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子期好言好语安顿着陆凌吃了饭,又哄他午睡,宋小花还是没有回来。原本饿火攻心,这会儿反倒又不觉得饿了,在狗狗‘哀怨’的目光中犹豫了一会儿,终于锁上房门,出去寻妻。
话说宋小花跑出去好一段,才渐渐止住了飙泪。看看自己几乎被染红的手掌,还有食指上那一圈早已与鲜血融为一色的纱布,抽抽鼻子,使劲擦了一把脸,继续发足狂奔。
那个陆子期,动不动就不分青红皂白地板起脸来教训人,想当年,就算是爸妈也没那么严厉地说过她……
爸爸,妈妈……
自己莫名其妙一觉睡到了一千多年前,是不是也同样有个人的魂魄穿越到了她的那具躯体上了呢?这样也好,至少,‘她’依然还活着,父母亲人就都不会伤心……
可是,爸爸妈妈,我好想你们……
跑到一半,天边开始不时响起几声闷雷。
宋小花上气不接下气地冲进了城内的医馆,让坐堂大夫重新帮她包扎了伤口,又顺便抓了上午胡大夫给开的养身美容的药,接着马不停蹄冲进了一家成衣铺子。
店老板见一直笑呵呵的县令夫人这会儿不知何故双眼若兔子,气势若老虎,看上去着实有些吓人,于是便不敢多言,只是陪着小心跟在一旁。
这铺子里各种档次的衣帽鞋袜一应俱全,宋小花心里憋着一股气,直接就要了一套标价最贵的。
“敢问陆夫人,这穿衣之人的身量如何?”
“你没见过你们县令吗?”
老板被宋小花一句话给噎得直想抽自己一个嘴巴,县令夫人买男装自然是给县令大人买,自己这一句问得,实在是很多余。
“哎对了,再给我也找一套。”宋小花心念一动,叫住了正要去挑选合适尺码衣服的老板:“男装!”
“啊?”
“我心血来潮想试试。”
“……好好好!”
老板一叠声地应了,钻进储货间几分钟又钻了出来,手里拿着两套面料款式均属上乘的衣物。
宋小花取了尺码小的那套,进了‘试衣间’,很快便从头到脚换好。
挑帘出来时,店老板看得不由一呆。
她的身量本就尚未长成,加之又生得极是瘦小,而且没有涂脂抹粉的面色稍显黑黄,眉宇间虽是甚为清秀,但隐隐透着股飞扬的英气。除了那非仔细凑近了瞧而瞧不出的小小耳孔,穿上男装倒真是一点儿也看不出破绽来。活脱脱一个翩翩少年郎。
宋小花站在铜镜前,歪着脑袋打量了一番里面那个影影绰绰的人儿,心里一乐一悲。
乐的是,以前天天看电视啊小说啊说什么古时候女扮男装闯江湖啥啥的,自己还对此极为不屑,认为一个女的扮成男人怎么可能不被看出来?别的不说,光那身段就很难遮掩得了,除非是在大冬天的大东北穿得跟头熊瞎子似的……
现如今轮到自己的头上,这才发现,艺术果然是来源于生活的,女扮男装是绝对具有其真实性和可行性的。
悲的是,她这分不清前后太平公主洗衣板飞机场一样的身材,究竟何时才能从A变成曾经那‘波涛汹涌’的C啊……
宋小花正悲喜交加地前照后照左照右照,另一边‘试衣间’的门帘一掀,一个人低头整理着衣襟走了出来。
一个男人,一个好看的男人,一个穿着崭新的水蓝长衫风神俊朗的好看男人。
宋小花看着镜子里同时出现的自己和这个男人,心中只余下了悲愤。
作为一个女人,她长得姿色平平很失败。没想到,就算做男人,也一样其貌不扬失败透顶。
不知是不是感觉到了宋小花从镜子里所反射出去的含悲带愤的目光,那男人抬眼看了过来,微微一笑,一点头。
宋小花立马被晃晕菜了。
那人像是觉得她晕得还不够彻底,索性举步走了过来,揖手道:“在下元昊,未请教兄台高姓大名?”声音亦甚是清朗好听,只是与陆子期相比多了一份低沉,少了些许的柔和。
“呃……我……”宋小花一阵慌乱后,有样学样还了个礼,粗着嗓子道:“在下宋遥。”
“遥远彼方的遥?”
“正是。白帝少昊的昊?”有道理,我可不就是从遥远的彼方来的吗……
“正是。”白帝少昊,西方天帝么?不错,甚合吾意……
两人相视一笑,宋小花也摆脱了一开始的手足无措,甩甩宽大的衣袖,玩起了潇洒。
好在,她早已看多了影视剧里古人的行为举止,虽有些差异不过总也还算靠谱,模仿起来并不难。更好在,她本就大大咧咧风风火火毫无这个时代的女子所该有的扭捏矜持,所以,自认扮起男人来还是颇为神形兼备的。
偷偷又在镜中打量了一下此时的自己,嗯,果然……很有爷们气,很男人。
泪奔……
宋小花正悲催,便听外面又是一阵滚雷过,紧接着,‘噼里啪啦’像是有万千钢豆从天而降,煞是热闹。
老天憋了半天的泪水,可算是痛痛快快地落下来了。
这北崖县地处北方,秋天多干燥,久违了雨水的地面很快便泛起一股混合着浓郁泥土气息的味道,钻进人的鼻子里,痒痒的。
宋小花打了个喷嚏,揉了揉眼睛,叹了口气。
倒霉呀,没带伞。等这场瓢泼大雨停下来,回去的那段泥土小路早已不知道要泥泞成什么样子了。
元昊扭头看了看阴沉沉的天:“这雨一时半会儿也不像是能停下来的样子呢,不如……”冲着宋小花又是一揖手:“相请不如偶遇,既然同困此地,那么多少也算得上是有缘。不知在下可有此荣幸,能请兄台移步往旁边的茶楼一坐,观雨品茗呢?”
宋小花忙不迭地将礼还了回去:“可以可以,恭敬不如从命。只不过……”她直起身子‘嘿嘿’笑了两声:“能不能不要这么文绉绉的总行礼,多累啊!”
元昊剑眉一扬,旋即朗笑出声:“正和我意!老实说,我最怕这些繁文缛节咬文嚼字了!”
“那就这么说定了,以后我就叫你元昊,你就叫我宋遥。”
“一言为定!”
宋小花看着他竖起的右掌,咧嘴一乐,跳起来‘啪’的一击:“一言为定!”
各自付了钱,从成衣铺老板那里借了一把油伞,宋小花同元昊共撑着跑到了对面的茶楼。
短短几步路的距离,两人的鞋袜便已经湿了大半,衣角和发梢也沾了不少的水滴。
早有店小二迎出来,为二人收起雨伞,又拿出两块干净的方巾给他们擦去水渍,服务极是细致周到。
宋小花换了男装,自然是无人再能一眼看出她的身份。就算有人觉得面熟,也不敢真往那方面想……
跟着带路的小二进了楼上的包间,落座后,要茶点果子的事情全部都交由元昊来搞定。倒不是宋小花客气推让,而是她确实对此道一窍不通。让她品评个咖啡还勉强能说出点花花来……
元昊则显然驾轻就熟是个中行家,三两句跟小二交代完之后,便走到窗边,与趴在窗台上的宋小花一起看外面那几乎要将天地连为一体的片片珠帘,斗室之内一时唯余豆大的雨滴敲打在地面房顶和屋檐的‘啪啪’声。
宋小花侧了脑袋看向自己身边这个负手卓然而立的年轻男子。
眉若远山,眸若点漆,鼻若悬胆,一双眼睛向上斜斜挑起,带着些许俾睨的傲气。
原来,单眼皮男人也能如此好看……
“怎么,我脸上沾了什么东西吗?”
元昊收回了视线,恰对上宋小花似笑非笑的打量,薄唇一翘,带了几分戏谑的促狭。
“没没没……”
“你的手小心,窗台上有水。”
“啊?”宋小花茫然了一下,顺着元昊的目光落在自己左手那被重重包裹得像个粽子一样的指头上:“哦……”
收回手,垂下袖子遮住,不由得又想起了之前的不快。
元昊看着转眼便怏怏不乐起来的宋小花,又笑道:“还好伤的不是右手。”
“有什么区别?”
“你必是饱读诗书的风雅之士,只怕能忍得了一日不吃不喝,却不能忍得了一日不写诗作画,是也不是?”
宋小花抽搐了一下嘴角,干笑两声:“你这人说话,还真是挺有意思的哈……”为了不在这个让自己不想否认,但更不好意思承认的问题上继续纠缠下去,赶紧打岔:“那你呢,你是做什么的?”
元昊面向窗外,闭上眼睛,长长吸了一口气:“我嘛……既无功名,也无品阶,更无家业,四处游历,开开眼界,长长见识。总而言之,闲人一个!”
宋小花望着他轮廓几近完美的侧脸,低声喃喃了一句:“看样子,还是个很有钱的闲人……”
说话间,茶点一一端了上来,宋小花不耐老老实实坐在桌边小口喝小口吃,便索性一手拿块糕点一手端着茶盏,走到了窗边。
元昊见状一笑,亦有样学样。
两人吃吃喝喝看看雨,说说笑笑聊聊天,好生惬意。
却不知,有一个人正撑伞站在大雨里,眸色深深地注视着他们。
陆子期出门时,闷雷刚响,天色欲变,遂带了两把伞,一路匆匆行至市集却始终未遇见宋小花。
忆起她说要买衣服赔给自己,便直接往成衣铺而来。不料还未到地点,无意间的一抬头,竟看到了在茶楼二楼雅间的窗口处,并肩站着的两个身影。
一个身量高挑挺拔,风神俊朗,样貌气度似非寻常,且面生得很,应该不是本地人士。
另一个瘦小单薄,稚气未脱,唯有那双眼睛极是灵动,正是,宋小花,男装打扮的,宋小花。
她与那陌生男子各倚了一扇窗棂,时而望望窗外时而互看一眼,隔了重重的雨幕,无法看清那被手中茶水所蒸腾的雾气包围着的脸上是怎样的神情,更加无法听清两人究竟在说些什么,但即便如此,陆子期却偏偏就是能够清晰地知道,此时此刻的宋小花是怎样的一副神采飞扬。
这,又是她的另一面么?
雨势依然没有停歇的迹象,时间已是差不多该回衙门办公了。
陆子期握着伞柄的手最后紧了一紧,旋即转身,离开。
这场入秋之后的大雨下得甚是酣畅淋漓,一直到将近傍晚方渐渐止住。
宋小花和元昊谈天说地竟一点儿也没觉察到时间的流逝,待到回过神,才想起自己这一跑出来,陆子期又要去衙门,岂不是只有陆凌独自在家?
还好还好,家里总算还有一条狗。只不过,不知道是人给狗壮胆,还是狗给人鼓劲儿了……
匆匆告别时,元昊本欲送上一程,却被宋小花坚决婉拒。
她虽然没什么‘恪守妇道’的概念,但忽然弄了个年轻男人,而且还是个如此招人眼的‘销魂’年轻男人送自己回家,只怕是会给左邻右舍乃至于全县人民带来极大的精神刺激。
况且,她暂时也不想让元昊知道自己是个女的,而且,还是个……妇女……
倒的确不是真存了什么‘红杏出墙’的念头,实在是因为眼下这个‘宋遥’的身份很是便于和其相处而已。
经过小半日的交流,宋小花发现元昊此人博闻强记见多识广,且谈吐幽默语言风趣,可能确与他常年到处游历有关。
她两眼一麻黑来到这个陌生的时空,又没有任何获知外界信息的手段,周围的人虽然都极是真诚善良,却大多只是祖祖辈辈居住在此地的普通百姓,所能告诉她的,也只有最多方圆百十里的风土人情罢了。
所以,对于迫切想要尽可能全面地了解这个时代的宋小花而言,元昊不亚于就是老天爷送来的一场及时雨,一盏指路的明灯啊!
约好明日午饭后还在这座茶楼相见,宋小花拿着放衣服的两个包裹又是一路狂奔了回去。
所不同的是,来时眼泪横飞怒火冲天,回时笑逐颜开兴高采烈。
一进院门,只见陆凌正低着头蹲在门廊里,用一根小树枝很认真在地上划着什么,宋无缺则蹲在他的膝头,耷拉着小脑袋,很认真地在看……
这幅画面其实很和谐很有爱,宋小花却不知为何看了鼻子直发酸。
踩着青石板上的水坑,三步并两步进了院子,却对上了陆凌两只满是疑惑且戒备的眼睛。宋小花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自己眼下的这身装扮在陆凌的眼中,定然就是个擅闯民居的心怀叵测之徒。
“凌儿,不认识我啦?”
陆凌眨着眼睛尚未回过味儿来,膝头上的宋无缺倒是抽了抽小鼻子然后冲她细细尖尖地叫了一声。
关键时刻,还是狗狗能透过现象看本质……
“娘亲?”陆凌迟疑着喊了一声,见来者露出了那个熟悉的大大的笑容,顿时‘蹭’的一下站起,张开双臂扑入了宋小花的怀中。浑不管可怜的宋无缺被摔了个四仰八叉呜呜咽咽……
“娘亲……娘亲……”陆凌把小脸埋进宋小花的颈窝,闷着声音一遍遍地唤着。
“是是是,是我是我!”宋小花怀里心里都是暖暖的软软的,耐了性子一遍遍地应着。
“凌儿还以为娘亲走了,不回来了,不要凌儿了呢。”
“怎么会呢,傻小子,我不是跟你说过了吗,我永远都不会不要凌儿的,就算要走,也会带着凌儿一起走的!”
陆凌抬起头来,整张小脸已是湿漉漉的一片:“那爹爹呢?娘亲会带着爹爹一起走吗?”
宋小花撇了撇嘴:“凌儿你想啊,爹爹都这么大的人了,哪里还需要我带着他走呢?如果想走的话,他自己有两条腿可以走啊,就算不用腿,那还可以骑马,还可以雇车啊,你说对不对?”
陆凌被绕晕得毫无悬念,很努力地想了一会儿,到底还是点了点头。
“好了,我弄了一身的泥巴,要先去换套衣服。”宋小花满意地捏了捏小萝卜头那光滑粉嫩的脸蛋:“对了凌儿,你能不能帮我保守一个秘密?”
“好啊!”
“我穿成这样的事情,对谁都不能说,对爹爹也不能说。就只有你和我知道,是我俩的小秘密。好不好?”
“好!”陆凌毫不犹豫地答应了,然后才歪着脑袋仔细看了看她:“娘亲为什么要弄得跟爹爹一样?”
宋小花不怀好意地龇了龇牙:“因为啊……我想让凌儿有两个爹爹!”
陆凌吃了一惊赶紧拼命摆手:“不要不要!别人都是一个爹爹一个娘亲,凌儿不要两个爹爹!”
“小笨蛋,逗你玩儿的!”宋小花笑哈哈地又捏了他一把,然后一本正经地说了句:“不过,如果你不保守这个秘密的话,那就肯定会有两个爹爹喽!”
看着陆凌把脑袋点成了小鸡啄米,宋小花乐颠颠地回了屋,毫无欺骗了小孩子的罪恶感……
换好衣服出来,见陆凌又跟宋无缺摆了刚刚的那个造型在地上划啊划的,便过去瞅了一瞅,原来是在用木棍沾着水写字。
“凌儿,你这么小就识字啦?”
“不多,是霍叔叔教的,爹爹有空也会教一些。”
“你现在写的是什么?”
“三字经。”
“人之初性本善?”
“娘亲也背过?”
“呃……听过一点儿。”
宋小花凑过去又仔细看了看,歪七扭八的,有一些笔画也已经干了,很难辨认,不过能看得出是繁体汉字。
她这才忽然意识到,自己现如今已成了个半文盲。
肚子里装的那些个外语电脑还有各种专业课,是肯定派不上用场了。
好在以前喜欢看香港片和台湾片,顺带着从字幕上认识了不少的繁体字。加之工作上偶尔会和香港的同事通邮件,用的也是繁体,总算是差不离认了个七七八八。
就算写法可能会有些不同,不过估计以后多看看,习惯习惯,识字方面应该不成什么问题。
但文言文还有那些个诗词歌赋向来是她的死穴,所以书本上的内容很可能会是单个字拆开了都认识,放到一起就抓瞎的凄惨情况……
悲哀呀!辛辛苦苦学了十几年,到头来居然落得这般田地……
宋小花正自悲愤难抑,只听院门一响,有人回来了。
陆子期一推门,便见她转身进了屋。无奈笑了笑,掩上门,再回过头,却见她已走了出来,手里还提着一个包袱。面上的神情,不善……
“凌儿……”
“凌儿……”
两人在先把孩子打发走,远离‘战圈’这一点上,倒是取得了高度的一致。
陆凌有了经验,生怕娘亲又一生气半天不见人影,磨磨蹭蹭不想走,却最终无奈屈服在陆子期不怒而威的目光下。
宋小花最是看不得陆凌那可怜的小模样,心中的怒火顿时又窜起了几分,迎着陆子期走了几步,站定在青石路的正中间,拎着包袱的单手向前一递:“凶什么凶?拿走!”
陆子期微微一怔,心下只觉冤枉,自己哪里有凶……
“这是什么?”
“赔给你的衣服啊!拿走拿走,两不相欠!”
陆子期接过打开,系起还回:“我不要。”
宋小花坚决不接,目露凶光:“这可是最好的衣服了!”
陆子期不愠不怒:“就是因为好,所以不要。”
宋小花气急败坏:“你……好的不要你难道要坏的不成?!”
“日日田间劳作,真丝绸缎不如粗布麻衣。”
“……算你狠!”宋小花一把抢过包袱,真想狠狠地砸扁面前这张老神在在的脸:“我明天再去给你换!”
“手还疼么?”
陡然之间转话题,屡试不爽,宋小花再度傻愣愣地被人家牵着鼻子就走了:“还有一点……关你什么事?”
“明天记得再去药房换药。”
“哦好……要你管?”
陆子期轻笑着摇了摇头,去厨房转了一圈,一手拿酒瓶,一手执酒杯:“不分青红皂白便怪责于你,当罚一杯;虽并非因公事烦扰但确因他事而迁怒,再罚一杯;没有讲清楚衣服的要求结果导致你明日还要再辛苦跑上一趟,这第三杯最是该罚。”
宋小花呆呆地看着他自说自话着左一杯呀右一杯,听到第三杯的说辞时终是忍不住笑了出来。
“既然笑了,便是不气了?”
“谁有空一天到晚的跟你生气?哎对了,你不是不喝酒的吗?可我看你这架势,不像啊!”
陆子期看着自己的手中物,清浅的笑容里有了些许的恍惚:“不喝,非不能耳,实不愿也……”
宋小花不大明白他的意思,不过他的那种神情让她也不忍心再继续追问下去,想了想:“还有啊,你刚刚说迁怒?为了什么事?”
陆子期抬眼看着她,认认真真地说了一个字:“饿。”
“……”
暴雨之后的空气湿润而清新,夹杂着淡淡的泥土和花草的味道,沁人心脾。
陆子期一袭月白长衫,衣摆和鞋面上沾满了密布的泥点,晚风吹起了几缕发丝,轻拂着他的脸颊,苍白而略显疲惫。
宋小花觉得,其实,他不板起脸来教训人的时候,一点儿都不讨厌。
“我……也不该乱扔你的东西,而且,我可能的确有些……不太会持家。”
陆子期莞尔一笑:“另外,脾气也有些大。”
宋小花反驳:“你的脾气也不见得好到哪里去!”
陆子期承认:“有道理,俗话说‘一个巴掌拍不响’嘛!”
宋小花撇嘴:“口是心非!”
陆子期一笑:“来日方长,让我们彼此慢慢适应,好不好?”
“一言为定!”
这四个字一出口,宋小花的心中不由一动,‘击掌为誓’的右手忽然痒痒的。
应不应该把下午的事情告诉他呢?可是该怎么说?自己女扮男装跟一个陌生男人跑到茶楼里聊了一下午的闲天?一定会死得很难看吧!……
晚饭是中午买回来的熟食加陆子期做的青菜蛋汤,宋小花吃了一下午的茶水点心并不觉得饿,稍吃了些就饱了,而陆子期吃得貌似比她还少。
倒是陆凌,见这一回自己被打发走,爹爹和娘亲不仅没有吵架反倒都看上去乐呵呵的,不禁大为高兴,一口气比平时多吃了大约有三分之一,结果吃完就喊肚子撑得难受。弄得宋小花又气又笑地给他揉了好一会儿,宋无缺也偶尔爬上他的小肚皮踩一踩蹦一蹦,帮助他消化。
陆子期则说是还有公务要处理,饭后便进了书房。
宋小花好容易把陆凌弄妥贴了,又帮着他洗漱,进了被窝后还被缠着讲了个瞎编乱造的故事,这才总算乖乖睡去。
想了想,还是轻轻将早已趴在自己的小窝里打着小呼的宋无缺,连狗带窝一起抱到了自己的房间。昨夜已经折腾了陆子期一宿,今天总不能再这样了,毕竟他是要上班赚钱养家的……
弄完了这一切,估摸着也只有九点不到。已经睡饱了的宋小花又开始恢复其夜猫子的本质,越夜越精神,一点困意也没有。发了一会儿呆之后,决定去找陆子期要两本书,确定一下自己目前的‘文盲’程度。
去书房敲门,隔了好一会儿才被打开。
“你不会是在里面睡着了吧?”
陆子期披着长衫,站在门口,背光的脸上看不见表情,只能从略显暗哑的声音中听出些许的诧异:“没……你来找我有事?”
“嗯……怎么,这书房是机密要地,不能进的么?”
“不是……”陆子期顿了一顿,方侧了身子:“自己家里,哪儿有什么不能进的地方。”
一桌一椅一案,几排摆满了书册的架子。
桌上有笔墨纸砚书籍卷轴外加一盏油灯,案上是一个牌位及一个香炉。
宋小花看着案上之物一呆。
陆子期在她身后默了默,方轻声道:“遥遥,给凌儿的生母,我的亡妻,上柱香吧!”
“哦……好……”
宋小花连忙上前取了香,点燃,学着电视上的样子,对着牌位拜了三拜。
看着丝丝缕缕萦绕不散的白色薄烟,陆子期的嘴角噙了一丝苦笑。
桐儿,没想到,你们这么快就见面了,还真是有些措手不及……
“那个……我来找你是……”
宋小花一转身,恰见陆子期倚着门框,微弯了腰,右手紧紧按着腹部,昏黄的灯光下依然可见其面色煞白,满脸的冷汗,顿时一惊:“你怎么了?生病啦?”
陆子期摇摇头,轻轻挣开她的搀扶,勉力自行走回书桌边坐下,扯动嘴角,露出个虚弱的笑容:“只是有一点点胃痛,过一会儿就好了。”
“胃?从什么时候开始不舒服的?是不是晚饭前就开始了?所以才吃得那么少?干嘛不早说啊?要不要我去把胡大夫找来?”
宋小花一叠声的问题惹得陆子期不由得苦笑着按了按眉心:“你不要这么紧张,这是老毛病了,我保证,一会儿就好。”
“那我去给你烧点热水吧,下了场暴雨天好像转凉了,喝着暖暖胃,可能会舒服些。”说完,不待陆子期答话,宋小花便一阵风似的旋了出去。
陆子期看着虚掩的门缝,无力地摇了摇头,轻轻低喃:“桐儿,你瞧,她对我是极紧张的,你该放心了,是不是?”
胃中的绞痛一波一波袭来,迫得他不得不集中精力思考问题以分散注意力。
目睹了茶楼一幕后,到了衙门便私下让刑捕头去查了查那个年轻男子的来历,顺便去成衣铺子走了一趟。
很快,刑捕头就回来了。
男子自称元昊,西北人士,多年来四处游历并无定向,前天才刚到‘北崖县’,暂居于县内最好的客栈。
再对比成衣铺子老板所说的宋小花和元昊两人之间的对话行为,应该可以确定,他们只是阴差阳错的偶遇。
只不过,那元昊的气质太过卓尔不凡,宋小花的行为也太过出人意表,所以才会让他霎那间起了疑心。
如今宋辽两国表面一派太平实则摩擦不断,地处交界的‘北崖县’更是首当其冲,来往人员的成分极是复杂。再加上新皇继位不久,年纪尚幼,朝中局势波涛暗涌,边疆强敌环伺,时值多事之秋,不得不防。
然而,竟怀疑提防到自己妻子的头上,也未免有些……
换了个姿势,用椅子的扶手紧紧抵住胃部,陆子期晶亮的眸子在看到那块置于烟雾之中显得有些飘渺的黑色时,亦如笼上了一层白纱。
若换作是你,我必不会有这个念头。
若换作是你,我又会不会如此冷静地去分析,去调查。
若换作是你,我只怕当时即便能按捺住不直接冲上前去,但回来后也定然不会做到像是什么都未曾发生过一般,不闻不问。
桐儿,我就算骗得了自己,也骗不了你,这不是大度,这是……
那三杯酒……我的歉意和愧疚又岂是那三杯酒所能装得下的……
门响,带入一股冷风,吹散了袅袅的烟雾,也吹散了陆子期眼中的白纱。
宋小花小心翼翼地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水走了进来:“快趁热喝了,然后好好睡一觉,明早如果还是不舒服的话,我就去找胡大夫来。”
陆子期道了声谢,接过轻啜一口,甜甜的。
“放了一点红糖,我记得,这个好像可以……”
宋小花吭吭哧哧着没有说下去,事实上,她是记得红糖茶可以治那个……生理痛的……不过,应该对胃痛也有效的吧?反正都是痛嘛……
陆子期微微一笑,没说什么,只是低了头一口一口地啜饮着,胃里心里,都暖暖的……
“谢谢你,很有效。”
“真的啊?”宋小花接过空碗,仔细瞧了瞧陆子期,好像脸色的确是没有刚刚那么吓人了:“这就好这就好,嘿嘿,治疗方法果然是相通的……”
“什么?”
“你早上吃了什么?”
宋小花的学习本领一向很强,突然转换话题的招儿现学现用,且收效不错。
见陆子期呆了一下,回答不出,顿时便沉下了脸:“早饭没吃对不对?准备晚饭的时候我就发现,那些熟食的量几乎没有减少,摆明了只有凌儿吃过,我还以为你是因为早上吃撑了。这么说来,你差不多一整天什么都没吃,然后还空腹喝酒,你是成心让自己胃病发作的,是不是?”
陆子期被质问得唯有摇头苦笑:“哪里会有人如此成心……”
宋小花一本正经:“怎么没有?自虐的,或者脑抽的!”
这两个名词陆子期都没有听过,不过从那字面上倒也不是很难理解:“这话……”
“我自创的!”
“好吧好吧,横竖都是我的不对,这总行了吧?”陆子期在言语上胡搅蛮缠不过她,只好认输:“你的手痛,我的胃痛,咱们也算是扯平了,这不是挺好的?”
“那倒是,反正都是自作孽自作自受。得了,洗洗睡吧!”宋小花到了门口时又回头说了句:“无缺今天跟我睡,以后啊,咱俩一人带一宿,直到它满六个月,如何?”
“六个月?”
“是啊,狗狗六个月就成年啦,成年以后抵抗力就强啦身体就好啦就不用人这么费劲去照料啦!”
“哦……”
宋小花冲着神情有些发木的陆子期撇了撇嘴:“逗你玩儿的!瞧你吓得那个样子,狗狗最多三个月就可以自己照顾自己啦!”
“哦……”
陆子期的神情照旧,宋小花终于无奈了:“行行行,不逗你了,无缺以后不会再麻烦你,万一你总是睡不好吃不好结果影响了你这位青天大老爷的工作的话,我还不得被全县老百姓给活活咒死啊!”
宋小花说完便出了屋,陆子期则看着紧闭的房门愣怔了少顷,嘴边慢慢噙了一丝浅浅的笑。
他何尝是因了要照顾狗儿才失态的?
无论是五个月还是两个月,似乎,都太久了一些。霍楠最多半个月便会回来,到时候,可要怎么办呢?同房么……
这丫头明显对此尚是一派天真,而自己……唉,怎的会弄成了这般尴尬的境地……
这天,宋小花起得比前一日还要早。
仰头望着挂在半空中的残月,她忍不住的‘内牛满面’……
不是她不想睡呀,是她不敢睡呀!她怕一觉睡过去忘了喂狗狗吃的,万一把它给饿出个好歹来,那可就呜呼哀哉了。
结果,悲催的是,这小家伙不知是昨晚吃得太饱,还是成心跟她过不去,居然一直呼呼大睡,到了刚刚,才哼唧两声表示了一下肚子饿的意思,喝了几口米汤,吧唧吧唧嘴舔舔鼻子,换了个四脚朝天的姿势又美美睡了过去。
看得宋小花这个恨呐,真想一口一口把他的小胳膊小腿给咬下来……
顶着一对黑眼圈,跑到附近的早集买了大饼油条包子馒头稀粥,感叹着国人的饮食文化真是源远流长千年不变,迎着初升的朝阳顶着七彩的霞光,闻着空气中属于大自然的清香,宋小花晃晃悠悠大包小包地回了家。
“你们还真是日日起得比鸡早啊!”
这句招呼,让恰巧推开房门走出来的父子俩互看一眼,无语。
“快点刷牙洗脸,过来吃热腾腾的早点喽!”
秋日的清晨,凉意颇重,寒风甚劲,宋小花的一张脸经过这一通奔波看上去倒是红扑扑的,衬着那灿然的笑容,越发显得其充满了乐观向上的生命力。
只不过,一双原本灵动闪亮的大眼睛,这会儿似乎有些不对劲……
陆凌欢呼一声自己去弄牙粉,陆子期则走过来停在她的身边略一打量,不由得有些忍俊不禁:“没休息好?”
“还成吧!”宋小花眨眨眼睛死鸭子嘴硬:“你的气色不错,看样子不用找胡大夫了吧?”
“嗯,多亏了你的那碗红糖茶。”
“嘿嘿,歪打正着,好说好说!”
宋小花得意地仰天大笑了两声,陆子期见她这般开怀的模样,心中一轻,也随之展颜。
他的脸上虽常常挂着微笑,但那笑容后面却像是隐着无限的沉重。
而此时的这一笑,竟让宋小花仿佛听到了有小草破土而出的声音……那个声音,来自她的心里……
宋小花忽然一个激灵,低着头抱着一大堆东西冲进了屋,留下陆子期站在那儿,一脑袋的雾水……
“你的手不能沾水,饭菜等我回来再弄,洗刷碗筷什么的你也不用管了。”
“好。”
“熬药方面应该没有问题吧?”
“没。”
“换药是下午去对么?”
“对。”
“我吃好了,先去衙门了。”
“嗯。”
陆子期奇怪地看了反常的宋小花一眼,怎么突然之间变得惜字如金了,还垂着头低眉顺目一副标准小媳妇的样子?虽然,她的确是个小媳妇,不过……
这丫头还真是变化多端,而且毫无预兆全无痕迹可寻,委实难以捉摸……
而宋小花此时心里想的则是,如果自己将来有朝一日对他真的‘腊月萝卜动了心’,可咋整?
毕竟,日日跟这么个颇有诱惑力的男人低头不见抬头见的,实在是被其成功‘拿下’的几率非常大。
那样貌似也没什么,反正本来就是名正言顺的夫妻嘛!
但是,一想到真的要在这里过日子生孩子,宋小花又觉得好像很荒谬。也许,她的潜意识里压根儿没把自己当成这个时空的人。这是不是就是所谓的没有归属感,没有安全感呢?
好吧,抛开这些云里雾里的东西不谈,那么还有最为重要的一点,她不能先爱上他!
爱情里,谁先爱上了,谁就是输家。
更何况,是在这样一个男尊女卑的时代。
如果她陷了进去,他却并不能有同等的回报,甚至只是将她视作煮饭带孩子的长期佣人,该当如何?如果她全心全意爱上了他,他却三妻四妾,甚至流连花丛,视她如敝屣,又当如何?
好吧,这些都太过遥远,那么便只说一点,他的心里明显还依然深爱着亡妻。
那个牌位上所刻的名字,已经有些模糊,周围的漆色也浅了许多。这是因为,有人时常以手摩挲吧?摸着冰冷的字,想着逝去的容颜……
那一行字,匆匆一瞥,只勉强看清楚两个:‘妻’,‘桐’。
跟一个不在了的人,如何去争他心里的那个位置,那个‘妻’的位置?
宋小花想来想去,把自己原本就昏昏沉沉的脑袋弄得如坐过山车之后,所得出结论是:敌不动我不动,诱敌深入待敌动,敌若动我也……尽量不动……
时间这个东西真是很好打发的,收拾收拾房间扫扫地,忽悠忽悠孩子逗逗狗,一个上午很快便过去了。
对于过惯了时时刻刻忙得像是要跟谁玩命的宋小花而言,这样闲适的生活简直就是做梦也梦不到的。
中午,陆子期做饭时,她便在一旁添火加柴递油递醋打下手,有一搭没一搭地聊上几句闲天,顺便再将每样菜的做法仔细记下。
吃完饭,送走了陆子期这个一心扑在工作上的人民好公仆,又哄着陆凌带着宋无缺乖乖睡午觉后,宋小花便换了男装锁了房门溜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