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住院的病人

我粗略地翻看一连串内容不连贯的回忆录,想用它们来说明我朋友歇洛克·福尔摩斯先生智力上的一些特点,但却觉得很难挑选出我所需要的例子。因为在侦破这些案子的过程中,福尔摩斯虽然运用了他那巧妙的分析推理手法,但案件本身,却往往平凡无奇,我觉得实在不值得向读者介绍。另一方面,也经常发生这样一种情况,他虽参与侦破了一些案情离奇、富有戏剧性的案子,但他在侦破过程中所起的作用,却又不能满足我给他写传记的愿望。我曾经记述过一件案子,题目是“血字的研究”,后来又有另一个有关“格洛里亚斯科特”号三桅帆船失事案,都是能作为使历史学家永远感到惊奇的例子。现在我要记载的这件案子,在侦破案件中我的朋友虽然没有起到十分重要的作用,但整个案情却很离奇,我觉得实在不能够遗漏不记。

七月里一个闷热的阴雨天,我们待在窗帘放下了一半的起居室里,福尔摩斯蜷卧在沙发上,反复读着早晨接到的一封信。由于我在印度服过兵役,使我养成了怕冷不怕热的习惯,因而即使气温达到了华氏九十度,我也毫不觉得难受。不过,这天的报纸实在枯燥无味。议会已经休会,人们都离开了城市。我希望到森林中的空地或南海的铺满卵石的海滩一游。但因我的存款拮据,我推迟了假期。而无论是乡下或是海滨,都丝毫不能引起福尔摩斯的兴趣。他只喜欢混迹于五百万人口的中心,关心他们中间关于悬而未决的案件的每一个小小的传闻或猜疑。他对于欣赏大自然,却丝毫不感兴趣。而他唯一的改变,是去看望他在乡间的哥哥。

我发现福尔摩斯正全神贯注,我便把那乏味的报纸扔到一旁,靠着椅子,陷入了沉思。忽然,我的朋友打断了我的思绪:“你想得不错,华生。用这种方法解决争端,真的太荒谬了。”

“太荒谬了?”我大声说道,却猛然想到,他怎么会觉察出我内心深处的思想呢?我坐直了身子,疑惑地惊视着他。

“这是怎么回事?福尔摩斯,这实在太让我惊奇了。”我大喊道。

福尔摩斯看到我这种茫然不解的神情,放声大笑起来。

“不久以前,”他说道,“我曾给你读过一段爱伦·坡写的故事,他在那段故事里提到一个严密的推理者竟能察觉他的同伴未讲出来的思想,你当时认为这件事是作者巧妙的虚构。当我提出,我往往也习惯这样做时,你却表示怀疑。”

“我没有说啊!”

“也许你没有说出口,但从你的表情可以看出来。因此,当我看见你把报纸扔下,陷入沉思时,便很高兴有机会研究你的思想,最后把你的思绪打断,以便证明我正猜中了你的想法。”

可是我对他的解释依然不满意。

“在你给我读的故事中,那个推理者是根据观察那个人的动作而得出推论的。如果我记得不错的话,那个人被一堆石头绊了一下,抬头望了望星星,还有一些别的动作。可是我一动不动地坐在椅子上,我的动作能给你提供什么线索呢?”

“人的五官是表达情感的工具,而你的五官更是忠实表达了你的情感。”

“你的意思是说,你从我的脸上看出了我的思想?”

“从你的脸上,特别是你的眼睛。或许你自己已经记不得你是怎样陷入沉思的了。”

“是的,我记不得了。”

“那么,我来告诉你。你扔下报纸,这个动作引起了我对你的注意。之后,你茫然地在那里坐了大概半分钟。后来,你凝视着你那张刚裱上镜框的戈登将军肖像,我从你面部表情的改变,看出你已经开始沉思了。可是你想得并不很远。接着,你的眼光又转到你书架上那张没裱镜框的亨利·沃德·比彻的肖像上。然后,你又朝上看着墙,你的意图是很明显的。你是在想,如果这张肖像也裱上镜框,就正好可以挂在这面墙上的空处,与那张戈登肖像并排挂在一起了。”

“你真是紧紧地追随着我的思想!”我惊叫道。

“到目前为止,我还没怎么弄错过呢。接下来,你的思想又回到比彻的身上,你全神贯注地凝视着他的肖像,似乎想从他的面貌上研究他的性格。后来,你不再皱眉头了,可是仍继续凝视着,你的脸上现出沉思的样子,可见你在回想着比彻的经历。我敢肯定你这时不可能不联想到他在内战期间代表北方所担当的使命,因为我记得你曾经对他的遭遇表示愤慨。你对这件事感受非常强烈。过了一会儿,我看到你的视线从肖像上移开了,我觉得你的思想又转到内战上去了。当我发现你双唇紧闭,目光矍铄,两手紧握,我敢肯定你正在想双方在这场死伤惨重的激战中所表现的英勇气概。可是,你的脸色又渐渐阴沉起来,你摇了摇头。你是在感叹战争的残酷可怕以及徒然死伤了许多人。你的一只手慢慢地移到你自己的旧伤疤上,双唇上泛出一丝微笑,我便看出,你当时在想,这样解决国际问题的方法真是荒谬可笑。对于这点,我同意你的看法,这是非常荒谬的,我很高兴知道,我的这一切推论没有错。”

“完全正确!”我说道,“现在你已经解释清楚了,我承认我像以前一样感到惊讶。”

“这是非常简单的,我亲爱的华生。要不是那天你表示怀疑,我决不会打断你的思路的。不过,今晚微风轻拂,我们一起到伦敦街上散散步吧。”

我欣然同意了。我们一起在舰队街和河滨走了三个小时,观赏着人生千变万化的情景。福尔摩斯独特的看法,敏锐的观察力和巧妙的推理能力,让我听得入了迷。我们返回贝克街时,已经是晚上十点钟了。一辆四轮马车正等候在我们寓所的门前。

“这是一位医生的马车,是一位普通医生,”福尔摩斯说道,“刚开业不久,不过他的生意还不错。我想,他是来找我们商量事情的。我们回来得真巧!”

我深知福尔摩斯的调查方法,善于领会他的推理。车内灯下挂着一个装着各种各样医疗器械的柳条篮子,我知道福尔摩斯正是根据这些医疗器械,迅速作出了判断。从楼上我们窗户的灯光可以看出,这位夜晚的来访者确实是来找我们的。我心里有些奇怪,究竟什么事让一位同行在这样的时刻来找我们呢?我紧随福尔摩斯走进我们的寓所。

一个面色苍白、尖瘦脸、黄色络腮胡子的人,看到我们进来,立刻从壁炉旁一把椅子上站起来。他的年纪至多三十三四岁,但他形容枯槁,气色不好,说明生活耗尽了他的精力,夺去了他的青春。他的举止羞怯腼腆,像一位十分敏感的绅士,而他站起来时,扶在壁炉台上的那只细瘦白皙的手,不像是一位外科医生的,更像是一位艺术家的。他的衣着朴素,穿着一件黑礼服大衣、深色裤子,扎着一条颜色不甚鲜艳的领带。

福尔摩斯爽朗地说道:“晚安,医生。我很高兴,你只等了我们几分钟。”

“你和我的车夫谈过了?”

“没有,我是从旁边那张桌子上放着的蜡烛看出来的。请坐,你有什么事要找我?”

“我是珀西·特里维廉医生,”我们的来访者说道,“住在布鲁克街四○三号。”

“你不是《原因不明的神经损伤》那篇论文的作者吗?”我问道。

当他听说我知道他的著作时,他高兴得苍白的双颊泛出红晕。

“我很少听人谈到这部著作,出版商跟我说,这本书销路不广,我还以为没有人知道它呢。”来访者说道,“我想,你也是一位医生吧?”

“我是一个退役的外科军医。”

“我对神经病学很感兴趣。我很希望能够专门研究神经病学,不过,一个人当然必须从事他首先能够着手的工作。可是,这是题外话了。歇洛克·福尔摩斯先生,我知道,你的时间宝贵。在布鲁克街我的寓所里,最近发生了一连串古怪的事情。今晚,这些事情已经到了非常严重的关头,我感到实在不能再耽误了,必须马上来请你帮忙。”

歇洛克·福尔摩斯坐下来,点起了烟斗。

“你要我帮忙,我非常荣幸。”福尔摩斯说道,“请详细谈一下那些让你感到不安的事情。”

“实在让人感到惭愧,其中有一两点是不值得说的。”特里维廉说道,“不过,这件事实在令人莫名其妙,而近来变得更加复杂,我只好把一切都告诉你,请你透过种种表象,去解开真相。

“我先谈谈我大学生活中的某些事情。我毕业于伦敦大学,我相信,如果我告诉你们,我的教授认为我是一个很有前途的学生,你们不会认为我是自吹自擂吧?毕业以后,我在皇家大学附属医院担任了一个次要的职务,继续致力于研究工作。我很幸运,我对强直性昏厥病理的研究引起了人们极大的兴趣,我写了一篇你的朋友刚才提到的关于神经损伤的专题论文,终于获得了布鲁斯·平克顿奖金和奖章。我毫不夸张地说,那时人们都认为我前程似锦。

“可是我最大的阻碍就是缺乏资金。一个专家要想出名的话,就必须在卡文迪什广场区十二条大街中的一条街上开业。这就需要巨额房租和设备费。除了这笔创业费用,他还必须储蓄有能维持自己几年生活的钱款,还得租一辆像样的马车。要达到这些要求,我实在无能为力。

“我只能指望着节衣缩食,积蓄十年,才能挂牌行医。然而,突然一件意料不到的事情给我带来了新的希望。

“这就是一位名叫布莱星顿的绅士的到访。布莱星顿和我素不相识,一天早上他突然走进我房里,说明他的来意。

“‘你就是那位成就卓著,最近获奖的珀西·特里维廉先生吗?’他问道。

“我点了点头。

“‘请坦率地回答我的问题,’他继续说道,‘这样做对你是有好处的。你非常有才华,会成为一个有建树的人。你知道吗?’

“听到这样突如其来的问题,我不由得笑了起来。

“‘我相信我会尽力而为的。’我说道。

“‘你有不良嗜好吗?你酗酒吗?’

“‘没有,先生!’

“‘太好了!不过我必须问问,你既然这么有本事,为什么不开业行医呢?’

“我耸了耸肩。

“‘是啊!’他赶忙说,‘这是毫不为奇的。虽然你有才华,可是却没有钱,对不对?要是我帮你在布鲁克街开业,你认为怎么样?’

“我惊讶地盯着他。

“‘这是为了我自己的利益,并不是为了你。’他大声说道,‘我对你十分坦率,如果你觉得合适的话,那对我就更加合适了。我有几千镑可以进行投资,我认为我可以投资给你。’

“‘为什么呢?’我忙问道。

“‘啊,这正像投资别的事业一样,不过这比较保险一些。’

“‘我该做些什么事呢?’

“‘我自然会告诉你的。我会替你租房子、买家具、雇女仆,管理一切。你要做的只是坐在诊室里给病人看病。我给你零用钱和一切需要的东西。你只要把你赚的钱交给我四分之三,剩下的你自己留着。’

“这就是那个叫布莱星顿的人向我提出的奇怪的建议,福尔摩斯先生,为了不使你厌烦,我不再叙述我们怎样协商、成交的事。结果是,我在报喜节搬进了这个寓所,并按他所提出的条件开始营业。他自己也搬来同我住在一起,做一个住院的病人。他的心脏衰弱,显然,他需要经常治疗。他自己住在二楼两间最好的房子里,一间做起居室,一间做卧室。他脾气古怪,深居简出,闭门谢客。他的生活很不规律,但就某一方面而言,却又极有规律。在每天晚上的同一时间,他都要到我的诊室来检查账目。我赚的诊费,每一畿尼他给我留五先令三便士,其余的他全部拿走,放到他自己屋内的保险箱里。

“我可以非常自信地说,他永远也用不着后悔投资了这项生意。一开始,生意就很成功。我出色地处理了几个病例,凭借我在附属医院的声望,我很快就出了名。近几年来,我使他变成了一个富翁。

“福尔摩斯先生,这就是我的经历以及和布莱星顿先生的关系。我要告诉你的,现在只剩下一个问题,就是我今晚来此求教的原因。

“几星期之前,布莱星顿先生下楼来找我。我觉得他异常激动。他提到在伦敦西区发生了一些盗窃案,他当时显然毫无必要那么激动,他说我们应当把门窗加固,一天也不能耽误。在这一星期里,他坐立不安,不断向窗外张望,他甚至改变了午餐前短暂的散步的习惯。他的一举一动给我一个印象,他对什么事或是什么人怕得要死,可是当我向他提及这件事时,他变得非常无礼,于是我就不再谈这件事了。随着一天一天过去,他的恐惧似乎逐渐消失了,他又恢复了常态。可是最近发生的一件事情,又使他处于不安的状态。

“事情是这样的:两天以前,我收到一封信,信上既没有地址,也没有日期。我现在就把信读给你听。

一位侨居在英国的俄罗斯贵族(信上这样写着),亟愿到珀西·特里维廉医生处就医。几年来他深受强直性昏厥病的折磨,而特里维廉医生在医治这种病症方面是人所共知的权威。他准备明晚六点一刻左右前往就诊,如果特里维廉医生方便,请在家等候。

“这封信使我深感兴趣。因为对强直症进行研究的主要困难在于这种疾病是罕见的。当小听差在指定的时间领进病人时,我正等候在我的诊室里。

“他是一位异常拘谨、身材瘦小的平凡老人,不像是我们想象中的俄罗斯贵族。他同伴的相貌给我的印象很深刻。这是一个高大的年轻人,面色黝黑,漂亮得惊人,却带着一副凶相,有一副赫拉克勒斯的肢体和胸膛。他们进来时,他搀扶着老人,把老人扶到椅子跟前。他表现得那样体贴入微,与他的外表格格不入。

“‘医生,请恕我冒昧前来拜访,’他用不太流利的英语对我说道,‘这是我父亲,他的健康,对我来说,是极为重要的事。’

“我为他的孝顺而感动。‘或许,在诊治时,你愿意留在诊室里吧?’我说。

“‘绝对不行,’他惊叫起来,‘我受不了这种痛苦。我相信我忍受不了,看到我父亲疾病发作时那种可怕的样子。我自己的神经官能也十分敏感。如果你允许,在你给我父亲诊治时,我可以在候诊室里等候。’“我欣然同意,年轻人便离开了。我便开始询问他的病情,我把它详尽无遗地记了下来。他的智力很一般,回答问题常常含糊其辞,我认为这是由于他不大懂我们的语言。然而,正当我坐着写病历的时候,他突然停止了回答,当我转身向他时,我惊讶地看到他笔直地坐在椅子上,面部毫无表情,肌肉强直,眼睛直盯着我。他的疾病又发作了。

“正如我刚才所说的,我最初的感觉是既怜悯又害怕。后来,我记下了病人的脉搏和体温,试了试他肌肉的强直程度,检查了他的反应能力,没有发现与我以前所诊断的这种病例有不一致的现象。在过去这样的病例中,我使用烷基亚硝酸吸入剂,曾经取得了良好的疗效。现在似乎正是试验它疗效的极好机会。这个药瓶在楼下我的实验室里,于是,我跑下楼去取药。大约五分钟,我找到了药回来。可是室内却空空如也,病人已不知去向。你可想而知,我当时是多么惊讶了。

“当然,我首先就跑到候诊室,他儿子也不在了。前门已经关上,可是没有上锁。我那个接待病人的仆役是一个新来的,并不机灵。平时他总是等在楼下,等我在诊室按铃时,他才来把病人领出去。他也没听到什么,这件事就成为一个不解之谜了。没过多久,布莱星顿先生散步回来了,可是我没有向他提及这件事,因为,老实说,近来我尽量少和他交谈。

“我想我再也不会见到这个俄罗斯人和他儿子的影子了,所以,在今天夜晚,也是在那个时候,他们两个人像昨天那样,又来到我的诊室时,我更惊讶了。

“‘昨天我突然离开,我觉得实在是太抱歉了。’我的病人说道。

“‘我承认,我对这件事感到非常奇怪。’我说道。

“‘情况是这样的,’他说,‘我每次清醒过来,对犯病时发生的一切事情,记忆总是非常模糊的。我觉得,我醒来时是待在一间陌生的房子里,当你不在时,我便昏头昏脑地起身出去,走到街上了。’

“他儿子说道:‘看到我父亲从候诊室门口走过,自然以为已经诊治完了。直到我们回到了家,我才知道事情的真相。’

“‘好了,’我笑了笑,说道,‘除了你们使我感到不解之外,别的倒也没什么。所以,先生,如果你愿意到候诊室去的话,我很高兴继续进行昨天突然中断的诊治。’

“我和那位老绅士讨论了他的病情约有半小时,后来,我给他开了处方,之后,他在他儿子的搀扶下走了出去。

“我已经向你们说过,布莱星顿先生一般是在这个时间出去散步的。过了不久,他散步回来了,走上楼去。过了一会儿,他从楼上发疯似的跑下来,冲进我的诊室。

“‘谁到我的屋子里去了?’他叫喊着。

“‘没有人去过。’我说道。

“‘撒谎!’他怒吼道,‘你上来看看!’

“我没有注意他说话的粗鲁,因为他害怕得几乎要发疯了。我和他一起上楼时,他把浅色地毯上的几个脚印指给我看。

“‘你说这是我的脚印吗?’他叫喊道。

“这些脚印显然比他的要大得多,而且是不久前留下的。你们知道,今天中午曾经下过大雨,而我的病人只有刚才来过的父子俩。那么,一定是在候诊室等着的那个人,出于某种目的,趁我在忙于给那个老人诊断时,上楼进了我那位住院病人的房间。没有动什么东西,也没有拿走什么,不过这些足迹证明,毫无疑问,是有人进去过的。

“尽管这是让人不安的事,可是布莱星顿先生显得出乎意料地异常激动不安。他竟然坐在一把扶手椅上不断叫喊。是他提出要我来找你,我当然立即看出,这样做是适当的。因为尽管他对这件事的重要性似乎估计过高,但可以肯定这里面是有问题的。我很难指望你能把所发生的这件奇事解释清楚,我只希望你能与我一同回去,至少你能使他平静下来。”

歇洛克·福尔摩斯聚精会神地倾听着这段冗长的叙述,看得出来,这件事引起了他强烈的兴趣。虽然他像平时一样毫无表情,可是他的双眼眯得愈加厉害,从他烟斗中袅袅上升的烟雾也越来越浓。特里维廉医生的话音刚落,福尔摩斯二话不说就站起来,把我的帽子递给我,从桌上抓起他自己的帽子,跟随特里维廉医生向门口走去。不到一刻钟,我们就来到这位医生位于布鲁克街的寓所门前了。一个矮个子小听差领着我们进去,我们立即走上宽阔的、铺着上等地毯的楼梯。

可是,突然发生了一件怪事,使我们被迫停了下来。楼顶的灯光突然熄灭了,黑暗中传来一个尖细的、颤抖的喊声:“我有手枪,我警告你们,如果你们再往上走,我就开枪。”

“这实在令人不能容忍,布莱星顿先生。”特里维廉医生高声喊道。

“啊,原来是你,医生,”这人松了一口气,“可是其他几位先生不是冒充的吗?”

我们知道他已在暗中仔细地观察了我们一番。

“是的,是的,一点也不错,”那声音终于说道,“你们可以上来,我很抱歉,刚才对你们太失礼了。”

他一边说着一边把楼梯上的灯点着,我们看到面前站着一个长相奇特的人。从他的外表和说话的声音来看,他确实过度紧张。他很胖,显然过去有一段时间,他比现在还要胖得多,所以他的脸如同猎犬的双颊一般,耷拉着两只松弛的肉袋。他面色苍白,那稀疏的土黄色的头发似乎由于感情激动而竖立起来。他手里握着一支手枪,我们走上来时,他把手枪塞进了衣袋。

“晚安,福尔摩斯先生。”他说道,“非常感激你到这里来。没有人比我更需要你的帮助了。我想特里维廉医生已经告诉你关于有人非法闯入我房间的事情了。”

“是的,”福尔摩斯说道,“他们是什么人?布莱星顿先生,他们为什么要有意捉弄你?”

“唉,”那位住院病人神情不安地说道,“当然,这很难说。你也很难指望我能回答这样的问题,福尔摩斯先生。”

“你是说你不知道吗?”

“请到这里来,请进。”

他把我们领进他的卧室里。房间很宽敞,布置得很舒适。

“你们看,”他指着他床头那只大黑箱子说道,“我并不是一个很富有的人,福尔摩斯先生,特里维廉医生可能已经告诉你了。我一生中除了这次投资外,再也没其他投资。我不信任银行家,我从不信任银行家,福尔摩斯先生。你别跟别人说,我所有的积蓄都在这只箱子里。所以你可以理解,当那些不速之客闯入我的房子,我为什么会这么不安了!”

福尔摩斯疑惑地望着布莱星顿,摇了摇头。

“如果你想欺骗我,我是不可能帮你的。”福尔摩斯说道。

“可是我已经把一切都告诉你了。”

福尔摩斯厌恶地挥了挥手,转过身来说道:“晚安,特里维廉医生。”

“你不打算帮助我吗?”布莱星顿颤声大叫道。

“我对你提供帮助的前提就是请讲真话,先生。”

一分钟后,我们已经来到街上,向家中走去。我们穿过了牛津街,走到哈利街时,我才听到我的朋友发话。

“真是抱歉,华生,让你为这样一个蠢人白跑了一趟。”福尔摩斯终于说道,“可是归根结底,这也是一件很有趣的案子。”

“我可看不出什么来。”我坦率地承认道。

“显然,有两个人,也许不止两个,不过至少是两个人,为了某种原因,决心要找到布莱星顿这个家伙。我敢肯定那个年轻人两次都闯入了布莱星顿的房间,而他的同伙则用了一种巧妙的手段,使医生不能进行阻止。”

“可是那强直性昏厥是怎么回事呢?”

“那是骗人的,华生,要装这种病是很容易的。我自己也这样做过。”

“那么后来又怎样呢?”

“完全是碰巧,布莱星顿两次都不在屋。他们故意选择这个时刻来看病,显然是确信候诊室里没有别的病人。而这个时间恰好是布莱星顿散步的时间,这似乎说明他们不十分了解布莱星顿的日常生活习惯。如果他们仅仅是为了盗窃,他们至少会设法搜索财物。此外,我可以从布莱星顿的眼神里看出来,他已经被吓得手足无措了。很难想象这个家伙结下了这样两个仇敌,他会不知道。因此,我确信,他知道这两个人是什么人,但是由于他自身的原因,他做了隐瞒,很可能明天他就会吐露真情了。”

“难道没有另外的可能吗?”我说道,“毫无疑问,这几率不大,不过还是可以想象的。会不会是特里维廉医生自己居心不良,闯进了布莱星顿室内,而捏造出这个患强直症的俄罗斯人和他的儿子的事呢?”

在灯光下,我看到我这想法引起了福尔摩斯的哂然一笑。

“我亲爱的朋友,”福尔摩斯说道,“最初我也这样想过。不过,我很快就证实了医生所讲的事情。那个年轻人在楼梯地毯上留下了脚印,这样我就没有必要再去看他留在室内的脚印了。他的鞋是方头的,不像布莱星顿的鞋那样是尖头的,比医生的鞋长一英寸三,显然是有这么个年轻人了。今天就说到这里,我们现在可以安睡了。如果明天早上我们从布鲁克街听不到新情况,倒会让我惊奇呢。”

歇洛克·福尔摩斯的预言很快就以颇具戏剧性的形式实现了。第二天早晨七点半,我看到福尔摩斯穿着晨衣站在我的床旁。

“外面有一辆马车等着我们,华生。”福尔摩斯说道。

“怎么回事?”

“是布鲁克街的事。”

“有什么新情况吗?”

“是一个悲剧,不过还不一定,”福尔摩斯一边说着一边拉起窗帘,“请看这个,这是从笔记本上撕下来的一张纸,上面用铅笔潦草地写着:‘请看在上帝的分上,马上来。珀西·特里维廉。’我们的朋友,这位医生写这张便条时,已经是处境艰难了。跟我来,因为情况很紧急。”

过了一刻钟,我们又来到这位医生的寓所。他惊恐地跑来迎接我们。

“出大事了!”他双手捂住太阳穴,大声喊道。

“出了什么事?”

“布莱星顿已经自杀了!”

福尔摩斯打了一声呼哨。

“昨晚他上吊自杀了。”

医生把我们引进了那间作为候诊室的房间。

“我不知道应该做些什么,”他大声说道,“警察正在楼上呢。简直把我吓坏了。”

“你是什么时候发现的?”

“他每天一大早都会让女仆给他送去一杯茶。大约七点钟,女仆走进去时,他已经吊在房屋中央了。他把一根绳子绑在平常挂那盏笨重的煤气灯的钩子上,然后他就从昨天给我们看的那个箱子顶上跳下去吊死了。”

福尔摩斯站着沉思了片刻。

福尔摩斯终于说道:“如果你允许的话,我想上楼去看看。”

我们两个人便往楼上走去,医生跟在后面。

一进卧室门,我们就看到一个可怕的景象。我曾经说过那个布莱星顿肌肉松弛的样子。当他摇摇晃晃地悬挂在钩上时,他的样子更加难看,他看上去简直不像一个人了。他的脖子被拉长了,像一只拔了毛的鸡脖子,与他肥大的身体更加不和谐。他只穿着一件长睡衣。睡衣下,直挺挺地伸着那双难看的脚和那肿胀的脚脖子。

尸体旁边,站着一位精干的警长,正在做记录。

“啊,福尔摩斯先生,”我的朋友一进来,警长便亲切地说道,“很高兴见到你。”

“早安,兰诺尔,”福尔摩斯答道,“我希望你不会认为我是闯进屋子的罪犯吧?你知道这件案子发生前的一些情况了吗?”

“是的,我已经了解了一些。”

“你的看法如何?”

“依我看,这个人已被吓得魂不附体了。你看,他睡了好一阵子,床上有很深的压痕。你知道,自杀通常发生在早晨五点钟左右。这大约也就是他上吊的时间了。看来,他是经过再三考虑才作这样的选择的。”

“根据肌肉僵硬的情况,我估计他已经死了大约三个小时。”我说道。

“你注意到屋子里有什么异常现象吗?”福尔摩斯问道。

“在洗手池上发现一把螺丝起子和一些螺丝钉。还发现他夜里似乎吸过不少烟。这是我从壁炉上捡来的四个雪茄烟头。”

福尔摩斯问道:“你找到他的雪茄烟嘴了吗?”

“没有。”

“那么,他的烟盒呢?”

“烟盒在他的外衣口袋里。”

福尔摩斯把烟盒打开,闻了闻里面的一支雪茄烟。

“啊,这是一支哈瓦那烟,而壁炉台上的这些雪茄是荷兰从它的东印度殖民地进口的特殊品种。你知道,这些雪茄通常都包着稻草,并且比别的牌子的都细。”他拿起那四个烟头用放大镜仔细进行检查。

“两支烟是用烟嘴吸的,两支不是。”福尔摩斯说道,“两个烟头是用一把不锋利的小刀削下来的,另两个烟头是用尖锐的牙齿咬下来的。这不是自杀,兰诺尔先生,这是一起精心策划的谋杀案。”

“不可能!”警长大声喊道。

“为什么?”

“为什么一个人要用吊死那样一种笨办法来进行谋杀呢?”

“这就是我们要调查的了。”

“他们是怎么进来的呢?”

“是从前门进来的。”

“早晨门是上锁的。”

“门是在他们走后锁上的。”

“你是怎么知道的?”

“我看到了他们留下的痕迹。请稍等,我马上就能给你们进一步说明它的情况。”

福尔摩斯走到门口,转了转门锁,仔细地检查了门锁。然后,他把插在门背面的钥匙取了出来,也仔细地对它做了检查。接着,他又依次对床铺、地毯、椅子、壁炉台、死者的尸体和绳索进行了检查。最后他终于表示满意,在我和警长的帮助下,割断了绳子,把那可怜的人安放在地上,用床单盖上。

“这条绳子是怎么回事?”他问道。

特里维廉医生从床底下拖出一大卷绳子,说道:“是从这上面割下来的。他非常害怕火灾,身边总是保存着这东西,以便在楼梯燃烧时,他可以从窗户逃出去。”

“这东西倒给凶手们省去了很多麻烦,”福尔摩斯若有所思地说道,“案情是显而易见的,如果到下午我还不能把案发的原因告诉你,我就感到奇怪了。我要把壁炉台上布莱星顿这张照片拿走,以便进行我的下一步调查工作。”

“可是你什么也没告诉我们!”医生叫道。

“事情发生的前后经过情况显然是这样的,”福尔摩斯说道,“这里面有三个人:那个年轻人、老人和第三者,对第三者的身份,我还没有线索。前两个人,不用我说,就是那假扮成俄罗斯贵族以及他儿子的人,所以我们能够十分详尽地叙述他们的情况。他们是被这所房子里的一个同伙放进来的。警长,你应当逮捕那个小听差。据我了解,他是最近才到你的诊所当差的,医生。”

“他已经失踪了,”特里维廉说道,“刚才女仆和厨师还找过他。”

福尔摩斯耸了耸肩。

“他在案子里扮演的角色并非不重要,”福尔摩斯说道,“这三个人是踮着脚尖上楼的,那个老人走在前面,年轻人走在中间,那个小听差走在后面……”

“我亲爱的福尔摩斯!”我突然喊道。

“脚印叠脚印,明显证明了这点。我可以辨认出他们昨天晚上的脚印。后来,他们上了楼,来到布莱星顿的门前,他们发现房门锁上了。然后,他用一根铁丝去转动里面的钥匙。你们甚至不用放大镜,也可以从这把钥匙榫槽上的划痕看出,他们是在什么地方使的劲了。

“他们进入室内,首先一定是堵住布莱星顿先生的嘴。他可能已经睡着了,或者被吓傻了,喊不出声来。这里的墙很厚,即使他有可能喊一两声,他的呼救声也是没人能听到的。

“他们把他安置妥当以后,就商量了相当一段时间,显然他们的意见并不一致。因为在这段时间内,他们抽了这几支雪茄烟。老人坐在那张柳条椅子上,他抽烟时用的是雪茄烟嘴。年轻人坐在远处,他把烟灰磕在了衣柜的对面。第三个人在室内踱来踱去。我想,这时布莱星顿正笔直地坐在床上,不过对这一点我还不能完全肯定。

“最后,他们就把布莱星顿吊起来。这是他们早就安排好了的,因为我相信他们随身带来了某种滑轮用作绞刑架。我估计,那把螺丝起子和那些螺丝钉就是为了安装绞刑架滑轮用的。然而,他们看到了吊钩,自然省了他们许多麻烦。做完这些,其中两人逃跑后,他们的同伙再把门锁上。”

我们全神贯注地听福尔摩斯讲述昨晚案件的概况,这都是他凭借细微的迹象推断出来的,甚至当他给我们一一点明当时的情况时,我们还几乎跟不上他的思路。之后,警长急忙跑去查找小听差,我和福尔摩斯则返回贝克街用早餐。

吃过饭后,福尔摩斯说道:“我在下午三点钟回来,警长和医生下午三点会到这里来见我,我希望利用现在这段时间把这件案子里一些还不清楚的小问题查清楚。”

我们的客人在约定的时间来到了,可是我的朋友直到下午三点三刻才露面。他一进门,我从他的表情上就能看出,一切进行得非常顺利。

“警长,有什么消息吗?”

“我们已经把那个小听差捉住了。”

“太好了,我也找到那两个人了。”

“你找到他们了?!”我们三个人异口同声地喊道。

“是的,至少我已经搞清了他们的真实身份。果不出我所料,那个所谓的布莱星顿和他的仇人,都在警署的通缉名单上。那三个人的名字是比德尔、海沃德和莫法特。”

“是抢劫沃辛顿银行的那一伙。”警长大声说道。

“正是他们。”福尔摩斯说道。

“那么,布莱星顿一定是萨顿了。”

“一点不错。”福尔摩斯说道。

“啊,这就一清二楚了。”警长说道。

可是我和特里维廉却面面相觑。

福尔摩斯说道:“你们一定记得那起沃辛顿银行大抢劫案吧?案中一共有五个人,除了这四个人,还有一个叫做卡特赖特。在这起抢劫案中,银行看管员托宾被害,抢劫犯们抢了七千镑逃走了。这案子发生在一八七五年。他们五个人全部被捕,但是由于证据不足,定不了案。这一伙抢劫犯中最坏的那个萨顿,也就是布莱星顿,就告发了他们。由于他作证,卡特赖特被判处绞刑,其他三个人各自被判了十五年徒刑。前几天他们被提前数年释放,你们可以想到,他们下决心要把出卖他们的人找到,为他们死去的同伙报仇。他们两次设法找到他,但都未能得手,第三次终于成功了。特里维廉医生,你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吗?”

“我想你已经把一切都说得非常清楚了,”医生说道,“毫无疑问,那一天他之所以那么惶恐,就是因为他在报上看到了那几个人被释放的消息。”

“一点不错,他说什么盗窃案,纯粹是放烟幕弹。”

“他为什么不把这件事告诉你呢?”

“啊,我亲爱的先生,他知道他的那些老朋友报复心极强,便尽量向所有人隐瞒自己的身份。他的秘密是见不得光的,他不可能自己泄露出来。但是,他虽然卑鄙,却依然逍遥法外。警长,正义终将战胜邪恶。”

这就是关于那个住院病人和布鲁克街医生的情况。从那天夜晚起,警察再没有看到那三个凶手的影子。据苏格兰场推测,他们乘坐“诺拉克列依那”号轮船逃跑了。那艘船和全体船员在葡萄牙海岸距波尔图以北数十里的地方遇难。至于对那个小听差的起诉,因为证据不足,不能成立,而这件被称为布鲁克街疑案的案件,各种报纸至今都没有详细报道过。 XycQpWAtr/k2kYHPIDV3ArUUWSZB+7btmWmcghFNKUm9qGspH0uipixocObST7Pu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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