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我拖着行李箱的不请自来,南瓜表现出了见惯风浪的淡定从容,什么都没问,随手扔给我一串房门钥匙便扬长而去。我也只好勉为其难地自行选了间最大最舒服的客房,并摆出长期混吃混喝兼混睡的架势,以不辜负她的殷殷好客之意。
老沈一直留在老家照顾父亲,老爷子的身体硬朗了,心却软了,终于发话说是想抱孙子了。于是老沈决定尽快结束在上海的生意,带着南瓜一起回家,做一对靠银行利息就能把小日子过滋润无比的土财主。
十年坚持,终成正果。
我问南瓜:“当年你家老沈好歹也算是警界冉冉升起的新星,就为了你而放弃了一片光明的大好前途,你从来都不担心他会后悔么?”
“为什么要后悔?”
“因为事业对男人很重要啊!”
“那媳妇就不重要了?”
“也重要,可是……”
“再说,我不也为了他而放弃了堂口老大的位置?”
我:“……”
南瓜将车停在我公司的门口:“两个人在一起过日子哪来那么多的麻烦事儿?合则来不合则去,又没谁拿刀拿枪地逼着!我说,你少跟我扯这些没用的弯弯绕,你跟你家那口子究竟在闹什么别扭?这都七八天了,有完没完?”
我哀怨捧心:“你嫌弃我了吗亲?你不爱我了吗亲?你要把我赶出家门让我露宿街头了吗亲?”
“亲你妹!”她毫不怜香惜玉地捶我一拳:“不愿意说就算了,我就是提醒你一声,刚刚颁布的《新婚姻法》规定,婚前谁买的房子,离婚后还归谁。你们不是下个月就要领证了吗?这之前赶紧去把你的名字给加在房产证上,凡事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多重保障总是好的,省得将来落个人老珠黄净身出户的下场。”
我愣了半天,恍然感叹:“原来这就是传说中的,‘白睡姑娘法’啊!”
还没抒完情,便被南瓜一记佛山无影脚,给踹出了车门……
若不是南瓜提起,我几乎都快要忘了那个日子,2011.9.9,一生一世,长长久久。
距离现在还有二十多天,时间不长眨眼即到,却是那样的,遥不可及。
这些天我赖在南瓜家,食宿全免专车接送,自觉活得相当惬意,只要什么都不去想。
与何决虽身处同城却因了要假装两地相隔,所以只能每天借着电话聊表相思。也许这份相思太过深邃,导致双方都不知该如何用浅薄的言语来表达,于是通话的时间越来越短,内容也越来越简,最终浓缩成两句话四个字——
“晚安。”
“晚安。”
当天下班后,我和一帮同事一起吃饭,大家猜拳赌酒玩得很疯,我运气不好总是输,几轮下来便晕去了洗手间。
排山倒海地一阵吐,又用冷水洗了几把脸,看着镜子里面狼狈不堪的自己,我忽然笑不可遏。
一边乐一边往外走,结果一不小心就跟迎面而来的家伙撞了个满怀,后退几步才靠墙站稳,刚想道歉,只听一个满是诧异的声音:“木头?怎么是你?”
我揉揉眼,看清那个人后,顿觉刚刚被抽水马桶冲掉的东西太可惜了,应该留着吐他一脸才是……
刘翔升皱眉打量了我一番,然后将我强行拉到楼梯拐角的僻静处。用打火机点燃烟,并不吸,只夹在两根指间,火星明灭,细细的一缕白烟缭绕:“最近怎么样?”
“不怎么样!”我晕乎乎地扶着栏杆:“而且,你就不能换句新鲜点的废话吗?”
“可以啊!”刘翔升弹了弹烟灰,对人民群众的意见表现出了超乎职业素质的从善如流:“听说何决的青梅竹马来了,还带着儿子。”
“刘处长,你未免也太关心咱老百姓的生活了吧?这么点小事也劳您亲自来打听?”
他看上去心情很好,不仅没有生气反而笑了一下:“我还听说,你正在跟何决怄气。”
我勉强站直:“这些八卦都是从哪听来的?”
“好歹也是上下铺睡了四年,既然兄弟有烦恼,我自当责无旁贷洗耳恭听。”
这种荒谬的说法大出我的意料之外,让我一时有些理解不能。
刘翔升于是又笑了笑:“难道何决没告诉你,这两个月来我们合作得非常愉快?”
“这个我当然知道。”我咧咧嘴,学着他的样子皮笑肉不笑:“只不过,不是听何决说的。”
他浑不在意地从鼻子里发出一声:“哦?”
我踉跄着向他走近,指着他的鼻子暴跳开骂:“你们两口子真是典型的一对神经病!一天到晚的阴魂不散,有那工夫玩蛋去好不好啊?真他妈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老子的事关你们他娘的屁事!”
刘翔升的神色猛地一变,旋即怒意骤现:“她跟你说什么了?”
我比他气势更盛:“回家自己问去!”
他重重喘了几口气,忽然爆发,撕下温文尔雅的伪装,将半截烟掷在地上,踩上一脚,狠狠从牙缝挤出两个字:“疯子!”
看着这样的刘翔升,我觉得很是畅快。
知道你们过得不好,我也就放心了……
“疯子的话,有时候才是大实话。”我恶毒地笑着,火上浇油:“比如说你自私自恋自负自大到了极点,从来就没对谁有过真心安过好心,而且压根儿就是个输不起的懦夫!”
刘翔升霍然抬头,死死盯着我看了好一会儿,又突地一笑,幽暗的灯光下,阴暗的楼梯间,徒剩面目狰狞:“没错,说得都没错!我是什么样的人你们都清楚,我也用不着否认。不过你有没有想过,连你都明白的事情,何决会不明白吗?既然知道,又为什么还要跟我合作?”
我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
这个问题其实我也想了很久,但是一直都没有答案。或者说,那个答案,我不敢去想。
刘翔升低低笑了起来,居高临下地看着我:“没有哪个男人,会抵挡得了功成名就的诱惑。”原本还算好听的声音在狭窄的空间内回荡,渐渐扭曲:“我的确没对何决安好心,但我又的确是在全心全意地帮他。你也明白,当今社会若要成功,想光靠自己的才华老老实实打拼,无异于痴人说梦。所以我给何决介绍大客户,为他在业内打响名声,甚至替他走后门在行业协会里谋得一席之地,我会用手中的权力助他用最少的时间,以最快的速度进入业界的中心位置。你倒是说说看,我为什么要做这些?”
大概酒劲上涌,我的脑袋发胀耳中轰鸣,勉强集中了视线看着刘翔升眼中隐约的红血丝,终于明白,我自以为的恶毒在他面前,不过是小菜一碟:“何决知道你有什么企图,他不会上当的!”
我垂死挣扎般的负隅顽抗换来刘翔升的放肆大笑:“是啊,他当然知道。可我不是刚刚说过了吗,他抵挡不了诱惑!”
身体里压抑已久的邪火终于全面燃烧,我冲过去揪住刘翔升的衣服屈膝狠狠撞向他的小腹:“你他妈的到底想怎么着!”
刘翔升不躲不闪,只因了痛楚而弯下腰,任我疯了一样地拳打脚踢,等我差不多发泄完了,用光了所有的力气,才咳嗽着开口:“木头,这一顿是我欠你的。如果觉得还不够的话,休息一下再继续。”
他的领口被我扯开,露出的肌肤上有横竖几道被我留下的爪印,嘴角明显有些肿,貌似见了红……
我不禁对自己生出几分崇拜,凶残,太他妈凶残了!
“算了,其实我早就清楚,我们再也没有办法回到从前。”刘翔升站好,苦笑着叹了口气:“我只是想让你明白,当初我的选择,几乎是个男人就都会那么做,所以木头,你不能因为这个而恨我。”
看着自己的脚尖,任凭汗水带走了头脑的晕眩也带走了身体的热量,八月末的夜晚,我却觉出了三九寒天般的冷:“包括他?”
“包括他。”
从楼梯间出来后,刘翔升送我回去,半道上碰见了何决。
他恰巧从一处豪华包间走出来,穿着一套浅色的夏季薄西装,越显身量挺拔,神采飞扬。应该喝了不少的酒,脸颊有些红。看到我们,明显一愣。
刘翔升率先打招呼:“跟李院长谈完了?”
何决沉默片刻,点点头:“展会上,我的作品将被做为重点推荐。”
刘翔升瞟了我一眼:“木头,你不恭喜他?这个机会可是多少人奋斗一辈子也得不到的。”
我冲何决咧咧嘴:“那恭喜啊!”
何决蹙了一下眉:“今天回来的?为什么不事先通知我?”顿了顿,又抬手摸了一下我的额头,眉心的纹路更深:“怎么喝这么多的酒?我现在就送你回去。”
我向后退一步:“不用不用,你还有事情要谈呢!”
“谈完了。”他的声音虽温和,语气却不容置疑,继而转向刘翔升:“不好意思,帮我跟李院长他们说一声道个歉,改天我再请他们喝酒赔罪。”
刘翔升笑着挥挥手,接着又像是想起什么似的:“对了,别忘了告诉方凌,后天一定要赏个脸,那几个老家伙对她的父亲可是仰慕已久了。将来如果能借助到这个关系,有些事情做起来会更容易。”
何决淡淡应了。
站在外面等车时,何决忽然问了我一句:“你的行李呢?”
我没反应过来,下意识‘啊?’了一声。
他转头看着我:“既然出差刚回来,行李应该还没来得及放回家吧?”
我可以编出很多的理由把这个谎给圆过去,但我已懒得再去编。
见我沉默,他便也像是明白了什么,不再追问。
“何决,方凌和LEO还没走吧?”
“没有。”
“他们走了以后,还会回来吗?”
“不知道。”
“如果他们再回来,你可以不见他们吗?”
“不行。”
“以后,你能不要再跟他们联系吗?”
“不能。”
我看着何决,用刻意放大的声音来掩饰其中的颤抖:“为什么?”
他的双眉紧蹙,像是也到了忍耐的尽头:“什么为什么?你为什么会提出这样无理的要求?”
“无理?我让我的男朋友跟之前的女朋友断个干净,这叫无理?”
“小木,我早就说过了,我跟凌子之间就跟亲人一样……”
“亲人?”我控制不住地冷笑,话语尖刻:“你为了她去德国,你为了她跟别的男人打架,你为了她彻头彻尾地改变……这种亲情,还真是让人感动啊!”
何决愣了愣:“这些,你是怎么知道的?”
我不回答,只是不停地冷笑:“既然如此,你干嘛不在德国跟她好好地过日子,还跑回来招惹我做什么?”
他微微闭了一眼睛,原本泛红的脸颊不知何时已变得雪白,连说出来的话都无力到了极点:“你不要,这么疑神疑鬼……”
“那你就用实际行动来证明给我看啊,证明的确是我多疑了!”
何决不再说话,只目光沉沉地看着我。
我忍无可忍:“靠!你欠他们的啊!”
不曾想,他竟用不低于我的嗓音回吼:“对!我是欠他们的!”
我残余的理智终于宣告全军覆没:“很好,刘翔升欠我一顿打,刚刚还清了。你欠他们什么?又要怎么还?难道,LEO根本就是你的儿子?否则,你们的血型为什么会一样?别跟我说是巧合,又不是他娘的演偶像剧!”
何决默了一默,又忽地笑了一下,轻轻垂下眼帘:“那么小木,你知道我是什么血型吗?”
我呆住,张着嘴,答不出。
他便笑着摇摇头,那种不出所料的神情,在都市的灯红酒绿中,支离破碎。
“你是O型,我一直都知道。”
留下这句话,何决转身离开,不知是不是因为酒力的关系,他的步子有些不稳,微微弓着身,瘦削的背影,满是疲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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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马路边蹲了小半个钟头,吹着风,醒了大半的酒,我开始有些后悔之前的冲动。
无论如何,我都不能那样轻易便信了刘翔升别有用心的一番话,并以此为由而对何决乱发脾气。
无论如何,我都该跟何决好好地谈一谈。
即便是,合则来不合则去,也要开诚布公,落个清清楚楚。
回到小区,竟在楼下遇见了叶烁,手里还牵着狗叔侄。
阔别一周,薛木木玩了命地往我身上扑,扎进我的怀里又闻又舔撒娇无极限。何抱抱也不甘示弱,围着我上蹿下跳,大脑袋连顶带撞险些将我撂倒在硬邦邦的水泥地。
好容易等这二位狗爷的亲热劲儿稍稍缓解,我才有空跟被无视已久的人类打招呼:“你怎么来了?”
“这话应该我问你才对啊!”叶烁斜倚着悍马的车门摆出一个很帅的造型,却是满脸见鬼的表情:“JASON不是说你不回来吗?”
我愣了一下:“是何决让你来的?”
“他说你俩今晚都有事,所以让我把狗狗接过去住一宿。”
“那……说没说他有什么事?”
“电话里急匆匆的,没讲两句就挂了。”叶烁顿了顿,迅速站好,反问:“他有什么事,你会不知道?”
我低头给满地打滚的薛木木挠痒,不答,只问:“这几天,他经常拜托你照顾狗狗吗?”
叶烁的眉毛渐渐皱起,伸出右手食指冲我晃了晃:“第一次。”
“噢……”
“怎么了?”
“没怎么。”
我弯腰搂住已有半人高的萨摩,将侧脸贴紧它厚实的毛发。然后放开,手指揉捏着它的耳朵,与它鼻尖对着鼻尖轻轻蹭了蹭。
薛木木站在一旁歪着脑袋,用湿漉漉的眼睛看着我们。
而何抱抱则像是觉察到了什么,用舌头小心翼翼地舔了我一下,喉咙里发出的声音近似呜咽,仿佛永远笑嘻嘻的嘴角,此刻竟似悄然抹平了向上的弧度。
“麻烦明天跟何决说一声,木木我带走了。”直起身,我对早已沉下面容的叶烁咧咧嘴,又想了一下,还是补充了一句:“就说……干妈想它了,让我带它过去玩几天。”
“干妈?”
“就是给你钱,让你和我相亲的那个暴发户。”
叶烁呆了呆,现出恍然,旋即狐疑:“那为什么你自己不跟他说?”
“因为……”我低下头揉揉鼻子:“已经没什么可说的了,或者,暂时没什么可说的。总之先冷静一段时间,也许……大概还能平心静气地谈一次吧……”
“什么也许?什么大概?”叶烁终于被我莫名其妙的语焉不详弄得不耐起来,抬手照惯例给了我一记爆栗,而且比以往的任何一次都要狠:“我警告你,再这样跟JASON三天一小闹五天一大闹,别别扭扭磨磨唧唧的,我可就要反悔了!”
捂着脑门我疼得眼泪长流,还不忘表达不解:“啊?”
叶烁看了我几秒,微微阖了一阖眼帘,旋即抬眼,上前半步,凝住墨黑双眸将锋芒尽敛:“其实,我一直都很怕将来会后悔,后悔当初退让得太过轻易。所以薛薛,千万不要给我这个机会,知道吗?”
模糊的视线让叶烁俊朗的面部轮廓不再线条分明,混合着路灯幽幽的暗光,将一切柔和得仿若幻象。他的声音也不复跳脱明亮,反而低低的有些暗哑,沉甸甸压在心头,几欲窒息。
张开双臂,我紧紧拥抱住面前的这个人,任自己的泪水肆意,浑不管其身体的僵硬。
“叶烁,我还在你的喉咙里吗?”
“嗯。”
“怎么可能?这么长时间了,好歹也该吐出来一点了吧?”
“嗯……”
“你说,吐出来的东西,还能不能再咽回去?”
“……”
我靠着叶烁的胸膛,望着远处被满城灯光照亮的不夜天:“给你讲个笑话呗!”
他静静地站着,静静地答:“好。”
“有个人乘飞机,半道上忽然觉得不舒服,特别想吐。空姐就赶紧说‘先吐呕吐袋里,我去给你拿药,千万别弄到地上!’可等再回来,发现全机舱的人都吐了,一片狼藉。空姐就问原因,那个人特别无辜地回答‘我吐啊吐啊,发现袋子就要装不下了,为了不搞脏别的地方,就又喝回去了一口。’……”
笑话讲完,无人捧场,我叹口气觉得甚是凄凉。
叶烁面无表情地默了半晌后,猛地暴起,一把将我推出老远,随即扶着车箱边呕边骂:“你想让我好马不吃回头草就直说,干嘛恶心老子啊我靠!”
我疯狂大笑。
好容易缓过一口气来的叶烁大为不忿,屈指举拳以迅雷不及掩耳盗铃儿响叮当之势冲着我的额头直捣而来,我长叹一声,闭眼任命。
然而,却没有等来预料中的痛楚,只有轻轻地一触。
睁开眼,看着叶烁将点在我眉间的手指缓缓垂下,轻轻道:“你们之间的事,我没有立场说什么、做什么。但是薛薛你记住,你一定要好好的,否则,我会一直如鲠在喉。”
带着薛木木坐上出租车,关上门,摇下窗,我握着它的爪子向外面送行的一人一狗挥了挥。
直到这会儿,始终处在发愣模式的何抱抱才总算有了反应,拼命想要挣脱叶烁手中的链子扑过来。然而,咫尺距离,终是徒劳。
车子开出很远,变了调的尖利狗吠仍清晰可辨,一声接着一声,惶惶然,仿佛永无停歇。
相较而言,薛木木则一直都表现得很平静,只是直立起来,用两只前爪搭着椅背,垂了尾巴,望着窗外慢慢多起来的车水马龙,掩盖了慢慢消失的熟悉身影。
我端端正正地坐着,没有回头。任凭后视镜中的叶烁,渐行渐远。
有了选择,就没有后悔,更没有退而求其次。
错过了,就是错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