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适合带小狗,不适合带小孩。
这个认知的产生实非我愿,得出的结论让我很是悲哀。
上海几乎每年都有至少一次的强台风警报,虽然十次有八次虚张声势,却并不妨碍回回如临大敌般的全城警戒。
而今年的预测尤其严重,据说最大风力能让汽车跳舞,人类飞天。
在铺天盖地的宣传攻势下,来自远方的客人也不免觉得事态严重,决定值此非常期间还是宅在酒店为妙,安全第一。
原定星期五晚上几个新老朋友一起聚聚的,结果事到临头,何决有个生意上的应酬推不掉,叶烁则打电话带着哭腔告知自己被警犬姐姐用枪逼着去参加大队的庆功宴的惨况,最后只有我和方凌母子这么个半生不熟的组合一起草草吃了顿饭,顺便又买了点水果零食什么的做避难囤积之用。
回去的路上忽然开始起风并伴有零星小雨,在商场门口暂避时,方凌想起有个物件忘了买,恰好对面有家超市,便冒雨去了,留下我带着LEO原地等候。
萝卜头的中文程度比牙牙学语的娃娃强不了多少,跟我之间的交流始终维持着鸡同鸭讲的状态。这会儿连比划带叫唤地费了半天劲,也只让我弄明白了他要吃东西,却搞不懂到底想要吃什么。
小家伙急得抓耳挠腮四下张望,眼睛猛地一亮,随即撒腿跑到旁边不远处的一块广告牌下,指着上面的巨幅冰激凌喜笑颜开。
我恍然大悟,走过去,弯腰捏住他的鼻子:“就知道你妈不会给你买,所以她一走就来缠我对吧?小坏蛋!”
他也不知听懂没,只管咧着嘴露出整齐的小米牙笑得讨喜,又把粉嫩小脸在我手心蹭了蹭,软着声音喊‘姐姐’。
面对这样幼犬般的撒娇,我被秒杀得毫无悬念。
我叹口气点点头,LEO欢呼着拉我往前走,没几步,一股狂风呼啸而过,挟一阵细雨,伴一声尖锐巨响及围观群众的惊呼……
如果2012真的到来,我坚信,最后能够生存下来的绝对百分之九十都是中国人民,并终将成为一统地球的王者。
我们穿着有毒的衣服,吃着有毒的食品,住着高危的房子,乘着随时被雷劈的追尾火车,衣食住行皆是步步惊心,却幸福快乐地走在社会主义的康庄大道上。试问,古往今来有哪个族群甚至哪个物种能达到这般境界?
然而,我拳打瘦肉精脚踩毒奶粉,躲开了X二代撞死人不偿命的汽车,避开了摔不死你也闷死你再不行就活埋你的高铁,何曾想,竟栽在了一块风一吹便壮烈成仁的豆腐渣广告牌身上。真是大意失荆州阴沟里翻船,让人每每忆及便迎风流泪无语凝噎。
正坐在医院的长椅上感慨唏嘘,忽闻急促脚步声由远及近,我连忙站起,刚想开口,便被冲过来的那人粗暴打断:“你是怎么搞得?怎么这么不小心!”
他的眉梢高高上扬,唇角的线条既冷且硬,眼中的怒意烈烈燃烧。
于是我终于相信,他真的不是一个温吞到没有脾气的老好人,也真的会把招惹了他所在乎的人的家伙打成重伤入院。
认识这么多年以来,我还是头一回看到何决发这样大的火。不知幸抑或不幸,他发火的对象是我。
我也相信,如果LEO今天有个什么三长两短,他一定会毫不犹豫地直接将我掐死当场。
没等我回答,何决又一把拉住路过的一位医生,一叠声地急急询问:“之前送过来的那个被广告牌砸伤的五岁小男孩怎么样了?有没有危险?需不需要输血?对了,他的血型很少见,抽我的吧,我们血型是一样的……”
大夫露出‘我就出来打个酱油,神马都不知道’的标准神情……
“大决?”
“爸爸!”
几乎同时响起的两个声音,将何决的极端情绪瞬间抹平,放开一头雾水的医生,两步迎上前,接过LEO上上下下仔细瞧了好几遍,最后视线落在额头的伤口,心疼不已地柔声安慰。
萝卜头瘪着嘴抱着他的脖子委屈嘀咕,方凌则含笑轻轻解释。
他们用的都是,我听不懂的语言。
旁观许久,我还是忍不住打破了这份感人的温馨,面对何决很是诚恳地解释并道歉:“不好意思,那会儿电话信号不好所以我可能没有把话说清楚。广告牌倒下来的时候,我们已经基本在其影响范围之外了,所以LEO只是被擦破了一点皮,因为害怕伤口会感染才来医院做一下消毒处理的。不过,到底还是我没有照看好他。方凌,何决,对不起啊!”
“这种天灾怎么能怪你呢?况且LEO也好端端的什么事儿都没有。”方凌走过来,神情关切:“反倒我还要谢谢你才是,听目击者说,当时多亏有你护着,否则后果不堪设想。对了薛暮,你有没有伤着哪儿?”
我摇摇头:“当然没。”
“要是没什么大问题的话,就赶紧回去吧!万一台风提前登陆就糟糕了。”我笑着推了何决一下:“你送他们,路上小心。”
何决愣着没动,顿了几秒,方低低开口:“小木……”
“行了行了,知道你刚刚不是故意对我发脾气。”
“我……”
“好了好了,别婆婆妈妈的有什么话明天再说。”
他有些歉然也有些无奈,犹豫了一下:“那你先回去,我很快就……”
“不!”一直眨着水汪汪大眼睛看着大人们交谈的LEO忽然郑重开口,而且用的还是中文加英文:“回去,NO!爸爸,妈妈,我,HOME!”
小家伙如此照顾我的感受,让我十分感动,但还是忍不住纠正:“IT'S HOTEL,NOT HOME.”
他坚持:“HOME!GO BACK HOME!”
方凌听不下去这种跨越了年龄和国籍的无意义争吵,直接对儿子喝斥了一句什么,我估计翻译过来应该是‘闭嘴,不然老娘揍你!’之类的恐吓,萝卜头只好呜呜咽咽着躲在何决的怀里诉说委屈。
为老不尊的我也颇有些讪然,索性大度地冲何决挥挥手:“好吧好吧,开恩准假,今天晚上别回来了!”
何决还想再说什么,被我抢先:“LEO虽然没什么大事,但多少受了惊吓,他这个样子,你真能放心离开吗?”
他蹙了蹙眉,凝目看着我。医院高亮白炽灯映照下的眸色不再那样黑白分明,内有沉沉磷光几经流转,却终究只是抿了抿唇,似将无尽叹息尽皆咽下。
分别时,我与出租车内的三人道别,马达发动之际,对何决说了一句:“明天,我在家等你。”
他笑着点了点头。
第二天上午,我接到方凌的电话:“大决昨天夜里胃病又犯了,刚刚才勉强睡下,所以可能要晚一点回去。”
“好好的怎么会忽然……”
“什么叫好好的?什么叫突然?”方凌的声音猛地拔高:“你该不会根本不知道大决曾经有过严重的胃病,不能太过劳累也不能喝太多的酒吧?”
我这才恍然想起,昨晚何决身上好像的确有浓重的酒味,而且神情间的疲惫已再也遮掩不住……
对我的发呆,方凌显然没有耐心等下去,冷冷丢下一句话便挂断了线:“薛暮,不觉你得对大决有些太过不在乎了吗?”
是这样么?
可我以为,自己是很在乎他的啊……
天色渐渐黑沉如墨,没等来何决,倒是等来了狂风大作。
薛木木算是见过世面的,对此表现得还算淡定,而这辈子头一回经历台风的何抱抱就显得得极其亢奋了。
斗室之内,风声雨声狗叫声,声声入耳。
我被这首鬼哭神嚎的交响曲弄得头疼,只好将屋里的所有窗户关死,然后打开空调。不料刚按下遥控器,便闻‘啪’的一声脆响,眼前顿时一片漆黑。
真是屋漏恰逢大雨,台风碰上停电,无奈,只好先找物业查看了一下保险丝,确定没有烧坏,所以就一定是房间里的保护电闸自动跳掉了。
我爬上椅子,打开电闸的玻璃罩,刚想将其重新推上去,抬起的肩膀处却猛然传来一阵剧痛。
倒抽着冷气维持原姿势,歇了好久才缓过劲儿来,我苦笑着叹气。看来广告牌的威力的确不容小觑,虽然只是被边缘顺带着砸了一下,却三五天内怕是都没法消肿,以致行动受限。
正准备换只胳膊继续,手机忽响,忙跳下椅子摸黑奔到客厅,一边揉着被撞的膝盖一边龇牙咧嘴接起。
“小木,在干嘛呢?”
“在跟你通电话啊!”
何决轻轻笑了两声:“饭吃了么?”
“早饭和中饭都搞定了。”
他微微顿了一下:“晚饭也赶紧吃吧,不用等我了。”
我也顿了顿:“那……你大概几点回来?”
“LEO粘我粘得厉害,你也知道的,小孩子总是喜欢借着病撒娇耍赖,所以没办法,今晚就只能再陪他在这儿住一宿了。”何决温柔的话语里笑意满满,带着调侃也有歉疚:“我保证,明天一整天都是你的,你爱怎么用就怎么用,好不好?”
我深深吸了口气,忽然觉得膝盖和肩膀都奇迹般的不那么疼了,于是便也笑起来:“好。”
“代我跟木木和抱抱也道个歉。”
“好。”
“睡觉前记得仔细检查门窗,台风登陆,千万不要大意。”
“好。”
电话那头沉默了少顷,唯有何决清浅的呼吸沿着看不见的电缆绵绵传来,明明近在耳侧萦绕,却又永远无法切实地感知。现代科技带来的不仅是便捷,还有荒谬。
“家里都好吗?”
我看着黑咕隆咚的四周,笑着说:“好。”
“那……晚安。”
“好。”
这是自从有了那个‘晚安’约定以来,我第一次没有如约回应。
放下电话,我推上电闸,屋内光明重现。
当晚,我厚着脸皮挤到了狗叔侄的房间。
枕着何抱抱的肚皮,摸着薛木木的脑袋,我睡得很舒服。
我与何决的第一个情人节,他去陪别人,而我有狗狗做伴。
这个七夕,很好……
************
************
台风‘梅花’敲锣打鼓地做足了前戏,将上海人民的紧张情绪调动到了最高值,却在最后关头小蛮腰一拧转道去了山东,用这种调皮的方式证明了‘梅超风’的童心未泯……
既然警报解除,自是没必要再窝在家里浪费周末时光。
一大早我就迫不及待地晃了出去,吃了顿麦当劳早餐,在世纪公园看了一个钟头的老年太极,又乘一个小时的公交车跑到五角场看了早场电影,然后去附近的巴黎春天给自己从头到脚买了一套价值不菲的行头并当场换上,最后打车去了南京路。
瞧,我独自一个人也可以把日子过得很充实,有滋有味。
唐松是我曾经的大学同学,现如今的商界新锐,今天是他公司的开业酒会。虽然无论读书时还是毕业后,我跟他都算不上有什么交情,但既有同门之谊,人家又那么给面子特地发来了请帖,于情于理都该去捧个场。
同班同学在上海的只有寥寥几人,所以虽然满座都是衣冠楚楚的成功人士,可惜我连一个都不认识。
跟西装革履的唐松漫无边际地聊了几句,喝了半杯饮料,我正打算找个借口托词退场时,却有一位共同的老熟人姗姗来迟。
一番小声说话大声笑的热切交谈后,主人忙着去招呼别的来宾,留下两个客人相顾无言了一阵,又很有默契地一起举步移到了一处僻静角落。
王晓璐比我有风度,先开口打破尴尬:“你的衣服不错。”
我礼尚往来:“你的鞋子也很漂亮。”
她笑了一下,转头四下看了看:“今天来的这些人里,十有八九是卖唐松岳父的面子。如果当初他没有与家里的那位一刀两断,恐怕也不会有今时今日的意气风发。”
唐松来自一个偏远的小镇,世代务农,家里非常穷。所以虽然寒窗苦读考上了大学,却交不起高昂的学费。听说,是一个姑娘撕碎了自己的录取通知书,将父母好容易凑齐的那份学费给了他,终为他铺平了求学之路。
想必,唐松当年也曾信誓旦旦,承诺毕业了就回来娶这姑娘,用一辈子的幸福安乐来报答。想必,那时候他的誓言确是发自真心,出自肺腑。
只可惜到了最后,他没有回去。娶的,是一位富商的女儿。
其实类似这样的桥段,古往今来屡见不鲜。对背信弃义负心薄幸之人,我们痛骂、我们不齿,然而若是当真有一份飞黄腾达的机会摆在面前,不知又能有几人抵得住诱惑、守得住良知,不改初衷。
我装模作样连连叹气:“有权有势的上层人士啊,别当着咱们平民百姓的面儿这么说好不好,很伤自尊的!”
王晓璐愣了一下,收回视线:“抱歉,纯粹有感而发,不是故意针对你的,别多心。”
我摆摆手:“哪有这么小心眼,我也不过是开个玩笑而已。”
她不置可否地牵动了一下嘴角,轻轻转动手中的高脚杯,语气有些迟疑:“你们……我的意思是,你跟何决,还好吗?”
“挺好的。”
“这两个月来,刘翔升和他走得很近,你知道吧?”
“知道啊,因为有项目在合作。再者说了,他们来往密切才是正常的,因为本来就是最好的朋友。”我停下,慢悠悠吃了块小糕点:“就像,曾经的我们一样。”
王晓璐猛地抬眼,盯着我看了足有半分钟,而后放下酒杯,神色转冷:“你也说了,只是曾经。”
“无所谓,就算不是朋友,也可以是合作关系,这样做起事来反而更简单些。”我笑着喝口红酒:“有权不用过期作废,所以要趁着还能肆无忌惮的时候有钱大家一起赚嘛!”
王晓璐被我连讽带嘲弄得明显开始有些恼怒,在她发作之前,我抢先:“吃也吃了喝也喝了,给老同学捧场的心意也到了,如果没什么别的事想说,我要先走一步了。”
“刘翔升是个什么样的人,你应该很清楚,他绝不是在真心帮何决,所作所为也只有一个目的。”王晓璐侧身为我让路,却用简单的一句话让我裹足不前:“我想,你明白我在说什么的。”
一瞬间,我觉得这个世界委实太过幽默,简直好笑得让人连笑都笑不出:“难道就因为是他的前女友,所以我这辈子就活该一个人孤零零到死吗?哪朝哪代都没有这样扯淡的贞节牌坊吧?还有王晓璐,麻烦你管管你家男人,有空就好好升他的官发他的财去,别把心思用在我这种老百姓身上。咱福气薄,消受不起!”
“他不过是无法接受败给同一个人两次而已。”相较于我的怒气,王晓璐则显得很平静,诡异的平静:“薛暮,过去的事我们就不要再提了。这几年,我其实一直都真心地希望你能有个好归宿,刘翔升他也是这么想的。只是没有料到,那个人竟会是何决……偏偏是何决。”
此情此景如此荒谬,让我唯有让言语功能暂时缺失。
王晓璐沉默了片刻,又问:“你们,为什么不离开上海呢?”用空空的视线看着满大厅的光鲜亮丽,她的声音很轻:“到一个刘翔升无能为力的城市,一个彼此再也没有机会碰面的地方,不好么?”
我懒得在这种没有逻辑也没有意义的问题上费唇舌,却到底还是忍不住问了句:“凭什么?”
“对男人而言,最重要的是事业。据我所知,何决在德国时就已经是个颇有些名气的设计师,也完全有能力在国内的相关领域拥有自己的一片天地。”王晓璐转过头将我直直凝视,锐利的眼神和话语一样咄咄逼人:“难道,你忍心看着他的事业就此被毁吗?你既然爱他,难道就不该为他做些什么吗?”
大半杯红酒被我一口气喝光,在胸口火辣辣的燃烧中我笑忍不住出了声:“其实根本不用这么麻烦的,刘翔升不是就看不得我跟何决在一起吗?那么只要我俩分手各自男婚女嫁,所有的问题不就全部都解决了吗?如此说来,我该为何决做的,就是离开他。怎么样,觉不觉得这个结论很狗血、很天雷、很有苦逼八点档的风范?”
王晓璐歪头看着我,显得有些惊讶,神色僵了少顷,忽然也开始笑起来,而且笑得比我还欢,边笑边摇头:“真的爱一个人,就会不惜一切也要抓住他、留住他,为了待在他的身边甚至可以不择手段,又怎能如此轻而易举地就说放弃?”她小心翼翼用指尖擦着眼角,不弄花精致的妆容:“以前对刘翔升是这样,现在对何决竟然还是这样。你究竟是不懂爱,还是压根儿就没有全心全意地爱过谁?所以啊薛暮,我从来都不觉得对不起你,因为当初是你自己,选择退出的!”
王晓璐的神情中隐约带着几分疯狂的决绝,黑色的小礼服款式宽松并不修身。虽然上了唇膏,却难掩嘴角一丝极淡的暗紫。
这样反常的颜色,我很熟悉,曾经同一寝室朝夕相对,看了整整四年。
王晓璐有先天性心脏病,并不算很严重,只要平时注意饮食并注意休息,就与常人无异。但若想要怀孕生子,却必定要冒极大的危险,基本等同于拿命在搏。
她的病,难道根本没有痊愈?
那她为什么还要……
我张了张嘴,终是没有问出口。这两人的事情,横竖与我无关。
离开酒店时,天色尚早。
漫无目的游荡了一圈,我觉得有些累,于是随便挑了一家电影院,将早上刚刚看过的片子又欣赏了一遍。
大屏幕上演着悲欢离合,底下的看客随之欢笑哭泣。
我坐在震耳欲聋的放映厅,听到的却似乎只有王晓璐的声音,同样的话,反反复复仿佛永无止境。
不惜一切……
不择手段……
然而,倘若一个人的心已经变了,是否还有挽留的必要?不惜一切,将最后的自尊踩在脚下碾落成泥,甚至为其不顾生死,值不值得?
何况,即便想要不择手段,也要有资本才行。王晓璐可以提供平步青云的权势,唐松的老婆能以万贯家财做嫁妆。
我的筹码,又是什么?
筹码……
一段感情竟要这样去计算利益得失,我与何决之间,如何竟会走到了这一步。
*************
*************
将同一部电影连续看了三场后,回到家,已是夜幕低垂。
在超宽高清大荧幕和超重环绕立体声的双重刺激下,我头重脚轻眼发花。
还好下车时恰好赶上一阵暴雨,让我在落汤鸡的状态下重获神清气爽。只是可惜了新买的那套小礼服,一双小羊皮高跟鞋估计也离寿终正寝不远矣。
我一边心疼打了水漂的人民币,一边推开家门,但见黑古隆冬一片。
先跟扑过来的狗叔侄亲热一番,而后走入客厅,借着窗外的暗淡光线看到正有一人仰面躺在沙发上,一动不动。
我的第一反应是有贼,第二反应是贼死了……
正心惊肉跳,何抱抱已很是高兴地跑过去舔那人垂下的手掌,我顿时松了一口气。
只是刚刚那一瞬间,怎么居然完全没有想到,会是何决……
打开壁灯,见犹自酣睡的何决稍稍偏首,眉心舒展呼吸轻缓,微侧的脸颊线条愈加分明,乃至于隐现嶙峋。
我抓过正努力试图弄醒何决的何抱抱,对它做了个噤声的手势。薛木木迅速领会精神,当先踱步至屋角,趴下后气定神闲地摇了摇尾巴。已然长成型的大萨摩立马乖乖跟过去,以同样的姿势并排卧倒,眼巴巴看着房间里的两个人类。
室内重新恢复安静。
我站在原地,看着何决放于胸前的右手,其内握着一个手机,是我的。
今早出门前,我留了一张纸条,上书寥寥几个字——‘同学聚会,勿念’,然后用手机压在餐桌上。
没错,我是故意的,故意不让何决找到我。这种行为真的很幼稚,我知道。
然而当视线落在那个新换的手机链上时,我本已汹涌的悔意,刹那荡然无存。
俯下身,想将电话从何决的手中抽出,发梢的水珠却不慎滴落在他的颧骨,蹙了蹙眉,他缓缓睁开双眼。短暂的迷惘后,唇角轻勾:“回来了啊?”
我只好站直,点点头。
何决稍稍醒了一下困,继而翻身坐起,看了我一眼:“淋雨了?”
我继续点头。
“为什么不……”
我抢先解释:“因为没带手机,所以没法找你送伞。”
他愣了愣,嘴边现出露出一丝苦笑,低声:“其实,有很多办法可以找到我的,关键看你想不想。”
这句话让我实在不知该点头还是该摇头,于是便只能像木头桩子一样杵在那儿。
何决无声地叹了口气,将手机递给我:“下次出门,别忘带了。”
我的脑袋依然不知当做何动作,唯有僵直着脖子接过。
他沉默少顷,又笑着问:“挂坠很可爱,新买的?”
这次,我终于坚决地摇了摇头:“是自己做的。”
他有些诧异:“你做的?”
我撇嘴对他的轻视表示鄙视,然后去卧室拿出另一个钥匙坠,捏在手里晃来晃去给他看:“做了一对呢,咱俩一人一个!是按照薛木木跟何抱抱的样子做的,旁边系着的是红豆,也就是传说中的相思豆。代表我们一家四口不离不弃,我与你之间莫失莫忘。怎么样,很文艺吧很酸吧?但是不许嘲笑更不许吐槽,我可是费了好大的工夫做了好久呐!”
何决扬了扬眉梢,又弯了弯眼角,终是轻轻笑开,声音虽略显沙哑,却是清清朗朗:“我记得,你以前最不耐烦做这些小手工了,有一次你们班元旦开联欢会,分配给你的任务是折三百只纸鹤做装饰。你嫌麻烦,就耍赖通通塞给我去处理。”说着,随手将茶几上的画册撕下一页,三两下折出一只彩色的千纸鹤托于掌心,眼角眉梢处的温软尽显:“看,直到现在我都还记得怎么折。”
我耷拉下脑袋揉揉鼻子,而后跟着他一起乐:“昨天不是正好乞巧节么,闲得没事就赶个时髦玩玩呗!”
他脸上现出一时反应不过来的茫然:“乞巧节?”
“就是七夕嘛!”我停顿了一下,又详细补充:“也就是现在所谓的,中国情人节。”
何决愣住,双颊本就不多的血色瞬间褪尽。
我仔细看了看他,只能笑着叹气:“你不知道昨天是什么日子,对吧?”
“对不起,小木……”
我打断他急切的解释:“因为你出国的时候,这个节还没有兴起,咱还只懂得凑着洋人的热闹去过二月十四。”
“我……”
“而且这些天你忙得晨昏颠倒,完全没时间看电视上网,也压根儿没心思去注意乱七八糟的相关宣传,所以自然也就无从得知。”
他不再试图说话,只挺直了肩背端坐着,抬起眼看着我,唇角紧紧抿起。
“我懂的,我都明白。”我笑呵呵作了总结陈词:“不知者不怪,所以你不用向我道歉的。”
“是么……”何决默然良久,眸色越来越深,旋即忽地笑了一声:“小木,我是不是应该感激你的大度?可是你知道么,我却宁愿你不要这样……这样的通情达理。不管什么理由,忘记了情人节的男友都是不能被原谅的,不是吗?为什么昨天不提醒我,又为什么今天不对我发脾气?你以前难道也是这样?和刘……和他……”
接下来的话,何决到底没有能够说完。
而我则转头望向映照了夜幕的七彩霓虹,无言以对。
没错,发生了这种事,我的确应该对着他发飙、对着他怒吼、对着他撒泼,甚至昨天我就应该冲到酒店当着方凌母子的面儿把他给揪回来。他是我的男朋友,我的未婚夫,我有权利这么做。
但是,我不敢。
因为我的无理取闹,我的任意妄为,所依凭的,不过是他对我无条件的包容。而前提,则是他对我的爱,必须独一无二。
可现在,我已经越来越无法确定这一点,我真的没有足够的底气。
所以,我会担心会害怕,如果他因此而讨厌我了,要怎么办……
这样患得患失自怨自怜的我,真是琼瑶得让人乳酸蛋碎啊!
正无限自我鄙视,肩膀却猛地一痛,下意识将那握住我腕部,正企图向前拉扯的五指给狠狠挥手打掉,同时后退两步站到安全地带,才觉得貌似有些不对劲。
何决仍是坐在那儿,右手僵在半空,掌心向上,掌内空空如也。
他定定地看了一会儿自己的手,随即垂下眼帘,将眸中情绪尽数遮盖:“方凌和LEO,定了下周四去云南的机票。”
“噢……”不知是不是因为大姨妈要来了,我忽然觉得很累,颇有些心灰意冷意兴索然的味道。背过身,放下捂在肩处的手,走到狗叔侄那里揉着两颗毛茸茸的脑袋,用漫不经心的语气:“我明天出差,所以大概不能送他们了,代我说声抱歉。”
“去哪儿?多久?”
“去……深圳,至少……十天吧,有个大项目需要慢慢谈。”
过了好一会儿,何决才淡淡地道了句:“那你自己小心吧。”
“我会的。”揉着何抱抱的耳朵尖,我想了想:“如果你没空的话,可以把他俩送到叶烁那里,让他帮忙照顾几天。”
何决对这个提议言简意赅地做了否决:“不用。”
“噢……那好吧,就辛苦你了。”
这次,他的回答更加精炼,只轻轻‘嗯’了一声。
接下来便是长久的沉默,我只好使劲蹂躏何抱抱的耳朵来缓解尴尬,结果弄得它终于忍无可忍,挣脱我的魔爪奔向了亲爹的怀抱,嗓子眼里还发出一阵阵像是委屈至极的哀鸣。
我刚想继续去祸害薛木木,没想到它竟也半点不带犹豫地撒腿追随了狗侄儿的步伐,将我抛弃。
还真是人嫌狗不爱啊……
深觉碎了一地玻璃心的我,不想在父慈子孝的温馨画面刺激下自插双目,于是掩面回了卧室,洗漱睡觉。
第二天一早,我在狗叔侄的欢送下黯然离开,始终,没再见到何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