的一个小村庄去过夜。他郑重地向我们建议可以稍微绕一些路,以便欣赏半山腰上的莱辛巴赫瀑布。

那确实是一个地形险恶的地方。融雪汇成激流,倾泻入万丈深渊,河流注入的谷口本身就有一个巨大的裂罅,两岸耸立着黑山岩,往下裂罅变窄了,乳白色的、沸腾般的水流泻入无底深壑,迸溅出一股激流从豁口处倾泻而下,发出雷鸣般巨声,水花不断地向上飞溅,湍流与喧嚣声使人头晕目眩。我们站在山边凝视着下方拍击着黑岩的浪花,倾听着深渊发出的宛如怒吼的隆隆响声。

半山坡上,环绕瀑布有一条小径,使人能饱览瀑布全景,可是小径断然终止,游客只好原路返回。我们也只好返回,忽然,我们看到一个瑞士少年手执一封信顺小路跑过来,信上有我们刚刚离开的那家旅馆的印章,是店主写给我的。信上写着,在我们离开不久,来了一位英国妇女,已经到了肺结核后期。她突然咯血,数小时内,会有生命危险,如能有一位英国医生为她诊治,她将感到十分欣慰,问我可否返回一趟等等。好心的店主在附言中又说,因为这位夫人断然拒绝让瑞士医生诊治,他别无办法只好来请我帮忙,我如果能答应,他本人将不甚感激。

对于一位身在异国生命垂危的女同胞的请求,是不能置之不理的。可是要离开福尔摩斯,却又使我踌躇。最后,我俩一致决定,在我返回迈林根期间,他把这位送信的瑞士少年留在身边做向导和旅伴。福尔摩斯说,他要在这瀑布旁稍作停留,然后缓步翻山前往罗森洛依,我在傍晚时分到那里和他会合。转身走开时,我看到福尔摩斯背靠山石,双手抱臂,俯瞰着飞泻的水流。不料,这竟是我和他的永别。

当我走下山坡扭头回顾时,已看不到瀑布,不过仍可看到山腰通往瀑布的崎岖小径。我记得,当时看见一个人沿着小径快步走上去。在他身后绿荫的衬托之下,我很清楚地看到他黑色的身影。我注意到他,注意到他走路时那种精神抖擞的样子,可是因为我有急事在身,很快便把他忘却了。

走了一个多小时,我才到迈林根。老彼得正站在旅馆门口张望。

我急忙走过去问道:“她的病情没有恶化吧?”

他顿时面呈惊异之色,一见他双眉向上一扬,我的心不由得沉重起来。

“这封信不是你写的吗?”我从衣袋里掏出信来问道,“旅馆里没有一位生病的英国女人吗?”

“当然没有!”他大声说道,“可是这上面有旅馆的印章!这一定是那个高个子英国人写的,他是在你们走后来到这里的。他说……”

没等店主把话说完,我便大惊失色地沿村路急速跑回,奔向刚才走过的那条小径。我来时是下坡,走了一个多小时,可这次返回是上坡,尽管我拼命快跑,到达莱辛巴赫瀑布时,还是过了两个多小时。福尔摩斯的登山杖依然靠在我们分手时他靠过的那块岩石上。可是他却不见踪影,我大声呼唤着,可是耳边只有四周山谷传来的回声。

看到登山杖,我不寒而栗。那么说,他没有到罗森洛依去,在遭到仇敌袭击时,他依然待在这条一边是陡壁,一边是深涧的三英尺宽的小径上。那个瑞士少年也不见了。他很可能在拿了莫里亚蒂的赏钱后,留下这两个对手走开了。后来发生了什么事?有谁来告诉我后来发生了什么事呢?

我惶恐不安地站了一两分钟,竭力使自己镇静下来,然后竭力运用福尔摩斯的思维方法去查明这场悲剧。这并不难。我们谈话时,还没有走到小径的尽头,登山杖就说明了我们曾经站立的地方。微黑的土壤受到水花常年的溅洒,始终是松软的,即使一只鸟落在上面也会留下爪印。在我脚下,有两排清晰的脚印一直通向小径尽头处,却没有返回的痕迹。离小路尽头处几码的地方,地面被践踏成泥泞,小道裂罅边上的荆棘和羊齿草被扯乱,倒伏在泥水中。我伏在罅边,低头查看,水花在我周围喷溅。我离开旅馆时,天色已经开始黑下来,现在,我只能看到黑色的峭壁上的水珠熠熠发光以及峡谷远处浪花冲击的闪光。我大声呼唤,可是只有那瀑布的轰鸣声。

不过,我终于找到了我朋友的临终遗言。

他的登山杖斜靠在小径旁的一块凸出的岩石上。在这块圆石顶上有一件东西闪闪发光,那是福尔摩斯经常随身携带的银烟盒。我拿起烟盒,烟盒下面压着的一小张纸飞落到地面。我打开它,原来是从笔记本上撕下来的三页纸,是写给我的。它完全显出福尔摩斯的特性,指示照样准确,笔法刚劲有力,仿佛是在书房写成的。

我亲爱的华生:

承蒙莫里亚蒂先生的好意,我写下这几行书信,他正等着对我们之间存在的问题进行最后的讨论。他已向我简要讲述了他摆脱英国警察并查明我们行踪的方法。这更加证实了我对他的才能所作的极高评价。我一想到我能为社会除掉祸害,就很高兴,尽管这恐怕要给我的朋友们,特别是给你带来悲哀。不过,我已经向你解释过了,我的生涯虽然已经到了紧要关头,但对于我来说,再没有比这样的结局更令我满意的了。我对你坦白地说,我虽然完全知道迈林根的来信是一场骗局,但我仍然让你离开,是因为我确信,一系列类似的事情会接踵而至。请告诉警长帕特森,他所需要的给那个匪帮定罪的证据放在字首为M的文件架里,里面有一个蓝信封,上写“莫里亚蒂”。在离开英国时,我已将财产做了处理,并已付与我兄迈克罗夫特。请代我向华生夫人问候,我的朋友。

你忠诚的歇洛克·福尔摩斯

余下的事几句话就能说清楚。经过专家进行现场勘察,这两人显然进行过一场搏斗,两人紧紧地扭打在一起,摇摇晃晃地坠入裂罅。当代最危险的罪犯和最杰出的侦探将永远葬身在那旋涡激荡、泡沫沸腾的无底深渊中。后来,再没有人见到那个瑞士少年,他分明是莫里亚蒂雇用的爪牙。

相信公众都还记得,福尔摩斯所搜集的十分完整的罪证,揭露了他们的组织,揭露了死去的莫里亚蒂对他们的铁腕控制。在诉讼过程中,对他们那可怕的首领的详情很少提及,而现在我之所以不得不把他的罪恶勾当和盘托出。这是由于那些枉费心机的辩护者妄图用攻击福尔摩斯的手段来纪念莫里亚蒂,而我永远把福尔摩斯看做我认识的最好、最明智的人。 S5Zdyui/NJ2xBf/VqqK8nBEv3k6tV1YN3HQH7e8xT0C5hXpi9cp0WDGE4Y6pNuf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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