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八七五年二月四日,在那个极其寒冷的冬天,吉尔默敦山峡谷中积了厚厚一层雪。然而,因为开动了蒸气扫雪机,铁路依然在运行。连接着煤矿和铁矿区的这趟夜车发出隆隆声响,正缓缓地从斯塔格维尔平原沿着陡峭的斜坡,向维尔米萨山谷谷口的中心地带——维尔米萨市驶去。从这里开始,铁轨又向下一直延伸至巴顿支路和赫尔姆代尔区的一个叫梅尔顿的农业小镇。虽是单线,不过在铁轨两侧线路上的无数列载满了煤和铁矿石的货车,都表明了这里有丰富的矿藏。这丰富的矿藏给美国这个最荒凉的角落带来的,是许多粗野的人和喧嚣的生活。
以前这里是一片荒凉的不毛之地。踏上这片土地的首批开拓者们怎么也不会想到,这片风景如画的大草原和水草繁茂的牧场,它的价值竟远远比不上那块黑岩石遍地、树木交错密布的荒凉土地。山坡上长满了黑压压几乎不见天日的密林,再往上是高耸的光秃山顶,形状突兀的岩石从两侧的密林中高高隆起,形成了一条蜿蜒曲折的狭长的山谷,这列火车正沿着山坡,缓缓地向上移动着。
前面的车厢刚刚点起了油灯,一节长而简陋的车厢里坐着二三十个人,他们绝大多数是在深谷底部劳累了一天后坐火车回家的工人。从他们积满尘垢的面孔以及随身携带的安全灯来看,至少有十几个人是矿工。他们凑在一起吸着烟,小声地交谈,偶尔朝车厢对面坐着的两个人那里瞥一眼。那两个人身上的制服和佩戴的徽章表明,他们是警察。
客车厢里其余的旅客里有几位劳动妇女,一两个旅客——可能是当地的小业主。此外,车厢的一角独自坐着一个年轻人。我们要说的正是这一位,所以这里有必要详细描述一下。
这个年轻人中等身材,气度不凡,看起来也不过三十岁。一双富于幽默感的灰色的大眼睛正机敏地闪动着,透过眼镜好奇地打量着周围的人们。不难看出他是一个善于交际、性格坦率的人,人们只要看他一眼,就能发觉他那善于交际的脾气和喜欢与人打交道的性格特点。他看起来相当机敏,并且经常面带微笑。然而,如果你仔细地观察一下,就能看出从他双唇和嘴角间透出的果敢和坚忍来,知道他是个善于思考的人,并且,这个活跃的有褐色头发的爱尔兰青年不论到了什么地方,都能使自己在所处的环境中占有一席之地。
年轻人和一个坐在他身旁的矿工搭了一两句话,但只得到了对方简短而又粗鲁的回答,由于话不投机,他只得抑郁不快地沉默着,转头望向窗外逐渐暗淡下去的景色。
这景色不能令人兴奋。天色越来越暗,山坡上有炉火的红光闪烁,隐约能看见那堆积如山的矿渣和炉渣,煤矿矿井耸立其上。沿路随处可见一群群拥挤的低矮木屋,从窗口处透出的灯光隐约勾勒出木屋的轮廓来。火车沿线的许多个停车站台上,挤满了皮肤黝黑的当地乘客。
维尔米萨煤、铁矿区的山谷,不是旅行者和那些文化人常来的地方。这儿到处是为生存进行严酷搏斗而留下的痕迹,还有那些原始粗笨的活儿,以及从事这种劳动的粗犷、健壮的工人。
年轻人眺望着这座小镇凄凉的景色,脸上浮现出不快和好奇的样子,这儿对他还是很陌生。他不时地从口袋中掏出一个信封来,看上一眼,又在信的空白处随手写下几个字。有一次,他从身后掏出一样东西,很难想象他那样一个温文尔雅的人,竟把这种东西带在身上。那是一支特大号的海军用左轮手枪。当他把手枪侧对着灯光时,弹匣里的铜弹闪闪发光,显然它是装满了子弹的。他很快把枪放回了口袋里,可那个坐在他附近的工人还是看到了。
“嘿,老兄,”他说,“你好像是有所戒备的啊?”
这个年轻人有些难为情地笑笑。
“是啊,”他说道,“我来的那地方,有时会派上用场。”
“你从哪来?”
“芝加哥。”
“你对我们这里还不熟悉吧?”
“是的。”
“你会发现,这玩意儿在这也能派上用场。”这个工人说道。
“哦,真的吗?”年轻人似乎对此颇为好奇。
“你没听说这附近发生过的事?”
“没有听说有什么反常的事。”
“那可多了去了,用不了多久你就会听个够。你到这里来做什么?”
“我听说,肯干活儿的人到这总能找得到活儿干。”
“你是工会里的人吗?”
“当然。”
“我想,你在这会找到活儿干的。在这里有什么朋友吗?”
“还没有,不过我是有办法交到朋友的。”
“什么办法呢?”
“我是自由人会的会员,每个城镇都有它的分会,只要有分会,我就能交到朋友。”
这一席话使得那个工人表现出异常的举动,他用疑虑的目光扫视了一眼车厢里的其他人,在附近的矿工们仍在低声交谈,那两个警察正在打盹儿。于是他走过来,紧挨着这个年轻人坐下,伸出手来说道:“把手给我。”
两个人握手互对了暗号。
“我看得出你说的是实话。不过最好还是确认一下。”说着他举起右手,放到右眉上。年轻人立刻举起左手,放到了左眉上。
“黑夜是不愉快的。”这个工人说道。
“是的,对于旅途中的异乡人,黑夜是不愉快的。”年轻人回答说。
“这就对了。我是维尔米萨山谷三百四十一分会的斯坎伦兄弟。很高兴在这儿见到你。”
“谢谢。我是芝加哥二十九分会的杰克·麦坎默多兄弟。身主是J.H.斯科特。我真是幸运,这么快就见到了一个弟兄。”
“哦,这附近有我们很多弟兄。你会看到,我们在维尔米萨山谷拥有庞大的势力,这在美国其他地方是无法与之相提并论的。可是我们需要许多像你这样的年轻人。我真不明白,像你这样年轻的会员,为什么在芝加哥找不到工作。”
“我有很多工作机会。”麦坎默多说道。
“那你为什么要走?”
麦坎默多向两个警察那儿点头示意,笑了笑说道:“我想这些家伙会很乐意知道的。”
斯坎伦同情地哼了一声,低声问道:“遇到麻烦了吗?”
“大麻烦。”
“犯了罪吗?”
“还有其他的。”
“难道杀了人?”
“说这些还为时太早,”麦坎默多一副像是说了不该说的话而感到吃惊的样子,“我离开芝加哥有充分的理由,你就别多管闲事了。你是什么人,怎么会对这种事纠缠不休呢?”
麦坎默多那双灰色的眼睛,突然透过眼镜露出愤怒的凶光。
“好了,老兄,我没有恶意。没人会以为你做过什么坏事的。那么,现在你打算去哪儿?”
“去维尔米萨。”
“还有三站就到了。你打算住在哪?”
麦坎默多掏出一个信封,凑近昏暗的油灯说:“地址在这。榭里顿街,雅各布·榭弗特。这是我在芝加哥的朋友给我介绍的一所公寓。”
“噢,我没听说过这个公寓,我对维尔米萨不太熟悉。我住在霍伯森领地,就是这一站了,不过在我走之前,我有一句话要告诉你:如果你在维尔米萨遇到了麻烦,就直接到分会去找麦金蒂首领,他是维尔米萨分会的身主。在这里,没有经过布莱德·杰克·麦金蒂的允许,是不会出什么事的。再见,兄弟,没准儿我们晚上能够在分会里再见。但请你记住,一旦你遇到了麻烦,就去找身主麦金蒂。”
斯坎伦下车后,麦坎默多又再次陷入了沉思。夜幕已经降临了,高炉里喷出的火花在黑暗中呼啸着、跳跃着。在火光的映照下,一些黑色的身影正随着起重机或卷扬机的运作,和着轰鸣声的旋律,弯腰、用力、扭动、转身。
“我想地狱里也不过如此了。”有人说道。
麦坎默多转过身来,看见一个警察动了动身子,望向窗外被炉火映红的荒原。
“就这一点来说,地狱里一定是这个样子的,”另一个警察说道,“我想,即使那里有魔鬼,也不会比我们这儿的恶魔更坏。年轻人,我想你是初次来到这地方吧?”
“是啊,那又怎么样?”麦坎默多粗暴无礼地回答说。
“别介意,先生,我只是想给你一个劝告,择友要谨慎。如果我是你,就不会和迈克·斯坎伦以及他们那帮人打交道。”
“我和谁交朋友关你屁事!”麦坎默多咆哮起来。他的吼声惊动了车厢内的所有人,大家齐刷刷地看了过来,“我请你来劝告我了吗?还是你觉得我是个蠢材,不听你的劝告就寸步难行?别人跟你说话你再开口吧,我才懒得跟你们搭腔,老天!你们离我越远越好!”
他的脸冲着警察,咬牙切齿,像狗一样狂吠着。
这两个敦厚的警察对他突如其来的咆哮感到吃惊,他们只不过想表示友好,不料竟遭到如此强烈的拒绝。
“请不要发火,先生,”一个警察说道,“看你是初来乍到,我们提醒你是对你表示友好,并不是想冒犯你。”
“我是新来的,但我见惯了你们这类人的伎俩。”麦坎默多无情地吼道,“你们是天下乌鸦一般黑,收起你们的提醒吧,没人需要这破玩意儿。”
“或许我们马上又会见面的,”一个警察冷笑着说道,“如果我是法官,我敢说你一定不是个好东西。”
“我也是这么想,”另一个警察也应和道,“我想我们还会再见的。”
“休想吓唬我,我可不怕你们!”麦坎默多大声吼道,“我的名字叫杰克·麦坎默多,听见了吗?要找我的话,就到维尔米萨榭里顿街的雅各布·榭弗特公寓去,我决不畏首畏尾,无论白天还是晚上我都不怕你们这些人。别找错人了!”
车厢里,矿工们开始窃窃私语,他们对这个新来者的大胆行为颇为同情和赞许。两个警察无可奈何地耸耸肩,又继续交谈起来。
几分钟后,火车驶进了一个光线昏暗的车站,这里有一片空地,因为维尔米萨是这条铁路沿线上最大的城镇。麦坎默多提起他的皮制旅行包,正要走向暗处,一个矿工上前和他攀谈起来。
“嘿,老兄,你可真会对付这些警察,”他敬佩地说,“听了你的话,真是痛快!让我来拿你的旅行包吧,给你领路。我回家的途中正好路过榭弗特公寓。”
他们走过站台时,身边不断传来其他矿工们友好的问候声。所以,尽管还没在此地立足,麦坎默多这个捣乱分子的名声就已传遍整个维尔米萨了。
乡村令人不安,可这座小镇从某种程度上来说,更令人感到沉闷。但至少这狭长的山谷,还能给人一种阴沉的壮观之感:火光映天,烟云变幻。而那些吃苦耐劳的人们在这里创造的丰功伟绩是当之无愧的,坑道两旁到处都是那些人堆积起的小山。但这座小镇却显得丑陋和肮脏。来往车辆把宽阔的大街轧出一道道泥泞的车辙。狭窄的人行道崎岖难行,那些煤气灯仅能照亮一小排木板房,每座房屋都有一个临街的阳台,杂乱又肮脏。
不一会儿,麦坎默多和那矿工就来到了小镇中心,一排排商铺照亮了街道,那些酒馆、赌场更是灯火辉煌,矿工们在那儿大手大脚地挥霍着他们的血汗钱。
“这就是工会,”这个本地人指着一座酷似旅社的高大酒馆说道,“杰克·麦金蒂是这里的首领。”
“他是个什么样的人?”麦坎默多问道。
“怎么,你过去从来没听说过首领的大名吗?”
“我对这个地方一无所知,怎么会听说过他呢?”
“哦,我以为他的名字在工会里无人不知呢,他经常见报呢。”
“为什么?”
“啊,”这个矿工压低声音说,“因为那些事。”
“哪些事?”
“老天,先生,你真是个怪人!我这么说你可别见怪,在这里你只会听说那些事,就是关于死酷党人的事。”
“为什么?我好像在芝加哥听说过,是一伙杀人犯,对吗?”
“嘘,说话得当心!”这个矿工惊恐不安地站在那里,注视着他的同伴,“伙计,如果你在大街上乱讲话,那你在这里就活不了多久了,许多人都因为比这还小的事死于非命。”
“对他们的事我的确一无所知,我只是听说而已。”
“不过,我倒不是说你道听途说。”这个人一面说,一面忐忑不安地向四周扫视了一眼,然后紧紧盯着暗处,似乎那里真的有什么潜藏的危险一样,“如果是凶杀的话,那么天知道,凶杀案多着呢。不过你千万不要把它和杰克·麦金蒂的名字联系在一起。因为即使是小声的议论也会传到他耳朵里,而他绝不是肯轻易放过人的。你看,那就是你要找的地方,就是街后面的那座房子。你会发现老房主雅各布·榭弗特是镇上的一位诚实人。”
“非常感谢你。”麦坎默多在与这位新结识的同伴握手告别时说。然后他提着旅行包,迈着沉重的脚步走向那所住宅。走到门口后,他用力敲起门来。
门很快被打开了,可是站在那儿的人令他出乎意料。那是一个年轻而美貌的德国女子,她有雪白的肌肤和一头金色长发,美丽乌黑的大眼睛正惊奇地打量着这位客人,白嫩的脸上浮现出一抹红晕。在门口透出的灯光下,麦坎默多觉得自己从没见到过拥有如此美丽身姿的女子。在周围污浊晦暗的环境下,更显出她的楚楚动人来。即使在这黑煤渣堆上长出一朵紫罗兰,也不会像这女子那样令人惊艳了。他瞠目结舌地站在那里,目不转睛地盯着她。最后,还是这女子打破了沉寂。
“我还以为是父亲呢。”她娇声说道,略带德国口音,“你是来找他的吧,他到镇上去了。我正盼着他回家呢。”
麦坎默多仍在满怀爱慕地痴望着她,在这热烈的目光面前,女子心慌意乱地低下了头。
“不是的,小姐。”麦坎默多终于开口说道,“我不急着找他。可是有人曾介绍我来你家住,我想这里也许适合我,现在我对此更加确信了。”
“你决定得也太快了吧。”女子微笑着说。
“除非是瞎子,否则谁都会这样决定的。”麦坎默多答道。
听到这赞美之辞,姑娘莞尔一笑,“先生,请进。我叫伊蒂·榭弗特,是榭弗特先生的女儿。我母亲很早就去世了,这客房由我来打理。你可以到前厅的火炉旁坐下等我父亲回来。啊,他回来了,那么有什么事你就和他商量吧。”
一个老人从门口慢慢走进来。麦坎默多三言两语便说明了来意:在芝加哥,一个叫莫菲的人介绍他来这儿,地址是莫菲从其他人那儿得到的。老榭弗特一口应承了下来。麦坎默多对房费毫不犹豫,并当即答应了所有的条件,显然他并不吝惜钱财,还预付了每周七美元的伙食费。
于是麦坎默多——这个公然自称是逃犯的人,开始借住在榭弗特家里。这最初的一步引出的无数漫长而黯淡的风波,却是在遥远的异国落下了帷幕。
麦坎默多很快就在此地小有名气了。无论他去到哪,总能很快引起周围人的注意。不到一星期,麦坎默多就成了榭弗特公寓里的头号重要人物。这儿住着十到十二个房客,都是些安分守己的工头或是商店里的职员,这个年轻的爱尔兰人与他们性格迥异。晚上当他们聚在一起时,麦坎默多总是谈笑风生,妙语连珠,并且他有着一副天生的好嗓子。他具有娱乐众人的魅力,这使得他身边总是围绕着许多朋友。
但他不止一次地像在火车上那样,以过人的智力和突然的暴怒使人敬畏。他对法律和一切执法者抱有敌对情绪,这使得那些同宿者中,一些人感到高兴,而另一些人则感到不安。
一开始他就表露心迹,公开说自己爱上了房东的女儿。从他第一眼见到她开始,就被她的美貌和娴雅的身姿所深深吸引。他很快就对她展开了追求,第二天就向姑娘表达了爱慕之情。从此,不管她如何拒绝,他总是重复着那些话。
“你心里难道还有其他人?”有时他大声说,“好吧,祝他倒霉,让他小心点吧!我怎么能把我今生的机缘和挚爱拱手让给别人!你可以坚持说不,伊蒂!但总有一天你会答应我的,我有足够的时间等着那一天来临。”
麦坎默多是一个危险的追求者,他有一张爱尔兰人能说会道的嘴,以及一套随机应变、连哄带骗的手段。他经历丰富,身上洋溢着一种神秘莫测的魅力,深得女性的喜爱。他对她说起自己的出身地——莫纳根郡那片可爱的山谷,以及那遥远的岛屿、低矮的小山和水草丰美的土地,身处这尘埃漫天、泥雪交加的地方,那描述中的美景似乎更让人心驰神往。
后来,他又说起了北方大城市的生活。他曾经到过底特律,以及密歇根州的一些伐木营和新兴城镇,最后还到过芝加哥。他曾在一家锯木厂里做工。他暗示曾遇到过一些风流韵事,以及关于那个大都会里一切离奇而又隐秘的事情,都是那么奇异且非同寻常。他讲得如此动听,给人身临其境之感。忽然,他话锋一转,说起他如何离开芝加哥,又是如何依依作别那旧日的情绪,最后来到这个沉闷而荒凉的山谷里。伊蒂坐在他身旁静静地听着,那双乌黑的大眼睛里满是同情和怜悯,这两种心情交汇于心田,就自然而迅速地化成了浓情蜜意。
麦坎默多受过良好的教育,因此他很快便找到了一份记账员的临时工作。这使得他每天忙进忙出,也就一时忘记了要去自由人分会的首领那儿报到的事。一天傍晚,迈克·斯坎伦前来拜访他,这才使他想起了那件事。斯坎伦就是他在火车上认识的那个会员,他身材矮小,面容消瘦,眼睛是黑色的,他非常热情地向他打招呼。两人喝了几杯威士忌以后,斯坎伦表明了来意。
“喂,麦坎默多,”斯坎伦说,“我记得你的地址,于是今天就冒昧地来拜访你了。我真是不明白,到现在你也没去向身主报到,你怎么还不去拜见首领麦金蒂呢?”
“啊,我找到了一份工作,一时分不开身。”
“如果没有其他要紧的事,你一定要抽空去看望他。哦,上帝!伙计,你怎么来到这里的第一天早晨就不赶紧去工会报到呢?简直是疯了!你如果得罪了他,唉,你可千万别……就跟你说这些吧!”
麦坎默多有些诧异地说:“斯坎伦,我入会已经两年多了,可还从来没听说过会员有如此紧迫的义务。”
“或许那是在芝加哥。”
“可他们不都是同样的组织吗?”
“是吗?”斯坎伦盯着他看了许久,眼里露出凶光。
“难道不是吗?”
“这些事你有一个月的时间来给我讲清楚。不过,我听说在我下车后你冲撞了警察?”
“你怎么知道的?”
“啊,在这个地方,不论好事还是坏事都会被很快传开的。”
“嗯,我只不过是告诉了那帮家伙我对他们的看法罢了。”
“天哪,你一定会成为麦金蒂的心腹!”
“难道他也恨这些警察?”
斯坎伦突然大笑起来。“你去见见他吧,我的伙计。”说着他起身告辞,“如果你再不去拜见他,那他就不是恨警察,而要恨你了。现在,请你记住一个朋友的忠告:马上去拜见他吧!”
碰巧就在当晚,麦坎默多遇到了一件紧急事,使他不得不去见那个人。
或许是因为他对伊蒂的关心比以前更甚,也或许是他那好心的房东终于对此事有所觉察,但无论出于何种原因,房东那晚找到了这个年轻人,直截了当地谈起了这个话题。
“先生,据我了解你好像爱上了我女儿伊蒂,是吗?”
“是的,没错。”年轻人回答道。
“好,那我就不拐弯抹角了。你这么做是白费心机!在你之前,已经有人缠上她了。”
“她也这么对我说过。”
“好,你应当相信她说的是实话。不过,你知不知道这个人是谁?”
“不知道。我问过,可她不肯告诉我。”
“我猜她是不敢告诉你,这个小丫头,也许她担心说出来会把你吓跑!”
“吓跑?”麦坎默多立刻燃起了怒火。
“啊,没错,我的朋友!你怕他,这也算不上丢人的事。他就是特德·鲍德温。”
“这家伙有什么可怕的?”
“他是死酷党的一个首领。”房东像每一个谈到那恐怖组织的人一样,本能地放低了声音。
“死酷党?我以前听说过。这儿也有死酷党,那儿也有死酷党,人们总是小声嘀咕,你们大家都怕什么呢?死酷党里究竟是些什么人?”
“死酷党的人,就是自由人会的会员。”房东凑近他耳边说道。
年轻人吃惊地问道:“为什么?我自己也是自由人会的会员啊。”
“你?我要是早知道,决不会让你住在这里,每星期给我一百美元我也不干!”
“这个自由人会有什么问题吗?会章的宗旨就是仁慈和友爱啊。”
“在别的地方或许是,但在这里完全不是这么回事!”
“那它在这里是什么样的?”
“一个恐怖组织,千真万确。”
麦坎默多难以置信地笑了笑,说:“你有什么证据能证明这一点吗?”
“证据?这里难道还找不出五十起暗杀事件来证明吗?米尔曼、范·肖尔斯特,还有尼尔森一家、老海拉姆先生、小比尔·詹姆士,以及其他许多人不都是证据吗?还要证据!难道这山谷里还有谁没听说过死酷党吗?”
“你得明白。”麦坎默多诚恳地说,“我希望你收回刚才的话,或是向我道歉。在我从这里搬走之前,你必须先做到其中一点。请你设身处地地想想,我背井离乡来到这里,属于某个社团成员,但据我所知这是一个纯洁的社团,这一点,可以在全国范围内任何一个分会中得到证明。现在,正当我打算加入这里的分会时,你却告诉我这是一个恐怖组织,叫做‘死酷党’。榭弗特先生,我认为你该向我道歉,否则请你解释明白。”
“我只不过是实话实说,先生,这是所有人都知道的事实。自由人会的首领,就是死酷党人的首领。任何一方你都得罪不起,否则他们就会报复你。这事发生得难道还少吗?”
“这只是传言罢了,我要的是证据!”麦坎默多说道。
“你在这儿再待一段时间,就能亲自找到证据的。不过我差点忘了,你也是他们中的一员,很快你就会变得跟他们一样。不过在此之前,请你搬到别处去,先生,我这里不能再收留你了。我对一个来纠缠我女儿的死酷党人敢怒不敢言,这已经够糟糕的了,难道我还得再收留一个做我的房客吗?不,绝不!明天一大早你就赶紧从这里搬走。”
麦坎默多遭到了双重的打击,他不仅要被迫离开这舒适的住所,而且还要被迫离开他所爱的姑娘。就在这天晚上,他看见伊蒂独自一人坐在屋里,便向她倾诉了心中的苦恼。
“诚然,你父亲已经下了逐客令,”麦坎默多说道,“如果这仅仅关系到我住在哪的问题,那我真的无所谓。不过说实话,伊蒂,虽然我才认识你不到一星期,但我已经认定你是我这一生中不可缺少的人了,离开你我无法生活啊!”
“啊,千万别这么说,麦坎默多先生!”姑娘说道,“我难道还没告诉过你吗?你来得太晚了。有一个人,即使我没有马上答应嫁给他,但我也不可能再嫁给其他人了。”
“伊蒂,如果我先向你求婚,你会答应我吗?”
姑娘双手掩面,呜咽着说:“上帝,我多么希望你是先来求婚的啊!”
麦坎默多当即在她的面前跪下,说:“看在上帝的分上,伊蒂,那就按照你刚才说的办吧!你难道愿意让这轻轻一诺毁了你我一生的幸福吗?亲爱的,就照你的心意办吧!还记得你刚才所说的话吗,这比任何允诺都重要。”
麦坎默多捧起伊蒂那双雪白的手,放在自己的一双强壮有力的褐色大手中间,说道:“说你愿意嫁给我,让我们一起去面对一切。”
“我们离开这里?”
“就留在这儿。”
“不,不,杰克!”她说,此时麦坎默多的双手正扶在她的肩上,“我们决不能留在这儿。你能带我离开这里吗?”
麦坎默多一时有些犹豫不决,可最后还是露出坚定果敢的神色来。
“不,还是待在这儿。”他说,“伊蒂,无论在哪里我都会保护你的。”
“为什么我们不一起离开呢?”
“不行,伊蒂。我们不能离开。”
“这究竟是为什么呢?”
“如果我觉得自己是被人赶走的,那以后就再也抬不起头来了。再说,这里又有什么值得害怕的呢?我们难道不是身在一个自由国度吗?如果我们彼此深爱,谁还敢来插足?”
“你不了解,杰克,你才刚刚来到这里。你还不了解这个鲍德温,你也不了解麦金蒂和他的死酷党。”
“是的,我不了解他们,可我不怕他们,也不相信他们!”麦坎默多说道,“我在粗野人中混过,亲爱的,我从来就没怕过谁,相反,到头来他们总是对我退让三分,总是这样,伊蒂。乍看起来这事简直是发疯!要是这些人像你父亲说的那样,在这山谷中多次行凶,大家又都知道他们的名字,那怎么没有一个人受到法律制裁呢?请你回答我,伊蒂!”
“因为没人敢出庭作证。如果谁敢作证,那他肯定连一个月也活不了。而且他们有众多党徒,总有人出来作假证,说罪犯当时不在案发现场。杰克,我肯定你会自己看出来这一切!我知道美国的各家报纸都对这方面有过报道。”
“嗯,我确实也读到过一些,可我总觉得这是编造出来的。也许他们另有隐情,或者他们受了什么冤屈,不得已而为之吧。”
“哦,杰克,别让我听到你说这种话!他也是这么说的,那个人!”
“鲍德温,他也说过这样的话?”
“就因为他这么说,我才讨厌他。啊,杰克,我现在可以对你说实话了,我打心眼儿里讨厌他,可是又惧怕他。我为我自己而怕他,更主要是为我父亲。我知道,我要是敢向他说出真心话,那么灾难就要降临到我们父女身上了。所以我只好半真半假地敷衍他,其实我们父女俩也就只剩这点儿希望了。只要你愿意带我远走高飞,杰克,我们可以带我父亲一起离开,这样就能永远摆脱这些恶魔的纠缠。”
麦坎默多再次显出踌躇之色,随后又斩钉截铁地说:“你们不会大难临头的,伊蒂。只要我俩还活着,你会发现,我比他们中间的任何人都要凶恶。”
“不,不,杰克!我对你深信不疑。”
麦坎默多苦笑着说:“上帝,你太不了解我了!亲爱的,你的灵魂纯洁无瑕,甚至想象不出我所经历过的一切。可是,喂,谁来了?”
这时门突然打开了,一个年轻的家伙大摇大摆地走了进来。这人容貌俊朗、衣着华丽,年龄和身形都和麦坎默多差不多。他头戴一顶宽边黑毡帽,进门后连帽子也不摘,那张俊俏的脸上偏偏长着一双凶狠而又盛气凌人的眼睛,以及一只弯弯的鹰钩鼻子。他蛮横无礼地瞪着坐在火炉旁的这对青年男女。
伊蒂一下子跳了起来,手足无措,惊恐不安。
“很高兴见到你,鲍德温先生,”她说道,“你来得比我料想的要早些。请到这边来坐吧。”
鲍德温双手叉腰站在那里,眼睛盯着麦坎默多。
“他是谁?”他粗暴无礼地问。
“鲍德温先生,他是我的朋友,一位新房客。麦坎默多先生,请允许我为你介绍鲍德温先生。”
两个年轻人相互敌视地点点头。
“或许伊蒂小姐已经告诉过你我俩的关系?”鲍德温说道。
“我不知道你们是什么关系。”
“你不知道?好,那现在你该明白了。我可以告诉你这个姑娘属于我。今晚天气不错,你出去散散步吧。”
“谢谢你,不过我没有心思去散步。”
“你不走吗?”那人说着,目露凶光,“或许你有心思跟我较量一番吧,房客先生!”
“你说对了。”麦坎默多大喊一声,一跃而起,“我就等着你说这句话!”
“看在上帝的分上,杰克!啊,看在上帝的分上!杰克,他会杀了你的!”可怜的伊蒂心慌意乱地喊道。
“啊,叫他杰克,是吗?”鲍德温咒骂着,“你们已经这样亲密了,是吗?”
“哦,特德,理智点吧,发发慈悲吧!看在我的分上,特德,假如你爱我,就请放过他吧!”
“我想,伊蒂,你最好先回避一下,让我们两个人单独留下来做个了结。”麦坎默多平静地说道,“或者,鲍德温先生,不如我们到街上去,今晚月色很好,附近街区有几片空地。”
“我可以轻而易举地把你干掉,甚至不用动我一根小手指头。”他的对手说道,“在我干掉你前,你会后悔不该来到这宅子里的。”
“那么别再浪费时间了。”麦坎默多喊道。
“我会在我觉得合适的时候来找你的,先生,你等着瞧吧。你看看这是什么!”鲍德温突然挽起袖子,指了指前臂上一块像是被烙上去的奇怪标志:一个圆圈里面套着个三角形,“你明白这是什么吗?”
“我不明白,也懒得去弄明白!”
“好吧,你会明白的。我保证,你也活不了多久了,也许伊蒂小姐能告诉你这些。说到你,伊蒂,你得跪着来见我,听见了吗,丫头?双膝跪下!那时我会告诉你对你的惩罚是什么,你这是自食其果!”他暴怒地瞪了他们两个一眼,扭头就走,大门砰的一声就在他身后关上了。
麦坎默多和姑娘一声不响地站了一会儿。然后,她张开双臂紧紧地拥抱了他。
“哦,杰克,你刚才是多么勇敢!可这无济于事,你一定要逃走。今天晚上走,杰克,就在今晚,这是你唯一的希望了。他一定会回来找你,他那凶狠的眼神里充满了杀气。你不可能赢得了他们的,而且他们身后还有麦金蒂首领和一切分会势力。”
麦坎默多挣开她的手,吻了吻她,温柔地把她扶到椅子上坐下。
“亲爱的,请你不要为我担惊受怕,我本身也是自由人分会的一员。这事我已经告诉你父亲了。或许我跟他们那些人相比也好不了多少,所以你也别把我当成圣人。现在我已经告诉了你许多关于我的事,或许你也会恨我的。”
“恨你?杰克,只要我活着,我永远也不会恨你的。我听说其他地方的自由人会会员都不会像这里的一样,我怎么会因此而恨你呢?可是,杰克,如果你是自由人会的一员,为什么不去找麦金蒂帮忙呢?快,杰克,赶快去!你要先去告状,不然那疯狗是不会放过你的。”
“我也正打算这么做,”麦坎默多说道,“我现在就去准备。你可以转告你父亲,过了今晚,我明早就另找住处去。”
麦金蒂的酒馆里像往常一样挤满了人,这里是镇上一切酒徒和游手好闲者的乐园。这儿的老板麦金蒂很受人爱戴,因为他看起来快活、粗犷,就像戴着一副假面具一样掩盖了他的真面目。不过且不说他的名声,不仅全镇的人都怕他,而且整个山谷方圆三十英里内包括住在山谷两侧的人,没有不怕他的。仅凭这点,也足以使他的酒馆生意兴隆,因为谁也不敢怠慢他。
麦金蒂用他那狠毒的手段操纵着秘密势力,这一点尽人皆知。除此之外,他还是一名地位显赫的行政长官、市议会议员和路政官员,推选他当上这些职务的都是些流氓地痞,只是为了能够在他的庇护下为所欲为。苛捐杂税日益繁重、社会公益事业无人问津,声名狼藉;无数资金都进了查账人的腰包,用于掩盖一切账目;遵纪守法的公民迫于他们公开的敲诈勒索,只得噤若寒蝉,以免横遭灾祸。
年复一年,首领麦金蒂的钻石别针越来越耀眼,在价值不菲的高档背心下,那条金表链也日益增加了分量,他的酒馆面积也越来越大,几乎占据了中心广场的一半。
麦坎默多推开了酒馆的旋转门,走到了烟雾弥漫、酒气熏天的人群里。酒馆里灯火辉煌,四面墙上镶着的大镜子反映出灯光,把大堂里照得更加光彩夺目。穿着短袖衬衫的侍者正马不停蹄地忙碌着,为那些站在宽阔的金属柜台旁吊儿郎当的人们调着酒。
在柜台的另一头,站着一个身材魁梧、体格健壮的人,他倚着柜台,嘴里叼着一支雪茄,和他的脸正好形成一个锐角。他不是别人,正是那位赫赫有名的麦金蒂先生。他看起来像个黑巨人,满脸络腮胡子,一头蓬乱的黑发直披至衣领处。他那黝黑的肤色像个意大利人,一双眼睛黑得惊人,带着轻蔑的神情,显得格外阴险狡诈。
他身上其他的一切——身材匀称,相貌堂堂,热情坦率——都与他那副假面具所表现出来的诚恳和平易近人相符合。人们会说,他是个心地坦诚、善良的人,尽管他说起话来十分粗野。只有当他那双阴险狠毒的黑眼睛对准一个人时,才会使人感到一股油然而生的恐惧,感到他正面临着潜在的不可抗拒的灾祸,其后隐藏着的是强大的势力和为所欲为的胆量与狡诈,足以给人带来致命的危害。
麦坎默多将那人仔细地打量了一番,像往常一样,无所畏惧地用手肘推开那一小堆拍马溜须的人,朝他走去。那些人正在向他们的首领说着奉承话,即使是最平淡的笑话,也会令他们捧腹大笑。现在,这张新面孔上一双炯炯有神的灰色眼睛,正与那双乌黑的眼睛射过来的严厉目光无所畏惧地对视着。
“喂,年轻人。我以前好像从没见过你。”
“我是新来的,麦金蒂先生。”
“那你也应该懂得要称呼一位绅士的高贵头衔这种道理吧。”
“他是参议员麦金蒂先生,年轻人。”人群中响起一个声音。
“很抱歉,参议员先生,我不懂这儿的规矩,可有人让我来拜访你。”
“哦,那么你是来见我的?我可不就在这儿吗,你以为我是个怎样的人呢?”
“啊,现在看来还早得很,但愿你的心胸能像你的身材般宽大,你的灵魂能像你的容貌般美好,那么我就很满足了。”麦坎默多说道。
“哎呀,你可真长了张爱尔兰人能说会道的嘴。”酒馆的主人大声说。他拿不准是该迁就这位大胆放肆的来客呢,还是维护自己的尊严。
“那么你看我这样子是否符合你的心意?”
“当然了。”麦坎默多说。
“有人让你来见我?”
“是的。”
“那么他是谁?”
“是维尔米萨三百四十一分会的斯坎伦兄弟。参议员先生,为你的健康和我们友好的相识干杯。”麦坎默多端起杯酒,翘起小拇指举到嘴边,一饮而尽。
麦金蒂仔细打量着麦坎默多,扬了扬那双浓黑的眉。
“哦,倒像那么一回事,是吗?”麦金蒂说道,“不过我还要再好好考查一下,你叫……”
“麦坎默多。”
“好好考查一下,麦坎默多先生,因为在这里我们不轻易相信别人,也不会完全相信别人说的话。请随我来。”
两人走进酒吧间的小屋子里,周围摆满了酒桶。麦金蒂小心地关上门,坐在一只酒桶上,若有所思地叼着雪茄,上上下下地打量着对方,一言不发地坐了几分钟。
麦坎默多面带微笑地承受着他的审视,一只手放在大衣口袋里,另一只手捻着他的褐色小胡子。突然,麦金蒂躬起身子,抽出一把样式吓人的手枪。
“看这儿,伙计。”麦金蒂说道,“假如我觉出你是在跟我耍花招,那么你的末日就到了。”
麦坎默多平静地答道:“一位自由人分会的身主用如此方式欢迎一个外来的弟兄,这可真够新鲜的。”
“啊,我是要你证明自己的身份,”麦金蒂说道,“如果你答不上来的话,可就怪不得我了。你是在哪儿入会的?”
“芝加哥第二十九分会。”
“什么时候?”
“一八七二年六月二十四日。”
“身主是谁?”
“J.H.斯科特。”
“你们那儿的首领是谁?”
“巴塞洛谬·威尔逊。”
“嗯,看来你对答如流。你在那儿做什么?”
“做工,像你一样,不过只够糊口。”
“答得倒挺快。”
“是的,我一向嘴快。”
“干活儿也这么快吗?”
“认识我的人都这么说。”
“好,我们很快就会给你机会表现的。你听说过关于过本地分会的情况吗?”
“我听说它收好汉作弟兄。”
“你说得没错,麦坎默多先生。你为何离开了芝加哥?”
“这事我不能说。”
麦金蒂瞪大了眼睛,他从未得到过如此无礼的回答,这使得他感到有趣。
“你为什么不告诉我呢?”
“对弟兄不能撒谎。”
“难道这是件不可告人的事?”
“如果你这么认为,就算是吧。”
“瞧,先生,你觉得我,作为身主,能接受一个来历不明的人入会吗?”
麦坎默多显得有些为难,随后,他从上衣内袋里掏出一张剪报,说道:“你不会透露给别人吧?”
“你要是再对我说这种话,当心我抽你的嘴。”
“我向你道歉,参议员先生。”麦坎默多温顺地说,“我刚才没用脑子。好,我知道在你手下会很安全。看看这剪报吧。”
麦金蒂大致看了一下内容:一八七四年一月初,芝加哥市场街雷克酒店里,一个叫乔纳森·平托的人被杀害了。
“是你干的?”麦金蒂问,说着把剪报还给他。
麦坎默多点点头。
“你为什么把他杀了?”
“我当时在为山姆大叔(美国政府的绰号——译者注)铸钱币。也许我铸的钱币含金量没有他的高,可在外表上很难分辨,而且造价低廉。这个人帮我推销……”
“怎么做?”
“啊,就是让假币进入流通领域。后来他要告发我,或许他真的把我给出卖了,我毫不犹豫地干掉他,然后来到了这里。”
“为什么到这儿呢?”
“因为报纸上说凶杀之类的事在这里是不太引人注意的。”
麦金蒂大笑起来,说:“你先是私铸钱币,接着又行凶杀人,你到这儿来,因为你觉得会在此地受到欢迎吧?”
“大致上是这么回事。”麦坎默多答道。
“好吧,我看你前途无量。喂,你还能伪造钱币吗?”
麦坎默多从口袋里掏出六枚金币来,说:“这就是费城铸币厂制造的。”
“当真如此?”麦金蒂伸出毛茸茸的手来,凑近灯光细看,“我看不出有什么不同!哎呀,我相信你会大有作为的。麦坎默多兄弟,我们这里还有一两个害群之马,我们得设法保护自己。要是我们不把不属于我们的人揪出来,那我们可马上就要遭殃了。”
“好,我想我会和大家一起干的。”
“我看你很有胆量,我把手枪对准你时,你竟然连眼睛都不眨一下。”
“那时有危险的并不是我。”
“那么,是谁?”
“是你,参议员先生。”麦坎默多从他的粗呢上衣口袋里掏出一把已经上了膛的手枪,说道,“我一直在瞄准你。我想我的枪也不会比你的慢。”
“见鬼!”麦金蒂气得满脸通红,随后爆发出一阵大笑。“喂,已经好些年没见过像你这么可怕的家伙了。我想分会一定将以你为荣的……喂,你要干什么?我不能和一位绅士单独谈五分钟吗?你非得打断我们吗?”
酒馆侍者惶恐地站在那儿,“很抱歉,参议员先生。可特德·鲍德温先生说他必须立刻见你。”
其实用不着侍者报告,那人已经从侍者身后探出了凶恶的面孔。他一把将侍者推开,随手关上了门。
“看来,有人倒是抢先了一步!”他愤怒地看了一眼麦坎默多,说道,“参议员先生,关于这个人,我有话对你说。”
“那就当着我的面说出来吧。”麦坎默多大声说道。
“我想怎么说,什么时候说,由不得你来决定。”
“啧,啧!”麦金蒂从酒桶上跳下来说道,“这可不行。鲍德温,咱们不能这么对待新来的弟兄。把你的手伸出来,和他讲和吧!”
“休想!”鲍德温怒吼道。
“假如他认为我冲撞了他,我建议和他一较高下。”麦坎默多说道,“我们可以徒手决斗,或者随他选择什么方式都行。参议员先生,现在就请你给我们一个裁决吧。”
“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为了一个年轻的姑娘。她有权选择嫁给谁。”
“她可以这样做吗?”鲍德温叫道。
“既然你们都是分会里的弟兄,我说她可以这样做。”麦金蒂说道。
“啊,这是你定的规矩,对吗?”
“对,特德·鲍德温。”麦金蒂狠狠地瞪着他说,“你想反对吗?”
“你会为了袒护一个素昧平生的人而抛弃一个和你患难与共五年之久的朋友吗?你不会一直做身主的,杰克·麦金蒂。上帝,下次选举时……”
麦金蒂犹如一只猛虎般扑向鲍德温,紧紧掐住了鲍德温的脖子,把他推到酒桶上,要不是麦坎默多出手阻拦,愤怒的麦金蒂准会要了鲍德温的命。
“冷静点,参议员先生!看在上帝的分上,冷静些吧!”麦坎默多把他拉了回来。
麦金蒂这才松开了手,鲍德温吓得浑身颤抖,瘫坐在他刚才撞到的酒桶上。
“特德·鲍德温,这段时间里你一直在自找这个,现在你总算满意了吧!”麦金蒂喘着粗气,大声叫道,“也许你盘算过把我推下这个位置,你就能取而代之。可是只要我还当首领一天,我决不允许任何人反对我,违背我的意愿。”
“我没有要反对你啊。”鲍德温用手揉着脖子,小声嘟囔道。
“好吧,那么,”麦金蒂立刻恢复了平常的样子,快活地说,“大家又是好朋友了,这事就算结了。”
麦金蒂从架子上取下香槟酒,拧开瓶塞。
“现在,”麦金蒂把酒倒入三只高脚杯,继续说道,“为我们重归于好而干杯。从今以后,你们得知道,弟兄间不能互相仇恨。现在我说,特德·鲍德温,我的朋友,你还在生气吗?”
“阴云未散。”
“不过阴云总会消散的。”
“我保证,但愿如此。”
麦金蒂一饮而尽,鲍德温和麦坎默多也照做了。
麦金蒂得意地搓着双手大声说:“现在,一切仇恨都消除了。你们以后都要遵守分会规定。鲍德温兄弟,你知道会规是严厉的。麦坎默多兄弟,你可不要以身试法。”
“我发誓,我不会这么做的。”麦坎默多把手伸向鲍德温,说道,“我脾气是有点大,但从不记仇,听说爱尔兰人容易感情冲动。这事就算过去了,我不会恨你的。”
因为麦金蒂正瞪着眼睛在看他,鲍德温只好敷衍地和麦坎默多握了手。可他那闷闷不乐的样子表明:麦坎默多的话丝毫未能打动他。
麦金蒂拍了拍他们两人的肩膀。“啧,这些姑娘啊,这些姑娘啊!”麦金蒂大声说道,“同一个姑娘夹在我们的两个弟兄之间,可真是邪门儿了。好了,即使是身主也无法裁决这种事,就留给那个姑娘来解决吧,就连上帝也会这么做的。唉,没有她们都已经够我们受的了。麦坎默多兄弟,你已经被许可加入第三百四十一分会了。我们有自己的套路和规矩,跟芝加哥分会不同。我们周六晚上开会,如果你来参加,那么你也将被赋予在维尔米萨山谷的一切权利。”
这天晚上竟发生了那么多令人激动的事。第二天,麦坎默多便从老雅各布·榭弗特家搬到了镇子尽头处的寡妇麦克娜玛拉家里。不久之后,他最早在火车上结识的朋友斯坎伦,也来到了维尔米萨,二人同住在此处。这里没有别的房客,房东是一位性格随和的爱尔兰老妇人,从不干涉他们的事。因此他们的言语和行动都很自由,这对于这两个拥有着相同秘密的人来说,可真是再好不过了。
老榭弗特对麦坎默多的态度也缓和了些,他高兴的时候,会邀请麦坎默多和他们一起吃饭,因此,麦坎默多和伊蒂的来往不但没有中断,反而变得越来越亲密了。
麦坎默多认为他的新居所很安全,于是把他铸造伪币的模子搬到了自己家里。一些分会中的弟兄在发誓保证绝不泄密后,也被许可前来观看。当他们离开时,口袋里总会装上一些伪币。这些伪币铸造得如此精巧,毫不费力就能用出去,而且从没遇到过麻烦。麦坎默多有如此手艺,却还屈身外出工作,这在他的会友看来实在是无法理解。当有人问及此事,麦坎默多总是解释说,如果自己没有正当的收入来源,很快就会被那些警察盯上的。
事实上,确实有警察已经盯上了麦坎默多,可巧的是,这件事不但没有给他带来麻烦,反而使他声名大噪。自从和弟兄们认识的第一天起,麦坎默多几乎每晚都要到麦金蒂的酒馆里去,以便和更多的“弟兄”打成一片。而“弟兄”一词,就是那些出没于此地的人们称呼彼此的方式。麦坎默多刚强、直率的性格,在这群人中颇受欢迎。有一次,他参加了酒馆里举行的“自由式”拳击赛,以迅猛而娴熟的拳法一举击败了对手,这使得他在这群暴徒中获得了很高的威望。然而,还有一件小事,更让这群人对他刮目相看。
一天晚上,酒馆里生意兴隆,人们兴致正高时,忽然门开了,一位身穿蓝色制服,头戴尖顶帽子的矿区警察走了进来。由于近日矿区内治安混乱,有组织的暴力活动时有发生,当地警方对此束手无策,整个矿区陷入一片恐怖的气氛中。于是,铁路局和矿主们联合组建了一支矿区警察队伍,想以此来弥补普通警力的不足。矿警一进门,酒馆里顿时安静了下来,许多人好奇地打量着他。不过在美国许多地方,警察和罪犯之间有着某种微妙的关系,麦金蒂当时就站在柜台后面,他看到这个警察出现在他的顾客中时,并没有感到惊奇。
“今晚可真冷,来杯纯威士忌。”警官说道,“参议员先生,我们以前从没见过面,对吗?”
“你就是新来的队长?”麦金蒂问道。
“不错,我的名字叫马尔文,是煤铁矿区警察队长。我到这来专程拜访你,衷心地希望能够得到你和本镇诸位知名人士的协助,以便我们更好地维护本镇的法律和秩序。”
“马尔文队长,我们镇上有自己的警察队伍,用不着你们这些外来者操心。”麦金蒂冷冷地说,“你们不过是资本家花钱雇来的工具,除了用棍棒或枪支来镇压可怜的同胞之外,还能干什么?”
“好了,好了,我不跟你争论这个,”警官心平气和地说,“希望我们大家都能在各自的岗位上尽忠效力。不过我们无法要求别人的看法都和自己完全一致。”他端起酒杯一饮而尽,转身正要走,忽然将目光落到了杰克·麦坎默多的脸上,而麦坎默多也正站在那里怒视着他。
“看吧!看吧!”马尔文队长上下打量着麦坎默多,大声喊道,“这还有位老相识!”
麦坎默多从他身旁走开,说:“我从来就没有和哪个万恶的警察交过朋友。”
“老相识也不一定就是朋友。”警察队长咧嘴笑着说,“你是芝加哥的杰克·麦坎默多,我敢肯定,你可别抵赖。”
麦坎默多耸了耸肩膀。
“我可没想过要抵赖,”麦坎默多说道,“你以为我会为自己的名字感到羞愧吗?”
“不管怎样,你确实应该感到羞愧!”
“你究竟是什么意思?”麦坎默多握紧双拳,怒吼起来。
“不,不,杰克,我可知道你的底细。我到这该死的煤矿以前,是芝加哥的警官,那儿的恶棍无赖我一眼就能认出来。”
麦坎默多把脸沉下来,喝道:“别告诉我你就是芝加哥警察总署的马尔文!”
“正是在下,特德·马尔文随时为你效劳。我可还记得芝加哥那起乔纳森·平托枪杀案。”
“这事不是我干的。”
“不是吗?证词无瑕,对吗?好吧,那人的死对你可是大有好处,不然,你早就因私铸钱币而被捕入狱了。行了,这些事过去了就让它过去吧。因为,这事只有你知我知——也许我这么说有悖职业道德——他们找不到对你不利的证据,芝加哥的大门明天就会向你再次敞开了。”
“我在这儿过得很不错。”
“嘿,我对你透露了消息,可是你却像一条疯狗一样,毫不领情。”
“好,我暂且相信你是出于好意,我向你表示感谢。”麦坎默多不十分恭敬地说道。
“只要你以后别再惹事,我会保持沉默。”警察队长说道,“可是,天知道,如果你不吸取教训,那就另当别论了!那么,祝你晚安。也祝你晚安,参议员先生。”
马尔文离开了酒馆,却让麦坎默多成了当地的英雄。在此之前人们只是听说过麦坎默多远在芝加哥的事迹罢了。尽管人们曾多次提起,麦坎默多总是对此一笑置之,好像担心别人硬给自己加上如此英名似的。可现在,这件事被正式证实了。酒馆里那些无业游民都围到麦坎默多身旁,衷心地和他握手致意。从此以后,麦坎默多在这里便通行无阻了。他酒量过人,也很少酒后失态,可是,那晚若不是斯坎伦将他扶回去,这位受人瞩目的英雄就只好在酒馆里过夜了。
星期六的晚上,麦坎默多正式成为了分会一员。他本以为芝加哥的老会员不需要举行任何仪式便可以自动入会。可是维尔米萨却有它引以为荣的独特仪式,而每一个正式入会的人都必须通过这种仪式。大会是在工会楼里一间专为举行这种仪式而设的宽大房间里召开的,维尔米萨有六十多个会员聚集在此,但这远非该组织的全部力量,山谷中还有一些他们的分会,两侧的山上也还有分会。在发生重大事件时,各地的人员会相互调动,所以,一些本地的犯罪事件就可以由其他分会的人去做。整个煤矿区大约有不下五百名会员散布在各地。
宽敞的会议室内,人们围站在一张长桌周围。旁边放着另一张桌子,上面摆满了酒瓶和玻璃杯,一些会员早已经等不及要将它们一饮而尽了。麦金蒂坐在主位上,头上戴着的一顶黑色平顶绒帽盖住了他那蓬乱的黑发。他的脖子上围着一条长带,如同主教举行仪式时佩戴的圣带,这使得他像极了一个主持魔鬼仪式的祭司。坐在麦金蒂左右两旁的,是分会里的一些重要人物,特德·鲍德温就是其中生性凶残而面貌俊秀的一位。这些人都戴着绶带或是徽章,以显示出各自的地位。他们大都是中年人,而其他会员则是十八至二十五岁的青年,这些会员时刻准备为他们卖命。那些长者大多面相凶残、目无法纪,但在那些普通成员的脸上,你很难相信这些热情、坦荡的年轻人,竟是一伙杀人不眨眼的凶手。他们坏事做尽,并以此为荣,发自内心地崇拜所谓“办事利落”的出名人物。
出于这种扭曲的人格,他们甚至会主动去杀害一些从未得罪过他们的人,而这些人往往与他们素未谋面。而事成之后,他们竟会为是谁造成那致命的一击而争论不休,并以向同伴描述死者被害时的惨叫声和身体扭曲的惨状为乐。
一开始,他们在安排部署的时候还加以保密,可一旦成为了事实,就开始大肆鼓吹和宣扬自己的罪行。因为法律对他们形同虚设,没有一个人敢出面指证,此外,他们还有无数随叫随到的证人和丰厚酬金,不愁找不着国内一些高明的律师来为自己辩护。十年来,他们为非作歹、无所顾忌,却没有一个人受到法律的制裁。而唯一对他们造成威胁的,就是那些受害者,尽管这些人寡不敌众或突然遭到袭击,但却时常留给匪徒们以深刻的教训。
此前麦坎默多就得到过提醒,说入会之时得吃点苦头,可却没人告诉他那究竟是什么。现在,他被两名表情严肃的弟兄带到外室。透过隔板墙,他隐约听到会议室里嘈杂的声响。有人偶尔提到他的名字,麦坎默多知道他们正在讨论他的入会问题。后来,一个斜挎着黄绿两色肩带的内部警卫走了进来,说:“身主有令,缚住他的双臂,蒙上双眼,把他领进来。”
这三个人将麦坎默多的外衣脱下,卷起他右臂的衣袖,并用一条绳子迅速地捆住他的双肘。然后又用一顶厚厚的黑帽子扣在了他的头上,遮住了他的大半张脸,这样,麦坎默多就什么也看不见了。最后,他被重新带回了会议室。
扣着帽子的麦坎默多感到眼前一片漆黑,十分压抑。他只听到周围人们低声细语的声音。随后,透过耳朵上蒙着的东西,他又听到了麦金蒂那低沉的,像是从远方传来的声音,“杰克·麦坎默多,你早就加入了自由人会,是吗?”
麦坎默多点头表示同意。
“你是芝加哥第二十九分会的会员吗?”
麦坎默多再次点了点头。
“黑夜是不愉快的。”那声音说。
“是的,对于旅途中的异乡人,黑夜是不愉快的。”麦坎默多答道。
“阴云密布。”
“是的,暴风雨即将来临。”
“弟兄们满意吗?”身主问道。
人群里传来一阵赞同的低语声。
“兄弟,通过你的暗语和回答,我们确信你是自己人,”麦金蒂说道,“不过你得明白,在本地和其他县城,我们有独特的仪式和一定的责任。你准备试一试吗?”
“我准备好了。”
“你是一个坚强勇敢的人吗?”
“对。”
“请你向前迈一大步来证明。”
话音未落,麦坎默多便感到有两个尖硬的东西直抵着双眼,似乎他若向前迈步,就将有可能失去双目。但麦坎默多依然鼓起勇气坚定地向前迈出了一大步,于是那压在他眼上的东西便被拿开了。又是一阵小声的赞许。
“他是一个坚强勇敢的人,”那个声音说道,“你能忍受苦痛吗?”
“别人能承受的,我也能承受。”麦坎默多答道。
“试试他!”
麦坎默多忽然感到前臂一阵钻心刺骨的疼痛,他竭力不使自己喊出声来。这种突然的疼痛几乎使他昏厥过去,但他咬紧牙关,握紧双拳,忍下了这极度的痛苦。
“再厉害些,我也能承受。”麦坎默多大声说道。
这次他听到了人群中爆发出的欢呼声。一个新来者能得到如此热烈的赞许,这在分会中还从未有过。大家走过来拍拍他的肩膀,接着那顶罩在他头上的帽子也被摘掉了。他站在那儿,微笑地接受弟兄们的祝贺。
“还有一句话,麦坎默多兄弟,”麦金蒂说道,“你既已宣誓入会并保守秘密,应当知道任何违背誓言的行为,都将会被立即处死。”
“我知道。”麦坎默多说道。
“那么你会在任何情况下都服从身主的命令吗?”
“我服从。”
“那么,我以维尔米萨三百四十一分会身主的身份,欢迎你入会,享有本会特权,参与本会辩论。斯坎伦兄弟,请你把酒摆在桌上,让我们为这位名不虚传的兄弟干杯!”
人们把外衣递给了麦坎默多,在穿上外衣前他看了看自己的右臂,那时右臂仍然如针扎般疼痛。他的前臂上被烙下了一个圆圈,里面套个三角形,印子又深又红,像是烙铁的印迹。他身边的人也卷起了袖子,让他看他们身上的分会标志。
“我们每个人都有这种标志,”其中一个人说道,“可都没有像你这么勇敢地去面对它。”
“咳,没什么。”麦坎默多说道,可他的胳膊此时依然火烧火燎地疼。
当入会仪式结束后,酒也喝光了,大家便开始讨论会中事务。麦坎默多习惯了芝加哥分会那种无聊的场合,而这里的会议内容却引起了他的兴趣,并且愈听愈感到惊奇。
“会议的第一项议程,”麦金蒂说道,“是朗读来自默顿县第二百四十九分会身主温德尔的信。他在信中说:
亲爱的先生:
我们有必要联合起来,共同对付邻区的斯图玛斯煤矿主安德鲁·雷。还记得你们去年秋季和警察发生纠葛的事吧,当时我们曾派了两个弟兄去帮忙。现在,请你们派两个得力的人来,本会的斯库勒希金负责接待他们,你知道地址。斯库勒希金会告诉他们行动开始的时间和地点。
你的朋友J.W.温德尔”
“在我们需要帮助的时候,温德尔从未拒绝过我们,这次我们也不能拒绝他。”麦金蒂停顿了一下,他那阴鸷、狠毒的双眼向室内环视一周,问道,“有谁愿意前去?”
几个年轻人举起手来。麦金蒂看着他们,赞同地笑了。
“你可以去,老虎科马克。如果你干得像上次一样漂亮,就一定能成。还有你,威尔逊。”
“我没有手枪。”那人说,他只不过是个十几岁的孩子。
“你这是头一次?好,新人总要锻炼一下的,这是个很好的机会。至于手枪,你会发现,它正在等着你,不然就是我弄错了。如果你们星期一能回来报到,时间足够了,那时你们一定会受到热烈欢迎。”
“这次可有报酬吗?”科马克问道,他是一个体格健壮、皮肤黝黑、相貌狰狞的年轻人,由于他的凶残,人们给他起了一个绰号叫“老虎”。
“别担心报酬。你们是为了荣誉而做这件事的。也许事成以后会得到一点回报。”
“那人究竟闯了什么祸呢?”年轻的威尔逊问道。
“你显然不该问这个,他们已经对那人作出了判决,其他事与我们无关,我们所要做的只是替他们去惩罚他。他们来帮我们办事时同样如此。说到这儿,下星期默顿分会就有两个弟兄来我们这里帮忙的。”
“他们是谁?”有人问道。
“你最好什么都别问。如果你什么也不知道,那么证词就是什么也不知道,不会惹来麻烦。不过他们会把事情干得干净利落。”
“还有一件事,该做个了结了!”特德·鲍德温叫道,“上星期我们就有三个弟兄被工头布莱德解雇了,早就应该给他点颜色看看了。”
“怎么做?”麦坎默多小声问身边的人。
“给他一颗大号子弹完事!”那人高声笑道,“你看这办法如何?兄弟。”
麦坎默多现在已成为这个邪恶组织中的一分子,他的灵魂似乎已融入这种精神中。
“我很喜欢,”麦坎默多说道,“这正是英雄少年的用武之地啊!”
身边听到他们对话的人都赞不绝口。
“怎么回事?”坐在桌子另一端的黑脸身主问道。
“先生,这位新来的弟兄认为我们的办法很对他胃口。”
麦坎默多立即站起身说:“我要说,尊敬的身主,倘若有机会为本会出力,我将感到万分荣幸。”
大家都对他交口称赞,好像看到一轮朝日从地平线上跃起。可对于一些年长的会员来说,这些似乎言之过早。
“我提议,”一个面如鹫鹰,胡须花白的长者说,他就是坐在身主旁边的书记哈拉威,“麦坎默多兄弟应该等待时机,听从分会安排。”
“是的,这正是我想说的,我随时听从安排。”麦坎默多说。
“兄弟,你很快就有机会了,”身主说,“我们已经知道你是一个甘愿效力者,我们也相信你完全能够胜任。今晚倒是有件小事,如果你愿意,可以出一臂之力。”
“我愿意等待更合适的时机。”
“无论怎样,今晚你可以来,这有助于你了解我们团体的主张,我以后还要宣布这主张。此外,”他看了看议程表说,“我还有一两件事要讲。首先,我想问一下我们银行的结存情况,要给吉姆·卡纳威的遗孀发抚恤金。他是在为分会效力时丧命的,我们有责任替他照顾亲人。”
“吉姆是在上个月奉命处死马利克里克的切斯特·威尔科克斯时殉职的。”麦坎默多身旁的人对他说。
“我们手头还算宽裕,”会计司库面前放着银行储蓄本,报告说,“近来各商行很大方。马克斯·林德公司缴纳的五百美元还没动用。沃尔克兄弟企业进账一百美元,可我做主退了回去,我要的是五百美元。如果星期三还得不到答复,他们的卷扬机就会发生故障。去年也是在烧毁了他们的轧碎机后,他们才懂得变通的。还有西部煤矿公司交了年费。我们有足够的资金去进行一切活动。”
“阿尔奇·斯温顿怎么样?”一个弟兄问道。
“他已经变卖资产,离开这儿了。这个老不死的给我们留下一张字条说,他宁肯在纽约做一个自由的清道夫,也不愿在一个敲诈勒索集团的所谓保护下做一个大矿主。天啊,这字条是在他逃走之后才收到的,我猜他再也不敢回这里来了。”
一位长者从桌子的另一端站起来,他长着一双浓眉,面容祥和,脸刮得干干净净。
“司库先生,”他说,“我可以问一下,是谁买下了那个被我们赶跑的人的矿产吗?”
“可以,莫里斯兄弟。他的矿产是由州里和默顿县铁路公司买下的。”
“那么去年,托德曼和李氏矿产又是被谁买下的?”
“也是他们,莫里斯兄弟。”
“最近蒙森铁矿、舒曼铁矿、冯德尔铁矿以及亚特兰德铁矿都纷纷出让了,又是谁买走的?”
“都是被西吉尔默顿矿业总公司收购的。”
“莫里斯兄弟,”麦金蒂说道,“既然他们不能把矿产从这里带走,那么是谁买走它们,又与我们何干?”
“我十分尊敬您,我的身主,但我认为这事与我们密切相关。近十年来,这种变化始终在进行着,我们赶跑了一个又一个小商人,可结果呢?取而代之的却是一些实力雄厚的大公司,比如铁路公司、煤铁总公司等等,这些公司的总部都在纽约或是费城,完全不把我们放在眼里。我们即使赶走了那些不听话的小煤矿主,但也只是又将迎来一个替代他的人而已,这反而使得我们自己处境危险。那些小商人对我们构不成威胁,他们没钱又没势,只要我们不过分苛刻,他们就只能依附于我们而生存。可如果是那些大公司发觉我们会影响到他们的发展,他们一定会不遗余力地设法打垮我们,把我们送上法庭。”
听到这个消息,大家都有些神情沮丧,沉默不语。他们曾经飞扬跋扈,不可一世,以至于根本没有想过自己将来是否会得到报应。然而现在,在听完莫里斯的一席话之后,即使是最不顾一切的人也会感到扫兴。
“请听我一句劝告,”莫里斯继续说道,“我们应当学会适可而止。倘若有朝一日小煤矿主全都不复存在,那么我们这个团体也必将遭到重创。”
忠言逆耳。当莫里斯结束发言,回到座位上时,立刻传来了一些人的反对声。麦金蒂紧蹙双眉,脸色阴郁地站起身来。
“莫里斯兄弟,你总是过分担忧。我想只要弟兄们齐心协力,恐怕在美国还找不到能跟我们正面较量的势力。难道我们不是常常在法庭上与对手较量吗?我敢说那些大公司会看到,他们若是向我们付款,要比跟我们作对容易得多。现在,弟兄们,”说着,麦金蒂摘下了他的平顶绒帽和圣带,“今晚的会到此结束,散会前还有一件小事要提醒各位:现在是举起酒杯、尽情欢乐的时候了。”
人的本性实在是难以捉摸。这是一群杀人不眨眼的家伙,他们一而再,再而三地毁灭别人的家庭,眼见那些受害者的妻室悲啼、儿女无依,却不曾感到愧疚,毫无恻隐之心。然而当他们听到悲切动情的音乐时,竟也会因感动而落泪。麦坎默多有着一副男高音的圆润嗓音,即使他以前从未获得过弟兄们的赞赏,可是,当《玛丽,我坐在篱垣上》和《在亚伦河畔》的演唱结束时,他的歌声也深深地打动了他们。
就在第一个夜晚,这个新会员使自己成为了众弟兄中极受欢迎的一员,已经预示着他将获得晋升,身居高位。要真正成为一个受人尊敬的自由人会会员,除了获得好评外,还需要具备另外一些条件,而这个晚上还没有结束,麦坎默多在这方面就已经得到了众人的认可。酒过三巡,人们早已是醉意蒙眬,此时,身主又一次站起身来说道:“弟兄们,这镇上有一个人必须铲除,你们也已经看到了他是怎样对我们横加指责、出言不逊。此人正是《先驱报》的詹姆士·斯坦格。”
这时人群里响起一阵低语,人们开始诅咒发誓。麦金蒂从上衣口袋里取出一张报纸读起来:
“法律与秩序!
这是斯坦格加的标题。
煤铁矿区的恐怖统治
自首次暗杀事件发生以来,即表明了我们中间存在着一个犯罪组织,从此他们的暴行从未间断,至今已过十二载。时至今日,他们的罪行已达到了登峰造极之境地,使我们所生活的地方成了文明世界之耻。我们的国家曾博纳来自欧洲专政下逃亡的移民,何曾料想竟会得到如此的回报?这些暴徒如今竟欺凌曾为他们提供栖身之地的恩主,为所欲为、目无法纪。难道我们竟能允许他们在象征自由的星条旗之下,建立一个无法无天的恐怖主义乐园吗?这些事情都令人心生恐惧,仿佛置身于东方最腐朽的君主国度。众所周知,他们臭名昭著,其组织也早已公之于众。我们还能对他们容忍多久?我们怎能永远生活在……”
“够了,我再也不想听到这些废话了!”麦金蒂大叫着把报纸扔在桌上,“这就是斯坦格对我们的控诉。我现在要问,我们应该怎样处理他?”
“把他杀了!”会场里响起许多杀气腾腾的声音。
“我反对。”那位上了年纪,长着一对浓眉的莫里斯说道,“弟兄们,有件事我不得不说,在这里,我们每个人的手上都沾满了血迹,为了自卫,他们开始联合起来反抗我们。詹姆士·斯坦格是一位受人尊敬的老人,他所在的报纸在这山谷中也是备受关注。倘若我们杀了他,这件事一定会轰动全国,从而给我们带来毁灭性的打击。”
“请问,他们要怎样毁灭我们呢?斯坦伯克先生。”麦金蒂大声说道,“靠警察吗?这里有一半的警察是忌惮我们的,另一半要看我们的脸色吃饭。还是靠法庭或法官?难道我们以前没跟他们打过交道吗?结果又怎样?”
“也许他们会把法官林奇找来。”莫里斯说道。
这话刚一出口,顿时引来了一片反对之声。
“只要动一动手指,”麦金蒂说道,“我就能立刻调集两百个人到镇上,把他们彻底赶出去。”然后他双眉紧蹙,忽然提高了声音说,“喂,莫里斯,我早就注意到你了。你总是跟我们唱反调,还要动摇军心,当心你自己的名字出现在我们的议程里,那将会是你的审判日。我有此打算呢。”
莫里斯立刻吓得面色苍白,瘫倒在椅子上,双手颤巍巍地端起酒杯,喝了一口才答道:
“尊敬的身主,假如我说了我不该说的话,我请求您和弟兄们原谅。大家都知道我别无二心,我刚才是为分会的前途担心,才说了这样过激的话。可是,尊敬的身主,我相信您的裁决,远远超过相信我自己,我保证从此再也不会冒犯您了。”
听了这番话,麦金蒂脸上的怒气才渐渐消散。
“很好,莫里斯,我也不愿看到你受罚。可是,只要我还在这身主之位,我们的分会就必须言行一致。现在,弟兄们,”他向四周的人扫视了一眼,接着说,“我还是得指出,如果斯坦格受到他应得的惩罚,那么我们也会遇到更多的麻烦。一旦这些新闻记者开始把矛头统统指向我们,那么这些报刊的呼吁就会引来警察和部队。不过我想,你们可以给他一次严厉的警告。鲍德温兄弟,这件事就交给你办如何?”
“当然了!”这个年轻人迫不及待地答道。
“你打算带多少人手?”
“六个就足够,两个人负责望风。高尔,你去。还有你,曼塞尔。以及斯坎伦和威拉比兄弟。”
“我建议这位新来的弟兄一起去。”麦金蒂说道。
特德·鲍德温望着麦坎默多,他的眼神表明,他既没有忘却前嫌,也不肯宽恕他。
“好吧,如果他愿意,可以带上他。”鲍德温沉着脸说道,“够了,我们必须赶快行动。”
这七个人大声叫喊着,醉醺醺地哼着小调离开了。酒馆里依然挤满了狂欢的人,许多弟兄仍留在那儿。这几个接受了任务的人走到街上,三三两两地分散开来,沿着人行道向前走,以免引起别人的注意。这天夜里寒风刺骨,冷月高悬,星光洒满天空。这些人走进一栋高楼前的院子里停下来,聚集在一起。明亮的窗子中间印着几个金字“维尔米萨先驱报社”,从里面传来印刷机器的响声。
“你守在下面,”鲍德温对麦坎默多说道,“在楼下看着大门,保证我们可以顺利撤退。阿瑟·威拉比也留在这里,其余的人随我来。弟兄们,别担心,我们有许多证人,他们可以证明我们此时正在工会的酒馆里。”
此时已是午夜时分,空旷的大街上寂静而安宁,只有一两个醉汉正走在回家的路上。这伙人穿过大街,推开报社的大门冲了进去。鲍德温一行人跑上了对面的楼梯,麦坎默多和另一个人则留在了楼下。不一会儿,楼上的房间里就传来呼救声,然后是一阵凌乱的脚步声和桌椅翻倒的声音。过了一会儿,一个头发花白的老人冲了出来,跑到了楼梯的平台上。他还没跑出几步就被抓住了,眼镜咣当一声落在了麦坎默多的脚边。只听见砰的一声,伴随着一阵呻吟。那人面朝下跌倒在那里,几根棍棒噼里啪啦地朝他身上砸去。他翻滚着,抽搐着,瘦长的四肢在棍棒的抽打下不停地颤抖。最后,别人都停下了,可鲍德温依然凶残地狞笑着,用棍棒胡乱朝老人头上打去,老人徒劳地努力用双手护住头,白发早已沾满了血迹。鲍德温还在向他双手遮不住的地方一阵猛打。这时麦坎默多冲上前来,一把将他推开。
“你会把他打死的,”麦坎默多说道,“赶快住手!”
鲍德温瞪大眼睛望着他。
“该死的!”鲍德温叫道,“你是谁,敢来干涉我?新来的家伙,你给我靠边站!”他再次举起了棍棒,而麦坎默多从裤子后兜掏出手枪来。
“你马上住手!”麦坎默多高喊道,“你敢再动一下,我就立刻开枪。身主不是吩咐不能杀死这个人吗,你这不是要他的命吗?”
“他说得对。”其中有人说道。
“老天,你们赶紧离开吧!”楼下的那个人喊道,“周围的房子里都亮了灯,过不了五分钟,全镇的人都会赶来了。”
这时街上果然响起一阵叫喊声。楼下大厅里,一群闻声赶来的排字印刷工人正鼓起勇气准备行动。那些罪犯便丢下这个僵卧在地上的编辑,窜下楼来,飞快地从大街上逃跑了。到工会大厅以后,一些人混进了酒馆的人群中,低声向麦金蒂报告,事情已经办妥。而另一些人,包括麦坎默多,溜进了偏僻的小路,各自回家去了。
第二天清晨,麦坎默多一觉醒来,再次回忆起入会时的情形。由于宿醉,他感到头疼得厉害,手臂上那块烙上的伤口也肿得生疼。因为有特殊的收入来源,他的工作也就不定时了,所以早餐吃得很迟,上午一直待在家中,给朋友写了一封长信。然后,他又拿起一张《先驱报》随手翻阅起来。报纸上有一小块专栏,看得出这是在报纸印刷前才临时加的,标题上赫然写道:暴徒昨夜行凶,先驱报主笔受重伤。
这段简报只是概述了事情的经过,事实上麦坎默多本人了解得更详细。文章在结尾时说道:“此事现已移交警方调查,然而很难期许将会得到比以往更令人满意的结果。其中有几名暴徒已经被人们认出来,有望将其绳之以法。毫无疑问,这些暴徒来自本地那个声名狼藉的组织,他们长期压制生活在此地的居民,而《先驱报》与他们的斗争始终没有停止。令人宽慰的是,斯坦格虽惨遭毒打,头部受重伤,但目前已经脱离生命危险。”
文章接着指出,报社大楼现已调集了装备着温切斯特步枪的煤铁警察进行守卫。
麦坎默多放下报纸,用那只受伤的手臂颤抖着点起烟斗。房东太太敲响了他的门,递给他一封便笺,说是一个小孩刚刚送来的。信上没有署名,写着:
“我有事想和您谈一谈,但不便到您府上来。我会在米勒山上的旗杆旁等您。如您愿意此刻前来,我将有要事相告。”
麦坎默多把信仔细看了两遍,心中感到万分惊奇,他猜不出谁会给他写这封信。倘若是出自一位女子之手,他可以把这当成一次奇遇的开端,这在他过去生活中并不少见。可这却像是一个男人的笔迹,此人似乎还受过良好教育。麦坎默多思考再三,最后还是决定前往。
米勒山位于镇子的中心,是一个荒凉的公园。夏天,这里是人们避暑的好去处,但是到了冬天,却显得异常荒凉。从山顶俯瞰,不仅可以将凌乱污浊的小镇景象尽收眼底,而且可以看到散布在蜿蜒的山谷两旁,那些稀稀落落的矿区和工厂,它附近的积雪都被染成了煤黑色,此外还能看到那片树木茂密的山坡和白雪皑皑的山顶。
沿着长青树丛中蜿蜒的小径,麦坎默多步行至一家冷清的饭馆门前,夏天的时候这里是娱乐的中心。在它旁边,竖着一根光秃秃的旗杆,旗杆下站着一个人,帽檐压得很低,竖着大衣领子。这个人转过脸来,麦坎默多认出了他,正是昨晚惹怒身主的那个莫里斯。两人见面后对了一遍暗语。
“我有话对你说,麦坎默多先生。”这位长者的语气显得有些犹豫,“你能来我非常高兴。”
“你为什么不在信上署名呢?”
“我必须保持警惕,先生。谁都说不清什么时候会招来祸事,也说不清谁可信,谁不可信。”
“当然,我们应该信任会中的弟兄。”
“不,不,并非总是如此,”莫里斯情绪激动地说,“我们说些什么,甚至想些什么,似乎都会传到麦金蒂的耳朵里。”
“听着!”麦坎默多厉声说道,“我昨晚刚刚宣誓要忠于身主,这你是知道的。难道你想让我违背誓言?”
“如果你这么认为,”莫里斯满面愁容地说道,“我只能对你道歉了,让你白白浪费了时间跑到这儿来。两个自由公民不能畅谈心事,还有什么比这更糟糕的事吗?”
麦坎默多仔细地盯着他看了一会儿,稍微打消了一些顾虑,说道:“当然,我也必须考虑我的处境。你知道,我刚刚加入这里,对我而言一切都是陌生的,我对这里大的事还没有发言权。莫里斯先生,如果你有什么话要对我说,我洗耳恭听。”
“然后去向麦金蒂报告!”莫里斯痛苦地说道。
“那你可真是小看我了,”麦坎默多大声说道,“就我自己来说,我忠于组织,也会对你直言不讳。可是如果我将你推心置腹的话告诉别人,那我就真是个卑鄙之人了。可我得警告你,你的话也许得不到我的帮助或同情。”
“我并不奢望得到别人的帮助或同情,”莫里斯说道,“可是虽然你做了不少坏事——昨晚我看得出你在尽量使自己变成一个恶棍,但你毕竟还是个新手,也不像那些人般铁石心肠,所以我打算冒险找你谈一谈。”
“那么,你要说的究竟是什么?”
“如果你出卖了我,你会遭到报应的!”
“当然,我说过我不会这么做。”
“我想请你回答,当你在芝加哥加入自由人会,发誓要忠诚、博爱时,你是否想过它会将你引向犯罪的道路?”
“如果你认为这是犯罪的话。”麦坎默多答道。
“这就是犯罪!”莫里斯喊道,他的声音因激动而颤抖,“你已经亲眼看到了这一切,你还能给出别的解释吗?就在昨晚,一位白发苍苍,年纪足以当你父亲的老人被打得头破血流,难道这不是犯罪吗?你还能为这种行为找到别的说辞吗?”
“有人会说这是一场斗争,”麦坎默多说道,“是一场事关两个阶级的命运的斗争,所以双方都势必全力以赴。”
“可你在芝加哥参加自由人会时,想过会发生这种事吗?”
“没有,我当时的确没有想过。”
“我在费城入会时也没想过,只把它当成是一个有益的活动和交友的场所。后来我听人提到了这里——我憎恨第一次听到这个名字的那一刻——我期待来这里过上好日子!上帝,过上好日子!我带着妻子和三个孩子来到了这里,在集市开了一家绸布店,赢利颇丰。我本人是自由人会会员,这事很快就传开了。于是,我不得已加入了当地的分会,像你昨晚那样,在胳膊上烙下了这个耻辱的标志,而它打在我心里的烙印更让我不得安宁。我发觉我已经无法摆脱那个邪恶组织的控制,陷入了犯罪的深渊。我将如何是好?我想尽量减轻罪恶感,可我只要一说话,他们便像昨晚那样威胁我。我所有的一切都在那间绸布店里,我无法逃离此地,我很清楚,一旦我脱离了这个组织,他们一定会谋害我,天知道我的妻女会怎样?啊,兄弟,这简直太可怕了!”他掩面而泣,身体不住地颤抖着。
麦坎默多耸了耸肩膀,说:“你心肠太软了,不适合干这样的事。”
“我还有信仰和良知,可是他们让我成为这个犯罪团伙中的一员。他们安排我去办事,假如我拒绝,我很清楚自己将会得到怎样的下场。也许我是贪生怕死之人,也许是害怕连累了我的妻子和孩子,不管怎样,我还是去了。我的心里永远也无法得到安宁。
“那是山脚下一座孤零零的房子,离这大约二十英里。跟你昨天一样,他们让我在门口望风。干这种事,我还是个新手。其他的人都进去了。他们出来时,两只手上都沾着鲜血。我们正打算离开,忽然从房里跑出一个小孩来,跟在我们后面大声哭喊着,那个年仅五岁的孩子目睹了自己的父亲遇害。我当时几乎吓晕过去,可我不得不装出一副勇敢的样子,挤出笑容来。倘若我不这样做,后果可想而知,我的家人也将目睹这样的惨剧,而那时,哭喊着跑出来的就会是我的小弗雷德了。
“可是我已经是一个罪犯了,一伙杀人犯的帮凶,今生再也无法摆脱,而来世也将难以超度。我是一个善良的天主教徒,可我也是一个死酷党人,倘若神父知道了,他一定不会为我祈祷的,因为我已经抛弃了我的信仰。这就是我的经历,而你也很可能重蹈我的覆辙。所以我要问你将来的打算,你打算做一个嗜血杀人犯吗,还是想方设法逃离这里?”
“你打算怎样做呢?”麦坎默多突然反问道,“你不会去告密吧?”
“上帝作证!”莫里斯大声说道,“倘若我动了这样的念头,我也就性命不保了。”
“好吧,”麦坎默多说道,“我想你是个胆小的人,所以过分忧虑了。”
“绝不过分!等你在这里待得再久一些就明白了。看看这山谷!看看这座被几百个烟囱冒出的黑烟笼罩着的山谷吧!我告诉你,这里的腾腾杀气比那些笼罩在人们头顶的黑烟更阴沉、更厚重。这是个恐怖谷,死亡谷。从早到晚,人们的心中都充满了恐惧。等着瞧吧,年轻人,你总有一天会明白的。”
“那么,等我看清一切的时候,我会告诉你我是怎么想的。”麦坎默多漫不经心地说道,“不过很显然,你不适合待在这,你最好尽早变卖产业离开这,那样对你更有利。你刚才所说的话,我绝不会说出去。可是,天知道,如果你是个告密者……”
“不,不!”莫里斯哀怨地喊道。
“好,今天的谈话就到这里。我一定不会忘了你刚才的话,也许不久之后我们还会再谈起这件事。但愿你对我讲这些话是出于好心,现在,我要回家了。”
“在你离开前,我还要提醒你一句,”莫里斯说道,“有人会知道我们今天在这里见面,他们会来打听我们说了些什么的。”
“啊,你想得可真周全。”
“我会说想请你到我店里做个店员。”
“我说我拒绝这么做,这就是我们的谈话内容。那么再见了,莫里斯。祝你好运!”
就在这天下午,麦坎默多坐在卧室的壁炉旁吸烟,正低头沉思着,突然门被撞开了,身主麦金蒂出现在了门口,他高大的身影几乎填满了整个门框。他边打招呼边坐在了这个年轻人对面,一言不发地盯着他看了好一阵子,麦坎默多也同样沉默地迎着他的目光。
“麦坎默多兄弟,我是很少去拜访别人的,”麦金蒂终于说道,“我总是不停地接待着一个又一个的来访者,可我今天破例来到了你家里。”
“您的光临使我感到万分荣幸,参议员先生,”麦坎默多热诚地回答道,同时从食品橱里拿来了一瓶威士忌,“这真是个意外的惊喜。”
“你的胳膊怎么样了?”身主问道。
麦坎默多扮了个鬼脸答道:“啊,这真是令人难忘,可这是值得的。”
“对于那些忠实地履行义务、为组织效力的人来说,这是值得的。可我知道,你和莫里斯今天早晨在米勒山附近碰过面,对吗?”
这话问得如此突然,幸好麦坎默多心里早有准备,于是他放声大笑道:“莫里斯还不知道我有一门特殊的手艺。他也根本不会知道,因为他太高估了我这种人的良心。不过这个老家伙倒是个好心人,他以为我没有工作,所以想请我到他开的绸布店里干活儿。”
“啊,是这么一回事吗?”
“是的,就是这样。”
“那么你拒绝他了?”
“当然。我在自己家里干上四个小时,难道不比在他那里挣的钱多十倍吗?”
“没错。可要是我的话,就不会与莫里斯这种人有什么来往的。”
“为什么?”
“我想我只能告诉你这些,这对大多数人来说就够了。”
“或许对大多数人来说这就够了,可参议员先生,对我来说这还不够,”麦坎默多大胆地说,“如果您是一个公正的人,您就该让我明白。”
这个黑大汉瞪着眼睛看着麦坎默多,那毛茸茸的手忽然抓起酒杯,好像就要把它摔在对方的头上,随后,他却虚情假意地开怀大笑起来。
“毫无疑问,你是个怪人。”麦金蒂说道,“好吧,如果你一定要知道,那我就告诉你。莫里斯没有向你说些对本会不利的话吗?”
“没有。”
“也没有说什么反对我的话吗?”
“没有。”
“啊,那是因为他还不能完全信任你。可他已经不是一个忠贞不贰的会员了。对此我们知道得一清二楚,所以我们正监视着他,等待时机去惩戒他,我想,这一刻已经不远了。因为在我们的羊圈里,是不容许混进那些下贱的绵羊的。但如果你和一个叛逆者结交,我们也要把你当成一个叛逆者了。你明白吗?”
“因为我不喜欢他,也不会跟他再来往了。”麦坎默多回答道,“至于说我是个叛逆者,如果这句话不是出自您口中,那么我一定不会让他再对我说出这种话的!”
“很好。”麦金蒂端起酒杯一饮而尽,“我来这就是要提前劝告你的,你已经知道了。”
“我还有一点不明白,您究竟是怎么知道我和莫里斯谈过话的?”
麦金蒂大笑道:“这个镇子里所发生的事,还没有什么是我不知道的。我想你最好明白,这里发生的任何事都逃不过我的眼睛。好了,时间不早了,我还要……”
他的话还没说完,大门突然被撞开了。三张神色坚定的脸正从警帽的帽檐下横眉怒目地瞪着他们。麦坎默多一下子跳了起来,刚要去抽手枪,可他的手臂忽然停了下来,因为他已经发觉两支温切斯特步枪正指着他的脑袋了。一个穿着警服的人走了进来,手中握着一支六响的左轮手枪。这人正是曾经在芝加哥待过,现任煤铁矿区警察队队长的马尔文警官。他皮笑肉不笑地望着麦坎默多,摇了摇头说:“我们又见面了,芝加哥的麦坎默多先生。你是陋习难改,无法自拔,对吗?戴上帽子,跟我们走吧!”
“我想你会为此而付出代价的,马尔文队长,”麦金蒂说道,“我倒是想问一句,你是什么人,竟如此鲁莽地擅自闯入别人家里,骚扰一个诚实守法的公民?”
“请你不要插手这件事,参议员先生,”警察队长说道,“我们不是来逮捕你的,而是来逮捕麦坎默多的。你应当协助我们,而不是妨碍我们执行公务。”
“他是我的朋友,我可以为他担保。”麦金蒂说道。
“无论从哪方面看,麦金蒂先生,这些日子你恐怕只能为你自己担保了。”警察队长答道,“在芝加哥的时候麦坎默多就是个无赖,现在仍无悔改之心。警卫,用枪瞄准他,我去缴械。”
“这是我的枪,”麦坎默多冷冰冰地说,“马尔文队长,假如你我二人单独较量的话,你不会这么轻易抓住我的。”
“你们的逮捕证呢?”麦金蒂说道,“上帝,人们住在维尔米萨还不如到俄国去!你这是资本家的非法手段,我估计今后这种事还会听到得更多。”
“你愿意怎么想都行,参议员先生。我们还是要按照我们的方法办事。”
“你们凭什么逮捕我?”麦坎默多问道。
“你被指控涉嫌参与殴打先驱报社老主笔斯坦格一案。你没有被指控谋杀罪,并不是因为你不想杀人。”
“啊,如果你们只是为了这件事逮捕他,”麦金蒂微笑地说,“现在住手会省去很多麻烦。这个人昨晚在我的酒馆里和我打牌直到半夜,我们有十几个人可以作证明。”
“你这些话明天可以到法庭上去说。但是现在,走吧,麦坎默多,如果你不想被子弹射穿胸膛,就最好别耍什么花招。麦金蒂先生,请你让开。我警告过你,在我执行公务时,决不容许有任何反抗!”
马尔文队长声色俱厉的言辞,使得麦坎默多和他的身主不得不接受眼前的事实。临走前,麦金蒂借机对麦坎默多低声耳语道:“那东西怎么办?”他猛然竖起大拇指,暗示那台铸币机。
“安排好了。”麦坎默多低语道。铸币机被他藏在了事先设置好的隐蔽处。
“愿你平安归来。”身主说着和麦坎默多握手告别,“我去见莱利律师,并且亲自出庭为你辩护。请相信我,他们不会扣留你的。”
“我不想用这种事来打赌。你们把罪犯看好,假如他耍什么花招,你们就向他开枪。我去把这间屋子搜查一遍。”
马尔文队长在屋里查看了一番之后,并没有找到那台被藏起来的铸币机。他下楼后,和警卫们押送麦坎默多回总署去。此时天色已晚,大街上刮起了一阵强烈的暴风雪,几乎没有行人,只有少数几个闲逛的人跟在他们后面,在黑夜的掩护下壮着胆子咒骂着被捕者。
“处决他,这个该死的死酷党人!”他们高声喊道,“处决他!”这些人高喊着、嘲笑着,直到麦坎默多被押回警局。在主管的警官进行了简短的审问后,麦坎默多被关进了普通牢房。他看见鲍德温和其他三个罪犯也在这里,他们都是在这天下午被捕的,等候第二天的审讯。
然而在这里,自由人会的势力竟穿过了法律的壁垒,渗透到监牢里来。夜里,一个狱卒带来一捆稻草来给他们当铺垫,又从稻草里抽出了两瓶威士忌、几只酒杯和一盒纸牌来。他们就通宵地饮酒赌博,丝毫不考虑第二天的审讯。
他们也根本不需要考虑什么,本案的结局就是明证。这位地方法官无法找到确凿的证据给他们定罪。事实上,排字工人和印刷工人不得不承认当时光线昏暗,他们自己也陷入慌乱,尽管他们确信被告就在这些在押的人里,但也很难指认出行凶者的面貌。在麦金蒂重金聘请的律师一番巧妙的盘问下,证人的证词显得更加含糊不清。
被害人的证词表明,他在遭遇这场突如其来的攻击时非常震惊,除了记得第一个袭击自己的人留着一撇小胡子以外,什么也说不清。他补充说,这些袭击自己的人是死酷党人,因为在镇子上没有其他人对他心怀仇恨,并且由于他曾多次公开撰文,言辞激烈地抨击死酷党人,因此长期受到来自该党的威胁。
另一方面,有六个公民出庭作证,市政官参议员麦金蒂也在其中,他们的证词一致、坚定而明确地证明了这些被告者当晚都在酒馆玩牌,直到那严重案件发生一个多小时后才散场。
不用说,对被捕者所遭受的一切,法官近乎道歉地表示了安慰,同时含蓄地表达了对马尔文及其手下警卫们狂热职业行为的不满。这些被告者最终都被宣布无罪释放了。
此时听证席上的人纷纷起身鼓掌,麦坎默多看到其中有许多熟悉的面孔,分会的弟兄们微笑着向他们挥手致意。而另一些人,他们双唇紧闭地坐着,目光阴郁地看着这伙罪犯从被告席上走下来。他们中间有一个长着黑胡子,身材矮小,面容果敢坚毅的人,在那些获释的罪犯从他面前走过时,说出了他自己和同伴们的心声:“你们这些该死的凶手,总有一天我们要算清这笔账!”
杰克·麦坎默多的这次被捕和无罪释放,使他在那一伙人中声名大噪。一个新会员,在他入会的当夜就参与执行会务,并惊动了当地的行政长官和法官,这在他们中间是绝无仅有的。人们对他的评价很高,把他看成是个出色的酒友和兴致勃勃的狂欢者。他的火暴性情使他绝不肯受人侮辱,即便是面对具有无上权威的身主,他也绝不退让。除此之外,他还给这伙人留下了很深的印象:在他们中间,没有一个人的头脑能像他那样灵活,转眼就能想出一个血腥的阴谋诡计,也没有谁能比他更擅于将其付诸实践。“他会是个手脚利落的家伙。”老家伙们议论着,等待着那个让麦坎默多大显身手的时刻。
麦金蒂手下并不缺乏得力的执行者,可他认为麦坎默多最具才干,是个不可多得的能手。他觉得自己手中好像牵着一条嗜血的凶残猎犬,那些小事可以随便让一只劣种狗去做,但总有一天他会放开绳索,让这只凶兽扑向猎物。分会中包括特德·鲍德温在内的少数人对这个外地人的迅速崛起深感不满,继而怀恨在心,但他们都对他退避三舍,因为麦坎默多就像轻易笑闹一样,可以随时与人决斗。
如果说麦坎默多在他的同伴中赢得了好感,那么在另一个重要的方面,他却失去了更多。伊蒂·榭弗特的父亲和他断绝了来往,再也不许他踏进自己的家门半步。伊蒂深爱着麦坎默多,却陷入了苦恼的旋涡,她善良的心性怎能容许自己心安理得地接受一个暴徒的求婚?
又一个夜晚,伊蒂辗转反侧,彻夜难眠。第二天早晨,她决心去找麦坎默多谈谈,她想这也许是他们最后一次见面了,她要尽最大努力把他从那万恶的深渊中拯救出来。麦坎默多曾多次请求她到他家里去,现在,她径直向他的卧室走去。麦坎默多正背对着大门坐在桌前,面前放着一封信。麦坎默多没有听见推门声,年方十九的伊蒂看着他,忽然闪过一个姑娘们常有的顽皮念头。于是她蹑手蹑脚地走上前去,把手轻轻放在了他的肩上。
倘若她是想吓他一跳的话,这么做确实办到了,但她没想到自己也受到了惊吓。麦坎默多像一只猛兽般反身跃起,用右手扼住了伊蒂的喉咙。同时用左手把他面前放着的信揉成了一团。他横眉怒目地站在那里,可定睛一看,不由得惊喜交加,立刻收敛起那副凶恶的面孔。伊蒂被吓得踉跄着后退几步,因为在她那娴静文雅的生活中,还从未遇见过这样的事。
“原来是你!”麦坎默多抹了一下额头说道,“真没想到你会来这儿找我,亲爱的,我差点没把你掐死。来吧,亲爱的,让我向你道歉。”说着,麦坎默多张开了双臂。
可就在这一瞬间,惊魂未定的伊蒂突然从麦坎默多的脸上看出,他刚才的表现是出自一种犯罪心理。她那女性的本能告诉自己,普通的受惊绝不能使他吓成这个样子。他一定是犯了罪,并因此而感到恐惧!
“发生了什么事,杰克?”伊蒂大喊道,“为什么我会把你吓成这样?啊,杰克,如果你问心无愧的话,绝不会这样看着我!”
“不,伊蒂,我正在想别的事情,所以当你那么轻盈地走进来时……”
“不,不,绝不是这样,杰克,”伊蒂突然起了疑心,“把你刚才写的那封信给我。”
“啊,伊蒂。我不能让你看。”
这使得她更加怀疑了。“那一定是写给另一个女人的!”她叫嚷道,“我知道你为什么不让我看,那是给你妻子的信吧?我怎么知道你有没有结过婚?你是一个外来人,谁也不了解你。”
“我没结过婚,伊蒂。听着,我现在发誓,你是这个世上我唯一爱的人。我向耶稣的十字架发誓!”
麦坎默多脸色苍白,神情激动而恳切,伊蒂只得相信他。
“好,那么,”伊蒂说道,“你为什么不给我看那封信呢?”
“听我说,亲爱的,”麦坎默多说道,“我曾宣誓要对这封信保密,正如我不会破坏对你的誓言一样,我必须信守承诺。这是分会的事务,即使对你也要保密。我之所以受到惊吓,是因为当你把一只手放到我肩上时,这很可能是一只侦探的手啊,你明白吗?”
伊蒂觉得他说的是实话。麦坎默多把她抱在怀里,用亲吻来驱散她的恐惧和疑虑。
“那么,在我身边坐下吧。对于一个王后来说,这宝座太稀奇了,不过这已是你贫穷的情人所能给你的全部了。将来总有一天我会让你幸福的。现在你感觉好点了吗?”
“杰克,当我得知你是罪犯中的一员时,我在想,如果有一天我得知你由于涉嫌谋杀而被送上法庭,我怎能得到片刻的安宁呢?别人谈论你的时候说‘麦坎默多这个死酷党人’,我就觉得好像有人用刀子扎进了我心里一样!”
“这没什么,让他们说好了。”
“可他们说的是实情。”
“好了,亲爱的,事情还没有你想象的那么糟。我们不过是一些穷人,试图用自己的方式争取我们的权利罢了。”
伊蒂用双手搂住了她情人的脖子。“放弃它吧,杰克!为了我,为了上帝,放弃它吧!我今天就是为了这件事来的。哦,杰克,我跪在你面前,我跪下来恳求你放弃它!”
麦坎默多抱起伊蒂,把她的头搂在胸前安慰道:“当然,我亲爱的,你不知道你的恳求意味着什么。如果这意味着违背我的誓言,背叛我的同伙,我怎么能放弃它呢?假如你能了解我做的是什么事,你就不会要求我放弃它了。再说,即使我想这么做,我又怎能立即做到呢?你觉得死酷党能容许一个知道它全部秘密的人随便离开吗?”
“我考虑到这一点了,杰克。我已经计划好了。父亲有一些存款,他早已厌倦了这个地方,那些人的恐吓与威胁都使我们的生活暗淡无光,父亲已经作好离开的打算了。我们一起逃往费城,或是去纽约,在那里我们就不必再害怕他们了。”
麦坎默多笑了笑说:“他们的手伸得很远,你觉得它不能从这里伸到费城或是纽约去吗?”
“好,那么我们去西方,去英国,或是德国,父亲就是德国人。只要离开这‘恐怖谷’,去哪里都行。”
麦坎默多想到了老莫里斯。“是啊,这是我第二次听到有人这样称呼这座山谷了,看来这阴霾确实压得人们有些喘不过气来了。”
“它让我们的生活无时无刻不笼罩在阴影中。你想特德·鲍德温会放过我们吗?假如不是他怕你,我们的命运将会怎样?你能看到他望着我时的那种如饥似渴的眼神!”
“上帝!要是我再看见他这样,一定要好好教训他。不过,小姑娘,我不能离开这里。我不能。请你相信我吧,只要你给我一点时间让我自己去想办法,我会找到一个可以体面地离开这儿的方式。”
“做这种事是不体面的。”
“好,好,这只是你的看法。但只要你给我六个月的时间,我就能做到问心无愧地离开这里。”
姑娘的脸现出了笑容。
“六个月!”她大声说道,“这是一个承诺吗?”
“对,也许是七个月或者八个月。但最多不超过一年,我们就可以离开这座山谷了。”
伊蒂所能得到的也只有这些了,但这对她来说却很重要。这一丝曙光驱散了她心头的一切阴霾。她带着愉快的心情回到了家中,这种心情是自从杰克·麦坎默多闯入她的生活以来,还从未有过的。
或许有人认为,死酷党内的一切行动都会被它的党徒所知悉,但事实上这个组织所涉及的面之广、关系之复杂,远远超出了人们的想象。即使是麦金蒂本人,也对一些事情一无所知。因为还有一个被称为县代表的官员,住在远离城镇中心的霍伯森一带,他用专横而又出乎意料的手段操控着他的党羽,掌握着一部分分会势力。麦坎默多仅仅和他见过一次面。此人奸邪狡诈,头发有些发灰,活像一只行踪鬼祟的耗子,总是不怀好意地睨视着人。他叫伊温斯·波特,这名字甚至让维尔米萨的大头目们也感到有些畏惧,就像非凡的丹东在凶险的罗伯斯比尔面前感到软弱无力一样。
一天,麦坎默多同室的伙伴斯坎伦收到了一封来自麦金蒂的信笺,里面还有伊温斯·波特的来信,信上说,他将派两名得力的弟兄劳伦和安德鲁斯到邻区办事,至于他们的目标是谁,就没有细说了。他请求身主给这两个人安排适当的住处。麦金蒂在信上写道,若将他们安排在工会大楼里,则无法确保秘密不被泄露,因此,他责成麦坎默多和斯坎伦收留这两个人住几天。
就在当晚,这两个人来了,每人提着一只手提包。劳伦年龄稍长,显得沉默寡言,是精明又稳重的人。他穿着一件旧礼服大衣,头戴一顶软毡帽,灰白色胡子乱蓬蓬的,看上去像个巡回传教士。他的伙伴安德鲁斯还是个半大的孩子,坦率而开朗,他的言谈举止就好像是一个欢快的度假者。这两人都拒绝饮酒,从各方面看都像是个地道的党徒。他们是该组织中得力的工具和杀人凶手。劳伦曾参与过十四次这种活动,安德鲁斯也有过三次类似的经历。
麦坎默多发现,他们对自己过去的所作所为津津乐道,带着为组织立下过汗马功劳的骄傲神情,但却只字不提他们眼前所要做的事。
“他们之所以选我们来,是因为我和这个孩子都滴酒不沾,”劳伦解释说,“他们相信我们绝不会说出一些不该说的话。这是县代表的命令,我们必须服从,请你们不要见怪。”
“当然了,我们都在为分会办事。”斯坎伦说道,此时四人正在共进晚餐。
“的确如此,我们很乐意谈论关于查理·威廉斯或是西蒙·伯特的案子,以及过去的其他凶杀案。可是在我们完成这件事之前,我们必须保持沉默。”
“这里倒是有六七个人真该教训教训。”麦坎默多咒骂道,“我猜你们的目标该不会是铁矿区的杰克·诺克斯吧?总有一天我要亲自去收拾他。”
“不,还没轮到他。”
“那么是赫尔曼·斯特劳斯?”
“不,也不是。”
“好吧,既然你们不肯说,我们也不勉强,可是我很愿意知道。”
劳伦微笑着摇了摇头。他还是坚决不肯开口。
尽管他们缄默不语,斯坎伦和麦坎默多却决心一探究竟,去看看他们所谓的“游戏”。因此,一天清晨,当麦坎默多终于听到他们蹑手蹑脚下楼的声音时,便叫醒了斯坎伦,二人快速换上衣服。此时天还没亮,房门大开着。借着灯光,他们看见那两个人已经走到了大街上,麦坎默多和斯坎伦便小心翼翼地跟在后面,踏雪而行。
他们的住所靠近小镇边缘,那两个人很快来到了小镇外的十字路口处,那里已经有三个人早在等着了。劳伦和安德鲁斯匆匆和他们说了几句,然后一同前行。可想而知,那一定是件大活计,所以需要这么多人。他们来到一个岔路口,几条小径分别通往各个矿场,这些人踏上了那条通往克劳山的路。掌握这个矿场的主人,是一个极具魄力且精明能干的人,此人名叫乔塞亚·邓恩,来自英国。他精力充沛、不畏邪恶,长期以来,他所经营的矿场在这个被恐怖笼罩的山谷中,依然保持着严明的纪律,秩序井然。
天色已经大亮,工人们正赶往工地。他们或独自一人,或三五成群,沿着煤黑色的小路走去。
麦坎默多和斯坎伦混在这群人中,与他们跟踪的人保持着视线之内的距离。一股浓烟升起,随后传来了一阵汽笛刺耳的鸣叫声。这是开工前的预备铃,预示着这一天工作的开始,十分钟后工人们就要乘坐罐笼下井去劳动了。
他们来到矿井周围的空地上,上百名矿工站在那里,因为天气十分寒冷,他们不住地跺着脚,向手上呵着热气。那几个陌生人站在机房附近的阴影中。斯坎伦和麦坎默多爬到附近一堆煤渣上,从这里可以观望整个矿场。他们看到矿务技师,这位大胡子的苏格兰人蒙西斯从机房里走出来,吹响哨子,指挥着罐笼降下去。
这时,一个身材修长的年轻人向矿井走去,他脸刮得光光的,看起来十分诚恳。在他走过来时,发现机房旁站着一群默不做声的家伙,他们把帽子压得很低,竖起的大衣领子遮住了脸。一瞬间,这个经理预感到死神正向他伸出了一双冰冷的手,但他很快又想到了自己的职责,不顾一切地走过去驱逐这些入侵者。
“你们是什么人?”他一面走过去,一面问道,“你们在这里干什么?”
没有人回答他。这时少年安德鲁斯向前走了一步,一枪击中他的肚子。几百名等候上工的矿工手足无措地站在那里,像瘫痪了似的一动不动。这个经理双手捂住伤口,弯下身子,摇摇晃晃地走到一旁。这时,另一个凶手又开了枪,他的身子便向一侧倒下去,在一堆矿渣上挣扎。那个苏格兰人蒙西斯忽然大吼一声,拾起一根大铁扳手向这些杀人犯冲去,可是两颗射向他脸上的子弹立即要了他的命,最终他倒在了凶手们的脚旁。
这时人群中爆发出一阵愤怒的喧哗声,一些矿工拥向前来,可是这些凶手朝人群上方连发数枪,惊慌的人群顿时四散开来,一些人径直逃到了维尔米萨,跑回了自己家中。
少数几个胆大的人又聚集起来,重新返回了矿场,但凶手们早已消失在清晨的薄雾中。虽然这些人当着上百名旁观者的面杀害了两条人命,可是没有一个人能发誓说认得出他们。
斯坎伦和麦坎默多返身回家。一路上,斯坎伦心情懊丧,因为这是他头一回亲自目睹一场凶杀,并且也没有他原本认为的那样是一种“游戏”。在他们回去的路上,被害人的妻子那撕心裂肺的哭喊声一直萦绕在他们耳边。麦坎默多受到了很大震动,沉默不语,不过他对自己同伴的懦弱表现,却也不以为然。
“是的,这像是一场战争,”麦坎默多反复地说道,“这是我们和他们之间的一场战争,无论在什么地方,随时准备着给对方致命的一击。”
这天夜里,工会大楼的分会办公室里挤满了狂欢的人群。克劳山煤矿经理和技师的死,让其他受到勒索和吓破了胆的公司均受控于分会势力。他们不仅为这次刺杀行动的成功庆祝,也是在庆祝本分会多年来所取得的胜利。
在县代表派来的五名杀手圆满完成了任务后,作为回报,他要求维尔米萨分会秘密选派三个人去刺杀斯特克罗伊市的威廉·黑尔斯。此人是吉尔默顿地区一个声名显赫、受人爱戴的矿主。他相信这世上没有他的敌人,因为他无论如何都称得上是个模范的雇主。他坚持在工作中讲求效率,曾解雇了几名酗酒闹事的懒散员工,但这些人恰恰是这个万恶组织的成员。即使面临死亡的恐吓,他也不曾动摇过决心。然而,在这个自由文明的国度里,他却被人杀害了。
特德·鲍德温是这次行动的指挥者,他此时正摊开四肢半躺在身主旁边的荣誉席上。绯红的面孔以及充满血丝的双眼都表明他彻夜未眠,并且饮酒过量。此前他和两个同伴在山中整整守了一夜。他们衣冠不整,疲惫不堪,可他们受到的欢迎,却是过去那些从敢死队回来的英雄们从未得到的。
他们兴致勃勃地一遍又一遍描述着这次经历,随之而来的是兴奋的喝彩和狂笑声。黄昏时分,他们就埋伏在陡峭的山顶上,等待着猎物从这里经过。他们知道,马儿在这里必须缓辔而行。天气严寒,被害者尚未来得及从毛皮大衣中掏出手枪,就被他们拖下马来,一连打了好几枪。他曾高声求饶,这求饶声竟成了死酷党人反复模仿的笑柄。
“让我们再听听他是怎么号叫的。”这群人叫喊道。
他们当中没有人认识死者,然而这杀人行凶之事让他们津津乐道,与此同时,他们是在向吉尔默顿地区的死酷党人表明,维尔米萨分会的弟兄是值得信赖的。
只有一件事是在他们意料之外的,当他们仍在向这具僵卧的尸体倾倒子弹时,一对夫妇正骑马经过这里。有人提议干掉他们,可这两个人与矿区毫无瓜葛,因此在他们厉声的威胁下,这对夫妇慌慌张张地走开了。而那血肉模糊的尸体则被丢弃在山上,警告着那些铁石心肠的矿主,而那三名杰出的复仇者却消失在未曾开拓的荒山僻壤之中。此时他们正享受着胜利,赞扬和喝彩之声不绝于耳。
这是死酷党人得意的日子,整座山谷被阴云所笼罩。然而正如一个深谋远虑的将领会在胜利的时刻乘胜追击、扩大战果,不给敌人任何喘息的机会一样,身主麦金蒂那双阴鸷恶毒的眼中又浮现出一个计划:向反对他的人发起新的进攻。就在这天晚上,当醉醺醺的酒徒们各自离去后,麦金蒂碰了碰麦坎默多的胳膊,将他引到了他们第一次见面的那个房间里。
“啊,我的伙计,”麦金蒂说道,“现在终于找到一个让你大显身手的机会了。你可以按你的想法去办。”
“我为此感到骄傲。”麦坎默多回答说。
“你可以带两个帮手,曼德斯和赖里,我已经安排好了。不除去切斯特·威尔考克斯,我们就永远不能安心地待在这里。假如你能把他干掉,煤矿区所有分会的人都会感谢你的。”
“无论如何,我会全力以赴的。他是什么人?在哪儿可以找到他?”
麦金蒂从嘴角取下雪茄,从记事本上撕下一张纸来,画了一张草图。
“他是戴克铁矿公司的主管,作风硬派,是个老海军陆战队上士,在战争中负过伤,头发灰白。我们曾两次试图干掉他,但都没有成功,吉姆·卡纳威甚至为此丢了性命,现在就由你来完成它吧。瞧,这就是那所房子,位于戴克铁矿公司铁矿区的十字路口上,仅此一家,正如这张图上画的一样,听不到任何动静。这事不能白天去干,他的枪法又快又准,而且不问话就开枪。可到了晚上,对了,他和妻子以及三个孩子住在一起,还有一个用人,你得把他们全都干掉,无别的抉择。如果你在他的门前放一包炸药,上面用一根导火线……”
“这个人干了些什么?”
“我不是已经说过他开枪打死了吉姆·卡纳威吗?”
“他为什么要向他开枪呢?”
“这和你有什么关系呢?卡纳威就是在夜里靠近他房子时被他开枪打死的。我们的谈话就到这里,你现在就去为这事准备一下吧。”
“还有妇女和两个孩子,把他们一起干掉吗?”
“不然我们要怎么干掉他?”
“他们是无辜的,这似乎太狠了点。”
“这是什么蠢话?难道你变卦了吗?”
“放松些,参议员先生,别急!我说过什么话或是做过什么,让你觉得我会违抗身主的命令呢?不管是对或是错,这里由你说了算。”
“那么,你会完成它吗?”
“当然,我会去的。”
“什么时候?”
“啊,我需要一两个晚上,去观察一下那所房子,拟订方案,然后……”
“太好了,”麦金蒂握着他的手说道,“这事儿就由你去办了。我们会准备好一切为你接风洗尘。这最后的致命一击会让他们全都向我们屈服。”
这突如其来的使命让麦坎默多陷入了沉思。切斯特·威尔考克斯的那所孤零零的房子,离维尔米萨大约五英里。就在这天夜里,麦坎默多独自一人去查探情况,当他回来时天色已经大亮。第二天,他找到了曼德斯和赖里,这是两个轻率鲁莽的年轻人,他们兴高采烈,像是要去参加围猎一样。
又过了两夜,他们相约在镇外碰面,三人带着武器,其中一人背着一袋采石场用的炸药。当他们来到这所孤零零的房子附近时,已是深夜两点。夜里刮着大风,月光在云朵的遮挡下时隐时现。他们担心引来猎犬,于是小心翼翼地向前迈着步子,手中握着上了膛的枪。可是只听见疾风怒吼,树影摇曳,四下里寂静无声。
麦坎默多在这所孤宅门外静静地站着,听不见里面有任何声响,便把炸药包放在了门边,用小刀捅破了一个洞,点燃了导火线,然后和两个同伙撤到了远处的安全地带,蹲在一个沟里察看。远处的房屋在爆炸的轰鸣声下变成了一座废墟,他们已经完成了任务。在该组织的血腥史上,还从未有过如此利落的杰作。
但不巧的是,他们这番经过周密策划的果断行动却扑了空。切斯特·威尔考克斯得知许多人被害后,早已料到了死酷党人一定不会放过自己,就在前一天,他已举家搬迁至一个不为人知、安全可靠的地方去了,并且有一队警察监护。被炸毁的只是一所空房子,而这位坚毅果敢的老海军陆战队上士依然在戴克铁矿区严格地管理着他的工人们。
“让我来收拾他。”麦坎默多说道,“把他留给我,就算等上一年时间,我也要把他干掉。”
分会里的人们对他报以感激和信任,这事儿就算暂时结束了。
几周后,报纸上出现了一条消息,威尔考克斯遭人伏击而丧命。分会的弟兄们心知肚明,那是麦坎默多在继续他未完成的工作。
这就是自由人分会的手段,是死酷党人的所为。他们制造出恐怖,统治着整个广袤富庶的山谷,长期以来,这里的人们始终过着提心吊胆的生活。为什么还要着墨记录下这些罪恶的事实呢?难道我所描绘的事实还不足以说清这些人的本性和他们的手法吗?
这些人的罪恶行径早已载入历史,人们可以从这些记载中看到更多细节。关于两名警察亨特和伊温斯枪击事件,是由于他们竟胆敢逮捕了两名死酷党人——这两起谋杀案是维尔米萨分会策划并实施的,这些人残忍杀害了两名孤立无援、被解除了武装的警察。还有拉贝太太被枪杀案,这是由于身主麦金蒂命人将她丈夫打得半死,她却紧抱着丈夫不放。以及老詹金斯的遇害,随后他的弟弟也惨遭杀害。此外,詹姆斯·默多克被折磨致残,斯坦霍斯全家被炸,斯德鲁斯被谋杀……惨案接二连三地发生在这个令人恐惧的寒冬里。
死亡的阴影暗无天日地笼罩着恐怖谷。春天来了,溪水潺潺,草木日益繁茂,给饱经寒霜的大自然带来了生机,可是生活在这恐怖谷里的人们却依然看不到一丝希望。他们头上笼罩的阴云,在一八七五年初夏来临之时,已经到了最黑暗的时刻。
这是恐怖统治达到顶峰的时期。麦坎默多已晋升为会中的执事,大有希望成为继麦金蒂之后的第二个身主。现在他的同伙在行事之前都要来征求他的意见,没有他的指点和协助,他们将一事无成。但是,随着他的名声在自由人会中不断扩大,维尔米萨的市民对他的仇视也与日俱增。尽管面临着恐怖的威胁,但市民们已经决心联合起来抵抗他们的压迫者。死酷党人得到消息说:有人在先驱报社内秘密组织集会,并且为守法的平民分发了武器。麦金蒂和他的手下们对此却毫不在意。因为他们人多势众、武器精良,而对手则是一盘散沙,毫无权势,他们的行动大多是以漫无目标的空谈和无能为力的逮捕而结束罢了。这就是麦金蒂、麦坎默多以及会中强势者们的一致看法。
分会成员们通常是在星期六的晚上集会。五月里的一天傍晚,正当麦坎默多刚要出门去参加集会时,莫里斯忽然来拜访他。这个被分会弟兄们嗤之以鼻的胆小者,此时正满面愁容,紧皱双眉,慈祥的面容显得憔悴而消瘦。
“我们可以简单聊两句吗,麦坎默多先生?”
“当然。”
“我从未忘记,我们曾有过一次推心置腹的谈话,即使是对身主你也守口如瓶。”
“既然你信任我,我还能怎么办呢?但这并不代表我同意你所说的话。”
“这点我很清楚。不过能让我说出真心话的人也只有你了。现在我有一个秘密。”他把手握在胸前说,“它使我心急如焚。我真希望这件事降临在你们任何一个人的身上,而不是我。一旦我把它说出来,势必会有人为此丧命。可如果我不说,那我们都要完蛋。愿上帝指引我,现在我简直不知如何是好!”
麦坎默多望着这个浑身颤抖、目光恳切的人,转身给他倒了一杯威士忌。
“现在这东西就是你的特效药。”麦坎默多说,“请你告诉我吧。”
莫里斯把酒喝了,苍白的脸恢复了血色。“我只用说一句话,你就会明白了。”他说,“有个侦探已经开始调查我们了。”
麦坎默多吃惊地望着他说:“伙计,你疯了吗?这地方的警察和侦探难道我们还见得少吗?他们又能把我们如何?”
“不,不,他不是本地人。如你所说,那些本地的侦探我们都了如指掌,他们是不能把我们怎样的,可你听说过平克顿的侦探吗?”
“我听说过这些人的名字。”
“好,你要知道,被他们盯上可没有好果子吃。这不是一家漫不经心的政府机构,而是一群办事极为细心的智囊,他们如果决定插手此事,就必定会不达目的绝不罢休。假如一个平克顿的侦探要调查我们,那大家就全完了。”
“我们必须杀了他。”
“啊,你想到的首先是这个!那就必然要在会上提出来了?我就知道会出人命的。”
“当然,杀了人又怎样?这地方不是常常能见到这种事吗?”
“你说得没错,可我并不想害死什么人啊,这样我的内心又将不得安宁了。可是我现在连自己的性命都无法担保。上帝啊,我该怎么办?”他犹豫不决,痛苦地前后摇动着身体。
他的话使麦坎默多深有感触,他显然是同意莫里斯对危机的看法的,必须去面对它。麦坎默多抓住莫里斯的肩膀,热诚地摇晃着他。
“喂,老兄,”麦坎默多激动得大声喊叫道,“你就像个老太太一样哭丧着脸坐在这儿,会有用吗?我们来看看情况。这人是谁?他在哪儿?你是怎么知道他的?为什么你要来找我?”
“我找到你是因为你能帮我想办法。我曾经告诉过你,在我来到这之前,在西部地区开了一家商店,那里有我的一帮好朋友。其中一个朋友在电报局工作,我昨天收到一封他的来信。开头就写得很清楚,你可以自己看一下。”
只见信上写道:
那些死酷党人现在怎么样了?我最近经常在报上看到关于他们的报道。我希望不久就能得到你的消息。听说已经有五家公司和两家铁路局联手,开始认真调查这件事情了。他们既然已经下定决心,我敢说他们一定会到那里去的。他们会直接插手案件。平克顿侦探公司正奉命着手调查此事,他们中的佼佼者伯蒂·爱德沃兹已经接手一些案件。会有人去阻止这些罪恶的事情再度发生的。
“请再看看附言吧。”
当然,我所说的也只是在日常工作中了解到的概况,无法进一步说清此事。他们用一种奇怪的密码交流,我弄不明白其中的含意。
麦坎默多手里拿着这封信,一言不发地静坐了许久,他感到眼前仿佛升起一团迷雾,脚下是万丈深渊。
“还有谁知道这件事?”麦坎默多问道。
“我没有告诉其他人。”
“不过这个人,你的朋友,他还会写信给别人吗?”
“嗯,我敢说他还认识一两个人。”
“是分会里的人吗?”
“很可能。”
“我之所以问这个,是因为他也许在给别人的信件里描述了伯蒂·爱德沃兹的样子,那么我们就可以追踪到这个人了。”
“的确,这有可能,但我想他并不认识爱德沃兹。他只是从日常业务中得知了这个消息,我不认为他和平克顿的侦探会有什么交情。”
麦坎默多猛地跳了起来。
“上帝!”他喊道,“我想我知道这人是谁了。我之前没想到有这么一回事,多么愚蠢!不过幸运的是,在他尚未对我们造成伤害之前,我们就可以先收拾他。嘿,莫里斯,这件事你就交给我去办吧,行吗?”
“当然,只要你不把我牵扯进去。”
“放心吧,你完全可以坐在一旁观看。我甚至不需要提你的名字,一切都由我自己承担,就当这信是写给我的。这下你满意了吗?”
“这正合我意。”
“那么,我们的谈话就到这里,你要保持缄默。现在我要去参加集会了,很快我们就能使这个老平克顿侦探感到泄气的。”
“你们不会是要干掉他吧?”
“莫里斯兄弟,你知道得越少,就越能减轻负罪感。你可以好好睡一觉,不必再过问此事,由它去吧。把它交给我来办。”
莫里斯临走时忧愁地摇了摇头,叹道:“我觉得自己的双手沾满了他的鲜血。”
“不管怎样,自我防卫不能算是谋杀,”麦坎默多咧着嘴笑道,“与其让他杀了我们,不如我们先干掉他。如果长期让他待在山谷里,总有一天他会把我们一网打尽的。嘿,莫里斯兄弟,全分会的人都应该感谢你,选你当身主,因为你拯救了全分会的人。”
然而从他处理此事的态度上看,并没有他说的那么轻松。他开始十分认真地思考这个新消息。或许是他心中有愧,也可能是出于对平克顿侦探威名显赫的担心,又或者他知道这些庞大而富有的公司下定决心要清除死酷党人,不管出于何种考虑,他的行动表明,他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那些凡是有可能将他牵扯进刑事案件的信件,在他出门前都被销毁了。之后他满意地长舒了一口气,感到些许安全。可是危险似乎还没有远离他,因为途中他经过老榭弗特家时,又在门口停了下来。老榭弗特早已禁止麦坎默多走进他家,可是麦坎默多在窗户上轻轻敲了两下,伊蒂便走出来迎接他。她情人眼中那凶狠倔犟的神情消散了,但伊蒂从他严肃的脸上感受到了危险的气息。
“你肯定遇到了什么事!”伊蒂高声喊道,“哦,杰克,你有危险了,对吗?”
“没错,亲爱的,不过事情还不算太糟。在这件事产生危害之前,让我们搬到别处去吧,这可是明智之举。”
“搬走?”
“我答应过要带你离开,我想是时候了。今晚有个坏消息,我们遇到麻烦了。”
“是警察吗?”
“嗯,是个平克顿的侦探。不过,亲爱的,你不必为此担心,也不必知道这事对我来说意味着什么。我脱不了干系,必须尽快摆脱它。你答应过会跟我一起离开的。”
“是的,杰克,倘若能使你得救。”
“在某些事情上我是诚实的,伊蒂,我绝不愿意伤害你美丽身躯上的一根毛发。你就像是坐在云端的黄金宝座上,我时常仰望你,却决不愿意把你从那里拉下一英寸的距离。你相信我吗?”
伊蒂默默地将手放到麦坎默多手中。
“好,那么请你听好,照我的话去做,因为这是我们唯一的生路。这个山谷中将有大事发生,对此我深信不疑。很多人都面临着危险,不管怎样,我也在其中。如果我离开这儿,你也要跟我一起走,无论白天还是黑夜!”
“我一定会去找你的,杰克。”
“不,不,你必须和我一起走。一旦离开了这里,我就永远不能再回来了。或许为了躲避警察的追踪,我甚至不能给你写信,又怎能把你留下呢?我以前住的那个地方有一个好心的妇人,等我们安顿好,就马上结婚。你愿意跟我一起走吗?”
“是的,杰克,我会跟你一起走。”
“你如此信任我,感谢上帝!倘若我辜负了你,我就是一个从地狱里钻出来的魔鬼!现在请你听好了,伊蒂,一旦你接到我给你的字条,就必须抛开一切,马上去车站候车室等我,我会到那儿找你。”
“一接到你的字条,无论白天或是夜晚,我一定会去,杰克。”
麦坎默多已经做好了离开此地的准备,心情渐渐恢复了平静,他朝着分会大楼走去。那里聚满了人,集会已经开始了。他对了暗号,通过了戒备森严的外、内部警卫才进了会议厅。看到麦坎默多走进来,人们纷纷对他表示欢迎。长长的会议厅里挤满了人,烟雾之中,他看到了身主麦金蒂那乱成一团的黑发,鲍德温凶残的、不友好的表情,以及书记员哈拉威那张鹫鹰一样的脸,此外还有十几个分会头目的面孔。他欣喜地看到他们都在这里,可以一起商议这个刚刚得到的消息。
“我们见到你真高兴,兄弟!”身主麦金蒂大喊道,“这儿有一件事,正等着一个所罗门王的公正裁决呢。”
“是兰德和伊肯,”坐在麦坎默多身边的人向他解释道,“他们到斯蒂列镇去执行任务,两个人都说是自己枪杀了克雷布那个老家伙,抢着要分会的赏金。你说,究竟是谁开枪把他打死的?”
麦坎默多忽然从座位上站起来,同时举起了手。他脸上的表情让大家都吃惊地向他看去。会场陷入了一片沉寂,大家都等着他开口。
“尊敬的身主,”麦坎默多严肃地说,“我有要紧的事向你汇报!”
“既然麦坎默多兄弟有急事,”麦金蒂说道,“按规定应该优先讨论。现在,兄弟,你可以说了。”
麦坎默多从衣袋里掏出那封信。
“尊敬的身主,各位弟兄,”麦坎默多说道,“今天我要告诉各位一个坏消息。但我们提前知道并讨论出对策,总比在毫无戒备的情况下就遭遇突袭要好得多。据可靠消息说,国内一些财大气粗的集团正联手打算对付我们,那个平克顿的侦探,伯蒂·爱德沃兹已经来到了这个山谷中着手调查,试图把我们中的许多人送进重犯监狱。这就是我要说的要紧事,请大家共同商议对策。”
大厅里顿时鸦雀无声。过了一会儿,身主麦金蒂终于打破沉静道:“麦坎默多兄弟,你是从哪里得到这个消息的?”
“我刚刚接到一封信,信里说明了一切。”麦坎默多大声地朗读了那段内容,然后他接着说,“我必须遵守承诺,不便公开这封信的详细内容,也不能把它交给你们,但我向你们保证,信中再也没有牵涉本会利益的事情了。我一得到这个消息,就立即赶来这里向诸位报告。”
“请容许我说一句,”一个老会员说道,“我知道伯蒂·爱德沃兹,他是平克顿侦探公司中赫赫有名的一个侦探。”
“有谁见过他吗?”
“是的,我见过他。”麦坎默多说道。
大厅里响起一阵惊诧的低语声。
“我敢说他跑不出我们的手心,”麦坎默多笑着说道,“假如我们的行动足够迅速而机智,那么很快就能把这事摆平。要是你们信得过我,并给我一些帮助,就更没有什么好怕的了。”
“可是,他有什么可怕的呢?我们做过的事,他究竟能知道多少呢?”
“参议员先生,如果所有人都和你一样坚强可靠,你也许还可以这么说。可是在这个人的背后,有许多实力雄厚的资本家,难道你认为我们中间就没有一个意志薄弱的弟兄,会被金钱所收买吗?他会知道我们的秘密,甚至可能已经把它弄到手了。现在只有一个办法。”
“那就是不让他活着离开这山谷!”鲍德温说道。
麦坎默多点点头道:“你说得不错,鲍德温兄弟,你我意见常常有分歧,可今晚你倒是跟我的想法一致。”
“那么,这个人在哪里?我们怎么找到他?”
“尊敬的身主,”麦坎默多诚恳地说道,“我提议,由于此事关系到整个分会的命运,不便在会上公开讨论。当然,我并不是对在座的哪位弟兄表示怀疑,但哪怕有只言片语传到那个侦探耳中,我们就再也没有机会抓住他了。我请求在分会会员中挑选出最可靠的人——假如我来提议,参议员先生,由你本人和鲍德温兄弟,再加上另外五个人参与讨论。那么我就会说出我所知道的一切,并告诉你们我的打算。”
这个提议立刻被采纳了。参与讨论的会员除了麦金蒂和鲍德温以外,还有面如鹫鹰的书记员哈拉威、老虎科马克、残暴的中年凶手司库科特和不怕死的亡命之徒威拉比两兄弟。
乌云笼罩在每个人心头,那些常有的狂欢场面结束了,许多人头一次看到法律这片复仇的乌云遮住了他们头顶上的晴空。对于那些惯用的施加于人的恐怖手段,他们从没想过有一天会遭到报应的,而一旦这种报应近在咫尺,却让他们感到如此不安和胆战心惊。大家早早散了场,只有他们的几个头头留下来商议此事。
“麦坎默多,你可以开始了。”麦金蒂说道。此时大厅里只剩下八个人,一动不动地坐在椅子上。
“刚才我说过我认识伯蒂·爱德沃兹,”麦坎默多解释道,“事实上我不说你们也能想到。他在这里用的是化名。他很勇敢,也并不愚蠢。他名叫史蒂夫·威尔逊,住在霍伯森领地。”
“你是怎么知道的?”
“因为我和他聊过。当时我没想到这些,要不是因为这封信,我也再不会想起这件事了,可我现在确信他就是那个侦探。星期三我到霍伯森领地去办事,在车上遇到他。他说自己是一名记者,我当时相信了他的话。他想知道一切关于死酷党人的事,并称之为‘暴行’。他说自己正在为纽约一家报纸写稿,问了我许多问题,以便得到一些信息。请你们放心,我没有向他透露任何事。他说,‘如果你能提供一些对我有帮助的材料,我愿付高价。’于是我说了一些他爱听的话,他便给了我二十美元作为酬金。他还说,‘如果你能告诉我一些内情,我会付给你十倍的钱。’”
“那么,你对他说了些什么?”
“我胡编乱造了一通。”
“你怎么知道他不是一个记者呢?”
“我会告诉你们的。他在霍伯森领地下了车,我也正要到那里。后来我进了电报局,碰巧他刚从那里走出来。
“在他离开之后,报务员对我说,‘瞧,发这种电文,我想我们应当收他双倍的钱才对。’我说,‘我也这么认为。’他填写的电报单简直像中文一样难懂。‘他每天都会发出一份电报。’报务员又说。‘没错,’我说,‘这是他给报纸写的专稿,怕被别人知道。’这就是我当时的想法,可是现在却截然不同了。”
“上帝,我想你说得没错!”麦金蒂说道,“那么你认为我们应该怎样办?”
“咱们可以先把他干掉。”有人提议说。
“没错,越早越好。”
“如果我知道他的住处,我立刻就去做。”麦坎默多说道,“可我只知道他在霍伯森一带,不知道他的确切住址。不过,如果你们接受我的提议,我倒有个计划。”
“什么计划?”
“明天早晨我就出发,去找那个报务员。我想,那个报务员会知道他的住址的。然后,我再向他表明我是自由人分会会员的身份,并且只要他肯出高价,我愿意告诉他有关分会的一切秘密。他一定会答应的。那时我就对他说,有些机密文件在我家里,因为不便让别人看到,让他晚上十点钟来我家里查阅。他会明白的,这是最起码的常识。到时候我们就可以把他抓住了。”
“接下来呢?”
“剩下的事,你们可以自己去准备。寡妇麦克娜玛拉的房子是一座孤宅。她的耳朵听不见任何声音,像根木桩一样可靠。住在那里的房客只有斯坎伦和我,假如斯坎伦同意,我会通知你们。我希望你们七个人在晚上九点钟来我家里,以便把他抓住。倘若他还能活着走出去的话,那他一辈子都会向人们讲述伯蒂·爱德沃兹的好运气的!”
“看来平克顿侦探公司准备空出一个位置了,要不就是我弄错了。”麦金蒂说道,“这事就这么定了,麦坎默多。明天晚上九点钟我们在你家里等着。一旦你在他身后关上了门,剩下的事就交给我们来办吧。”
正如麦坎默多说的那样,他所租住的房子是座孤宅,坐落在镇子的最边缘,又远离大路,正是他们进行犯罪行动的理想场所。若只是想干掉那个侦探,那些凶手只要照老办法引出他们的猎物,然后在他身上倾倒弹丸就行了。可这次却不同,他们必须设法从这个人身上套取情报:他是如何打听到他们的消息的?曾经向他的雇主汇报过什么?
也许他们动手太迟,对方已经差人送走了情报。果真如此的话,他们至少还可以找送情报的人算账。不过,他们打心眼儿里不希望这个侦探弄到什么有价值的情报,否则他何必费心地想得到麦坎默多捏造的对他有价值的材料呢?然而,他们要听他亲口招认出一切。一旦把他逮到,他们会有办法让他开口的,这已经不是他们第一次和这样的对手打交道了。
麦坎默多按原定计划去了霍伯森领地。这天早晨,警察似乎对他格外关照,在麦坎默多等车的时候,马尔文队长,那个在芝加哥的老相识竟然和他打起招呼来。麦坎默多阴沉着脸转身走开了。这天中午麦坎默多办完了事,回到工会向麦金蒂汇报。
“他就要来了。”麦坎默多说道。
“好极了!”麦金蒂说道。这位巨人穿着衬衫,闪闪发光的表链从背心下显现出来,那枚钻石别针尤其光彩夺目。既开设酒馆,又玩弄权术,使得这位首领掌握着权势,且非常富有。然而头天晚上,他面前仿佛隐约闪现出监狱和绞刑之类的可怕影像。
“你觉得他对我们的事了解多少?”麦金蒂焦虑地问道。
麦坎默多面色阴郁,摇了摇头说:“他来到这儿的时间至少有六周了。我想,他还没到过我们这儿来找他需要的情报。考虑到他身后有强大的铁路公司,又一直忙着在我们中间活动,我想,他早该有所收获,而且已经把情报传递出去了。”
“分会里没有谁是意志薄弱的人,”麦金蒂高声喊道,“人人都像钢铁一样坚强可靠。不过,上帝,那个可恶的莫里斯!是他吗?如果谁会出卖我们,那个人一定是他。天黑以前我就派两个弟兄去教训他一下,看能从他身上得到点什么。”
“啊,这么做倒也无妨,”麦坎默多答道,“不过,我不否认我喜欢莫里斯,并且不忍心看到他受苦。他曾对我说过一两次分会里的事,尽管他对这些事情的看法和我们不同,但他也绝不像是个告密之人。不过对于你们之间的事,我无权干涉。”
“我一定要把这个老家伙干掉!”麦金蒂发誓道,“我已经注意他有一年了。”
“好吧,你心里最清楚,”麦坎默多答道,“不过也得等到明天再处理,在尚未解决平克顿侦探这件事之前,我们必须停止其他行动。可别惊动了警察,尤其是在今天。”
“你说得没错,”麦金蒂说道,“在我们把伯蒂·爱德沃兹的心挖出来以前,先从他嘴里套出这些情报的来源。不过,他会不会看出这是个陷阱呢?”
麦坎默多满脸笑意地说:“我想我是抓住他的弱点了。如果能找到死酷党人的踪迹,就算是让他下地狱,他也心甘情愿。他已经给了我一笔钱。”说着,麦坎默多取出一沓钞票,“看完文件之后,他还会给我更多的钱。”
“什么文件?”
“啊,不会有什么文件的。我只是骗他,说我那儿有全体会员的登记表和章程,他希望尽快把秘密弄到手,然后离开。”
“果然如此,”麦金蒂咧嘴笑道,“他没有问你为什么不把这些文件直接带过去给他?”
“我是个受怀疑的人,怎么能带这些东西出门呢?何况上午在车站的时候,马尔文队长还看到了我。”
“哦,这事儿我听说了。”麦金蒂说道,“我看能担此重任的人也非你莫属了。干掉他之后,我们可以把尸体丢进一个废弃的矿井里。但无论如何,我们也无法改变这个人住在霍伯森领地,而你今天又到过那里的事实。”
麦坎默多耸了耸肩道:“倘若干得漂亮,他们就无法找到证据指控我。天黑以后,没人能看见他来找过我,我会安排好一切,让他出门时也不被任何人注意。现在,参议员先生,请允许我说出我的计划,并请你转告其他几位弟兄。你们最好早点来。我跟他约定的时间是晚上十点整,他敲三下门,我就去开,然后在他身后把门关上。那时,他就是我们的囊中之物了。”
“这倒是不难。”
“是的,不过接下来的行动就需要慎重考虑了。他是个受过训练的侦探,而且武器精良。他虽然相信了我的话,但很可能有所戒备。他本来只打算和我单独见面,可当他走进屋子看见里面却坐着七个人时,一定会向你们开枪,这样我们的人就会受伤。”
“是这样的。”
“而且这枪声一定会把附近所有该死的警察都招引来的。”
“你说得很对。”
“我们得这么办。大家先坐在你我曾经谈过话的那间大屋子里,我开门请他进来后,把他留在会客室里,之后假装去取文件,借机通知你们事情的进展情况。然后我返回会客室里,把事先准备好的假文件交给他。趁他看文件的时候,我就跳过去抓住他的双手,阻止他开枪。你们一听到我的声音,就用最快的速度冲进来,因为他也像我一样强壮有力,我也许不是他的对手,但我保证会坚持到你们进来。”
“这办法妙极了!”麦金蒂说道,“分会的弟兄会感谢你的。我想在我退位时,一定会提名你为下一任身主的人选。”
“参议员先生,事实上我只是个新入会的弟兄。”麦坎默多说道,可他脸上的神情表明,他很乐意听到这位有实力的人对他的赞美。
麦坎默多回到住处后,就立刻着手准备晚上的这场恶斗了。他首先把那支史密斯和威森牌左轮手枪擦干净,上好油和子弹,然后将那间会客室仔细检查了一遍。这是个长方形的房间,很宽敞,中间有一条长桌,墙边放着个大炉子。另外两面墙都是窗户,没有窗板,只挂着浅色的窗帘。麦坎默多围着屋子仔细地查看了一番。毫无疑问,这间房子不够隐蔽,不适合进行这种秘密的会见,好在这里离大路很远,不会引起人们的注意。最后麦坎默多找到了他的同伙斯坎伦——尽管他是死酷党的一员,但却是个安分守己的小人物。他极为软弱,从不与同伙的意见相抗衡,也曾经被迫参加了一些血腥的暗杀勾当,却感到异常地惊恐和厌恶。麦坎默多三言两语地向他说明了即将发生的事。
“我要是你,迈克·斯坎伦,我就会在今晚躲得远远的,落得清静。在天亮以前,这里一定会有流血事件发生。”
“你说得没错,杰克,”斯坎伦回答道,“我希望自己有勇气跟你们一起面对,可我做不到。当我看到那个煤矿经理邓恩被害时,我几乎被吓晕了过去。我没有像你或麦金蒂那样的胆量。假如分会不会因此怪罪于我,我就照你说的办,让你自己留下来处理晚上的事好了。”
晚上,麦金蒂等人按计划提前赶到了这间公寓。外表上看他们都是很体面的人,衣着整洁,可善于观察的人会发现,他们紧闭的嘴角和凶残的目光里,都露出擒获伯蒂·爱德沃兹的渴望。他们的双手都曾沾满鲜血,他们杀起人来心肠如铁,如同屠夫宰杀绵羊。
当然,从外貌和所犯下的罪行来看,令人生畏的身主麦金蒂是首要人物。书记哈拉威骨瘦如柴,心狠手辣,那皮包着骨头的长脖子下,是神经痉挛的四肢,此人只关注汇款单上的数字,对其来源是否公正合法却毫不顾及。会计司库科特是个面色阴沉、冷漠无情的中年人,皮肤黄如羊皮纸卷。他是个优秀的犯罪组织者,几乎每次罪恶行径的细节安排都出自此人之手。威拉比两兄弟是年轻力壮的实干家,身材高大,手脚灵活,一副坚决果断的样子。老虎科马克是一个浓眉大眼的黑大汉,他那凶狠残暴的秉性,就连会中弟兄也畏惧三分。此外,还有那个万恶的特德·鲍德温。正是这伙人准备在今夜取走平克顿侦探的性命。
屋子的主人在桌上放了威士忌,这些人便迫不及待地为今晚的活计庆祝起来。鲍德温和科马克已显出醉态,使得他们凶残的本性暴露无遗。因为夜里依然寒冷,屋里生着火,科马克便坐在炉子旁边取暖。他把手靠近炉火,发誓道:“这样不行。”
“嘿。”鲍德温揣摩着科马克的话说,“如果我们能把他捆起来,就可以从他口中了解到一切。”
“别担心,我们会让他说出真相的。”麦坎默多说道,他表情沉着果敢,虽然这整件事情的重任都落在了他身上,但他的举止却依然像平时一样,毫不在意。为此,大家对他都表示钦佩。
“这事由你来办,”麦金蒂赞许地说,“他还没察觉就已经被你扼住喉咙了。只可惜你的窗户没上窗板。”
麦坎默多便走过去,把每间屋子的窗帘都检查了一遍,说道:“现在没有人能从外面查探到我们。时间也快到了。”
“也许他觉察到了危险的气息,不会来了吧。”哈拉威说道。
“他会来的,”麦坎默多答道,“就像你们急于见到他一样,他也急着到这儿来。你们听!”
他们都像蜡人似的坐着,一动不动,有的人手里正举着酒杯要往嘴边送,也立刻停了下来。这时传来了三下重重的敲门声。
“嘘!”麦坎默多用手示意。这些人欣喜之至,都暗暗将手放在了藏着的手枪上。
“为了你们的生命安全,别出声!”麦坎默多轻声说着走了出去,小心翼翼地关上了房门。
这些凶手都伸长了耳朵听着,这位同伴走向过道的脚步声清晰可数。然后是他开门的声音,几句寒暄话过后,响起了一阵陌生的脚步声。过了一会儿,门砰地关上了,接着是钥匙锁门的声音。他们的猎物已经落入了陷阱。老虎科马克狞笑着,首领麦金蒂赶紧用他的大手掩住了科马克的嘴。
“蠢货,别出声!”麦金蒂低声说道,“你会坏了我们的好事!”
隔壁房间里传来一阵模糊不清的谈话声,时间长得令人难耐。随后门打开了,麦坎默多走进来,把手指放在唇上。
麦坎默多绕到桌子另一头,打量着他的同伴。他的面容似乎起了难以捉摸的变化,他的神情像是在办一件大事,果敢而刚强,一双眼睛从镜片后面放出极度兴奋的光。他成了一个领导者。这些人目光急切地望着他,可他仍是缄默不语,用沉着的目光回敬着他们。
“喂!”麦金蒂终于沉不住气了,“他来了吗?伯蒂·爱德沃兹在外面吗?”
“是的,”麦坎默多不慌不忙地答道,“伯蒂·爱德沃兹在这儿。我就是伯蒂·爱德沃兹!”
在这短短的几句话之后,屋内顿时像空旷无人般寂静无声,只听见火炉上水壶的沸腾声咝咝作响。七张面色惨白的脸惊恐万状地呆望着站在他们面前的人,接着,忽然响起一阵玻璃破裂的声音,许多闪闪发亮的来复枪筒从窗口伸进来,窗帘也全被扯了下来。
这时身主麦金蒂忽然像一头受伤的黑熊般咆哮了一声,冲向半掩着的大门。一支手枪正在那里对准了他的头,矿区警官马尔文队长那双蓝色的大眼睛正灼灼有神地望着他。这位首领只好退后几步,跌坐在他的椅子上。
“参议员先生,你还是坐在那儿比较安全些。”那个他们称之为麦坎默多的人说道,“还有你,鲍德温,如果不把你的手从枪上拿开,那你就用不着行刑者了。快拿开,不然我就要……放在那儿,很好。现在这所房子的周围聚集了四十名全副武装的警察,你们别想有机会逃走。马尔文队长,缴下他们的枪!”
在这么多来复枪的威慑下,这伙罪犯根本无力反抗,全被缴了械。他们阴沉着脸,顺服而震惊地依然围坐在桌旁。
“在分别之前,我还有几句话要说。”那个将他们引入圈套的人开口道,“我想我们不会再见面了,除非是在法庭的证人席上。在这其间,你们可以回想一下过去发生的事。现在你们已经知道我的身份了,我终于可以跟你们亮底牌了。我就是平克顿的侦探,伯蒂·爱德沃兹。我被选派来抓获你们这伙罪犯,将自己置身于一场艰难而危险的游戏中。没有人知道我正身处险境,即使是我最亲近的人也不知道。只有马尔文队长和我的助手知道这件事。今晚这游戏终于结束了,感谢上帝,我是赢家!”
此时,七张苍白的脸正望着他,眼中流露出抑制不住的敌意,爱德沃兹看到了这种倔犟的威胁眼神。“也许你们认为这游戏还没结束。好吧,我听天由命。不过,你们的手已经伸不远了,除了你们之外,今晚还有六十个人将被投入监狱。要知道,在我接手这件案子时,并不相信会有这样的组织,还以为是报纸上的无稽之谈呢,而我就是要去弄清这件事。他们告诉我,这和自由人会有关,于是我到了芝加哥,加入了自由人会。结果我发现这个组织只做好事,没有任何危害性,那时,我更加确信这都是报纸编造的噱头了。
“但我并没有放弃调查。自从我来到这个煤铁矿区,来到了这座山谷中,我就知道自己错了,这绝不是什么无稽之谈。于是我留下来调查。此前在芝加哥,我从未杀过人,也从未铸过伪币。你们从我这儿拿走的钱币都是真的,可我还是头一次觉得把钱用得如此恰到好处。我知道该怎样迎合你们的喜好,于是谎称自己是个逃犯。一切都按我想的那样进行。
“我加入了你们的罪恶组织,为赢得信任而尽力参与策划。可能人们会因此憎恨我,但无论如何,只要能抓住你们,随他们说去吧。可事实是怎样的?你们毒打斯坦格老人那晚,我刚刚入会,来不及事先通知他。但是,鲍德温,在他几乎被你打死的时候,我制止了你。如果我曾为你们出谋划策,那也是为了得到你们的信任,而我参与谋划的一些事,我确信能阻止它发生。我救不了邓恩和蒙西斯,是因为我事先毫不知情,但我会看到那些凶手被处以绞刑的。我提前通知了切斯特·威尔考克斯,所以,在我炸他家的房子时,他早已带着家人搬离了此地。还有许多罪行,我都设法制止,你们可以好好想想,往往在你们要下手的时候,那人却走了另一条回家的路,或者在你们埋伏他时,他却留在了镇上,又或者当你们认为他要出门时,他却足不出户。这样,你们就会发现这正是我的所为了。”
“你这个该死的叛徒!”麦金蒂恨得咬牙切齿,恶狠狠地咒骂道。
“喂,麦金蒂,你尽管这么叫吧,假如可以减轻你的痛苦的话。你和你的党徒是上帝的敌人,也是这地方所有居民的敌人。的确需要有一个人,到你们和那些可怜的受压迫者中去了解情况,要对付你们也只有这种方法,我就是这么做的。你们称呼我为叛徒,但我想,会有成千上万的人要称呼我为救命恩人,将他们从地狱里解救出来。整整三个月的时间,我在此地进行了深入调查,掌握了死酷党的秘密和每个人的犯罪事实。倘若不是知道我的身份已经暴露,那我还要再等上一段时间才动手呢。因为有人接到了一封信,它一定会使你们有所警觉的。所以我必须立即行动。
“我对你们再没什么可说的了。我想,在我晚年临终之时,只要想到我曾为这山谷所做的一切,也会感到欣慰的。现在,马尔文队长,我不再耽搁你办事了,请把他们拘捕起来吧。”
还有一些后话需要向读者交代一下。斯坎伦被派去给伊蒂·榭弗特小姐捎去一封蜡封的信笺,在接受这个使命时,他眨了眨眼会意地笑了。次日清早,一位美丽的女子和一个用布遮盖住面容的人,乘坐铁路公司的特快专车,一刻不停地离开了这个危险之地。这是伊蒂和她的情人最后一次在这恐怖谷中露面了。十天之后,在老雅各布·榭弗特的主持下,他们在芝加哥举行了婚礼。
这些死酷党人都被送到偏远地带去审判,他们的党徒对那里的法律监护人构不成威胁。这些党徒拼命地做着工作,花钱如流水地去搭救,结果也是枉费心机,而这些钱都是通过敲诈勒索从镇上掠夺来的。来自证词的控诉周密、清晰、证据确凿,驳回了一切耍尽阴谋的辩护之辞。因为写这份证词的人熟知他们的生活、组织和犯罪事实,对死酷党内的一切了如指掌。这么多年过去了,死酷党人终于被击垮、被粉碎了。从此,笼罩在山谷上空的乌云终于被驱散。
麦金蒂最终悲泣哀号着被送上了绞架,结束了他的一生。他手下的八名首犯也被处死。此外,还有五十多名党徒不同程度地被判了刑。至此,伯蒂·爱德沃兹完成了他的使命。
然而,正如爱德沃兹所预料的,这场游戏还没有结束。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特德·鲍德温首先逃脱了绞刑,然后是威拉比两兄弟,还有分会中其他几个凶狠残暴之徒。他们在监狱里待了十年,终于被释放。爱德沃兹知道,一旦仇敌出狱,他的平静生活也将随之结束。这些党徒发誓,一定要用爱德沃兹的血为自己的同党报仇雪恨!
他们来到芝加哥寻仇,有两次几乎得手,毫无疑问,很快就会有第三次行动。爱德沃兹只好改名换姓离开了芝加哥,去到了加利福尼亚。伊蒂·爱德沃兹的去世使他的生活一下子变得暗淡无光。后来他又一次虎口逃生,便再次更名道格拉斯,去到了一个偏远的峡谷中,在那里他遇到了一个名叫巴克的英国人,二人合伙经营矿业,积蓄了一大笔财富。不久后,他发现那些嗜血的猎犬又一次追踪而至,于是他决定立即迁往英国。后来,约翰·道格拉斯以一位绅士的身份在苏塞克斯郡生活了五年,并且在那里和一位高贵的女子结了婚。这之后,便有了前文所介绍的,发生在伯尔斯通庄园里的那桩奇案。
经过英国警方的审理,约翰·道格拉斯案被移交给上一级法庭进行判决。最终,地方法庭以自卫杀人判处,将其无罪释放。
“不惜一切代价,必须把他送出英国,”福尔摩斯在给道格拉斯妻子的信中写道,“这里并不安全,甚至比他曾经到过的地方还要凶险许多。英国不是你丈夫的安身之地。”
就这样又过了两个月,我们几乎渐渐淡忘了这桩案子。可是一天早晨,我们的信箱里出现了一封匿名信。信上既无地址,又无署名,只写了简单的几个字:“上帝,福尔摩斯先生,上帝!”看到这些稀奇古怪的字眼,我不由得好笑,可福尔摩斯脸上的神色却异常严肃。
“这不是什么好消息,华生!”福尔摩斯皱着眉头说。
这天深夜,女房东霍德森太太捎来口信,说有位绅士要见福尔摩斯先生。紧接着在她身后,我们见到了在伯尔斯通庄园结识的朋友,塞西尔·巴克,他的面容阴郁而憔悴。
“我有一个不幸的消息,是个可怕的消息,福尔摩斯先生。”巴克说道。
“恐怕是的。”福尔摩斯说道。
“你还没接到电报,对吗?”
“我收到一封匿名信。”
“可怜的道格拉斯。他们告诉我,他的本名是爱德沃兹,可对我来说,他永远是贝尼图峡谷的杰克·道格拉斯。我曾对你说过,他们夫妇二人在三星期前乘坐轮船去了南非。”
“没错。”
“这艘船在昨夜已经抵达开普敦。今天早上我接到道格拉斯夫人的电报:
杰克于圣·赫伦纳岛附近被大风吹落海中。没有人知道这意外是如何发生的。
艾维·道格拉斯”
“啊,结局竟是如此!”福尔摩斯若有所思地说道,“嗯,我敢肯定,这是有人在幕后操纵的。”
“你是说,这并非一起意外?”
“这绝不是意外事故。”
“他是被人谋杀的?”
“显然是的!”
“我也这么认为。那些万恶的死酷党人,这伙亡命之徒!”
“不,不,我的好先生,”福尔摩斯说道,“这事出自另一个主谋之手。这可不是截短了的猎枪和拙劣的六响左轮手枪的案子。很显然,这是莫里亚蒂的手法,罪恶的根源来自伦敦,而不是美国。”
“可他的动机是什么呢?”
“因为这个人绝不能容忍失败。此人正是以其万无一失的手段,维持着自身的霸主地位。这样一个智囊以及他背后庞大的组织同时运转,为的是除掉一个人,这真像是用铁锤砸核桃——力度过大而显得荒谬可笑,但显然这个核桃也被轻易地砸碎了。”
“可道格拉斯和他们有什么瓜葛呢?”
“到目前为止,我只能说,这是从莫里亚蒂的一个助手那儿得到的消息。这伙美国的罪犯跟其他的跨国犯罪团伙一样,他们的活儿在英国,自然要与这里的犯罪巨头合谋。从那时起,他们的猎物就已经是囊中之物了。一开始,莫里亚蒂派他的手下去寻找猎物,然后告诉他们如何处理此事。但当他得知鲍德温暗杀失败后,就开始亲自着手此事了。我曾经警告过你的朋友,这里要比他曾经到过的任何地方都危险得多。我没说错吧?”
巴克气愤地攥紧拳头,狠狠地敲了一下自己的脑袋说:“你的意思是,我们只能任人摆布?难道说没有人能对付得了这个魔王吗?”
“不,我没有这么说。”福尔摩斯说道,他两眼望着前方,似乎已经看到了未来,“我并没有说他们是不可战胜的,可是,你必须给我时间,必须给我时间!”
此刻,大家都沉默地坐着,而福尔摩斯那双炯炯有神的眼睛正穿过云幕凝视着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