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倒认为……”我说。
“我应当这么做。”福尔摩斯很不耐烦地说。
我自认是一个极有涵养的人,可是,我必须承认,他这样无礼地打断我的话,的确令我有些不快。于是,我严肃地说:“福尔摩斯,说真的,你有时真让人无法接受啊。”
他却全神贯注地思考着,没有立刻理会我的抗议。他一只手支着头,面前是一份还没用过的早餐,两眼凝视着一张刚从信封中抽出来的纸条,随后他又拿起信封,举到灯前,仔细琢磨着它的外观和封口。
“这是波洛克的笔迹,”他若有所思地说,“尽管我只见过两次,但我肯定这字条就是他写的。将希腊字母ε上端写成花体,是多么与众不同。不过,倘若它真是波洛克写的,那就一定有重要的事了。”
与其说他是在跟我说话,倒不如说他是在自言自语,可他的话却引起了我的兴趣,使我刚才的不快也随之烟消云散。
“那么,波洛克是什么人?”
“华生,波洛克是个化名,它不过是一个符号而已,可是在它背后却隐藏着一个变化无常、诡计多端的人物。在前一封信里,他直言不讳地说,这不是他的真字,并且奉劝我不必费心思地想要在这大都会的茫茫人海中追寻到他的踪迹。波洛克的危险之处,在于他结交的那个大人物,而不是他本身。试想一下,一条鲭鱼和一条鲨鱼结盟,一只豺狼和一头狮子为伍——那些狐假虎威的无耻之徒不仅凶残,而且阴险至极。华生,我认为波洛克就是这种人。你还记得那个莫里亚蒂教授吗?”
“那个著名的高智商的罪犯,在那些歹徒中的名声好像……”
“别像个外行,华生!”福尔摩斯不满地嘟囔着。
“我是想说,他并不那么为人们所熟知。”
“好啊,你真是机灵过人!”福尔摩斯大声说道,“我怎么没发现你原来也有幽默和机智的一面呢?华生,今后我可要小心提防你了。可是从法律上看,你要是把莫里亚蒂称作罪犯,就是对他公然的诽谤——这也正是它的奥妙之所在!他是史上最大的阴谋家,是所有恶行的总策划人,是社会黑暗的主宰者,是一个足以摧毁和左右世界命运的智囊!这就是他的本来面目。可是在公众眼里他却丝毫未受到任何怀疑,他风度翩翩,善于处世为人又低调谨慎,简直令人钦佩。所以刚才你说的那些话足以把你送上法庭,罚去你一年的薪水以抵偿他名誉的损失。他不正是著名的《小行星力学》这本书的作者吗?这本书中高深的纯数学造诣,据说连内行人都不能轻易对它提出什么批评。这样的人,难道你可以中伤他吗?一个信口雌黄的医生和一位遭人诽谤的教授——这就是你们两人将分别扮演的角色!那可真是个天才呢,华生。可是,如果那些普通人都远远不是我的对手,那么,你瞧,我现在就要棋逢对手了。”
“但愿我能亲眼看见!”我热诚地欢呼道,“可你刚才不是在说波洛克……”
“哦,不错,这个所谓的波洛克是整个链条中的一环,接近那个核心人物。对我而言,击垮这一环并非轻而易举。但据我的观察,他是这一链条中唯一的薄弱环节。”
“可是,只要有一个薄弱环节,整个链条也就不那么坚固了啊!”
“一点不错!我亲爱的华生。所以,波洛克就显得非常重要了。他还有一点起码的正义感,我又偶尔暗地里转给他几次十镑的钞票,在这样的鼓舞下,他已经有一两次事先给我送来了有价值的消息——这些消息的价值并非在于让我事后去惩治罪犯,而是能使我预见并防止某一罪行的发生。我敢肯定如果手头有密码,我们就能发现这正是一封具有我上面所说的那种性质的信。”
福尔摩斯再次将那张纸平铺在空盘子上,我站起来,低下头,注视着那些稀奇古怪的文字,文字排列如下:
534 C2 13 127 36 31 4 17 21 41
DOUGLAS 109 293 5 37 BIRLSTONE
26 BIRLSTONE 9 47 171
“福尔摩斯,你从这些字中发现了什么吗?”
“很明显,它是在传达一种秘密消息。”
“可是找不到解码,这些密码又有什么用呢?”
“在这种情况下,的确没有什么用。”
“为什么你说‘在这种情况下’呢?”
“因为我了解几种密码,它们看起来就像读报纸通告栏里的消息一样轻松。那些简单的小游戏能使人感到有趣,消除疲劳。而这种密码就不同了,它显然要参照某本书中某页上的某些词来帮助理解。如果不告诉我是在哪本书的哪一页上,那我就无能为力了。”
“那为什么会出现道格拉斯(DOUGLAS)和伯尔斯通(BIRLSTONE)两个词呢?”
“说明这本书上没有那两个词。”
“那他为什么不告诉我们是哪本书呢?”
“亲爱的华生,凭着天赋的精明和生来的狡黠,你也肯定不会把密码信和解码放在同一信封里,因为信件一旦投错了地方,那你就完了。这样他很可能在罪行实施前就败露了。我们的第二封信现在也该到了,如果未来的那封信里没有给我们送来与密码有关的解释,那才使我奇怪呢,或者还有一种可能,就是直接给我们送来查阅这些符号的原书。”
果然不出福尔摩斯所料,几分钟后,小仆人毕利进来了,送来那封我们所期待的信函。
“笔迹相同,”福尔摩斯边拆开信封边说。当他展开信笺的时候,兴高采烈地补充道,“还签了名呢。喂,华生,我们就要找到答案了。”可是当他很快阅读完信的内容后,眉头又紧锁了起来。
“哎呀,这可太令人失望啦!华生,恐怕我们的期待要化为泡影了。这个波洛克,但愿他没有遭到不幸。”
亲爱的福尔摩斯先生:
这件事我不愿再插手了。这太危险了,他开始怀疑我了。我看得出来他对我起了疑心。正当我写完通信地址,打算把密码索引寄给你时,他竟突然出现了。幸亏我及时把它藏了起来,要是让他看到的话,那我可就在劫难逃了。然而我从他目光里看出了怀疑的神色,请你把上次我寄给你的密码信烧了吧,那封信现在对你没有用处了。
弗莱德·波洛克
福尔摩斯用手指搓弄着这封信,坐了下来,皱着眉头,双眼凝视着壁炉里的火光。
“也许这并没有什么。只不过是他做贼心虚罢了。他自觉是个叛徒,所以从那个人的眼里察觉出了谴责的神色。”福尔摩斯终于说道。
“那个人,我猜就是莫里亚蒂教授吧。”
“正是他!他们那一伙人,不管谁只要提到‘他’,都知道指的是谁。他们之中只有一个掌控一切的‘他’。”
“可是他又能怎么样呢?”
“嗯,这可是个大问题。当有一个全欧洲第一流的智囊在与你作对,而他背后又有各种邪恶的势力作后盾,那他就有恃无恐了。不管怎么说,咱们这位朋友波洛克显然是受到了惊吓:把信纸上和信封上的笔迹对比一下吧。正如他在信中说的那样,信封上的字是那个人突然来访前写的,所以清晰有力,而信纸上的字就潦草得几乎看不清了。”
“那他何必写这封信呢?索性洗手不干不就行了?”
“因为他怕我会去追问他,给他带来麻烦。”
“的确。”说着,我又拿起原来的那封密码信,盯着那些符号看起来。“仅凭这张纸片就想破解其背后的重大秘密,这想法也真是够疯狂的了。”
福尔摩斯推开他那尚未用过的早餐,点燃了那个气味呛人的烟斗,这是他静心思索时的伴侣。“先别那么早下结论。”他把身子仰靠在椅背上,双眼凝视着天花板,说道:“尽管你有马基雅弗利那样的才智,但也漏过了一些东西。让我们暂且用纯理性的方式来考虑一下这个问题吧。这封信里的密码来自一本书,这就是咱们的出发点。”
“这个出发点似乎也没什么把握啊。”
“那么看看能不能把范围缩小一点吧。当我们把思想集中在一本书上的时候,这件事就不那么高深莫测了。关于这本书,我们有什么提示没有呢?”
“完全没有。”
“嗯,嗯,还没有糟到这个地步。这封密码信开头的数字是534,这可是个大数字,不是吗?我们假设一下,534是书的页码,那么这本书就是一本大部头的书了。这样我们离答案就又近了一步。关于这是本什么样的书,我们有什么其他的提示吗?下一个符号是C2,华生,你看这指的是什么呢?”
“当然是指第二章了。”
“我看未必,华生。我猜你会同意我的看法:既然已经告诉了我们页码,那章节就没有意义了。再说,如果534页还在第二章,那第一章一定长得让人吃不消了。”
“是第几栏!”我喊道。
“高明,华生。你今天真是机智过人呀。如果它不是代表第几栏,那我可就真是走进死胡同里了。所以,你看,我们现在可以说出它是一本很厚的书,每页分两栏排版,每一栏又相当长,因为在信中出现了某一栏中标数是293的一个词。现在我们是否已经无法再推理下去了呢?”
“恐怕是的。”
“这么说你就太小看自己了,我亲爱的华生。再仔细想想吧,动一动脑筋!如果这是一本我们很难找到的书,他肯定会送一本给我的。在他的计划被打乱以前,他并没有想到要把书寄给我,而是打算通过信件把线索告诉我,这在他的第二封信中提到过。这就表明,他认为我们很快就能找到这本书。总之,华生,这是一本很常见的书。”
“你的话听起来确实有道理。”
“所以我们的答案已经缩小到一本厚书上了。它分两栏排版,并且是一本常见的书。”
“《圣经》!”我欣喜地大喊起来。
“好,华生,好!可是,很抱歉我不认同你的看法。就算是自我标榜,我也绝不会认为在莫里亚蒂之流的案头上会有《圣经》这本书。而且《圣经》的版本那么多,他怎么能断定自己的那本书是和我的书出自同一版本呢?显然,这本书只有一个统一的版本。他知道他书上的第534页肯定和我的那本完全相同。”
“可是大部分书都不止一个版本呢。”
“的确如此,这恰恰是我们的出路所在。我们的查找范围又缩小到版本统一的,人人都会有的书上了。”
“是萧伯纳的著作!”
“华生,恐怕还不是这本书。萧伯纳的文字简洁凝练,但词汇有限。从它的词汇中很难得出一个新信息。所以这本书还是排除吧。这样看来,字典也不适合。那么还有什么书呢?”
“一本年历!”
“好样的,华生!你要是没有猜中,那我就大错特错了!是一本年历!让我们来仔细考虑一下惠特克年历吧:这是一本常见的书,也是大部头的书,每页分两栏排版,虽然开始词汇比较简练,如果我没记错的话,结尾时却很啰唆。”福尔摩斯顺手从案台上拿起这本书来,“这是534页,第二栏,上面有很长的内容,是有关英属印度的贸易和资源问题的。华生,请你把我挑出来的这些词记下来!第13个词是‘马耳他’,恐怕这不是一个吉利的开始,第127个词是‘政府’,尽管这与我们和莫里亚蒂教授无关,但至少还算靠谱。让我们再看看,马耳他政府做了些什么?哎呀,下一个词是‘猪鬃’,我的好华生,咱们没有线索了,这下完了!”
他说话的语气虽然像是在开玩笑,可是那紧锁着的浓眉却反映了他内心的失望和愤懑。我也无可奈何地坐在那里,一筹莫展地凝视着炉火。忽然间,福尔摩斯的一声欢呼打破了这漫长的沉默。他奔向书橱,从里面抽出一本封面早已泛黄的书来。
“华生,我们上了太时髦的当了!”他大声说道,“我们追求时髦,所以受了惩罚。今天是一月七日,我们早早就买好了这本新年历。波洛克很可能是根据一本旧年历凑出那封信的。要是他能写完那封解答信的话,他一定会告诉我们这一点的。现在我们再来看看这本书的534页还有些什么。第13个词是‘这’,看来我们有希望了。第127个词是‘有’——‘这有’。”福尔摩斯兴奋得两眼放光,当他的手指向另一个词“危险”时,他那细长而颤抖的手指忽然一抽。“哈哈,好极了!华生,把它记下来。‘有危险—马上—会—降临’,然后是‘道格拉斯’,再下面是‘富有的—乡村—现在—在’,接着是‘伯尔斯通—庄园—伯尔斯通—信任—紧急。’“你看,华生,你觉得纯推理和它的成效如何?如果杂货店有卖桂冠,我一定要叫毕利去买一顶来作为它的奖赏。”
我不禁全神贯注地盯着刚才在福尔摩斯破译时记下的这些奇怪的信息。
“他给我们传达的信息是多么稀奇古怪啊!”我说道。
“恰恰相反,他干得漂亮极了,”福尔摩斯说,“当你只想从一栏文字里找那些用来表达你的意思的字眼时,你就不能指望这有限的内容里会出现你所需要的每个词。你也只能靠你的收信人用他的智慧去弥补了。在这封信的意思一目了然:有些恶魔正在想法对付一个叫道格拉斯的人,正如信上所说,他是一个富有的乡绅。他确信——他找不到‘确信’这个词,只能找到与它相近的词‘信任’来代替——情况已经万分紧急了。这就是我们的收获,难道这不是一次颇有成效的推理吗?”
尽管福尔摩斯刚才在没有达到自己的期望时曾暗自失望,但他现在却像一个真正的艺术家那样,为自己的工作成果而深深陶醉。当毕利推开门,把苏格兰场的麦克唐纳警探引进屋来时,他还在为刚才的胜利而抿着嘴微笑。
那是在十八世纪八十年代末的时候,当时的亚历克·麦克唐纳远非现在这样声名显赫。他虽然年轻,但由于他经手的案子都办得相当出色,因而深受警探们的信赖。他身材高大,体形健壮,给人一种稳健强壮的印象。他前庭饱满,一双炯炯有神的眼睛,在浓密的睫毛下闪烁着深邃的智慧之光。他是一个沉默寡言、一丝不苟的人,意志顽强,带有很重的阿伯丁口音。
福尔摩斯曾两次协助他办案,均告成功。而福尔摩斯自己所得到的唯一报酬,就是享受胜利和解决难题的快乐。因此,这个苏格兰人对他的业余同行非常尊敬和爱戴,这点在他每逢遇到有什么困难就老老实实地来向福尔摩斯求教上,可以看得出。平庸的人之所以平庸,是因为他总是从自身出发,看不到别人的高明之处,而富有才能的人却能很快发现别人的天才来。麦克唐纳是一位颇具天赋的警探,他深知向福尔摩斯这一位无论在天赋和经验方面都已在全欧洲独一无二的天才求教,绝不会有损他的形象。福尔摩斯不善交际,可是他对这位高大的苏格兰人却颇有好感。见麦克唐纳进来,福尔摩斯微笑着迎上前去。
“你是今天的第一位来访者,麦克唐纳先生,希望你交好运,”福尔摩斯说,“可我担心,又有什么糟糕的事发生了吧?”
“福尔摩斯先生,我想,如果您不说‘担心’,而是说‘希望’,倒更贴切些。”这位警探会心地微笑着回答。“嗯,一小口酒足以驱走清晨的寒气。谢谢您,我不吸烟。请原谅我不得不抓紧时间,因为案发后最初的几小时是最宝贵的,这一点您是最清楚不过的,只是……只是……”
警探突然停下来,非常惊诧地盯着桌上的一张纸条,那上面正是我草草记下的密码译稿。
“道……道格拉斯,”他结结巴巴地说,“伯尔斯通!福尔摩斯先生,这是怎么一回事?天啊,这简直是魔法!你是从哪儿弄到这两个名字的?”
“是华生医生和我刚刚从一封密码信中破译出来的。怎么了,这两个名字有什么问题吗?”
这位警探茫然不解、张口结舌地来回扫视着我们。“因为,”他说,“伯尔斯通庄园的道格拉斯先生今天早晨被人杀害了!”
这又是一个富有戏剧性的时刻,我的朋友福尔摩斯就是为这样的时刻而生的。如果说他在听到这个惊人的消息时吃了一惊或是心情激动的话,那都显得夸大事实了。尽管他生性并不残忍,可是由于长期处于这样的环境中,他完全可以泰然处之。然而,如果说他在感情上比较迟钝的话,那么,他的理性思维和洞察力却异常地活跃和敏锐。这个简短的消息让我感到恐惧,可是福尔摩斯却面无惧色,他的表情平静而沉着,倒像是一位化学家看到过饱和溶液里分离出结晶体一样。
“出乎意料!出乎意料!”他说。
“看来您并不感到吃惊啊?”
“麦克唐纳先生,这的确引起了我的兴趣,但绝不是吃惊。为什么要吃惊呢?我从某个关键环节得到一封匿名信,警告我说有危险正在靠近着某个人。可不出一小时,我就被告知这个危险已变成现实,那个人已经死了。正如你看到的,它引起了我的兴趣,但并不是吃惊。”
他向那位警探简单描述了一下这封信和密码的情况。麦克唐纳双手托腮沉默地坐着,两道淡茶色的浓眉蹙成一团。
“今天早晨我本来是打算到伯尔斯通去的,”麦克唐纳说,“我来这里就是想问一下您和您的这位朋友是否愿意和我一起去。但是,照您的话来看,或许留在伦敦会更好些。”
“我倒不这样认为。”福尔摩斯说。
“真是活见鬼了!福尔摩斯先生,”警探大声嚷道,“就这一两天,报纸就该登满‘伯尔斯通之谜’的报道了。可是既然有人在事发之前就已经在伦敦预料到了,那还算得上是谜吗?只要找到这个人,一切就迎刃而解了。”
“的确如此,麦克唐纳先生。可是,你打算怎样找到这个所谓的波洛克呢?”
麦克唐纳翻看着福尔摩斯递给他的那封信说:“发信地点是在坎伯韦尔——这对我们没什么用处。您说这是化名,这当然也就无从查起。您不是说曾经给他送过钱吗?”
“送过两次。”
“怎么给他的?”
“通过邮局寄到坎伯韦尔。”
“您是否留意过是谁取走的钱?”
“没有。”
警官露出一副吃惊的样子,“为什么不?”
“因为我必须信守诺言。我曾经答应过他不去追查他的行踪,一开始就答应过。”
“您认为他背后还有人?”
“一定有。”
“就是我曾经听您提到过的莫里亚蒂教授?”
“正是他!”
警探麦克唐纳微微一笑,瞥了我一眼,眼皮微微颤动着:“请恕我直言,福尔摩斯先生,在我们刑侦调查部里,大家都认为您对这位教授有一点儿偏见。事实上我也曾经亲自去调查过,但他的确是一个学识渊博、令人敬佩的人啊!”
“很高兴你认识到了他的才华。”
“老兄,人们不能不佩服他啊!听了您对他的评价后,我就决心去见见他。我和他聊到了日食。至于我们如何聊到这一话题,我也记不清了,不过当时他拿出一盏灯和一个地球仪来,很快就把原理解释得一清二楚。他借给我一本书,不怕您见笑,虽然我在阿伯丁受过很好的教育,但仍然无法看懂。他面容消瘦,头发银白,说话时神情肃穆,完全可以做一个很好的牧师。在我们互相道别的时候,他把手放在我肩上,就像父亲在祝福他将要远行的儿子走上残酷凶险的社会一样。”
福尔摩斯搓着手,咯咯地笑着说道:“好!太好了!麦克唐纳,我的朋友,请你告诉我,这次令人难忘的会见,大概是在教授的书房中进行的吧?”
“是的。”
“那是个很雅致的房间,对吗?”
“是的,简直是非常华丽,福尔摩斯先生。”
“你坐在他书桌前?”
“没错。”
“太阳照在你的脸上,而他却在暗处,对吗?”
“嗯,那是在傍晚,可是我记得当时灯光照在我的这一边。”
“果然如此。你可曾留意教授座位上挂着的画像?”
“福尔摩斯先生,大概是受到了您的影响,我观察得比较仔细。是的,我记得那幅画像——一个年轻的女子,双手托着腮,斜着眼睛看你。”
“那是让·巴普蒂斯特·格鲁兹的油画。”
警探努力表现出对此事感兴趣的样子。
“让·巴普蒂斯特·格鲁兹,”福尔摩斯十指相抵,仰靠在椅子上,继续说道,“他是一位法国画家,一七五○年到一八○○年这段时间是他的鼎盛时期。当然,我指的是他的创作生涯。当代评论家对格鲁兹的赞誉远比与他同时代的评论家对他评价要高许多。”
警探开始双眼显出索然无味的样子,说道:“我们是不是……”
“我们并没有偏题啊,”福尔摩斯打断他的话,“我说的这些与你所谓‘伯尔斯通之谜’的案件有着直接的重要的联系。从某种意义上说,它正是这一案件的关键所在。”
麦克唐纳向我投来求助的目光,勉强笑了一下,说:“福尔摩斯先生,您的思路转得有点太快了,您省略了一两个环节,我就有些跟不上了。到底这个过世了的画家和伯尔斯通一案有什么联系呢?”
“一切知识对于侦探来说都是有用的,”福尔摩斯接着说道,“一八六五年,格鲁兹一幅名为《牧羊女》的画作,以一百二十万法郎——也就是四万多英镑的价格在波达利斯竞拍时被人买走——即便是这样一桩小事,也值得你去仔细思索。”
果然,这话引起警探的注意,他一边思索一边认真地听着。
“我得提醒你,”福尔摩斯继续说下去,“教授的年薪可以从几本权威的书中找到,是七百镑。”
“那他怎么买得起……”
“正是这样,他怎么买得起!”
“啊,这的确值得注意,”警探深思着说,“福尔摩斯先生,请您继续讲下去吧,太有趣了,精彩极了!”
福尔摩斯笑了,他在听到真诚的赞赏之时总会感到温暖——像一个真正的艺术家那样。于是,他问道:“你不是说要到伯尔斯通去吗?”
“我们还有时间呢,”警探看了一下手表说,“我的马车就在门外,用不了二十分钟就能到达维多利亚车站。不过,关于这幅画,福尔摩斯先生,我记得您曾经说过您从来没有和莫里亚蒂教授打过交道啊。”
“我们的确从没见过。”
“那您怎么对他房间的布置了如指掌呢?”
“啊,这是另一回事了。我去过三次他家中,有两次都是用不同的借口等候他,在他回来之前就离开了。还有一次,嗯,我可真不好对一个官方的警探说。那是最后一次,我偷偷进去查看了他所有的文件,结果完全出乎意料。”
“您发现了什么线索吗?”
“一无所获,这真令人吃惊。无论如何,你现在知道我为什么要提这幅画了——莫里亚蒂事实上极为富有。可他的财富到底是从哪来的呢?他尚未娶妻,他的弟弟也只是英格兰西部一个火车站的站长。他年薪七百镑,却拥有一幅格鲁兹的油画。”
“这么说……”
“答案很简单。”
“您的意思是,他有很多非法收入?”
“完全正确,当然我还有别的理由怀疑他——许多蛛丝马迹,隐隐约约地将我们引向网心,而那只毒蜘蛛正一动不动地在那里潜伏着。我仅仅提到一幅画,因为这是你亲眼所见的。”
“好吧,福尔摩斯先生,我承认您刚才的那些话确实很有意思,不只是有趣,简直妙极了。不过,您能不能说得再详细一些,究竟他的钱是从哪儿来的?私铸假币还是盗窃?”
“你知道乔纳森·王尔德吗?”
“啊,这个名字倒是有些耳熟,他是小说里的主人公吧,对吗?我从不向小说里的人物学习破案,这些家伙只告诉你谁是罪犯,却从不让人知道他们是怎样做的。小说只能给人灵感,却没有实际意义。”
“乔纳森·王尔德可不是侦探,也不是小说里的主人公,他是一个犯罪团伙的头目,生于上一世纪——大概一七五○年前后。”
“那他对我也就没有意义了,我是一个讲究实际的人。”
“麦克唐纳先生,你应该做的最实际的事,就是闭门进修三个月,每天看十二个小时的犯罪史。任何事物都是循环往复的——莫里亚蒂教授也是如此。乔纳森·王尔德是当时伦敦罪犯们的幕后主使者,他向伦敦罪犯提供足以令办案人员大感头疼的坏点子,并从那里收取百分之十五的佣金。这古老的车轮仍然旋转,同一根轮轴还会回到原处。过去所发生的一切,随时都有可能重现。我再跟你说说这个莫里亚蒂,你应该会感兴趣。”
“对于他我的确非常感兴趣。”
“一次偶然的机会,我发现了莫里亚蒂锁链中的第一个环节,它的一端系着这个罪魁祸首,另一端则是他的爪牙——那些打手、窃贼、诈骗犯和靠耍手段骗钱的赌徒,这条锁链充斥着五花八门的罪恶。这股势力的幕后策划者是塞巴斯蒂恩·莫兰上校,而法律在这位‘参谋长’身上无法奏效,因为他和莫里亚蒂一样在世人眼中无懈可击。你知道莫里亚蒂教授给他多少钱吗?”
“愿闻其详。”
“每年六千镑,用来购买他那些天才的鬼点子。纯粹的美国式交易原则。他的收入比一个首相还高得多。莫里亚蒂的收入究竟有多少,并且牵涉的幕后交易规模有多大,从这里大可以窥见一斑。另外,最近我特地查了一下莫里亚蒂的支票——一些他用于支付家庭日常开销的普通支票。这些支票来自六家不同的银行。关于这一点你怎么看?”
“的确,这不合常理!可是您从中得出的结论是什么呢?”
“他不愿让人知道他其实非常富有,没人知道他到底有多少钱。我敢说他名下的银行账户足有二十个,而他最大的账户很可能在国外,德意志银行或者是里昂信贷银行。如果以后你能有一两年空闲的时间,可以专门调查一下莫里亚蒂教授。”
随着谈话内容的深入,麦克唐纳听得入了迷,他几乎忘记了自己是为什么而来的了。现在,他那种讲究实际的苏格兰人禀性又一次提醒了他,使他立刻把话题转回到了当前的案子上来。
“不管怎么说,他完全有权把钱存在任何一家银行,”麦克唐纳说,“您说的这些逸事都很有趣,但似乎离我们的这桩案子有点远了,福尔摩斯先生。不过问题的关键是您提到了那位教授和这件案子有关,而您又收到了那个化名为波洛克的人发出的警告信。为了当前的案情需要,您能否再说得详细一些呢?”
“我们不妨先推测一下犯罪动机。根据你刚才描述的情况来看,这是一桩匪夷所思的,或者至少是一起难以解释的凶杀案。假设犯罪的起因正如我们所怀疑的那样,那么他的动机就有两种可能性。在这之前我要告诉你,莫里亚蒂对其手下的控制采用的是铁血政策,纪律森严。在他的法典里只有一种惩罚方式,那就是死亡。现在我们可以假定这个被害人道格拉斯是因为在某件事上背叛了他的头头,而被别人告发了,那噩运当然就要降临在他身上,而且这个惩罚很快就会被传得沸沸扬扬,同时也会使其余的手下都感到死亡的恐惧。”
“嗯,这是一种意见,福尔摩斯先生。”
“另一种动机,就是莫里亚蒂用他那惯常的经营手段一手策划的了。最近你听说哪里遭到抢劫了吗?”
“这个我还没听说。”
“如果是这样,那么第二种假设,莫里亚蒂很可能是在得到瓜分赃物的许诺下参与策划的,不然就是在拿到别人的好处之后主持策划了这起谋杀案。两种假设都有可能。但无论是两者中的任何一种,或是两者兼有的第三种可能,我们都必须去伯尔斯通寻找答案。我太了解我们这个对手了,他绝不会在伦敦留下任何会暴露自己的把柄。”
“那么,我们现在就出发到伯尔斯通去吧!”麦克唐纳从椅子上跳起来,大声喊道,“哎呀,已经过了我预定的时间了!先生们,我只能给你们五分钟时间做准备,赶快行动吧。”
“对我们来说已经足够了。”福尔摩斯一下子从椅子上跳起来,匆忙脱下睡衣,穿好外套,“麦克唐纳先生,请你等会儿在路上把一切详细情况告诉我。”
“一切详情”少得令人失望,但是它却足以表明此案的确值得一位专家去密切关注。福尔摩斯一边倾听那少得可怜但却值得注意的细节,一边不住地搓弄着他那双纤瘦的手,脸色渐渐明朗起来。告别了漫长而又无所事事的几个星期,眼下终于有了一个施展身手的好机会。在他身上这种非凡的天赋若是长时间找不到用武之地,恐怕敏锐的思维之刃也会变得生锈、迟钝的。
歇洛克·福尔摩斯遇到了期待已久的机会,双眼有神,苍白的脸颊微微泛红,发自内心的渴望使他看起来神采飞扬。他坐在马车上,身体前倾,聚精会神地倾听麦克唐纳简要叙述这桩发生在苏塞克斯的悬案。正如这位警探所说,他是在今早通过牛奶工人带给他的一份简报上得知的。怀特·梅森警官是他的好朋友,每当遇到这样棘手的案子,当地警方需要苏格兰场支援的时候,麦克唐纳总是最早得到信息。这样一桩看似毫无头绪的悬案,通常需要省城派专家前去解决。
亲爱的麦克唐纳警官:
这信是特地写给你的,另有公文送到警署。请发电报通知我你今早到伯尔斯通来的车次,我去车站接你。如果我有事在身,也会派人去接。这个案子非常棘手,请你赶快动身来此。如果你能和福尔摩斯先生一起来,那就再好不过了,他会对侦破案件有所帮助的。要不是有人被害,那么整个案子就真是天衣无缝了。我的天,这简直让人不敢相信!
“你的朋友似乎并不愚蠢。”福尔摩斯说。
“是的,先生,依我看,怀特·梅森是一个充满活力的人。”
“好,他还说了什么?”
“等见到他时,他就会把一切详情告诉我们了。”
“那么你是怎么知道道格拉斯先生和他惨遭杀害的事情的?”
“那是随后到来的正式报告中说的。报告上可不会用‘惨遭’这样的词,这不是正式术语,只是提到死者约翰·道格拉斯是被火枪击中头部毙命的,还提到案发的时间,大概是昨晚午夜时分。另外,报告上明确指出这是一桩谋杀案,只是凶手尚未落网,并且说这个案件复杂离奇,非同一般。福尔摩斯先生,现在我所知道的就只有这些了。”
“那么,麦克唐纳先生,你不介意的话,我们就先说到这里吧。干我们这行最忌讳的就是在证据不足时过早下结论。当前我认为只有两点是可靠的——伦敦有一个大智囊和苏塞克斯有人死了。我们就是要去调查这两者之间的联系。”
请容许我把无关紧要的事情暂时放在一边,客观地描述一下在我们到达案发现场之前所发生的事情,这是我们后来才得知的。因为只有这样,我才能使读者对相关人物以及决定他们命运的奇特背景有所了解。
伯尔斯通是苏塞克斯郡北部边陲的一个村庄,几百年来,这里的房屋始终以一种半木质结构保持着它们的旧貌,古韵犹存。由于这里风景如画、地理位置优越,近年来吸引了不少有钱人移居于此,他们的别墅就建在周边丛林之中。当地人说这片丛林是维尔德大森林的一角,大森林一直延伸至北部白垩丘陵地带,变得越来越稀疏。由于人口的增加,一些小商店也就应运而生了,因此,在不远的将来,伯尔斯通很快就会从一个古老的山村变成一座现代化城镇。它处在这片地域的中心位置,而距离这里十到十二英里左右,向东延伸至肯特郡的边界,还有一个离它最近的重要城镇——滕布里奇韦尔斯市。
在离这座城镇半英里左右的地方,有一个以高大的山毛榉树而闻名的古老园林,叫伯尔斯通庄园。它历史悠久,其中一部分建筑物可追溯到第一次十字军东征的年代,当时雨果·戴·卡普斯在英王赐给他的这个庄园中心建起了一座小型城堡。这座城堡在一五四三年毁于一场大火。直到詹姆士一世时代,才又在这座封建城堡的废墟上重建起一座庄园,原来那座城堡的一部分已被熏黑了的基石也被利用上了。
庄园的建筑是由三角形石块堆砌起来的,上面镶嵌着宝石状的格窗,依然保留着它十七世纪初始建时的模样。原来的两条用于护卫其富于尚武精神的先辈的护城河,外河早已干涸,如今成了菜园。那条环绕着庄园的内河依然存在,虽然现在只有几英尺深了,但宽度却还有四十英尺。河水潺潺流经这里,蜿蜒不绝,因此,尽管水流浑浊,却不似沟堑死水那般不卫生。庄园建筑底层的窗户离水面只有一英尺左右。
通向庄园的必经之路是一座吊桥。吊桥的铁链和绞盘早已生锈、断裂。然而,这座庄园的新主人却精力充沛,把吊桥修葺一新。它不但可以吊起,而且事实上是每天晚上都会吊起,早晨又放下去,使之恢复了封建时期的旧貌,每当夜晚降临,这里就变成了一座孤岛——这一事实是与这个即将轰动整个英国的案件直接有关的。
这座庄园在道格拉斯买下它之前就已经多年没有人住了,随时都有可能荒废坍塌成一堆引人注目的废墟。这个家庭只有两口人:约翰·道格拉斯和他的夫人。无论从性格还是人品方面说,道格拉斯都可谓不同寻常。他五十岁左右,下巴宽大,面容粗犷,蓄着灰白胡子,一双灰眼睛十分敏锐,体形瘦高而健壮,丝毫不减壮年时的气派。他总是乐观大度、和蔼可亲。但是从他不拘礼节的举止中似乎看得出,他体验过远远低于苏塞克斯郡社会阶层的生活。
然而,尽管那些颇有教养的邻居们对他投以好奇而谨慎的眼光,但由于他慷慨大方地捐资当地的福利事业,积极参加他们的烟火晚会和其他盛大集会,再加上他嗓音浑厚圆润,颇受大家喜爱,又常常应邀献上一首动听的歌曲,所以道格拉斯很快便在村民中大受欢迎。他看上去很有钱,据说是在加利福尼亚州做过金矿生意。在与他本人以及他夫人的交谈中,人们了解到,道格拉斯曾在美国生活过一段时间。
道格拉斯的慷慨大方和平易近人给人们留下了好印象,而他那临危不惧、举重若轻的品质更提高了他的声望。尽管他不是一个很高明的骑手,但每次狩猎他都应邀参加,不仅凭着他的决心坚持到底,而且在强大的对手面前他毫不退缩。有一次教区牧师的住宅起火,本地的消防队都已宣告无法扑救,可他却无所畏惧地冲进火海,抢救财物,从而名声大振。因此,尽管约翰·道格拉斯来到此处还未满五年,却已是声名显赫的人物了。
虽说按照英国人的习惯,人们很少未经介绍就去拜访一个迁来本地的异乡人,但他的夫人却也得到了相识者的爱戴。尽管她并不喜欢交际,生性孤独,只是一心照顾丈夫,料理家务。传闻她是一个英国女子,和道格拉斯先生在伦敦相识,那时他正在鳏居。她是一个美丽的女人,身材高挑,肤色较深,体态苗条,比她丈夫年轻二十岁。年龄上的差距似乎并不影响他们美满的家庭生活。
然而,据那些深知内情的人透露,他们之间的相互信任并非完全是不设防的,因为与其说道格拉斯夫人不愿提及她丈夫过去的生活,还不如说她其实一无所知。少数观察敏锐的人曾注意到并议论说,道格拉斯太太有时显得过分焦虑,每当她丈夫回家过迟的时候,她就表现出极度不安。平静的乡村容易滋生出流言飞语,庄园女主人这一弱点当然也不可避免地成为人们的话题。而案发之后,这件事就在人们的各种猜测中被赋予了特殊意义,从而显得格外重要。
可是还有一个人,说实话,他不过是偶尔在庄园里小住,但由于这件奇案发生时他也在场,因此在公众的视线中,他的名字就特别惹眼了。他叫塞西尔·巴克,是汉普斯特德郡黑尔斯洛基市人。
塞西尔·巴克身材高大而灵活,在伯尔斯通的大街上人人都认识他,因为他经常出入庄园,颇受庄园主人的欢迎。人们对塞西尔·巴克的关注,主要在于他是道格拉斯先生在伦敦时的旧友,也是唯一对道格拉斯鲜为人知的过往生活有所了解的人。巴克无疑是个英国人,但据他自己说,他与道格拉斯是在美洲初次相识的,而且后来关系密切,这是显而易见的。看来巴克是一个富翁,而且是个众所周知的光棍。
论年龄,他比道格拉斯年轻得多,最多四十五岁。他身材高大、膀大腰圆,像一个职业拳击手。那粗黑浓密的眉毛下是一双目光如炬的黑眼睛,即使不靠他那双本领高强的大手,也能在众多敌手中冲出重围。他不爱骑马,也不热衷打猎,总是叼着一只烟斗,在这乡下古镇里转来转去。不然他就与主人一起出去兜风,主人不在时就与女主人驱车出游,一起欣赏这优美的乡村景色。
“他是一个慷慨大度、性情随和的绅士,”管家艾姆斯说,“不过,天啊,我可不敢冒犯他!”巴克与道格拉斯交往甚密,与道格拉斯夫人的关系也非同一般——这种友谊似乎不止一次地惹恼她那位丈夫,这连她家里的仆人们也看得出。这就是祸端发生时,这个家庭中的第三个人物。
老宅子里还住着另外一些人,不过只提一提艾姆斯和艾伦太太就足够了——大管家艾姆斯是个受人尊敬、一丝不苟而又能干的人;而艾伦太太则身材健硕、开朗乐观,为女主人分担了不少家务活。其余六个仆人就与一月六日晚上的事件无关了。
那天夜里十一点四十五分,当地的警局里接到了第一次报案。这个警局的负责人是来自苏塞克斯保安队的威尔逊警官。当时,情绪激动的塞西尔·巴克冲向警察局的大门,拼命地敲警钟。“庄园里发生了惨案,约翰·道格拉斯被人杀害了。”他上气不接下气地报了案,又匆匆回到了庄园。威尔逊警官是在几分钟后赶到庄园的,那时时间刚过十二点。此前,他已向苏塞克斯郡当局紧急报告了当晚发生的重大案件。
威尔逊警官到达庄园时,发现吊桥已经放下,房间里灯火通明,庄园中陷入一片混乱,在场的人无不惊慌失措。大厅里,面色苍白的仆人们彼此紧挨地站着,惊恐万状的管家站在过道里,不断地搓着双手,只有塞西尔·巴克看起来还比较镇定。他打开走廊尽头的大门,示意警官走进来。这时,伍德医生也赶到了,他是个活跃的开业医生,非常能干。三个人一起走进了这不幸的房间,惊慌失措的管家也紧随其后,并顺手关上了门,以免那些女仆们看到这触目惊心的场面。
死者仰面平躺在屋子中央,四肢摊开,身上穿的粉红色晨衣下还有一件睡衣,赤脚穿着一双毡拖鞋。医生在他身旁跪下来,将桌上的一盏油灯端在手里,只看了一眼,就明白已经无法救治了。受害者伤势惨重,胸口上横着一把形状奇特的武器:一支火枪,枪管在离扳机前一英尺的地方被锯断了。两个扳机用铁丝捆在一起,同时发射,能造成更大的杀伤力。而且显然射程非常短,全部火药都喷到了死者的脸上,头部几乎被炸得粉碎。
乡村警官也无能为力,他感到困惑不安,甚至无法承受这忽然降临在自己身上的重大责任。“什么也不要动,等上边派人来。”他惊恐地凝视着那可怕的头颅,低声说道。
“到目前为止,我们没有动过任何东西,”塞西尔·巴克说,“我保证,这里的一切完全和我发现时的一模一样。”
“惨案发生的时候是几点?”警官说着从怀里掏出了笔记本。
“刚过十一点半,我还穿着外衣。听到枪声时,我正在卧室的壁炉旁取暖。那声音不大——像是被什么东西捂住了似的。我跑下楼来到那间屋子里也不过半分钟的工夫。”
“当时门开着吗?”
“是开着的。可怜的道格拉斯就跟现在一样躺在那儿。他卧室里的桌子上放着一盏灯,几分钟后,我才把它点上了。”
“你没有看见其他人?”
“没看见。后来我听见道格拉斯太太从楼上走下来,就连忙跑过去把她拦住了,以免她看见这可怕的景象。艾伦太太也来了,她搀走了夫人。艾姆斯赶来后,我们又重新回到那间屋子里。”
“可我肯定听说过,吊桥在夜里都是吊起来的。”
“是的,在我把它放下之前,桥一直是吊起来的。”
“那么凶手如何逃走呢?这不可能!道格拉斯先生准是自杀的。”
“一开始我们也是这样想的,可是你看!”巴克把窗帘拉开,一扇玻璃长窗已经完全打开。“再看看这儿!”他把灯拿低了些,照着木窗台上的一片血迹,像是长靴留下的鞋印,“有人在事发之后曾经站在这里。”
“你是说有人蹚过了护城河吗?”
“正是!”
“那么,如果你在听到枪声后半分钟内就赶来了这里,罪犯一定还在护城河里。”
“我对此毫不怀疑。我的天,当时我要是跑到窗前就好了!可正如你看到的那样,窗户被窗帘遮住了,所以我没有想到这点。接着我听到了道格拉斯太太的脚步声,我必须阻止她走进这间屋子,否则她一定会被吓晕过去。”
“这太可怕了!”医生看着炸碎的头颅和尸体四周的血迹说道,“自从伯尔斯通火车撞车事件以来,我还没见过这么重的伤。”
“可是,我看,”这位来自乡下的警官,他的思维还停留在想那扇洞开的窗户上,“你说有一个人蹚过护城河逃走,这点没错,不过我有个疑问,既然吊桥已经吊起来,他又是怎么溜进来的呢?”
“啊,问题就出在这。”巴克说道。
“吊桥是什么时候吊起来的呢?”
“下午六点左右。”管家艾姆斯说。
“我听说,”警官说道,“吊桥通常在日落时吊起来。那么这个季节的日落时间应该是下午四点半左右,而不是六点。”
“道格拉斯太太请了客人来喝茶,”艾姆斯说道,“客人没有离开之前我是不能拉起吊桥的。后来,是我亲手拉起了吊桥。”
“这么说,”警官说道,“如果有人要从外面溜进来——倘若真是这样——那他们必须在六点钟以前通过吊桥进来,而且一直藏身于某处,直到十一点钟以后道格拉斯先生走进屋中。”
“正是如此!道格拉斯先生每天晚上都会巡视庄园四周,最后察看房间里灯是否关上。这样他就来到了这个房间。那个人正在这里等他,于是向他开了枪,之后丢下火枪,从窗口逃跑。我想事情就是如此,这样才能解释我们现在看到的实际情况。”
警官从死者身边的地板上拾起一张卡片,上面用钢笔潦草地写着两个大写字母“V.V.”,下面写着“341”这个数字。
“这是什么?”警官举起卡片问。
巴克好奇地看着卡片,说道:“我以前从没见过这个,这一定是凶手留下来的。”
“V.V.,341。我一点也不明白这指的是什么。”
警官的手中,卡片被来回地翻转着。“V.V.代表什么?也许是某个姓名的开头字母。伍德医生,你发现了什么吗?”
壁炉前的地毯上放着一把大号铁锤,是工匠们用的铁家伙。
塞西尔·巴克指了指壁炉台上的铁钉盒子,说:“昨天道格拉斯先生用它来挂油画,我亲眼看见他站在椅子上把这张画挂到墙上去。铁锤就是这么来的。”
“我们还是把铁锤放回原处吧,”警官茫然不解,用手搔着头发说道,“这件事情的真相恐怕只有最高明的警探才能弄明白了。还是等伦敦的警探来处理吧。”他举起那盏灯,绕着屋子慢慢走着。
“瞧!”警官兴奋地把窗帘拉向一旁,“窗帘是什么时候被拉上的?”
“那个时侯刚点起灯,”管家回答道,“大概是下午四点钟。”
“一定有人曾经藏在这儿,”警官把灯放低了些。墙角处,长筒靴子留下的泥印清晰可见。
“我想你是对的,巴克先生,你的推测得到了证实。看来凶手是在吊桥还没吊起来之前溜进屋里来的,时间大概是下午四点到六点之间。他首先看到的就是这间屋子,因为他找不到藏身之处,就躲在了窗帘后面。这样看来事情就一目了然了,凶手其实是要实施盗窃,可是不巧被道格拉斯先生发现,于是就对他下了毒手,然后逃之夭夭。”
“我也是这么想的,”巴克说道,“但是,我们现在何不趁凶手还没走远,赶快封锁镇子,而不是在这白白浪费时间。”
警官想了一会儿说:“早晨六点之前没有火车,所以他不可能乘火车逃走。如果他穿着湿淋淋的裤子走在路上,也显得古怪,容易引起人们的注意。无论如何,在其他警务人员赶到之前,我不能离开这儿。但我认为,在案情水落石出之前,你们也最好别离开。”
伍德医生走过去拿起那盏灯,仔细地检查起尸体来。
“这是什么标志?”他问道,“和案子有什么联系吗?”
尸体的右臂直至肘关节处从晨衣下显露出来。在接近前臂中间的地方,有一个褐色的奇特标志:一个三角形套在圆形里,线条的痕迹是凸起的,衬着灰白色的皮肤显得异常醒目。
“这不是普通的文身图案,”伍德医生透过眼镜,目光紧盯着标志说,“我从没见过这种标志。这个人曾经烙过烙印,像牲口一样被烙上标志,这代表了什么?”
“我无法断定这标志意味着什么,不过,十年来我不止一次地看见过他胳膊上的这个标志。”塞西尔·巴克答道。
“我也见过,”管家说道,“每次主人挽起衣袖时,我都能见到那个标志。我一直不明白那代表什么。”
“好吧,这和案情没什么关系,”警官说道,“但这事确实古怪。每件与案子有关的事儿都这么奇怪。喂,又发现什么了?”
管家指着那只手臂惊呼一声,喘着粗气说:“他们拿走了他的婚戒!”
“什么?”
“没错,真的拿走了!那枚纯金结婚戒指一直戴在主人右手小指上,上面还套着一枚带有天然块金的戒指,中指上戴的是盘蛇形戒指。现在您瞧,天然块金戒指和盘蛇形戒指都还在,结婚戒指却不翼而飞了。”
“一点儿也没错。”巴克说道。
“你是说那枚结婚戒指一直戴在另一枚戒指下面?”警官问道。
“始终如此。”
“那么这个凶手,或者无论是谁,首先摘掉了你说的这枚天然块金戒指,然后取下结婚戒指,再把那枚块金戒指戴回去?”
“是这样。”
这位可敬的乡村警官摇了摇头,说道:“依我看,这个案子最好还是交给伦敦的警方去办吧,越快越好。怀特·梅森是个头脑灵活的人,本地发生的案件还没有他办不了的,他很快就会赶来帮助我们了。不过我想,我们都希望伦敦方面尽快派人来,把事情彻底调查清楚。但无论如何,我很抱歉,像这样棘手的案子,对于我这样的警察来说实在是无能为力的。”
凌晨三点,苏塞克斯的侦探长接到伯尔斯通警官威尔逊的紧急报告后,连夜乘坐一辆轻便单马马车从总部赶来,那匹马累得上气不接下气。他通过清晨五点四十分的火车,将报告送到了苏格兰场。中午十二点,他已经到伯尔斯通车站迎候我们了。怀特·梅森先生性情和善、温文尔雅,身上是一件宽大的花呢外套,红润的脸上胡须刮得干干净净。他身体健壮,两条强壮有力的腿微微向内侧弯曲,脚上踏着一双带扣绊的高帮靴子,显得精神抖擞。他看起来身材矮小,像个农夫或是退休的猎场看守人,无论他像什么人都行,但就是不像地方警署中典型的刑事警官。
“麦克唐纳先生,这真是一桩离奇的案子!”怀特·梅森反反复复地说,“记者们一定会闻风赶来的。我希望能在他们介入此案,把一切搞得乌烟瘴气之前就把工作做完。到目前为止,我还没有碰到过这类案子。倘若我的推测没错的话,福尔摩斯先生,会有一些情况引起你的兴趣的。还有你,华生医生,以你的专业眼光,相信会为我们提供有用的建议。一会儿会有人带你们到韦斯特维尔·阿姆兹旅店,我们只有这个地方了,不过我听说那儿的住宿条件不错,也很干净。仆人会把你们的行李送过去的,先生们,请跟我来好吗?”
苏塞克斯的这位侦探,人很活跃又非常和蔼。大约十分钟后,我们就来到了住处。又过了十分钟,我们就已经坐在旅店的休息室里谈论起这桩案子了。关于这件案子的情况,我已经在上一章中详细讲述了。麦克唐纳时不时地做着记录。福尔摩斯坐在那里,一副专心倾听的样子,偶尔也有吃惊和衷心钦佩的表情,就像植物学家在鉴赏珍奇的花朵一样。
“奇怪,这太奇怪了!我想不起来有什么案子比这更离奇的了。”在听完案情介绍之后,福尔摩斯说道。
“我早就料到你会这么说,福尔摩斯先生。”怀特·梅森兴奋地说,“我们在苏塞克斯算是赶上时候了。我刚才已经把凌晨三点至四点间,案发现场的全部情况都告诉你了,这是我从威尔逊警官那儿接手时得到的消息。天啊,我拼了老命赶来,结果却是白费力气,因为我能够知道的也只有这些了。威尔逊警官已经查清了全部情况,我只不过是再检查一遍,仔细研究一番,多少加几点自己的看法罢了。”
“你都调查了些什么呢?”福尔摩斯急切地问道。
“嗯,我首先检查了那把铁锤,伍德医生也在一旁协助我。铁锤上没有任何实施暴力的痕迹。我原以为道格拉斯先生曾经用它进行过自卫,那么也许在这把锤子落地之前会留有凶手的痕迹,可是那上面什么也没有。”
“这当然证明不了什么,”警官麦克唐纳说道,“因为有不少案子里凶手是用铁锤杀人,但上面都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的确如此。这并不能证明没有使用过铁锤。可如果它真留下一些痕迹的话,那对我们就有所帮助了。但事实上却没有。后来我又检查了枪支,是大号铅弹火枪。正如威尔逊警官所说,两支枪的扳机是捆在一起的,当后面的扳机被扣动时,两个枪筒就会同时发射。不管是谁把枪改装成这样,他肯定是下了决心不让对手有任何机会逃脱。这支截短的枪长度不足两英尺,能轻易藏在大衣里。枪上有关制造商的全名被锯掉了一截,在两支枪管间的凹槽处只留下了‘PEN’三个字母。”
“那个大写的‘P’是花体,另外两个字母‘E’和‘N’的字体较小,对吗?”福尔摩斯问道。
“正是这样。”
“宾夕法尼亚小型武器制造公司,这是一家著名的美国武器制造工厂。”福尔摩斯说。
怀特·梅森目光专注地看着我的朋友,如同一个小小的乡村开业医生望着来自哈利街的专家一样,专家的一句话,就能解开令他百思不解的难题。
“福尔摩斯先生,这点太重要了,你是对的。奇怪,真奇怪!难道这世界上所有军火制造商的名字你都记得住?”
福尔摩斯挥了挥手,并没有接过这个话题。
“这支枪显然是一支美洲火枪,”怀特·梅森继续说道,“我曾经在书上好像看到过这样的记载,说这种锯开的火枪在美洲一些地方使用。即使不考虑枪管上的字母,我也这么想,有迹象表明:潜入庄园并杀死主人的,是一个美国人。”
麦克唐纳摇了摇头说:“老兄,你想得也太远了。我们到目前为止还没有找到任何证据,证明这所庄园里曾经有外人来过呢。”
“敞开的窗户、窗台上的血迹、古怪的卡片、长筒靴留下的脚印,以及这支火枪!”
“这些都有可能是预先布置好的。道格拉斯先生是个美国人,或者说曾经长期生活在美国,巴克先生也一样,哪里还需要再找个美国人来做这些事。”
“那个管家艾姆斯……”
“他又如何?可靠吗?”
“他在查尔斯·钱多斯爵士身边待了十年,完全可靠。他在五年前道格拉斯买下这座庄园时就来到这里了,他也从来没见过庄园里有这样一支枪。”
“这枪之所以被改造成这样,就是为了便于隐藏。这样一来,任何箱子都能把它藏进去,他敢发誓说庄园中肯定没有这样的枪吗?”
“可是,不管怎样,他确实从来没有见到过。”
麦克唐纳摇了摇他那生来固执的苏格兰人脑袋,说:“我还是不能确定是否有外人进过房间。我请你考虑考虑——每当他将要理屈词穷的时候,他的阿伯丁口音就更浓了——有一个人带着枪从外面进来干了一系列怪事。如果你这样下了结论,会带来什么影响?天啊,老兄,简直不可思议!这有悖常理啊。福尔摩斯先生,我们的观点有了分歧,这事您怎么看?请您根据我们的话作个判断吧。”
“那么,麦克唐纳先生,请你说说你的看法吧。”福尔摩斯以一种公平的语气说。
“假设凶手确实存在,他的目的也绝不是盗窃。那枚戒指和那张卡片表明,这显然是有预谋的凶杀,也许是出于某些私怨。你想想,有人悄悄潜入庄园,蓄意谋杀。出于事后如何脱身的考虑,他也明白要选择什么样的武器,因为庄园四周有护城河围绕,要逃跑是很困难的。照常理来说,他应当选择世界上发声最小的武器。这样,事成之后他才有可能迅速从窗户跑出去,蹚过护城河,争取到足够的时间脱身。这完全是合乎情理的。然而他竟然大费周章,改造出一把拥有如此强劲火力的武器,明知一旦枪声响起,庄园里的人都能以最快速度赶到出事地点,在他还没蹚过护城河之前,就有可能被人发现?这真是见鬼!福尔摩斯先生,您觉得这可能吗?”
“嗯,你说得有道理,”我的朋友若有所思地答道,“证明这一点确实需要有充分的证据。怀特·梅森先生,请问,你们当时是否立刻去查看过护城河对岸,寻找那人上岸后留下的痕迹?”
“福尔摩斯先生,我们没有找到。因为那里是石岸,很难留下什么痕迹。”
“没发现一点水痕或脚印吗?”
“确实没有。”
“怀特·梅森先生,我们何不立刻动身到庄园去呢?或许还能找到一些小的线索,我们会从中受到启发的。”
“福尔摩斯先生,我本来是要这么做的,可在此之前,我认为还是应该先让你了解一下情况。我想,如果有什么地方冒犯了你……”怀特·梅森看着这位同行,眼神有些迟疑。
“我和福尔摩斯先生曾经一起办过案,”警官麦克唐纳说道,“他为人一向光明磊落。”
福尔摩斯面带微笑地答道:“就我个人对这一行的理解来说。我参与办案一方面是为了伸张正义,另一方面也是协助警方调查。如果我没有与警方合作,那是因为他们没有通知我,我可从没想过要在他们那捞到什么好处。与此同时,怀特·梅森先生,我有权要求按照我自己的办案思路行事,并且在我认为合适的时候向你们汇报成果,我指的是从一开始就如此,而不仅仅限于某个阶段。”
“我深信,你能来参与办案是我们的荣幸。我们所知道的一切案情,都会毫无保留地告诉你,”怀特·梅森真诚地说,“华生医生,请跟我来。有机会的话,我们都希望能在你的书里露个脸呢。”
我们沿着古朴的乡村街道一路前行,两旁直立着被修剪得整整齐齐的榆树。远处有一对石柱,因年代久远而斑驳变色,长满了苔藓。石柱的上半部分已经失去了原形,过去它曾是伯尔斯通的象征——两只后脚站立的石狮。沿着蜿蜒曲折的车道一直往前走,一排排栎树映衬着青翠的草坪,好一派迷人的田园风光!这只有在英格兰的乡间才能看得到。接下来是一个弯道,映入眼帘的是一座詹姆士一世时期的别墅,古老的砖墙狭长而低矮,已经褪成了暗褐色。屋前有一个老式的花园,两旁是修剪整齐的紫杉树。来到庄园跟前,我们就看到了那座木吊桥和宽阔的护城河,河水在冬日的阳光下如同水银般闪着粼粼波光,静静地流淌。
古老的庄园至今已有三百多年的历史了,它见证了这里的人世沧桑、悲欢离合,也目睹过庄园主人们华服美酒、热舞狂欢的场面……奇怪的是,由于历史悠久,人们隐约可以感到从那古宅中折射出来的凶兆!在那古怪突兀的屋顶和嶙峋斑驳的山墙下,仿佛正隐藏着一场可怖的阴谋。当我看到那些阴沉沉的窗户下,护城河水不断冲刷着暗褐色的古宅墙脚时,不禁暗想:没有什么地方比这里更适合上演这样的惨案了。
“就是这里,吊桥右边的那扇窗户,”怀特·梅森说,“和我们昨晚发现时的一样,仍然开着。”
“这扇窗户这么窄,要想钻一个人过去还真不容易。”
“显然那个人并不胖,福尔摩斯先生,不用你说,我们都看出来了。不过,像你和我这样的身材,完全可以挤过去。”
福尔摩斯走到护城河边,朝对岸望去,然后又查看了突出的石岸以及它后面的草地的边缘。
“福尔摩斯先生,这里我已经仔细检查过了,”怀特·梅森说道,“可这里什么也没有,没有发现任何人上岸时留下的痕迹。不过,他一定得留下什么痕迹吗?”
“你说得对,他一定会留下什么痕迹吗?河水一直这么混浊吗?”
“通常是这样的。河水从上游流下来,夹杂着许多泥沙。”
“河水有多深?”
“靠近岸边的地方大约有两英尺深,中间有三英尺左右。”
“那么,我们可以确定的是,那个人不可能在蹚过护城河的时候溺水身亡。”
“不错,连小孩子都能轻易蹚过去。”
我们走下吊桥,迎接我们的是一个古怪乖戾、骨瘦如柴的人,他就是管家艾姆斯。可怜的老人由于受到了惊吓,面色惨白,浑身颤抖。身材高大的乡村警官威尔逊仍然守在现场,显得神色凝重、心情抑郁。医生已经离开了。
“威尔逊警官,有什么新发现吗?”怀特·梅森问道。
“没有,先生。”
“那么,请你先回去休息吧,你已经够辛苦的了。如果有什么需要你协助的话,我们再派人请你来。管家最好等候在门外,让他通知塞西尔·巴克先生、道格拉斯太太和女管家,我们现在要与他们当面谈谈。先生们,现在请允许我先说说自己的看法,然后你们将得出各自的见解。”
这个乡镇专家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他牢牢把握住证据和事实,头脑冷静、思路清晰,并且有丰富的常识。仅凭这些,他也能在这一行中干出一番事业来。福尔摩斯专心致志地听着他详细讲述案情,丝毫没有官方解说人时常流露出来的那种不耐烦的样子。
“我们关心的首先是:这件案子究竟是自杀还是他杀?先生们,难道不是吗?倘若是自杀,那么可以想见,这个人首先摘下结婚戒指,然后穿着睡衣走到这里,在窗帘后的墙角处踩下泥印,以便让人觉得有人曾经在这儿等着他,然后他打开窗户,把血迹弄到……”
“我们绝不会这么想。”麦克唐纳说道。
“所以我要说,这肯定不是自杀。那么,就必然是他杀。我们现在要确定的是,凶手本来就在庄园里,还是来自庄园外?”
“好,让我们听听你的高论。”
“这两种可能性不会同时存在,但要在二者中确定其一也相当困难。我们不妨先假设是庄园内部的某人或某些人作案。当万籁俱寂,人们正准备就寝的时候,他们把道格拉斯引到这儿来,然后用这种世界上发声最响且最古怪的武器去作案,搞得人尽皆知,而这种武器在庄园内还没有人见过。这种情况听起来并不那么合情合理,对吗?”
“是啊,这不太可能。”
“好,而且,既然在场的人都说,在听到枪响后还不到一分钟的时间里,艾姆斯和所有的人都赶到了现场,尽管塞西尔·巴克先生说他是第一个赶到的。但是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凶手难道还能在墙角弄出脚印,然后打开窗户,在窗台上留下血迹,并且取走死者手上的结婚戒指吗?这绝不可能!”
“你分析得很有道理,我同意你的见解。”福尔摩斯说道。
“这样,我们又回到了刚才所说的第二种可能性:凶手来自庄园外。虽然我们仍然需要解决许多难题,但无论如何,这至少还是合情合理的。这个人是在四点半到六点之间溜进庄园的,也就是黄昏后和吊桥升起之间的这段时间。因为有客人来,门是开着的,所以他没有遇到什么阻碍。他要么是一般的盗窃犯,要么就是和道格拉斯先生结过私怨。鉴于道格拉斯曾经在美国生活过很长一段时间,而这支枪又像是产自美国的一种武器,那么,最有可能的情况就是出于私人恩怨的报复了。因为他最先看到这间屋子,于是溜了进来,藏在窗帘后面,一直等到晚上十一点以后。这时,道格拉斯先生走了进来。如果他们有过交谈,时间也很短暂,因为道格拉斯太太说,她的丈夫才离开她几分钟,就响起了枪声。”
“那支蜡烛也可以证明这一点。”福尔摩斯说道。
“的确,蜡烛是新的,烧掉的部分还不到半英寸。道格拉斯先生是在走进屋来,把蜡烛放在桌上之后才遭到袭击的,否则,他倒下去时蜡烛一定会掉在地上。也就是说,在他走进这间屋子时,凶手并没有立即出手。等巴克先生进来时,蜡烛仍亮着,是他点上的油灯。”
“这一点很清楚。”
“好,现在我们就可以根据这些线索,设想一下当时的情形。道格拉斯先生走进来,放下蜡烛。那人从窗帘后面走出来,手里拿着这支火枪,向他索要结婚戒指——天知道这是为什么,可当时一定是这样,道格拉斯先生只得把戒指给了他。然后不知是因为那人冷血还是道格拉斯先生拼命抵抗,总之那人开了枪,把他打成了现在这样。在这个过程中,道格拉斯先生可能拿起了那把铁锤,我们是在地毯上发现它的。事后,凶手扔下这支枪,或许还有这张写着‘V.V.341’的古怪卡片——也不知道它代表着什么——然后跳出窗户,在塞西尔·巴克先生赶到这间屋子时,蹚过护城河逃了出去。福尔摩斯先生,你认为如何?”
“这听起来很有趣,可就是难以让人信服。”
“老兄,这简直再荒唐不过了,难道没有比这个更有说服力的结论吗?”麦克唐纳大声喊道,“有人杀害了道格拉斯,无论凶手是谁,他都可以找到其他许多更好的作案手段,悄无声息地逃跑才是最好的退路,何必让自己冒着被人发现的风险?可是,他却选择了这支火枪,这又如何解释?那么你看,福尔摩斯先生,既然怀特·梅森先生的结论不能让人信服,现在应该是您发言的时候了。”
在长时间的讨论过程中,福尔摩斯始终坐在那儿聚精会神地倾听着,不放过有关案情的任何一点蛛丝马迹。他的目光是那样敏锐,不时地停留在一些小的线索上。他总是紧锁双眉,沉思不语。
“麦克唐纳先生,我想再仔细查看一下。以我现在所掌握的事实,还无法给出令人信服的结论。”说着,福尔摩斯走到尸体旁蹲下,“啊,这伤口着实令人害怕!能不能请管家到这儿来一趟?”
“艾姆斯,我听说你曾经多次见过道格拉斯先生前臂上的那个奇怪标志,一个三角形外套着一个圆形的烙印,对吗?”
“我时常看见,先生。”
“你从未听人说起过这个烙印的含义吗?”
“没听说过,先生。”
“这烙印是用烧红的铁块烫上去的,他当时一定承受了巨大的痛苦。艾姆斯,我刚刚发现在道格拉斯先生下巴的下方有一小块药膏。在他生前你看到过吗?”
“见过,先生,这是他昨天早晨刮胡子时弄破的。”
“你以前经常见到他把脸刮破吗?”
“先生,很久没有这样了。”
“这倒值得注意!”福尔摩斯又说,“当然,这也许只是巧合,但也有可能是他感到紧张的表现,他知道自己将会面临危险。艾姆斯,昨天你有没有发觉他的行为有些反常?”
“先生,我的确感觉到了,他好像有点坐立不安、情绪激动。”
“哈哈,看来这次袭击并不是完全出乎意料的,我们的调查已经有一点进展了,不是吗?麦克唐纳先生,或许你还有什么疑问?”
“没有了,福尔摩斯先生,您到底是这方面的行家。”
“那么,我们再来研究一下这张写着‘V.V.341’的卡片吧。制作卡片的纸又粗又硬,你们庄园里有这种纸吗?”
“我想没有。”
福尔摩斯走到书桌前,从墨水瓶里蘸了墨水,把每支笔都在吸墨纸上试了试,接着说:“卡片上的字不是在这里写的。这里只有黑墨水,而卡片上的墨水偏紫色,而且笔迹较粗,但这里的笔都是细笔尖,所以卡片应该是在别的地方写的。艾姆斯,你能看懂这张卡片上的意思吗?”
“不能,先生,我完全看不懂。”
“麦克唐纳先生,你怎么看?”
“像是某个机密组织的标志,它可能与死者前臂上的标志有着某种联系。”
“我也这么认为。”怀特·梅森说道。
“好,我们暂且把它当做一个合理的假设吧。在此基础上,看看我们面临的问题究竟能解决多少。那个组织派来的杀手偷偷溜进庄园,等着道格拉斯先生,用这支火枪几乎打掉了他的脑袋,然后蹚过护城河,消失得无影无踪。他之所以要留下这张卡片,无非是为了让报纸刊登出来,以便使那个组织中的其他党羽知晓:他们的仇已经报了。这一系列事情都是有联系的,只是这支火枪……他为什么偏偏使用这种火枪呢?”
“是呀。”
“另外,那枚丢失的戒指又怎么解释?”
“这还真没法解释。”
“这已经是下午两点多了,怎么还没有人被捕呢?如果我没猜错的话,自从天亮之后在这方圆四十英里内,警方一直都在搜捕一个浑身湿淋淋的外乡人。”
“没错,福尔摩斯先生。”
“那么,除非他在附近有个藏身之所,或者已经换上了事先准备好的干衣服,否则警方是不会轻易让他溜掉的。但到现在为止,他还是从警方的眼皮底下溜掉了。”接着,福尔摩斯走到窗前,用他的放大镜仔细观察了窗台上的痕迹后说:“这很显然是个鞋印,脚掌很宽,这人大概是八字脚。怪了,我猜每个来这里查看脚印的人,估计都会说这鞋底的式样不错呢。不过,当然了,这鞋印不算清晰。旁边这张桌子下的是什么?”
“是道格拉斯先生的哑铃。”艾姆斯回答。
“哑铃,只有一只。那另外一只在哪呢?”
“我也不清楚,福尔摩斯先生,可能它本来就只有一只。我有几个月没见过了。”
“一只哑铃……”福尔摩斯若有所思地说,可还没等他把话说完,一阵急剧的敲门声忽然响了起来。一个身材高大、皮肤黝黑的人从外面探头进来,他看起来精明能干,脸刮得干干净净,并且用他那傲慢和疑虑的目光迅速将屋内的人扫视了一番。我一下子就认出,他正是那个叫塞西尔·巴克的人。
“抱歉,打扰了你们的谈话,”巴克说道,“不过,你们有必要了解一下最新的情况。”
“凶手被逮着了吗?”
“还没这么幸运。不过已经找到了他的自行车,那家伙把他的自行车扔下了。过来看看吧,就在大厅门外不到一百码的地方。”
只见马车道上站着三四个仆人和几个围观者,他们正在查看那辆自行车——刚才是藏在灌木丛中的,人们发现之后把它拖了出来。车子很旧,是拉奇·惠特沃思牌的,上面沾了不少泥浆,好像走过了很远的路。车座后面有一个工具袋,装着扳子和油壶,可是没找到任何有关车主的信息。
“如果有车牌号的话,对我们就会很有帮助,”警官说,“可我们能找到这辆车子就应该知足了。即使我们不知道他逃到了什么地方,但至少能弄清楚他从哪儿来。只是,他为什么要丢下这辆车子呢?他弃车之后又是怎么逃走的呢?福尔摩斯先生,我们似乎还没理出这件案子的头绪呢。”
“一点头绪也没有吗?”我的朋友若有所思地答道,“我看未必!”
再次回到屋里时,怀特·梅森问道:“房间里需要检查的地方,你们都检查完了吗?”
“目前算是检查完了。”警官麦克唐纳回答道,福尔摩斯也点头表示赞同。
“那么,你们现在是否愿意听听庄园里一些人的证词?就利用这间餐厅吧,艾姆斯,请你先把你所知道的事说一遍。”
管家的陈述简单明了,给人诚实可靠的印象。五年前道格拉斯先生刚搬来伯尔斯通时,他就来到了庄园。他知道道格拉斯先生是一个很有钱的绅士,在美洲赚了不少钱。道格拉斯先生一向和蔼可亲、善解人意——或许艾姆斯对这点还不能完全适应,不过,他完全称得上是一个称职的管家。他还从没见过有什么让道格拉斯先生感到害怕的事,相反,道格拉斯先生是他所见过的最有胆识的人。道格拉斯先生之所以让仆人每晚吊起吊桥,只是为了遵循古老庄园的旧时习俗,他喜欢把这种古老的习俗保持下去。
道格拉斯先生很少到伦敦去,也很少离开村子,不过,在案发的前一天,他曾到滕布里奇韦尔斯市去买东西。艾姆斯曾注意到,道格拉斯先生那天有些反常,变得性情急躁,容易发火。案发当晚,艾姆斯还没有睡,正在后面的餐具室里收拾银器,突然听到警铃声响起。但他并没有听到枪声,因为餐具室和厨房都位于庄园的最后面,中间隔着几道大门和一条长廊,确实很难听到枪响。艾伦太太也是在听到急促的铃声后跑出来,和他一起赶来这里的。当他们来到这里时,艾姆斯看到道格拉斯太太正从楼梯上下来。不,她走得并不快,艾姆斯觉得,道格拉斯太太看上去不是特别惊慌。她刚走到楼下,巴克先生就从书房里冲了出来,他拦住道格拉斯太太,恳求她回到房间去。
“看在上帝的分上,回到你的房里去吧!”巴克先生大喊道,“可怜的杰克已经死了,你已经无法挽回了。看在上帝分上,快回去吧!”
巴克先生劝说了一会儿,道格拉斯太太就上楼了。她既没有失声尖叫,也没有大哭大闹。女管家艾伦太太扶她上楼,一起待在卧室里。之后艾姆斯和巴克先生返回书房,他们看到屋内的一切景象,都和警局派人来后看到的一模一样。当时油灯还点着,蜡烛已经熄灭了。他们从窗户探出头张望,但漆黑的夜色遮住了他们的视线,也听不到什么动静。接着他们跑到大厅,艾姆斯摇动铁锁链放下吊桥,巴克先生就匆匆地赶到警局报案了。
以上就是管家艾姆斯的证词。而女管家艾伦太太的叙述,也只不过是进一步证实了管家艾姆斯的证词。女管家的卧房比艾姆斯收拾银器的餐具室离前厅要近一些,她正打算睡下,忽然听到警铃声响起。她耳朵不太好使,所以没有听到枪声,而书房也确实离那儿很远。她模模糊糊像是听到了某种声响,但她认为那是门被关上的声音,不过这至少是在铃响前半小时左右的事。当艾姆斯跑到前厅时,她也同样来到了这里,正好看到巴克先生从书房里出来,脸色苍白,情绪激动。那时道格拉斯夫人也走到了楼下,巴克先生拦住了她,劝她回房间去。道格拉斯夫人说了些什么,但她没听清。
“你快扶她上去,陪她留在房里!”巴克先生对艾伦太太说道。
于是艾伦太太就把道格拉斯夫人领回了卧室,不断安慰她。道格拉斯夫人因为受到惊吓而浑身发抖,但也没有表示要再下楼去。她只是穿着睡衣坐在卧室的壁炉边,双手抱着头。艾伦太太几乎整晚都陪在她身边。至于其他仆人,当时都已经入睡,没有听到枪响,直到警察到来之前他们才知道出了事。他们住在庄园的最后端,所以多半也听不到什么声响。
女管家艾伦太太在接受问话时,除了表示悲伤和震惊外,也没有补充出什么新情况。
接着,塞西尔·巴克先生作为现场目击者,开始讲述他当时的所见。关于他的证词,除了已经向警察汇报的之外,几乎没有什么新的补充。他完全相信那凶手是从窗户逃走的,窗台上的血迹就是铁证。此外,由于吊桥是拉起来的,凶手没有其他方法可以逃走,也不可能在逃跑途中溺水身亡,因为护城河水深最多不过三英尺。他也想不出凶手会逃到什么地方。还有那辆自行车,倘若真是凶手留下的,他为什么不把它骑走?
不过,巴克先生对凶手有一种非常明确的看法。道格拉斯生前沉默寡言,对于他过去的生活守口如瓶,未曾提起。在他还很年轻的时侯,就从爱尔兰移民到美洲,生活逐渐富裕起来。巴克先生是在加利福尼亚与他初识的,之后两人合伙在一个叫做贝尼图坎尼的地方经营矿业,非常成功。然而不久之后,道格拉斯突然变卖了产业,动身来英国。那时他仍鳏居。随后巴克也变卖了产业,来到伦敦定居,于是又恢复了与他的友谊。他对道格拉斯的印象是:似乎总有某种潜在的危险正威胁着他。巴克一直认为,他突然离开加利福尼亚,并在英国僻静的乡村买下了这座庄园,都与这潜在的威胁有关。巴克猜想一定有某个秘密组织,一个绝不允许背离的组织一直在追踪着他,要把他干掉。尽管道格拉斯从未在他面前提及那是个什么组织,也没说过他是如何得罪他们的,但巴克还是从他的言谈中有所察觉。巴克认为,这张卡片上的字一定与那个秘密组织有关。
“你和道格拉斯一起在加利福尼亚待了多长时间?”警官麦克唐纳问道。
“五年。”
“你是说,他一直单身?”
“他是个鳏夫。”
“你可曾听他说起过前妻的事?”
“几乎没有,只记得他提到过,她有德国血统。我曾经见过她的照片,是位非常美丽的女子,在我和道格拉斯结识的前一年,她因伤寒病过世了。”
“你知不知道道格拉斯过去和美国的什么特别地方有过密切联系?”
“他在芝加哥待过一段时间,对那个城市非常熟悉,也听他说起过产煤、产铁的一些地区。他生前周游过许多地方。”
“他参与过政治吗?这个秘密组织是否和政党有联系?”
“不,他从不关心政治。”
“你觉得他犯过什么罪吗?”
“恰恰相反,我到现在为止再也没遇到过第二个像他这么正直的人了。”
“他在加利福尼亚时,生活上有什么古怪之处吗?”
“他喜欢到山里来,在我们的矿区工作和休息,他总是尽量避免到人多的地方去。因此我才首先想到:有人在追踪他。后来,他突然决定移居欧洲,我就更加肯定有这么一回事了。我相信他事先一定是得到了某种警告,因为在他走后的一周左右时间里,有五六个人来打听过他的消息。”
“那都是些什么人?”
“哦,他们看上去都非常冷酷无情。他们来到矿区,四处打听道格拉斯的消息。我告诉他们道格拉斯去了欧洲,我也不知道在哪能找到他。看得出来,他们对他不怀好意。”
“这些人是美国人吗?也是加利福尼亚人吧?”
“我对加利福尼亚人不太了解,不过他们确实是美国人,但不是矿工。我猜不出他们是干什么的,只希望他们赶快离开。”
“那是六年前的事了吧?”
“快七年了。”
“那么,你们在加利福尼亚一起干了五年,也就是说,他与那些人结怨是在十一年前?”
“是这样的。”
“看起来,这其中定有什么不共戴天之仇。隔了这么久,仍旧耿耿于怀。造成仇恨的原因,绝不是件小事。”
“我认为这就是道格拉斯一生中的阴影,是他永远挥之不去的噩梦。”
“可是,一个人明知自己生命正受到威胁,也知道会遇到什么危险,却为何不去寻求警方的保护呢?”
“这种危险也许没人能保护得了。有一件事你们应当知道:他出门时总是带着武器的,他的手枪从没离开过他的衣袋。但不幸的是,昨晚他只穿了件晨衣,把手枪留在卧室里了。我猜想,他一定是以为吊桥拉起来后他就安全了。”
“我想弄清楚一些日期。”麦克唐纳说,“道格拉斯离开加利福尼亚有六年了。你是在之后第二年来的,对吗?”
“是的。”
“他再婚已经五年了。也就是说,他结婚的那年你正好来到这里。”
“大约是他结婚前一个月。当时我还是男傧呢。”
“他们结婚前,你认识道格拉斯夫人吗?”
“不,我不认识。当时我离开英国已经十年了。”
“可是在那之后,你经常能见到她吧?”
巴克望着那个侦探,严肃地说:“从那时起,我经常见到她。之所以这样,那是因为你去拜访一个朋友,总不至于不见他的妻子吧?如果你觉得这其中有什么联系……”
“巴克先生,我没有做一些设想。我只是负责询问与本案有关的一切事实,我没打算冒犯你。”
“但你这么问是很无礼的。”巴克怒气冲冲地回答。
“我们只是想了解一些实情,澄清事实对你和大家都有好处。你和道格拉斯夫人的友情,道格拉斯先生没有异议吗?”
巴克的脸色变得更加苍白了,两只结实有力的大手痉挛似的握在了一起。“你没有权利问这种问题!”他大声喊道,“这和你所调查的案子有什么关系?”
“我不得不对你提出这个问题。”
“那么我拒绝回答。”
“你可以拒绝回答,不过你要知道,拒绝本身就是一种回答,因为你无法否认,如果没有隐情,你也不会拒绝回答我的问题。”
巴克绷着脸沉默了一会儿,那双浓重的黑眉紧锁,苦苦寻思着。然后他抬头一笑,说道:“好吧,我想诸位先生毕竟是在执行公事,我没有权利从中作梗。我只想请求你们不要再拿这种问题去打扰道格拉斯夫人了,她现在已经够累的了。我可以告诉你们,可怜的道格拉斯有一个缺点,就是他的嫉妒心。他对我非常友好——没有人像他对我这样对待一个朋友了。他对妻子也是一往情深。他愿意让我到这里来,而且经常派人去请我。但如果他看见他妻子和我在一起聊天,或是我们之间好像有些互相同情的时候,他马上就会醋意大发、失去控制,说出最粗野的话来。我为此曾经不止一次地发誓,再也不会到这里来。可是事后他又给我写信,恳求得到我的原谅,我也只好不再计较了。但是,先生们,你们可以把我这句话当做结论,我也敢说,天下再也没有像道格拉斯夫人这样热爱丈夫、忠于丈夫的妻子了,也找不到比我对朋友更真诚的人了。”
他的话充满热诚,感情真挚,但警官麦克唐纳并没有转移话题,他问道:“你知道死者被人从手指上取走了婚戒?”
“看起来是的。”巴克说道。
“你说‘看起来’是什么意思?这根本就是事实。”
巴克这时显得有些犹豫和不知所措。他解释道:“我这么说的意思是,说不定是他自己取下的戒指。”
“事实上,既然戒指已经不在了,那么不管是谁取下来的,任何人都会马上联想到这桩惨案和他的婚姻之间有什么关系,不是吗?”
巴克耸了耸他那宽阔的肩膀,说道:“我无法解释它意味着什么,可是如果你在暗示说,这件案子可能引出什么对道格拉斯夫人名誉不利的影响,”他的目光瞬间燃起了怒火,然后,显然是努力克制住了自己的情绪,“那么,你们就已经误入歧途了。我要说的就是这些。”
“我想,我现在没有什么问题要问了。”麦克唐纳冷冷地说。
“还有一个小问题。”歇洛克·福尔摩斯说,“当你来到这间屋子的时候,桌上只点着一支蜡烛,是吗?”
“是的。”
“你从烛光中看到了这里发生的惨象吗?”
“不错。”
“然后,你立刻按响了警铃?”
“对。”
“他们很快就赶来了吗?”
“大概一分钟左右。”
“可是他们赶到这时,看到蜡烛已经熄灭,油灯已经点上,这好像有点奇怪吧?”
巴克又显出有些不知所措的样子。
“福尔摩斯先生,我看不出这有什么奇怪。”停了一会儿,他才接着说,“蜡烛光很暗,我第一个想到的就是让屋子变得亮一些。正好这桌子上放着油灯,我就把它点亮了。”
“是你把蜡烛吹灭的吗?”
“是的。”
福尔摩斯没有再问什么了。巴克不慌不忙地挨个看了我们一眼,转身走了出去。我觉得,他的眼神中似乎存在某些对立情绪。
警官麦克唐纳派人给道格拉斯夫人送去一张便条,大概是说,他将到卧室拜访她,可是她回话说,她将在餐厅会见我们。现在她走了进来,是个年方三十、身材高挑、容貌出众的女子。她沉默寡言,冷静而沉着,完全不是我设想中悲痛欲绝、心烦意乱的样子。但看得出她面色苍白、面容瘦削,的确是刚刚经历了巨大打击。她的举止镇定自如,那双纤柔的手扶在桌上,像我的手一样看不出一丝颤抖。她那双哀怨忧伤的眼睛,带着异乎寻常的探询眼光扫视着我们,转而成为出其不意的话语。
“你们发现什么了吗?”
难道是我的错觉吗?与其说她的语气中带着希望,倒不如说是惶恐。
“道格拉斯夫人,我们已经尽可能采取了一切措施,”麦克唐纳说道,“你尽管放心,我们不会漏掉任何疑点的。”
“请不要担心钱的事情,”她面无表情、语调平静地说道,“我要求你们尽一切力量查清真相。”
“或许你能告诉我们一些有助于查清这件案子的事吧。”
“恐怕我了解得不多,但只要我知道,都会毫无保留地告诉你们。”
“我听塞西尔·巴克先生说,事实上你没有亲眼见到,也就是说,惨案发生后你没有去过那间屋子,对吗?”
“是的,巴克拦住了我,恳求我回到卧室里去。”
“的确是这样的。你听到了枪声响起后就马上下楼来了?”
“我穿上晨衣就下楼了。”
“从你听到枪响到巴克先生在楼下拦住你,中间隔了多长时间?”
“大约几分钟吧,这种情况下我很难估计准确的时间。巴克先生恳求我不要进去,他向我保证这是我无能为力的。后来,女管家艾伦太太就扶着我上楼了。这真像是一场噩梦。”
“你能不能估计一下,枪声响起时离你丈夫下楼的时间大概有多久?”
“不,我说不准。他是从更衣室下楼的,我没有听到他走出去的声音。他总是担心失火,所以每天晚上都要到庄园里走一遍。我只知道火灾是唯一使他害怕的东西。”
“道格拉斯夫人,这正是我要问你的事。你和你的丈夫是在英国才认识的,是吗?”
“是的,我们结婚已经有五年了。”
“你曾听他提起过在美洲时发生的一些事吗?我是说那些会给他带来危险的事。”
道格拉斯夫人认真地考虑了一会儿,答道:“是的,我总觉得有一种危险在时刻威胁着他,但他不愿与我谈及此事。这不是说他不信任我,事实上,我们一直非常恩爱、相互信赖,是因为他不想我也担惊受怕。他觉得一旦我知道了一切就会惶恐不安,所以他绝口不提此事。”
“那你是怎么知道这些的呢?”
道格拉斯夫人的脸上掠过一丝笑容,说道:“丈夫一生保守着的秘密,难道爱着他的女人一点也察觉不出来吗?很多时候我都能察觉。他对曾经在美洲生活的某些片段避而不谈,他采取的某些防范措施,他失口说出的某些话语,他遇见某些不速之客时的警惕眼神,都在提醒着我:他正面临着巨大的威胁。他知道他们正在追踪他,所以他总是小心提防着。我对此深信不疑,所以这几年来,每当他回来得比预期晚了,我都会感到紧张不安。”
“我可以问问吗?”福尔摩斯说道,“他的哪些话引起了你的注意?”
“恐怖谷。”道格拉斯夫人回答说。“我追问他时,他用的就是这个词儿。他说:‘我曾经身陷“恐怖谷”中,至今也无法摆脱。’‘难道我们就永远摆脱不了吗?’当我见到他神情紧张时曾这样问过他。他回答说:‘有时,我想,恐怕是今生再也摆脱不了。’”
“你一定问过他‘恐怖谷’是什么意思吧?”
“我问过,他马上就脸色阴沉,摇着头说:‘我们之中有一个人将会难逃此劫,这真是太不幸了。但愿上帝保佑,这灾难不会降临到你身上。’这个山谷一定是真实存在的,他曾在那里生活过,并且遇到了一些可怕的事情。我对此深信不疑,但我知道的也只有这些了。”
“他没提到过一些人名吗?”
“无意中提到过。那是三年前,他有一次去打猎出了点意外,后来发高烧的时候他不断重复着一个名字,提起这个名字时他显得很愤怒,而且有些恐惧。他管这人叫麦金蒂——身主麦金蒂。后来他病好了,我追问他麦金蒂是谁的身主,他脱口而出,‘谢天谢地,他可不是我的。’这些就是我从他那里得知的一切了。我想,身主麦金蒂和‘恐怖谷’之间一定有某种联系。”
“还有一点,”警官麦克唐纳说道,“你和道格拉斯先生是在伦敦一家公寓里相识,并且和他订婚的,是吗?关于你们的婚事,有什么罗曼史,或者秘密的事吗?”
“浪漫的事总是有的,但也没有什么秘密可言。”
“他没有遇到情敌吗?”
“没有,那时我根本没有男朋友。”
“你知道的,他的结婚戒指被人取走了,这和你们有什么关系吗?假设他过去生活中的仇人追踪到这里向他寻仇,那么,这个人又是出于什么原因拿走他的结婚戒指呢?”
一瞬间,我分明看见道格拉斯夫人嘴角浮现出一抹笑意。
“我也没办法解释,”她回答道,“这真是件怪事。”
“好,那我们就不耽误你休息了,很抱歉在这样的时候来打扰你。”麦克唐纳说道,“当然,还是会遇到一些别的问题,到时我们会再来拜访你的。”
她站起身,飞快地扫视了我们一遍。像刚才一样,我再次感到她的目光中带有怀疑的成分,像是在询问:“你们对我的证词有什么看法呢?”然后,她弯腰向我们行了个礼,提起曳地的长裙,走出了房间。
“她真是个美丽的女人——美极了!”麦克唐纳在她关上门以后说道,“巴克那家伙一定常常到这里来。他大概是个讨女人喜欢的家伙。他承认死者是个爱吃醋的人,也许他自己最清楚道格拉斯为何会醋意大发。还有那枚婚戒,你没办法不去想它。对于那个从死者手中取走结婚戒指的人,福尔摩斯先生,您怎么看?”
我的朋友坐在那里,双手托腮,陷入了沉思。然后他站起身来,按响了铃声。
“艾姆斯,”当管家走进来时,福尔摩斯说,“塞西尔·巴克先生现在在哪里?”
“我去看看,先生。”
过了一会儿艾姆斯回来了,告诉我们巴克先生在花园里。
“艾姆斯,你还记不记得昨晚你们在书房时,巴克先生脚上穿的是什么鞋?”
“记得,福尔摩斯先生,是一双他平时在卧室里穿的拖鞋。在他去报警前,我才把长筒靴子递给他。”
“那双拖鞋现在在哪?”
“就放在大厅的椅子下面。”
“很好,艾姆斯。要知道,我们必须搞清楚哪些是巴克先生的脚印,哪些是外来者的脚印,这非常重要。”
“是的,先生。我得说,我注意到了当时那双拖鞋已经沾上了血迹,就连我的鞋子也是。”
“从当时室内的情况来看,这是很正常的。很好,艾姆斯。如果需要你帮忙,我会再按铃的。”
几分钟以后,我们又回到了那间书房。福尔摩斯已经从大厅里拿来那双拖鞋。果然如艾姆斯所说,两只鞋底上都沾有黑色的血迹。
“奇怪!”福尔摩斯站在窗前,借着阳光仔细查看印迹后自言自语道,“真是奇怪了!”
忽然,福尔摩斯像猫似的迅速弓起身子,将一只拖鞋放在窗台的血印上,二者完全吻合。他默默地抬头朝我们抿嘴笑了。
麦克唐纳兴奋得顾不上形象了。用他那地方口音像棍棒敲在栏杆上一样喋喋不休起来。“老兄,这是毫无疑问的了!这鞋印是巴克自己印在窗台上的,它比别的鞋底要宽许多。我记得你说过他是八字脚,答案就在于此。可是,他这是玩的什么把戏呢?福尔摩斯先生,这是什么把戏?”
“是啊,这是什么把戏呢?”我的朋友沉思着,把麦克唐纳的话又重复了一遍。
怀特·梅森抿着嘴笑了,出于一种职业上的习惯,他又搓着那双肥大的手,满意地大声说:“我说过这是桩奇案子,果真不假啊!”
三位侦探还有许多细节要去调查,所以我独自一人返回了我们在乡村旅店的住所。临走前,我在这古色古香的花园里散了一会儿步,花园在庄园一侧,四周环绕着一排排古老的紫杉树,形状修剪得非常古怪。园里有一大片起伏的草坪,中间放置着古式的日晷仪。整个园中的景色幽雅宜人,使我紧张的神经也顿时舒缓下来,感到心旷神怡。置身于这样清雅幽静的环境里,自然就忘掉了那间阴森森的书房,以及地板上那具伸展着四肢、血迹斑斑的尸体,只把那当做是一场噩梦。然而,正当我漫步在园中,全身心地投入在这片鸟语花香之中时,却突然遇到了一件怪事,使我又一次想起了那场悲剧,并隐隐感到被一种不祥的阴影所笼罩。
我曾说过,花园四周围绕着一排排紫杉树。在距庄园房间最远的那一头,树木愈加稠密,形成了一道连绵的树篱。树篱的后面是一条石凳,我走近那里就听到有人在交谈,一开始是个男人的声音,接着是一个女人柔媚的笑声。不一会儿我就来到了树篱的后面,看到道格拉斯夫人和巴克这个大汉在那儿,他们并没有注意到我。她的样子令我吃惊:在餐厅里她是那么娴静而拘谨,但此时,一切伪装的哀伤都已烟消云散,她的眼中闪烁着快乐的光辉,脸上还留有那因同伴逗乐而产生的笑纹。巴克坐在那儿,身体前倾,双手交握在一起,肘部支撑在膝上,英俊的面孔对她报以微笑。一看到我,他俩立刻恢复了那种严肃的伪装——只是为时已晚。他俩匆匆交谈了几句,然后巴克起身走到我面前。
“请原谅,先生,”他说,“你是华生医生吧。”
我冷着脸对他点了点头,我敢说,我的样子明显流露出了内心对他们的态度。
“我想我们没有弄错,华生医生,你和歇洛克·福尔摩斯先生的友谊众所周知。你愿意过来和道格拉斯夫人聊一会儿吗?”
我脸色阴沉地随他走过去,脑海里再次清晰地浮现出那具躺在地板上、脑袋几乎被打碎了的尸体。惨案发生后才几个小时,他的妻子竟和他生前的好友在花园的紫杉林中相谈甚欢。我冷淡地和这个女人打了个招呼。在餐厅里,我曾为她遭遇到的不幸而感到沉痛,而现在,她那祈求的目光对我来说也不值一提了。
“恐怕你把我看成是一个冷酷无情、铁石心肠的女人了吧?”道格拉斯夫人说道。
我耸了耸双肩,说道:“这与我何干?”
“也许有一天你会公平地对待我,如果你明白……”
“华生医生就算不明白也无妨,”巴克急忙打断道,“他刚才不是说过,这事跟他没关系吗?”
“没错,”我说道,“那么我先告辞了,我还要继续散会儿步。”
“华生医生,请等一下,”那个女人用恳求的声音喊道,“有一个问题,你比世上任何人都更有权利回答,而这个答案对我来说至关重要。你最了解福尔摩斯先生,以及他和警局的关系。假如有人告诉他一个秘密,他是不是也必须告诉警方呢?”
“对,这就是问题的关键,”巴克也很恳切地说道,“他会独自处理问题,还是要与警方一起解决?”
“我真不知道该不该谈论这样一个问题。”
“帮帮我吧,我恳求你告诉我,华生医生,我相信你一定有能力帮我的忙,你只要给我们指点一下,就是对我莫大的帮助。”
她的声音是那么诚恳,竟使我一瞬间忘记她刚才的轻浮举动,感动得只能答应她的要求。
“福尔摩斯先生是一个独立的侦探,”我说道,“一切都由他自己说了算,他会按照自己的判断来处理问题。当然,他也会坦诚地对待那些和他一起办案的警方人员,要是有什么事能帮助警方尽快破案的话,他是绝不会隐瞒他们的。我只能告诉你这些了,如果你想知道得更详细些,最好直接找他本人谈谈。”
说完,我礼节性地抬了一下帽子,便走开了,他俩仍在树篱后面坐着。我走到树篱尽头的转弯处时,回头看见他们仍坐在原处,热烈地讨论着什么——他们的眼神始终没有离开我,很显然,他们还在为刚才和我的对话争论不休。
福尔摩斯和他的两个同行整个下午都在庄园里讨论案情,五点左右才回到住处,我让人给他端上茶点,他狼吞虎咽地吃起来。
当我把在花园里发生的这件事告诉福尔摩斯时,他说:“我不想知道他们的秘密。华生,也根本没有秘密可言。因为如果我们以同谋和谋杀的罪名把他们逮捕归案的话,这两个人会很狼狈的。”
“你觉得会是这样的结局吗?”
福尔摩斯兴高采烈、兴味盎然地看着我,幽默地说道:“我亲爱的华生,等我消灭了这第四只鸡蛋,我就把案子目前的进展通通告诉你。我不敢说已经把案子破了——离破案还远着呢。不过,当我们追查到了那只丢失的哑铃时……”
“那只哑铃?”
“哎呀,华生,你难道没看出来,整个案子的关键就在于那只丢失的哑铃吗?好了,你也不必垂头丧气,因为——这只是咱们私下聊——我想就算是那位麦克唐纳警官,或是那个精明的当地警探,都没有注意到这件小事的特殊重要性。只有一只哑铃!华生,想想看只拿一只哑铃的情况吧,这种畸形发展的结果,很快,他就会有脊椎弯曲的危险。不正常啊,华生,这太不正常了!”
他坐在那里,大口嚼着面包,眼中闪烁着顽皮的神色,看着我一副搜肠刮肚的狼狈相。
福尔摩斯食欲旺盛的本身,已经表明他是胸有成竹的了,因为我对他那些茶不思饭不想的日日夜夜记忆犹新。每当他面对难题苦苦思索,被搅得焦躁不安的时候,他那消瘦、渴求的面容就会像一个苦行主义者那样,因为全神贯注而显得更加枯瘦了。
最后,福尔摩斯点着了烟斗,坐在这间乡村小旅馆的炉火旁,不紧不慢地随意地谈起这个案子来,与其说这是深思熟虑后的分析,不如说是自言自语的回忆。
“这是一个谎言,华生,一个出色的、离奇的、不折不扣的弥天大谎,我们一开始就碰上了这个谎言,把它当成了我们的出发点。巴克完全是在撒谎,可他编造的故事却被道格拉斯夫人进一步证实了。所以说,道格拉斯夫人是他的同谋,他们两个合伙编造了这场骗局。因此,我们现在的问题很清楚,就是查出他们撒谎的目的究竟是什么,以及他们千方百计想隐瞒的实情!华生,我们试试看能不能揭穿这个谎言,找到背后的真相。
“我是怎么知道他们在撒谎的呢?因为他们编造得太离谱,根本不符合事实。试想一下:按他们的说法,凶手杀人后只有不到一分钟的时间,他从死者手上取下一枚戒指,将那枚婚戒拿走,然后再把这枚戒指放回原处——这种事绝不可能发生,而且还在死者身旁放一张奇怪的卡片,这是不可能办到的。
“华生,以我对你的了解,你一定不会说,那枚戒指也许是在他被害之前就被摘去了。没错,因为蜡烛只燃烧了一点儿这个事足以证明,死者和凶手并没有进行长时间的交谈。像道格拉斯这样一个胆大的人,会因为别人几句唬人的话而轻易放弃自己的婚戒吗?或者我们能想象得出,这究竟是个怎样的情景吗?不,华生,这不可能的。不过,灯亮之后凶手和死者曾单独待了一段时间,这一点是确信无疑的。
“不过很明显,导致死亡的原因是枪杀。所以,开枪的时间一定是在警方赶到之前,这是不容置疑的事实。那么,我们看到的是一场蓄意的合谋,是那两个自称是听到枪声的人,也就是叫巴克的男人和叫道格拉斯的女人所为。首先,当我能证明窗台上的鞋印是巴克故意印上的,以此来扰乱警方的视线时,你就必须承认,案情正朝着对他不利的方向发展。
“现在,我们必须搞清楚一个问题:凶杀究竟是何时发生的呢?直到晚上十点半钟,仆人们仍在屋里来回走动,所以谋杀发生的时间一定不会在这之前。十点四十五分,仆人们都回到了各自的住处,只有艾姆斯还留在餐具室里。今天下午在你离开后,我们曾做过一些试验,发现无论麦克唐纳在书房中弄出多大的动静,只要关闭走廊上的几道门,我在餐具室里就什么也听不见。
“可是在女管家的卧室里,情况就不同了。那儿离走廊不远,当麦克唐纳弄出很大的声响时,我在这间卧室里隐隐约约能听得见。当本案发生时,火枪的射程非常短,并且在某种程度上做了消声处理,所以声音不会很响,但当时夜深人静,在艾伦太太的卧室里还是可以听得到的。尽管艾伦太太告诉我们她有些耳聋,但她还是在证词中提到,警报响起的半小时以前,她曾听到过砰的一声类似关门的声响。这个时间正好是十点四十五分,我敢肯定她听到的就是枪声,是凶案发生的真正时间。
“如果我的推测没错,那么现在又面临着一个问题:假如巴克先生和道格拉斯夫人不是凶手,那么在十点四十五分枪声响起,到十一点一刻他们按铃叫来仆人的这段时间里,他俩都干了些什么?当他们被枪声引到书房,看见已经发生的惨案后,为何不立即按铃?这就是我们要寻找的答案。一旦找到了这个答案,我们就离结案不远了。”
“我也相信他们是串通好的,”我说,“丈夫死后仅仅几个小时,她竟然听见笑话就能哈哈大笑,那她一定是个没心没肺的东西。”
“不错。就连她自己讲述案情时,也不像是被害人的妻子。华生,正如你所知道的,我不是一个崇尚女性主义者。可是我的生活经验告诉我,没有哪个女人会因为别人的几句话就不去看她丈夫的尸体的,如果她对自己的丈夫还有一丝感情的话。华生,要是我结婚的话,我一定会给我妻子灌输一种感情,当我的尸体躺在离她只有几步路的地方时,她绝不会随管家一走了之。他们的戏演得太拙劣了,即使是最没有经验的侦探,也会因为没有听到女人的哭喊而感到奇怪的。即使没有其他线索,单凭这件小事,也会使我认为这是事先安排好的阴谋。”
“那么,你觉得是道格拉斯夫人和巴克合谋,共同害死了自己的丈夫?”
“你这直截了当的问话真让人吃惊,”福尔摩斯朝我挥舞着烟斗说,“这想法就像子弹一样射向我。如果你认为道格拉斯夫人和巴克知道凶案的真情,并且合谋隐瞒,那么我打心眼里赞同你,他们肯定了解真相。不过你那切中要害的论点前提还不明确。我们先来研究一下挡在我们面前的困难都有哪些吧。
“如果我们设想这两个人因暧昧关系而沆瀣一气,决心除掉那个碍手碍脚的人。这只是一个大胆的假设,因为通过我们对仆人们和其他人的周密调查,并不能证明这一点。恰恰相反,在许多人的证词里都提到道格拉斯夫妇非常相爱。”
“我认为,这些都是可以伪装的。”我想起花园中她那张美丽含笑的脸庞,说道。
“不管怎样,至少他们给人留下了这样的印象。然而,我们可以假定他们蓄谋已久,在这一点上蒙蔽了所有的人,并且共同策划了这起谋杀案,而道格拉斯又确实面临着某种威胁……”
“关于这种威胁,我们听到的只是他们的一面之词啊。”
福尔摩斯若有所思地说:“我知道,华生,你已经大致表明了你的观点,认为从一开始他们说的每件事都是谎言。在你看来,根本就没有什么潜在的危险、秘密组织,也没有什么‘恐怖谷’,以及那个叫麦金蒂的头目,等等。好,这也算是一种快刀斩乱麻的办法,让我们看看这个论点会把我们引向什么。他们编造这一切来掩盖犯罪事实,然后,为了配合这种说法,他们把一辆自行车丢在灌木丛里,以证明凶手是个外来人。而窗台上的脚印也是出于同一目的伪造出来的。尸体旁边的卡片也是如此,很可能就是在庄园里写下的。以上这些情况都符合你的逻辑,华生。可是现在,我们还面临着其他一些困难的、棘手的、处处对不上碴儿的问题。那么多武器,他们怎么单单选了一支截短了的火枪呢?而且这支火枪又是美国制造的。他们怎么能确定枪响之后不会有什么人跑到那儿查看呢?艾伦太太把枪声当成了关门声,只能说纯属偶然。华生,你所谓的这一对罪犯会做出这样的蠢事吗?”
“我承认这些是我无法解释的。”
“而且,再说,如果一个女人和她的情夫合谋杀害了自己的丈夫,他们会在事后立即摘走他的结婚戒指,暴露出自己的犯罪动机吗?你觉得这有可能吗?”
“不,这绝不可能。”
“再说,假如在灌木丛里丢下一辆自行车是你想出来的主意,这么做有什么价值吗?就算是最蹩脚的侦探也会说,这显然是故意为之,因为自行车是一个亡命之徒逃跑时最便利的交通工具啊。”
“我想不明白这究竟是什么原因。”
“然而,对于这一系列密切相关的事件,以人类的智力是不会找不到合理解释的。让我们尝试着进行推理吧,就当做是一次智力训练,暂且不考虑是否与事实相符。我承认,这只是想象,但想象不正是来源于对真相的还原吗?
“我们可以假设那个叫道格拉斯的人,生活中确实存在犯罪的隐私,并且事实又令他难以启齿,而这正是他遭到谋杀的根源。我们设想凶手是个外来人,在杀了他之后取走了结婚戒指,到底是什么原因我到目前还无法解释。也许这种宿怨可以追溯到他的第一次婚姻,就是这个原因,那人才取走了他的婚戒。
“正当这个人准备逃跑之时,巴克和道格拉斯夫人赶到了屋里。凶手使他们了解到,如果他们将他交给警方,那么将会导致这件耸人听闻的丑事公之于众。于是他们改变了主意,情愿将他放走。那么,他们完全有可能是出于这个目的,悄无声息地放下吊桥,然后再把它拉起来。凶手逃跑时由于某种原因,认为步行比骑自行车要安全得多,所以他把自行车丢在了灌木丛里后逃之夭夭。到目前为止,我们只能说这种推测是有可能发生的,对吗?”
“对,这无疑是可能的。”我有所保留地说。
“华生,我们一定要牢记,我们遇到的案子无疑是非常特殊的。现在,让我们继续把想象中的案情推理下去:这两个人,倒不一定是真凶,在凶手逃离后,忽然意识到自己很可能无法摆脱嫌疑,因为他们很难证明自己既没有行凶,又没有纵容他人犯罪。于是他们在手忙脚乱之中做出了这些掩盖事实的事。巴克用他的拖鞋在窗台上印下了血迹,以此说明凶手是怎么逃走的。他们显然是听到了枪声,也在事后拉响了警铃,不过这离案发时间整整推迟了半个小时。”
“你打算怎么证明这一切呢?”
“如果凶手另有其人,那么他的落网就将是最有效的证明。但如果没有……好吧,科学的手段是无穷的。我想,我要在那间书房里单独待一晚上,一定会大有帮助的。”
“你要独自在那里待一个晚上?”
“我打算现在就去。我已经和那个令人尊敬的管家艾姆斯沟通过了,他跟巴克他们绝不是一伙的。我要在那里坐一晚上,看看书房中的氛围是否能给我带来一些灵感。华生,我的朋友,请你放松地笑一下。那么,走着瞧吧。顺便问一句,你有带来那把大雨伞吗?”
“在这儿。”
“好,我打算借用一下可以吗?”
“当然,可是,用这个作武器是多么蹩脚啊!如果遇上什么危险……”
“没那么严重,亲爱的华生,不然我一定会请你帮忙的,可是我一定要带这把伞去。现在,我就等着我的同行们从滕布里奇韦尔斯市回来,他们现在正在追查那部自行车的主人呢。”
警官麦克唐纳和怀特·梅森调查回来时,已是黄昏时分。他们兴高采烈,说是调查取得了很大进展。
“伙计,我承认我曾经对是否果真有个外来人持怀疑态度,”麦克唐纳说道,“不过现在一切都过去了。我们已经调查出了自行车的来历,还了解到车主的外貌特征,所以,这一趟的收获可不小啊。”
“听起来,这案子好像就要结了,”福尔摩斯说道,“我向你们表示衷心的祝贺。”
“好,我是从道格拉斯先生曾经到过滕布里奇韦尔斯市这个事实入手的,那天开始他就有些坐立不安,显然,他是在那儿意识到了危险的来临。如果那个人是骑自行车来的话,可想而知,他一定是从滕布里奇韦尔斯市来的。我们带去了自行车,给各个旅馆的店主辨认,很快就被伊格尔商业旅馆的老板认出来了。他说车主是一个叫哈格雷夫的人,两天前曾在那儿住下,这辆自行车和一个手提箱,就是他的全部行李。从旅馆的登记簿上看,他是从伦敦来的,但没有留地址。手提箱是伦敦货,里面的东西也是英国制造的,但他本身无疑是个美国人。”
“好,太好了,”福尔摩斯高兴地说道,“你们已经把工作落到实处了,而我却坐在这里和我的朋友推测各种设想。麦克唐纳先生,你这是给我上了一课,讲求实际真是意义重大啊。”
“嗯,的确如此,福尔摩斯先生。”警官麦克唐纳满意地说道。
“可调查的结果也完全符合你的推论啊。”我忍不住说。
“这还不一定。不过,麦克唐纳先生,请你继续说下去,难道没有办法查清这个人的身份吗?”
“还没有,他显然非常谨慎,生怕别人认出他来。他既没有带任何文件,衣服上也没有明显的标记。在他卧室的桌上,我们只发现了一张本郡的自行车路线图。昨天早晨他吃过早饭就骑自行车离开了旅馆,直到我们去调查此事时,也没有再听到有关他的任何情况。”
“福尔摩斯先生,这正是让我感到困惑的事,”怀特·梅森说,“如果这个人想摆脱嫌疑,他就应该立即回到旅馆去,并且像个普通的游客一样待在那里。按现在的情况看,他应该知道,旅馆的主人会向警察报告,那他的失踪就必然和这起凶杀案联系起来了。”
“他肯定这么想过。但既然直到现在还没有逮到他,至少证明他是个智商极高的人。那么关于他的外貌特征,有哪些说法呢?”
麦克唐纳翻开了他的笔记本,说道:“我们把它全都记下来了。他似乎并没有特别引起人们的注意,不过那些服务生、管理员和女招待们的描述大致相同。那人身高约六英尺,年纪在五十岁左右。他的头发有点儿花白,有淡灰色的胡须、鹰钩鼻子和一张令人生畏的凶残面孔。”
“好,你说的几乎是道格拉斯本人了,”福尔摩斯说道,“他正好是五十多岁,须发灰白,身高也差不多。还有别的什么情况吗?”
“他穿一件灰色的厚上衣和双排扣夹克,外面披一件黄色短大衣,头戴一顶便帽。”
“他身上带枪了吗?”
“这支火枪长度不足二英尺,他完全可以放在手提箱里,也可以轻易地把它藏在大衣里,带在身上。”
“你发现的这些情况对这件案子有什么帮助呢?”
“请相信我,福尔摩斯先生,”麦克唐纳说道,“我在得到这些消息后还不到五分钟的时间里,就发出了电报。一旦我们把他逮住,就可以找到更好的解答了。但即使目前我们只了解到这些,也肯定是前进了一大步。我们了解到两天前一个自称哈格雷夫的美国人来到滕布里奇韦尔斯市,随身带着一辆自行车和一个手提箱,箱子里装着一支截短了的火枪,可想而知,他是专程来此寻仇的。昨天早晨他骑着自行车来到这里,大衣里藏着那支火枪。据我们了解,没人看到他是何时来到庄园门口的,不过他来这儿也用不着经过村子,而且一路上骑自行车的人也很多。我们事后在灌木丛里找到的那辆自行车,没准儿正是在那个时候被丢下的,或许他当时就潜伏在这里,窥探着庄园里的动静,等候道格拉斯先生走出来。在咱们看来,凶手在室内使用火枪杀人确实很不寻常,但也可能他本来是打算在室外使用的。因为使用火枪这种武器的好处就在于,它不容易打偏,而且在英国射击运动爱好者聚集的地方,枪声是常有的事,不会特别引起人们的关注。”
“很显然是这样的!”福尔摩斯说道。
“可是,道格拉斯先生却一直没有现身。凶手下一步会做什么?他决定丢下自行车,在黄昏时分向庄园走去。他发现吊桥是放下来的,附近也没有人经过,便利用这个机会溜了进去。毫无疑问,如果他这时被别人撞上了,也可以随便找一个借口混过去,可他没有碰到任何人。他首先看到了那间书房,于是溜了进去,藏在窗帘后面。从那里,他能看到吊桥被拉了起来,也很清楚自己将如何脱身。他一直等到十一点一刻,那时道格拉斯先生正按照惯例巡视庄园,走进了这间屋子。他按事先预定好的计划,在开枪打死了道格拉斯后逃之夭夭。当他想到别人可能会因为这辆自行车而认出他来,对他十分不利时,就没有去找回那辆自行车,而是通过其他办法回伦敦去,也可能是去了他事先安排好的藏身之所。福尔摩斯先生,您觉得这分析如何?”
“很好,麦克唐纳先生,就目前的情况看,你说得很好,也很清楚。这是你认为的一种可能的结局,而我的结论是:案发时间要比现在报告的时间早半小时;道格拉斯夫人和巴克先生合谋隐瞒了一些情况,他们放走了犯人,或者至少是在凶手还没逃走前,他们就发现了他;为此他们伪造了凶手从窗口逃跑的证据,并且很可能是他们亲手放下的吊桥,放走了凶犯。这是我对案子前半部分的解释。”
这两个侦探听后都摇了摇头。
“好,福尔摩斯先生,假如您说的都是事实,那我们就更加无法解释那些令人困惑的难题了。”这个伦敦警官说道。
“并且是难上加难了,”怀特·梅森补充道,“道格拉斯夫人这一生中从未到过美洲。她怎么可能和一个来自美洲的凶手有交情,并且包庇这个罪犯呢?”
“我承认确实有一些疑点,”福尔摩斯说,“所以我打算今晚亲自去调查一番,或许能发现一些有助于破案的情况。”
“福尔摩斯先生,我们能帮得上忙吗?”
“不,不用了!我只要在天色漆黑时带上华生医生的雨伞去那儿就行了。还有艾姆斯,那个忠实的管家,毫无疑问,他会破例给我提供一些方便的。我始终在围绕着一个基本的问题进行思考:为什么一个拥有运动员般强健体魄的人在锻炼身体时,会这么不合情理地只使用一只哑铃?”
凌晨时分,福尔摩斯独自一人查案归来。我们住的屋子有两张床,这已经是这家乡村小旅馆给我们的最高待遇了。我那时早已入睡,是他进门时的声响把我吵醒了。
“哦,福尔摩斯,”我喃喃地说,“你发现什么了吗?”
他手里拿着一支蜡烛,默默地站在我的床边。黑暗中,我看见他那高大而瘦削的影子向我俯下身来。
“我说,华生,”他低声说道,“你和一个精神失常、大脑失控的人睡在同一间屋子里,不觉得害怕吗?”
“一点也不怕。”我吃惊地答道。
“啊,运气还不错。”他说。这一夜我们就再也没说话了。
次日清晨吃过早饭后,我们来到了当地的警察局。我看见警官麦克唐纳和怀特·梅森正在一间小会客室里秘密商量着什么。不一会儿,他们又开始仔细地分拣和摘录起桌上堆着的许多书信和电报,其中有三份已经被放在了另一边。
“还在追查那辆自行车的主人吗?”福尔摩斯走过去高兴地问道,“有什么关于这个暴徒的最新消息吗?”
麦克唐纳指了指他面前的那一大堆信件,沮丧地说道:“目前我们已经收到了来自莱斯特、诺丁汉、南安普敦、德比、东哈姆、里士满和其他十四个地方的举报信。其中东哈姆、莱斯特和利物浦三处的情况显然对他很不利。事实上,他已经在警方监视的范围中了。不过似乎全国到处都有穿黄大衣的逃犯。”
“哎呀!”福尔摩斯同情地说道,“现在,麦克唐纳先生,还有你,怀特·梅森先生,我必须诚恳地向你们提出一个忠告。你们一定还记得,当初我着手调查这件案子时曾提出过这样的条件:我不会在未经充分证实的情况下,对你们发表一些见解;我要独立制订出方案,直到我找到满意的答案,并证明它们是对的为止。因此,眼下我还是不能告诉你们我的办案思路。但是,我也说过要对你们公平一些,我不能眼看着你们白白浪费精力、徒劳无功地查下去而不去提醒,这对你们就太不公平了。所以今天我来给你们一点忠告,那就是:‘放弃它’。”
麦克唐纳和怀特·梅森瞪大了眼睛,吃惊地望着他们这位德高望重的同行。
“您认为这件案子已经没指望了吗?”麦克唐纳大叫道。
“我认为你们现在的方法行不通了,但并不是说这件案子不能真相大白。”
“可是这个骑自行车的人并不是我们凭空想象出来的啊。我们知道他的外貌特征,还有他的手提箱和自行车。这个人现在一定还在什么地方躲着,为什么我们不马上把他逮住呢?”
“是的,是的。很显然他就藏在某个地方,而且我们一定可以逮到他。可我不想让你们跑到东哈姆或是利物浦去浪费时间和精力,我相信,我们能找到破案捷径。”
“您对我们隐瞒了一些情况,福尔摩斯先生,这可就是您的不是了。”麦克唐纳有些生气。
“麦克唐纳先生,你是了解我的工作方式的。但是我要在尽可能短的时间里保守一些秘密,我只不过是想按自己的思路,设法证实几个案情中的细节,这很容易做到。然后我就和你们告别,回伦敦去,并把其他结尾的工作留下来为你们效劳。否则,我就太对不起你们了。因为在我所经历的案件中,还真想不起有什么比这更新奇、更有趣的呢。”
“我真是被搅糊涂了,福尔摩斯先生。昨晚我们从滕布里奇韦尔斯市回来的时候还见过您,您当时还对我们的判断大致赞同。可那以后发生了什么,您怎么对案子又有了截然不同的看法呢?”
“好,既然你已经问到了,那我不妨告诉你们。正如我说过的那样,昨晚我独自一人在庄园里度过了几个小时。”
“那么,您发现了什么?”
“啊,到目前为止我也只能给你们一个简略的回答。顺便提一下,我刚读过一篇关于那个古老庄园的介绍性的资料,内容简洁而又有趣。在本地的小摊贩手中,只要花一个便士就可以买到。”说着福尔摩斯从背心口袋里掏出一本小册子,上面印有这座古老庄园的粗糙版画。
“我亲爱的麦克唐纳先生,”福尔摩斯接着说,“当你置身于这历史文化的氛围中,并深受其感染的时候,这本小册子就会更加激发出你的办案热情来。别感到厌烦,我向你们保证,即使是这样一篇简短的介绍性文字,也可以使人联想到这座古老建筑昔日的景象。请允许我给你们读上一段:‘伯尔斯通庄园是在詹姆士一世登基后的第五年建成的,它矗立在另一座古建筑物的遗址之上,是詹姆士一世时代保留得最完整的、拥有护城河的典型建筑之一……’”
“福尔摩斯先生,别再捉弄我们了!”
“啧啧,麦克唐纳先生!我看你们已经不耐烦了。好吧,既然你们对这些文字不大感兴趣,那我就不再逐字地念了。不过我得说,这小册子中提到了关于一六六四年在反对查理一世的议会党人中,有一个上校曾获得过这块宅基,还提到了查理一世曾经在英国内战期间到这里藏了几天,另外乔治二世也曾到过这里参观。你们得承认,这座古老庄园与许多历史事件有着种种的渊源。”
“我对此深信不疑,福尔摩斯先生,可这与我们的案子没有关系啊。”
“无关吗?会没有关系吗?我亲爱的麦克唐纳先生,咱们从事的这个行当,眼界开阔是一个最重要的基本功啊。各种概念的相互作用,以及知识的间接运用常常使人受益匪浅。请恕我直言,我虽然只是个犯罪问题专家,但总比你年纪大些,也许经验也多一些。”
“我承认您说得没错,”麦克唐纳恳切地说道,“我想您一定也有您的道理,可是您也用不着这么拐弯抹角。”
“好,好吧,我可以不谈那些历史,回到当前的问题上来。正如我说的那样,昨晚我曾去过庄园,但我既没有看见巴克先生,也没有见到道格拉斯夫人。我觉得没有必要去打扰他们。不过令我满意的是,听说这个女人并没有变得憔悴,而且还吃了一顿丰盛的晚餐。我专门去拜访了那位好心的管家——艾姆斯先生,并在亲切的氛围中与他交谈了一阵,他终于答应让我独自在书房里待一阵子,同时不让其他任何人知道。”
“什么,和那具尸体在一起!”我突然喊出来。
“不,不,现在那里已经恢复了原样。麦克唐纳先生,我听说这是经过你许可的。这间屋子已收拾妥当了,我在里面待了一会儿,很受启发。”
“您都做了些什么呢?”
“啊,别把这件简单的事情看得如此神秘,我是在寻找那只失踪的哑铃。在我对案情的推理中,它始终占有很重的分量。最后我总算是找到了它。”
“在哪儿找到的?”
“啊,咱们已经离那未知的真相不远了,让我把这事调查下去,再稍微前进一步,就能把我所知道的一切全都告诉你们了。”
“好吧,我们只好答应让您按照自己的想法去做,”麦克唐纳说道,“不过您刚才叫我们放弃它,这究竟是为什么呢?”
“理由很简单,我亲爱的麦克唐纳先生,因为你们首先就没有弄清楚谁才是调查的对象啊。”
“我们正在调查伯尔斯通庄园主被害的案子啊。”
“对,没错。可是别再费力追查那个神秘的自行车车主了。我向你们保证,这对案件的进展不会有多大帮助的。”
“那您说我们应该怎么做呢?”
“如果你们愿意,我会详细地告诉你们该做什么的。”
“好,我得承认,您那些古怪的方法总是有道理的。我会照您说的去做。”
“那么你呢,怀特·梅森先生?”
这个乡村侦探茫然地看着我们,对他来说,福尔摩斯先生和他的办案方式都一样陌生。
“好吧,如果警官麦克唐纳认为是对的,那么对我来说也一样。”怀特·梅森最后说道。
“好极了!”福尔摩斯说道,“那么,我建议你们到乡间去领略一番美景,散散步吧。我听说,从伯尔斯通小山脚下一直到威尔德大森林,景色非常优美。尽管我不熟悉这儿的情况,不能向你们推荐一家合适的饭店,但我想你们一定能找到地方吃午饭的。晚上回来时虽然累,但一定会非常惬意……”
“老兄,您的玩笑开过火了!”麦克唐纳大声嚷着,忽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好,好,随便你们吧,怎样消磨这一天都行,”福尔摩斯说着,乐呵呵地拍了拍麦克唐纳的肩膀,“你们愿意想怎么干就怎么干,不过,必须在黄昏前来这里跟我会合,务必来,麦克唐纳先生。”
“这听上去倒还像是个头脑清醒的人说的话。”
“我刚才的建议就很好,只是我并不想强加于人。只要在我需要的时间里到这跟我会合就行了。不过现在,在我们分别之前,我想请你给巴克先生写一张便条。”
“好。”
“没意见的话,那么我说,你写。准备好了吗?‘亲爱的先生,我认为,我们有责任把护城河的水排干,希望能通过这方法,找到……’”
“这是不可能的,”麦克唐纳说道,“我们已经查看过了。”
“啧啧,我亲爱的先生,请照我所说的写好了。”
“好,请继续吧。”
“‘希望能通过这方法,找到对我们破案有利的线索。我已经安排好了,明天清晨就会有工人来把河水引走……’”
“这不可能!”
“‘把河水引走,所以,我想最好还是先对你告知一下。’
“现在签下你的名字吧,下午四点钟左右派专人送过去。那时,我们将在这间屋里见面。在此之前,我们可以各自行事。我向你们保证,这调查已经暂时告一个段落了。”
将近黄昏时分,我们又聚在了一起。福尔摩斯的表情非常严肃,我好奇心十足,而那两个侦探显然极为不满,异常恼火。
“好吧,先生们,”我的朋友严肃地说,“我请你们现在和我同去,把一切情况都考察一下,然后你们再作判断,看看我所观察到的和我得出的结论是否符合实情。晚上天气冷,我也不知道得去多长时间,所以请你们尽量穿得暖和些。最重要的是,我们必须在天黑以前赶到现场。如果你们没有异议,我们现在就出发。”
庄园花园四周围着一圈栅栏,我们顺着栅栏向前走,直到看见一处栅栏出现了豁口,我们从豁口处溜进花园。在天空渐渐昏暗的暮色中,我们紧随着福尔摩斯,一直走到一片灌木丛附近,那里几乎正对着庄园的大门和吊桥。吊桥还没有拉起来,福尔摩斯蹲下身子,藏在了月桂树丛后,我们三个人也像他那样蹲了下来。
“好了,我们现在要干什么?”麦克唐纳唐突地问道。
“我们要耐心地等待,尽量别弄出声来。”福尔摩斯答道。
“我们究竟为什么要来这里?我认为您应该对我们坦诚相告!”
福尔摩斯笑着说:“华生总说我是现实生活中的剧作家,我那时不时迸发出来的艺术家气质,常常使我执拗地要演出一台好戏来。试问那些直截了当的指控,或是一针见血的制裁,这样的结案有什么意思呢?麦克唐纳先生,如果我们不能常使我们的办案过程充满期待而紧张、精彩,那这个职业就真的变得单调乏味、令人生厌了。那些略施小计的机智、敏锐的推断、灵活的预测、大胆的设想,然后最终得到证实——所有因此而带来的喜悦,难道不值得我们自豪吗?此时此刻,你会因为眼前的猎物即将落网而感到激动,但假如我像一只早已设定好的时钟一样准确,你还怎么能感受到这份快乐呢?麦克唐纳先生,请你耐心一点,谜底很快就要揭晓了。”
“好吧,但愿在我们大家被冻僵以前,您所谓的这种自豪、激动等等都能实现。”这位伦敦来的侦探无可奈何而又幽默地说道。
我们现在都十分赞成这种说法,因为我们守候的时间实在太久,简直无法忍受了。夜色渐渐笼罩了这座狭长而阴森的古老庄园,寒风从护城河面上吹过,阴冷而又潮湿,我们感到了刺骨的寒冷,牙齿不住地打着战。大门口只有一盏灯,从那间晦气的书房里,也透出一小片黄色的灯光。除此之外,四周一片漆黑,寂静无声。
“还要在这待多久啊?”麦克唐纳忍不住问,“我们到底在等什么呢?”
“我很难计算出准确的时间。”福尔摩斯非常严厉地说,如果罪犯们能把他们的作案时间安排得像列车时刻表那样准时,那对我们来说就方便多了。至于我们在等什么……嘿,看那,那正是我们的猎物!”
正当他说话的时候,书房中那片黄色的灯光被一个来回走动的身影搅得时隐时现。我们藏身的月桂树丛正对着书房的窗子,相距不足一百英尺。这时,那扇窗子突然被人推开了,我们隐约地看到一个人探出身子,向外面四处张望,鬼鬼祟祟、偷偷摸摸,好像生怕被人看到。随后那身影停了下来,朝前方注视了片刻,然后他把身子向前倾,在这寂静的夜晚,我们能听到河水发出的轻微声响,那人手里像是正拿着什么东西,不停地搅动着护城河水。随后,他突然像渔夫捞鱼似的,从水里捞上来一个又大又圆的东西。当他就要把这个东西拖进窗子时,灯光又被遮住了。
“就是现在!”福尔摩斯说,“快去!”
我们全都站了起来,顾不上麻木的双腿,踉踉跄跄地跟在福尔摩斯后面。他却跑得飞快,在跨过吊桥后使劲地拉响了门铃。大门被打开了,艾姆斯惊愕地站在门口,福尔摩斯一言不发地将他推开,我们紧随其后,和他一起冲进了那间书房,我们所守候的那个人就在里面。
刚才那片黄色灯光,就是桌上的油灯发出来的。现在这盏油灯正拿在塞西尔·巴克手中,我们进来时,他举灯照过来。灯光后面是他那坚强、果敢、刮得光光的脸,一双眼睛正怒视着我们。
“你们这是什么意思?”巴克大喊道,“你们在找什么?”
福尔摩斯快速地扫视了屋子一周,然后向塞在书桌底下的一个湿淋淋的包袱猛扑过去。
“我找的就是这个,巴克先生,这个装着哑铃的包袱,是你刚从护城河里捞上来的。”
巴克一脸惊讶的表情,盯着福尔摩斯说:“你是怎么知道这些的?”
“这很简单,是我把它放进水里的。”
“是你放进去的?你?!”
“也许我应该说,是我重新放进水里的。”福尔摩斯说道。
“麦克唐纳先生,你记得我曾经提到过的那只丢失的哑铃吧,可是你正忙着其他的事,几乎把它忘了,而它本来是引导你找到答案的一条途径。这屋子离河水近在咫尺,而且又丢失了一件有重量的东西,那么就很容易联想到,有人用它把什么东西沉到了水底。至少这推测值得我去验证一下。在艾姆斯的帮助下,我有机会留在了这间书房里,来做这个有趣的实验。昨晚我已经用华生医生的伞把把这个包袱捞起来了,并且检查了里面的东西。
“但最关键的一点是,我们应当证实:谁是那个把它放进水里的人。于是,我们才宣布要在明天把护城河水排干,这样,就迫使那个藏匿包袱的人一定要在天亮以前把它取回来。我们至少有四个人亲眼看到了是谁想抢先打捞这个包袱。巴克先生,现在你已经知道答案了。”
歇洛克·福尔摩斯把那个湿淋淋的包袱放到桌上的油灯旁,解开捆着的系带,从里面取出一只哑铃来,放到墙角处另一只的旁边。然后他又拿出一双长筒靴子,指着鞋尖说:“瞧,美国产的。”接着,他又从里面拿出一柄带鞘的长刀,放在桌上。最后又解开一捆衣服,有一套内衣裤、一对袜子、一件灰色粗呢外衣,以及一件黄色短大衣。
“这些衣服,除了这件黄色短大衣外,都是普通的衣物。”福尔摩斯说,“不过这件大衣倒是耐人寻味,很受启发啊。”
福尔摩斯小心地把大衣举到灯前,用细长的手指在大衣上指点着说:“你们看,这件大衣内衬的口袋是特制的,好像专门是为了有足够的空间去装那支截短了的火枪。在衣领上,有制造者的商标——美国维尔米萨镇尼尔服饰商店。我曾在一间修道院院长的藏书室里待了一个下午的时间,了解到一些知识。维尔米萨是一个繁华小城镇,在美国一个知名的盛产煤铁的山谷谷口。巴克先生,我记得你跟我们说起道格拉斯先生的第一任夫人时,曾经提到过关于那个煤矿区的事。那么就可以推断出,死者身旁那张写有V.V.两个字母的卡片,或许就是维尔米萨山谷(Vermissa Valley)的缩写,杀手也许就来自这个山谷,而这个山谷很可能就是他所谓的恐怖谷。现在这些都很明确了,现在,巴克先生,似乎该轮到你说点什么了。”
这位了不起的侦探在解说时,塞西尔·巴克的脸上真是充满了各种复杂的表情,他有时震惊、愤怒,有时又惊恐万分、犹疑不决。最后他选择了回避,用带着挖苦意味的话语,冷嘲热讽地说:“福尔摩斯先生,既然你什么都知道了,就请继续说下去吧。”
“我当然可以告诉你更多事,不过巴克先生,还是你自己讲体面一些。”
“啊,你这样想是吗?好吧,我只能告诉你,就算真有什么隐私的话,那也不是我的秘密,让我说是找错人了。”
“好,巴克先生,假如你决定采取这种态度,”麦克唐纳冷冷地说,“那我们就要先拘留你,等拿到逮捕证,就正式逮捕你。”
“随你们的便。”巴克挑衅地说。
场面忽然陷入了僵局,看样子我们似乎再也不能从他嘴里套出什么话来。只要看一眼他那顽固、坚毅的面容就会明白,即使是施以酷刑,他也绝不会对我们坦诚相告。然而就在此时,传来了一个女人的说话声,打破了这僵持的局面。原来,道格拉斯夫人一直站在半开着的门外听我们说话,现在,她走进了屋里。
“你已经尽了最大的努力了,塞西尔。”道格拉斯夫人说道,“不管将来的结局是怎样,总之你已经是竭尽全力了。”
“不仅是尽力,而且过分尽力了。”歇洛克·福尔摩斯严肃地说道,“我十分同情你,夫人,但我也坚决希望你能信任我们警方的职业态度,将会给你们一个公正的裁决。可能我在这过程中也犯了个错,因为你曾通过我的朋友华生医生告诉我你有隐情的时候,我并没有在意,不过那时我认为你直接涉嫌犯罪。现在,我完全相信事实并非如此。同时,有许多问题我还没有弄明白,所以我劝你还是把道格拉斯先生请出来,让他自己讲述事情的原委吧。”
听福尔摩斯这么一说,道格拉斯夫人不由得惊呼起来。这时我们注意到墙角处好似有个人影冒了出来,他正从角落的阴影处向我们走来,我和另外两个侦探也不由得惊叫了一声。
道格拉斯夫人立即转过身去和他拥抱了起来,巴克也握住了他伸过来的那只手。
“这样最好了,杰克。”他的妻子重复地说,“我相信这是最好的了。”
“一点也不错,道格拉斯先生,”歇洛克·福尔摩斯说道,“我肯定你会发现这样是最好的了。”
那人刚从阴暗处走过来,眼睛一时还无法适应光线,他不停地眨着眼睛站在那里看向我们。他长着一张特色鲜明的脸——灰色的眼睛流露出勇敢和坚毅,灰白的胡须短而齐整,方方的下巴有些向外凸出,嘴角则显出一丝幽默感来。他仔细地打量了我们一番,接着,令我惊讶的是,他竟朝我走了过来,并且递给我一个纸卷。
“我听说过你。”他说,发音不像地道的英国人,也不像地道的美国人,不过听起来圆润悦耳,“你是这些人中的记录者,华生先生,我敢拿全部家产和你打个赌,你以前从来没有得到过像现在这样的故事素材。怎么写你可以自己决定,不过只要依照这些事实,一旦完成,这本书就会大获成功的。我在密室里躲了两天,利用白天的时间把这些事用文字记录了下来。你和你的读者们可以随时阅读这些材料,这就是恐怖谷的故事。”
“这些事都已经过去了,道格拉斯先生,”歇洛克·福尔摩斯平静地说,“我们现在想听你讲讲关于这件案子的事。”
“我会如实相告的,先生。”道格拉斯说,“现在我可以吸烟吗?好,谢谢你,福尔摩斯先生。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你也喜欢吸烟。我想你一定能了解这是什么滋味,整整憋了两天,口袋里明明有烟却不敢吸,生怕这烟味会引起别人的怀疑。”
道格拉斯倚着壁炉台,抽着福尔摩斯递给他的雪茄。“久仰你的大名,福尔摩斯先生,但不承想竟会和你通过这种方式见面。但在你还没有读完这些材料之前,”他朝我手中的纸卷点头示意说,“你一定会说,我讲的这些事可真够新奇的。”
麦克唐纳警官盯着这个刚刚露面的人看了许久,终于非常惊讶地大声说:“啊,这真是难倒我了!如果你就是庄园的主人——约翰·道格拉斯先生,那么,这两天来我们看到的死者又是谁呢?我的天,你究竟是从哪儿蹦出来的呢?我看你就跟那玩偶匣中的人偶一样,是从地板里钻出来的。”
“啊,麦克唐纳先生,”福尔摩斯不赞成地晃了一下食指说,“我当初给你读那本小册子时你不乐意,那上面恰恰记载着国王查理一世避难的故事。在那个年代,要是没有个保险的密室是无法藏身的。而那个藏身之地如今当然还可以使用,所以我毫不怀疑道格拉斯先生就藏在这座庄园里。”
“那么福尔摩斯先生,您为什么隐瞒我们这么长时间?”麦克唐纳生气地说道,“您让我们白白浪费了许多时间去调查那些你早已知道的荒谬事。”
“这不是我一开始就想明白的,我亲爱的麦克唐纳先生。我也是昨晚来这之后才形成了对此案的这种见解。因为这件事只有到晚上了才能被证实,所以白天的时候我就提醒过你,并建议你好好出去放松一下。当我从护城河里发现这个包袱的时候,我就立即明白了,我们所看到的那具尸体根本就不是约翰·道格拉斯本人,而是来自滕布里奇韦尔斯市的那个自行车车主。除此之外,不可能还有别的解释了。所以我要去推断约翰·道格拉斯先生本人会藏在哪里,而最有可能的是,他在妻子和朋友的帮助下,藏在庄园内一处最隐蔽的地方,等待着逃跑的最佳时机。”
“嗯,你推断得很正确,”道格拉斯先生赞赏地说,“我本以为自己已经逃脱了你们英国的法律,因为我拿不准你们究竟会对我做出怎样的制裁,而且这是个绝佳的摆脱那些追踪我的猎狗们的机会。不过,自始至终,我没有做过任何亏心事,并且如果有必要,我还是会这么做的。但请你们听完我的故事,然后由你们自己去裁决。警探先生,我不需要你们费心地警告我什么,我是决不会在真理面前退缩的。”
“我不打算从头讲起,这上面记录下了一切。”道格拉斯指着我手中的纸卷说道,“你们可以看到无数荒诞无稽的事情,所有这些都归结为一点:有些人因为各种原因嫉恨我,宁愿倾家荡产也要杀了我。只要我还活在这个世界上,他们也活着,那么我就找不到一处安全的容身之地。他们四处追踪我,从芝加哥到加利福尼亚,最终把我赶出了美国。而我婚后在这样一个静谧的乡下小镇安了家,我曾一度以为可以在这里安安稳稳地度过晚年了。
“我不曾对我的妻子提起过这些事,为什么要把她牵扯进去呢?一旦她了解了真相,她也不会再有安宁之日了,时刻担心着灾难何时降临。我想她已经了解到一些情况了,因为我总有说漏嘴的时候。即使是昨天你们问起她时,她也仍然不知道事情的真相。她已经把她所知道的一切都告诉了你们,巴克也是如此,因为案发时间匆忙,当晚几乎来不及跟他们细说。直到现在她才知道这一切,我要是足够聪明的话就应该早点告诉她,不过这真让我为难啊,亲爱的,”道格拉斯握紧了妻子的手,“而且我也一直努力想找到更好的解决办法。”
“先生们,事发前一天,我去了滕布里奇韦尔斯市,在大街上一眼就看见了那个人。虽然只一瞥,可是对这种事我向来保持着警觉。我认出了他,这个人是我所有仇敌中最凶恶的一个——这些年来他一直不放过我,像一头饿狼追踪驯鹿那样,我知道有麻烦了。于是我回到家里提前做好防范,我认为自己完全可以应付。从一八七六年起,我的好运气在美国是众人皆知的,我毫不怀疑,这份好运仍然在我身边。
“那一整天我都在小心戒备着,也没有再到花园去。这么做总算是逃过一劫,不然的话,在我接近他之前,就早已经在那支截短了的火枪下送了命。晚上吊桥拉起以后,我的心里都会感到片刻安宁,可我万万没有想到,他竟会趁机溜进屋里来守候我。可是当我穿着晨衣像往常一样巡视着庄园时,脚刚踏进书房,就预感到了危险。我想,当一个人的生命遇到危险的时候,就能觉察到第六感发出的警告,我的一生几乎时刻都在与危险相伴。我很清楚地意识到了某种危险,但我说不出这是为什么,当我看到了窗帘下露出的那双长筒靴子,心里就完全明白了。
“这时我手中只有一支蜡烛,房门大开着,光线很清楚地从大厅里照进来,我于是放下蜡烛,跳过去抓起那把放在壁炉台上的铁锤。这时他已经扑到了我面前,只见刀光一闪,我也举起铁锤向他砸过去。幸运的是我击中了他,因为那把刀子当啷一声掉在了地上。他像一条鳝鱼那样绕着桌子迅速跑开了,过了一会儿,他从衣服内袋里掏出了那支枪。我听到他扣动扳机的声响,但还没等他开枪,我就死死抓住枪管和他扭成了一团。这场争夺只持续了一分钟左右,谁先松手丢了枪,就等于丢了命。
“他没有松手,但枪在他手中始终枪口朝上。可能是我碰到了扳机,也可能是我们抢夺的时候枪走了火,不管怎样,总之两颗子弹都打在了他的脸上,而我站在那儿,看到了特德·鲍德温的惨状。我在滕布里奇韦尔斯市就认出他了,在他扑向我的时候我又一次认出了他,可是当时我看到他躺在地上,我敢说就连他的母亲也认不出他来。过去我对大打出手早就习以为常了,可是看到他这副尊容还是不免作呕。
“我还倚靠在桌边时,巴克就匆忙赶来了。接着我听到我妻子下楼的声音,赶忙跑到门口去阻拦她,因为我决不能让她目睹这样的惨象。我答应马上回到她房间去,然后只对巴克讲了一两句,他看了一眼就明白了,于是我们就等着其余的人到来,可是却没有看到他们的影子。我想他们一定是什么也没有听见,这里发生的一切只有我们三个人知道。
“忽然,我的头脑中冒出了一个念头,我甚至为这高明的想法而感到飘飘然了。因为我看到那个人躺在那里,高挽的衣袖下露出了臂膀上的那个标志。请你们看看这里。”
道格拉斯把他自己的衣袖卷了起来,让我们看一个烙印——褐色圆圈里面套着个三角形,和我们在死者身上看到的一模一样。
“我就是看到了这个标志才冒出了这种想法的,我几乎立刻就明白了应该怎么做。他的身材、头发、体形几乎和我的一模一样。再没有人能认出他的真面目了,这个恶魔!我把他这身衣服扒下来,只用了一刻钟,我和巴克就给他穿上了我这身晨衣,而那个人就像你们看到的那样躺在那里。我们把他身上的所有的东西都装进了这个包袱里,用当时仅能找到的哑铃给它加重,然后从窗户扔进了河里。那张原本打算放在我尸体上的卡片,被我放在了他自己的尸体旁。
“随后,我又把我的几枚戒指给他戴了上去,不过至于这枚结婚戒指,”道格拉斯伸出了他那只肌肉发达的手,“你们也看得出来我戴得有多紧了。从我结婚时起,我就再没有取下过它,要想把它取下来非用锉刀不可。总之我当时没想到要把它锉下来,即使想到了也不可能做到,所以我只好不去追究这件小事了。另外,我拿来一小块橡皮膏贴在死者的脸上,那时我自己的脸上在那个位置也贴着一块。福尔摩斯先生,就算是像你这样聪明的人,也忽视了这一点,如果你当时碰巧揭开了那块橡皮膏,就会发现它下面其实根本没有伤痕。
“好了,这就是当时的情况。假如我能够在哪儿躲一阵子,然后再和我的妻子相聚,那么我们将会平安地在某个地方度过余生。只要我还活在这世上,那些恶魔们就让我不得安宁,可是如果他们在报纸上看到那张尸体旁边的纸片,那么,我的所有麻烦也就结束了。我当时没有时间对巴克和我的妻子说明一切,不过他们很是心领神会,并且竭尽全力地帮助我。我以前就知道庄园里有这样一个藏身之所,这一点艾姆斯也知道,可他万万没想到这个地方会和这件案子发生任何联系。于是我藏进了那个密室,剩下的一切就由巴克去打点了。
“我想你们自己能接着描述巴克所做的一切。他打开窗户,在窗台上留下血印,使人产生凶手越窗逃跑的印象。这让人难以置信,可是吊桥已经拉起来,没有别的退路了。把一切都安排妥当以后,他才拉响了警铃。之后发生的事你们已经知道了。事情就是这样,先生们,你们该怎么处理就怎么处理吧,我已经把真相全都告诉你们了。我说的都是真话。现在请问,英国的法律将如何处置我?”
大家都沉默了。歇洛克·福尔摩斯打破了这种沉寂,说道:“英国的法律,总的说来是公正的,你不会蒙受冤情的。可是我想说,那个人怎么知道你住在这儿?他是怎样进入你屋里的,又是怎么知道藏在哪里才能暗害你呢?”
“这我也很纳闷。”
福尔摩斯的面容苍白而严肃。“恐怕这件事还没完呢,你会遇到有比英国法律更大的危险,甚至比你那些来自美国的仇家更危险。道格拉斯先生,我看你目前仍旧没有脱离危险。请记住我的忠告,最好继续小心提防着。”
现在,我的读者,请你们不要厌倦,暂时随我离开这苏塞克斯的伯尔斯通庄园,也别再管这个叫做约翰·道格拉斯的人和他身边诸多怪事发生的这一年。我希望你们随我回到二十年前,来到离我们几千英里的西部大陆,开始一趟远行。那么,我将向你们讲述一个稀奇古怪、骇人听闻的故事——它是如此耸人听闻,即使你们听到的都是真事,即使是你们亲耳所闻,你们也还是会觉得难以相信。
别认为我是在这件案子未完之前,又插进了另一桩案子。你们读下去就会发现,事实并非如此。当我向你们再现这段历史事件的细枝末节,当你们了解了那段尘封已久的秘密往事后,我们还会在贝克街的这座宅子里见面,在那儿,这件案子就会像其他许多离奇案件那样,有它自己的结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