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秋,碧空如洗,流水潺潺。
城外一处建于河边的农舍被两户外出游玩的人家给包了下来,虽皆着寻常服饰,但看那言行做派就知非富即贵,且男俊女靓娃可爱就连狗也颇是仪表不凡,让人看了便觉赏心悦目。
这趟‘农家乐’是宋小花提议的,过了那么久山珍海味前呼后拥的大宅门生活,也是时候该出来回归自然透透气了。顺便,为刚刚大婚便即将赶赴西北边防的霍楠和薛雨含送行。
将从集市买来的菜洗净,又将米淘好,生火时却一个不慎弄得黑烟滚滚,呛得宋小花一把鼻涕一把泪从厨房冲了出来:“好长时间没干活,手生了,真是马失前蹄阴沟里翻船!”
陆子期见状,对靠在闭目晒太阳的宋无缺身侧咧着没牙的嘴傻乐呵的陆越叹气道:“其实越儿呀,你娘亲本来做饭的能耐就不怎么样,这叫……”
被架子上香气四溢的烤鸭馋得口水横流的霍楠大声接道:“拉不出那啥怪那啥!”
蹲在他旁边排队流口水的陆凌很有学习精神的追问:“霍叔叔,那啥是啥?”
正添加佐料的薛雨含抬手将自家夫君给拍翻:“一边恶心去!”
宋小花忍无可忍跳脚怒吼:“孩他爹,还不快点死过来帮忙!要是把人家的厨房给烧了,看我怎么收拾你!”
“……越儿,你娘亲自从有了你以后,就不再是悍妇,改成泼妇了。”陆子期赶在自家夫人再度发飙之前乖乖地钻进了浓烟翻卷的厨房,等到搞定之后再度出来时,一张俊秀脸孔上已是黑白相间惨不忍睹。
陆凌指着他笑得满地打滚:“爹爹爹爹大花猫!”
陆越于是也学哥哥的样子跟着一起滚啊滚,结果一个不小心脑袋磕到了旁边的大树上,顿时小脸一皱,哭了个惊天动地。
“弟弟不哭,哥哥帮你教训它!”小糯米团子连忙一骨碌爬起,满面不忿地作势打了无辜背黑锅的树根两下:“让你撞我弟弟,让你把我弟弟弄疼!”
可小小糯米团子只是眼泪汪汪看了看,就又继续扯着嗓子嚎啕。
无奈,陆凌只好加重力道,拍得自己都忍不住龇牙咧嘴:“弟弟你瞧,我使劲打它了,它知错了,再也不敢了。”
眨眨眼睛瞅了瞅哥哥已经泛红的手掌,陆越立马转哭为笑,一点过度都没有。
宋小花哭笑不得地抓起陆凌的小手心疼吹着:“傻小子,哪里有这样哄弟弟高兴的?”又轻轻点了点正乐不可支的陆越的脑门:“小坏蛋,这才多大啊,就知道欺负哥哥,再长大一点还不得骑到哥哥的头上去?”
“娘亲,凌儿不疼,弟弟的头撞到了,弟弟疼。”
于是宋小花更加心疼,把小糯米团子搂在怀里亲啊亲:“你才是老娘的亲亲儿子,咱们不理那个小坏蛋了。”
小小糯米团子见状不高兴了,嘴一扁又要干嚎,陆子期连忙走过来将他放到自己的脖子上:“越儿乖,爹爹让越儿骑大马。”
陆越小脸的变化速度那叫一个迅雷不及电驴,‘咯咯咯’笑得上气不接下气,结果乐极生悲,尿了……
霍楠色迷迷看着薛雨含:“我也要儿子玩,最好一次性给我生两个出来。”
然后,再度被一掌拍飞……
陆子期换了一身农夫的装束,灰扑扑的粗布短打衣衫,满脸的黑灰。
宋小花以湿布为他擦面,踮脚贴近他的耳朵低声:“当年我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你就是这幅德性,让我狠狠问候了好几遍老天爷的祖宗呢!”
陆子期深表理解地点点头:“彼此彼此。”紧接着腰间一痛,被掐了一把……
而陆凌则抱着陆越紧贴篱笆墙站好,以免被正挥剑斗殴的霍楠两口子殃及。
“我说你俩一天打八次到底有完没完啊?”
“小嫂嫂你这就不懂了吧?我们这叫做郎情妾意剑。”
“呸,明明就是奸夫淫妇剑!”
“娘亲,什么是奸夫淫妇?”
院中的四个大人立即两两互指:“他们就是!”
“凌儿明白了。爹爹和霍叔叔是奸夫,娘亲和小姨是淫妇。”
“……”
宋无缺打了个呵欠换了个四脚朝天的姿势晒肚皮,即将长牙齿的陆越‘咿咿呀呀’蹭了哥哥一头一脸的口水,烤鸭‘滋滋’的冒油,河水欢腾地奔流。
陆子期很严肃地问宋小花:“你觉不觉得,咱们今后在孩子面前说话要注意些?”
宋小花很认真地想了想:“凌儿,刚才的解释有点问题。我和爹爹,霍叔叔和小姨,这样不能算奸夫淫妇,因为我们是拜过堂的夫妻。只有像我和霍叔叔,爹爹和小姨,这种没有拜过堂的在一起,才是奸夫淫妇。知道了没有?”
“那什么叫做在一起呢?”
“呃……就是抱抱亲亲之类的。”
“哦,那小姨和霍叔叔以前就是奸夫淫妇,因为凌儿常常看到霍叔叔抱小姨亲小姨。可是那个时候,小姨还没盖红盖头,霍叔叔也没戴大红花骑大马!”
薛雨含恼羞成怒追着霍楠一路砍了出去,宋小花仰天大笑,陆子期无奈抚额,宋无缺打起了呼噜……
饭后,两个‘淫妇’在厨房里收拾锅碗盆瓢,两个娃娃跟‘狗保姆’在院外的草坪上晒着太阳睡午觉,两个‘奸夫’于树下石桌摆开棋盘厮杀。
霍楠虽说现如今是个翩翩佳公子的模样,但言行举止依然不拘小节粗豪得很。杀到兴起时,竟索性蹦到石凳上跟只大马猴似的蹲着,扬眉瞪眼吆五喝六。
陆子期刚放下一枚黑子,便听他怒吼一句:“奶奶个熊!老子没看见!”
格开他企图悔棋的手,陆子期晓之以理:“落子无悔真英雄。”
霍楠涎着脸嬉笑:“你就让我赢一盘吧,大不了不做英雄做狗熊嘛!”
“……你倒是能屈能伸。”
“此乃真豪杰本色也!”
“我算是明白你为什么会有个‘霍狐狸’的名号了。原来不是说你足智多谋,而是说你为达目的无所不用其极。”
“在战场上只要能赢,管它是光明正大还是卑鄙无耻,能让敌人的伤亡最大,能让弟兄们的折损最小,这才是为将者所当为的。一己的荣辱,算个球!”
陆子期食指微屈,轻叩棋盘边缘:“夏国多有异动,前线军情恐生变。原本还想让你在京中多留一段时日,毕竟与小含新婚燕尔……”
霍楠大咧咧挥手一嗮:“你是不知道,那个臭丫头比我还着急启程,成天嚷嚷闷死了,要去杀敌过瘾,真是没见过如此好战的女子。”
陆子期摇头浅笑:“所以你可要小心,惹恼了她,则小命危矣。”
霍楠凝眸轻语:“我宁愿多惹恼她几次,让她与我多交手几次,这样,在战场上,也许就能多救她几次。”
默然片刻,陆子期忽地一笑:“虽然看了那么久,但我还是不大习惯你的这幅象貌,估计军中的将士们也一样。”
皱眉苦脸,霍楠哀叹连连:“别说你不习惯,我自己每次洗面时看到水中的那张脸都想作呕。这次回去,还不一定会被那帮混球如何取笑。可是臭丫头有她大哥撑腰,说我倘若胆敢再蓄起那种胡须,就要休了我!你说说,古往今来哪里有女子休夫的道理?罢了罢了,咱也只能是好男不跟女斗,不与她计较了。”
陆子期不紧不慢悠然落子:“你就不要嘴硬了,如果不是心甘情愿,这天底下谁能勉强得了你分毫?俗话说,女为悦己者容,反过来也成立。她既然喜欢你这副模样,你便顺了她又能如何?”
霍楠将手中棋随意放下:“看来,你被小嫂嫂训练得很好嘛!我可要赶紧让那个臭丫头离她远一些,不然我的日子更加没法过了。”
斜眼一睨,陆子期掸衣起身:“承让半子。”
粗略一看,霍楠如梦方醒:“他娘的没注意,不算不算,咱们重新来过!”
陆子期迈步踱出院落:“你的这招死缠烂打留待与敌交锋时再用吧,恕不奉陪。”
霍楠垂头丧气嘀咕:“别提这个了,还真有些怕人家见了我的这副尊荣不屑一战。虽然这段日子拼命晒得黑了些,但总觉得还是娘们气太重。”
宋小花恰好出来查看儿子们的情况,听到这话歪头上上下下打量了他一会儿:“其实,你可以不战而屈人之兵的。”
“此话怎讲?”
“美男计呀!你就是那种标准的男女通杀攻受皆宜型。”
霍楠圆张了嘴半天反应不过来,而饱受她无厘头摧残的陆子期却已然明了:“遥遥,又胡说!”
“不过我倒真有一个办法。”宋小花正色道:“你可以做一个特别威猛特别恐怖的面具带着上阵,这样一来,人家不仅看不到你那张正点销魂的脸蛋,而且说不定还会被猛然吓一跳露出什么破绽来。”心中默默对狄青忏悔,俗话说,创意就是拿来被剽窃的,节哀顺变……
略一琢磨,霍楠回身就给了面露微笑的陆子期一拳:“这个主意不错啊!”
“……可你干嘛打我?”
“一时兴奋,手痒。难道你想让我打她?”
哎呀欺负我男人!
宋小花看了看正收拾残局,肌肤胜雪的薛雨含,又看了看一路奔着古天乐的肤色便去了的霍楠,奸笑数声:“我可以很负责任的告诉你,你们俩将来生的宝宝风险还真是挺大的。”
霍楠顿时一紧张:“什么意思?”
“因为很可能会生出一个斑马宝宝哦!”
“……斑马?什么东西?”
霍楠一脸茫然,陆子期则已经笑得呛咳起来。
被吵醒的陆凌迷迷糊糊揉着眼睛答了句:“就是一道白一道黑,间隔起来的那种很丑的矮脚马。”
看着霍楠被噎得险些背过气去,宋小花爽翻,爆笑离去……
“我还以为小嫂嫂终于转性改做贤妻良母了,原来都是幻觉,是幻觉!”
陆子期拍拍气急败坏的霍楠,忍笑:“倒也不能这么说,她这段日子还真变了不少。先是答应跟着重新掌家的四姨娘学习处理家中的事物,接着又开始跟一些官员内眷相互来往。之前,她本是对这些麻烦事还有交际应酬深恶痛绝的。”
“哦?那你知不知道为何会有这样大的变化?”
“我问过,她只说是忽然来了兴趣。”陆子期若有所思地摇头轻轻一笑:“哪里会有人在一夜之间起了这方面兴趣的?”
霍楠望向那个正和薛雨含小声说大声笑的女子,薄薄的唇一翘,俊美的面容隐现玩味之色:“我倒是知道原因。”
“讲。”
“不!你们夫妻之间猜来猜去的这档子破事我才不管,我只管……哎哟乖乖,瞧瞧瞧瞧,老子的干儿子睡醒喽!”
“……”
陆越醒了以后不哭也不闹,仰面朝天伸伸胳膊踢踢腿,然后两只小手抓啊抓的一把揪住了宋无缺的两根胡子便死也不肯撒手。
陆凌见狗狗的耳朵直晃明显很不舒服,却只能无奈地歪了脑袋任其玩耍,心中大为不忍:“无缺的胡子不好玩,咱们来玩别的东西好不好?来,给你玩哥哥的手指头。”
陆越立马从善如流抓起他的食指便往嘴巴里塞,吮吸得津津有味。
陆凌便又耐心哄道:“弟弟是不是饿了啊?哥哥去找娘亲拿米汤给你喝。哥哥的手指头不能吃,又不是奶娘的‘咪咪’。”
“咪……咪……”
霍楠绞尽脑汁想明白是什么意思之后,差点被自己的一口气给活活呛死:“凌儿,这又是你娘亲教你的是不是?”
“因为霍叔叔那次说,女的没有‘小鸟鸟’,只有男的才有。我就问娘亲,那什么是女的有但是男的没有的呢?娘亲告诉我,是‘咪咪’,就是奶娘喂给弟弟吃的那个。娘亲说,每个人小的时候都是吃‘咪咪’长大的,‘咪咪’是天底下最伟大最了不起的东西,我们都应该要感谢它尊重它还要爱护它。霍叔叔,你一定也吃过的对不对?好不好吃?凌儿已经不记得味道了,霍叔叔还记不记得?”
霍楠目瞪口呆傻了一会儿,然后俯身将两个娃娃一边一个抱在怀里:“你们还是跟我去守边关吧!和你们的娘亲待在一起,实在是太危险了。”
这时,陆越看到笑吟吟走过来的薛雨含,顿时开始拼命扭动,向她伸出两个藕节一样的小胳膊。
小家伙虽然才七个月不到,却已经明显有了自己的喜好标准。
比如,年轻的和年长的,喜欢年轻的。相貌平平的和容颜出众的,喜欢容颜出众的。男的和女的,喜欢女的……
陆越被薛雨含抱在怀里后,一边手舞足蹈咿呀乱叫,一边把自己的小脸在她的胸前蹭来蹭去,留下口水无数……
在旁边观察的陆凌于是略有所悟:“霍叔叔,看来弟弟很喜欢小姨的‘咪咪’,一定很好吃,你吃过没有?”
霍楠无语泪双行,抱着他痛哭:“我的入室大弟子,就这么被毁了啊!”
……
那次‘农家乐’过后没几天,霍楠和薛雨含便启程了,在他们之前离开的还有陆子恒一家。
许是无官一身轻,又许是多年的负累终于放下,陆子恒那种仿若与生俱来的疏离感消减了不少。
在阳光和清风中卓然而立的他,眉目含笑,竟隐约间带了几分脱尘之意。
临别时,陆子期坚持独自将他们送出城外足有三十里。马车载家眷当先缓缓行驶,兄弟二人并肩随后。
“冬青,我走后,家中一切便全靠你了。”
“好。”
“族中事物繁杂,现在有四姨娘和弟妹一起掌管,应该不会出问题。不过这段时间尚处在过渡期,难免会有什么意外发生,你抽空也要多盯着些。”
“好。”
“我此去多则五载少则三年,便会回来。到时候,事情淡化了,再谋官职。”
“好。”
“你要记住,凡事不可太过逞强。要先留下有用之身,才能谈忠君报国,才能谈施展抱负。否则,皆是空言。”
“好。”
“至于你大嫂,多看看多走走之后,心境自会开阔,你不用担心。”
“好。”
陆子恒停步侧身:“冬青,你可是依然还有心结未解么?”
陆子期默然片刻:“大哥,你尽管去做自己想做的事,寄情山水遍览名胜,多长时间都可以。你独力支撑陆家辛苦多年,而我则置身事外逍遥多年,也是时候该我来接手了。”
凝视,扬眉,陆子恒朗笑:“好。”
马蹄悠然,车轮轻旋。
换下肃穆厚重之色,改着清雅淡衫的身影渐渐消失于官道的尽头。
尘起,久不散。
大哥,愿她真的能找回初时模样,愿你能尽快拥有一个温暖的家……
陆子期转身,走向皇城大门。
又是一年春来到,陆越满周岁了。
在他的‘抓周’仪式上,小家伙对摆在眼前的那些个笔墨纸砚奇珍异宝甚至胭脂水粉通通不感兴趣。淡定非常地把两只小脚丫对在一起坐着,在周围大人们焦灼而期盼的目光注视中左顾右盼我自岿然不动。
直到有个端茶送水的下人不小心掉出了一枚铜钱,他乌溜溜的眼睛才发出贼溜溜的光芒。
一个翻身,四肢并用,像是生怕有人跟他抢似的跟在满地打转的铜钱后面爬得飞快,终于将其一把抓住后,举起来左看看右看看,如获至宝,咧着刚刚长出门牙的粉嫩小嘴,笑逐颜开……
又过了不久,陆越会说话了。
第一个从他口中蹦出来的词既不是‘爹爹’也不是‘娘亲’更不是‘哥哥’或者‘狗狗’,而是指着一个前来做客的漂亮女娃娃大叫:‘妹妹’。
第二个蹦出来词的就是:‘钱钱’……
于是宋小花掩面泪奔,她儿子的未来,似乎用两个词便可概括——
贪财。好色。
秋老虎,暴热,烦。
宋小花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埋首于一堆账册挥汗如雨头顶冒青烟,自午后一直忙到傍晚。
出来时,当头的烈日已变为天边夕阳,可一波波的热浪却像是反而更厉害了些,让人浑身的毛孔闭塞,从头到脚都是那种粘哒哒的感觉,极为不爽。
晓烟一见她出来,便立即吩咐人去准备沐浴的用具,听弦则端来了一盘削皮去籽的冰镇西瓜块。
“二奶奶,这个月的帐目没什么问题吧?”
“除了些小零头,基本都吻合。”宋小花一手拼命挥扇,一手不停往嘴巴里送西瓜,含含糊糊对听弦道:“加上这一笔,陆平的亏空数目差不多了。你明天去敲打他一下,让他知道有把柄落在我们手上,今后做事最好小心点儿。”
“明白。”
元氏走后,掌管陆家后院的换成了四姨娘和二奶奶。
四姨娘原本就掌家多年,自是驾轻就熟。二奶奶则需万事从头学起,又因为孩子尚且年幼,免不了会被分心,所以为了不影响家族事务的正常运转,便提出暂时主要只负责每个月的月底对账,有空的话再帮着处理一些繁杂琐事。
原本很多人对此还存有疑虑,毕竟这个时代的女子精于帐房事物者少之又少。后来,见她上手极快,且条理清晰从不出错,才慢慢改观。
宋小花好歹也是一个曾经日日与各种复杂算式打交道的理科学生,加上中学时学过一些心算珠算,毕业后所从事的工作也有部分涉及到财会部门,心中有底才会主动要求接下这摊子很容易吃力不讨好,不小心就弄成一堆烂帐的苦差事。
陆子期对她的决定向来不过问不干预,只是每次看到对账那几日焦头烂额脾气暴躁的‘孩儿他娘’时,总会忍不住长叹:“何苦来哉。”
得到的回答无一例外是恶狠狠的一句:“老娘爱钱!老娘乐意!”……
而事实上,除了听弦之外几乎无人知晓,从上个月起,执掌帐务已经将近一年的宋小花忽然开始有了动作。不动声色查出了几个利用职务之便长期揩油的族人后,并不揭露,只是暗地里警告他们,并明示,所有的证据都掌握在她的手里。
这些人原本看准了新接手的二奶奶什么都不懂,以为有便宜不占白不占,每次亏空的金额虽然算不上特别大,但长年累月下来却是不小的一笔,足够报官判刑。
其实说起来,也都是各房各支里头有点地位有些能耐的人,谁曾想竟会因一时贪小而栽在了一个貌似忠厚良善的女人手里,此乃标准的马失前蹄阴沟里翻船。
然则事已至此,即便如何心有不甘也不能随便拿自己的身家性命开玩笑。加之二爷在朝如日中天的声势,二房在府不可撼动的地位,不管来硬的还是来软的都是决计讨不到半点好处去的,除了乖乖听凭宋小花的差遣之外,无它途可想。
宋小花之所以要费心收了他们,甚至不惜伪造帐目以达到最大限度的纵容,待时机成熟再一网成擒之目的,倒也不是为了真有什么大的举动,纯粹是以防万一罢了。
毕竟,在这个表面平静祥和实则争斗不断的大宅门里,手中有些可堪一用的力量总是好事。
至于所谓的职业道德,嗯,等到以后再说吧,反正陆家有的是钱……
此外,账本虽小,乾坤却大。那一笔笔帐目往来所包含着的,很可能便是某些不足为外人道的隐情。
而四姨娘蛰伏多年眼下重新大权在握,想要的,无外乎是能够在陆家呼风唤雨吐气扬眉。宋小花想要的,却是家宅之外的东西,所以相互之间暂时没有什么矛盾。
更何况,四姨娘已经不年轻了,陆老爷子经过紫琴一事,对她亦是难免会有所防范限制。表面上再风光,又能强势到哪儿去,又能持续多久?
既然如此,现在何需让她有威胁感,或者与她产生直接的利益冲突呢?大家继续保持这种‘一团浆糊’的和谐景象多好。
宋小花泡在池子里舒舒服服地叹了口气。想当年,她是一个多么纯真善良的娃儿呀,才不过短短几年的时间,就变得满肚子阴谋诡计了,这就是人生啊人生……
正感叹着,只听浴室的门‘咣当’一声,然后一个奶声奶气的声音响起:“娘,澡澡,看。”
抱着脑袋下意识往水里面缩了缩,宋小花的头有些晕……
“娘娘娘娘娘娘……”
“你老娘洗澡你个小色鬼也要看!娘娘你个头啊娘娘!再胡说,灭你九族!”
架不住那一叠声扯着嗓子的鬼嚎,宋小花认命的穿好衣服,一边骂一边打开门。
一个红得扎眼的肉球应声扑了进来,重重倒地,动静之大,让宋小花的不忿顿时全变成了心疼。
“哎呀我的心肝肝宝贝蛋,摔着了没?快让娘瞧瞧。”
连忙将他抱起,翻转过来,于是正企图迸发的母爱,转瞬变成了熊熊怒火:“你个小混球,又干什么坏事去了?!”
陆越的脸上身上手上全是墨汁就连嘴巴里也有,‘咯咯’直笑的时候,仅有的几颗黑黢黢的小米牙就越发醒目。
像是摸准了宋小花只要一看到他嬉皮笑脸的样子就什么脾气都发不出来,于是手舞足蹈眉开眼笑,仿佛刚才那一跤不仅没把他给摔疼反倒摔得很爽。
自从满了周岁起,陆越便几乎再也没有哭过。无论什么时候都眯着个眼睛吊着个嘴角乐呵呵的,甭管是被骂还是挨揍,甭管是生病还是磕破皮,最了不起的反应也只是皱皱眉而已,转眼就又该怎么高兴还是怎么高兴去了。
宋小花一向认为自己就已经够没心没肺成天傻乐的,没想到生个儿子出来居然比她还要厉害百倍。这真是所谓的长江后浪推前浪把前浪拍死在了沙滩上……
“娘亲,弟弟不见了!”
陆凌气急败坏冲了过来,然后拍拍胸口大喘气:“我还以为弟弟又躲到什么地方去了呢,正想把无缺从爷爷那里叫回来。”
陆越打会爬的那一刻开始,就基本没有一天是安生的。只要照看他的人一个不小心,他就能玩人间蒸发。床底下桌子底下柜子后面屏风后面什么地方不好找他往什么地方钻。后来渐渐爬出了屋子爬向了院子,草丛里花丛里树洞里有一次甚至索性爬进了一个竖着放的空酱缸里,谁也不知道他究竟是怎么爬进去的。等到会满地跑了以后,就更是变本加厉,范围扩大了到了整个大宅院。于是乎,陆府几乎每天都要乱哄哄的上演一幕‘人肉搜索’。
还好有宋无缺的鼻子在,否则,宋小花铁定要拿根链子把这个让人崩溃的小魔星给拴在身周一米范围之内……
“凌儿,你怎么也弄成了这个样子?”宋小花把陆越往地上一放,转而将同样弄成了个非洲小黑孩的陆凌给拉了过来:“越儿又去你的书房捣乱了是不是?”
“是凌儿没看好弟弟,所以才会打翻了墨汁,都是凌儿的错。”
“你就一个劲儿的护着小坏蛋吧!”
轻轻点了点他的额头,宋小花第一万次感慨不已,这么懂事招人疼的娃儿,她怎么就生不出来……
还没感慨完,便听身后传来‘噗通’一声,然后是陆凌的惊叫:“弟弟掉到池子里去了!”
紧接着,一道黑影自斜刺里猛然窜出,又是‘噗通’一声,又是陆凌的惊叫:“无缺也掉进去了!”
等心脏急起急停的宋小花晕乎乎站起来转过去的时候,只见湿漉漉的大黑狗正叼着个湿漉漉的小娃娃从洗澡池里一跃而起,那娃娃被水泡得花糊糊一片的脸上犹自堆满了鬼才知道是为何而发的大大笑容……
“你真是我命中的克星呀你!上辈子我究竟欠了你多少钱?啊?!”
陆子期一回来,便看到衣衫半湿满头大汗的宋小花正用一块方巾为脱得光溜溜的陆越擦身子,嘴里还不停地叨叨着。在一旁帮忙的陆凌清清爽爽穿着背心短裤,看上去应该是已经洗浴过了。
“今天为何这么早就给他们洗了?”
“你以为我想啊?”
陆子期一听这口气很是不善,知她定然又被儿子给惹毛了,还是不要继续追问以免火上浇油的为妙,于是顾左右而言他:“无缺呢?”
“无缺怕热,在爷爷的冰窖里面纳凉。”陆凌乖觉地抢先答道:“爹爹,是凌儿不好,洒了弟弟一身的墨汁,娘亲正在给弟弟洗呢!”
“别听凌儿的。”宋小花拍了陆越的小屁股一巴掌:“都是这个小讨债鬼干的好事!”
“爹……”
抱起跌跌撞撞冲过来的小家伙,陆子期假意沉下脸:“越儿又调皮让娘亲生气了是不是?”
“爹,亲。”
“好,爹爹亲越儿一个。那越儿也亲爹爹一个吧?”
“亲,钱钱。”
看他用一枚铜钱换回了儿子的一个吻,宋小花忍不住又要唠叨:“你就惯着他吧,早晚有一天会被你给惯成个既贪财又好色的败家子!”
“只是哄小孩子高兴玩玩罢了,你不用如此紧张。再说,越儿才这么一点儿大,不着急教,日后有的是时间。
“反正是你儿子,你爱怎么样就怎么样。凌儿,跟我到这边来把头发弄弄干。”
家里现在虽然有两个孩子,不过倒是不存在什么谁更受宠的问题,因为爹娘各有各的偏心,扯平。
陆子期因为之前错过了陆凌的成长,所以难免会对陆越更上心。看着他从眼睛都睁不开的婴孩一点点的长大长高,会坐会爬会走会跑会哭会笑会说话,对他的感觉便也一天天的真实,感情便也一天天的深厚。
加上陆越那张无时无刻不是笑得见牙不见眼的小脸,让人一看就不由得心生欢喜而烦恼顿消,在外劳心劳力一整日的陆子期自然喜欢无事便多逗弄他一些。
而宋小花却明显对不是从自己肚子里钻出来的陆凌要更加偏爱。也不知是因为跟他相处的时间更长呢,还是因为他那懂事乖巧得令人无法不疼爱到骨子里的性子呢,又或者干脆就是因为他长得比较好看……
人家都说,在做娘的眼里,自己生的娃娃永远是天底下最可爱最漂亮的。可在宋小花看来,陆凌就是比陆越生得好。
虽然小小糯米团子也是个不折不扣的美少男俊正太胚子,但与小糯米团子相比,还是要略逊三分的。所以说,妈妈的基因是多么的重要啊……
陆越终究是个早产儿,个头要比同龄的孩子略矮一些,也略瘦弱一些。宋小花便在他的日常饮食多下工夫,希望先天不足后天补。
八个月大时便坚决给他断了奶,改喂营养更全面更丰富的主食。小家伙倒也算是好养,基本不挑不偏,只是对青菜深恶痛绝。
“越儿听话,把这个吃了。”
“不,娘,苦。”一看到饭勺里被弄得稀碎的青菜,陆越的脸顿时皱成了一个小苦瓜,还使劲‘噗噗’地吐着舌头。
“你娘我才不苦!少罗嗦,张嘴!”
“爹,苦。”
“不许乌鸦嘴,你爹甜着呢!快张嘴!”
见陆子期摊摊手做了个‘你爹帮不了你,乖乖听你娘的话才是正途’的表情,陆越便又将求助的视线投向正只顾着埋头扒饭的陆凌。
“别打你哥哥的主意啊!再不张嘴小心我扁你哦!”
眼看这回是铁定逃不过宋小花的‘淫威’,陆越只得摆出大义凛然英勇就义的样子,一口将那万恶的青菜给吞了,小嘴却左努努右努努的就是死活不咽下去。
“我数到三,你的嘴巴里如果再有青菜的话,就把这一整盘都给吃下去!”也不管他听懂没听懂,宋小花半开玩笑半认真地开始数数:“一,二……”
‘三’将出未出之际,陆越忽然一转身抱住刚刚抬起头什么都没反应过来的陆凌,嘴对嘴便将所有的青菜都给吐了过去,然后得意洋洋地冲着傻眼的亲娘,展示自己空空如也的口腔……
“……你个小坏蛋,又欺负哥哥!”
宋小花正要发作,陆凌却轻轻哼了一下,皱了眉,然后一低头吐出一颗带血的牙来。
他那颗本就摇摇欲坠的乳牙被这一撞,彻底宣告寿终正寝。
但陆越不懂这是怎么回事,一看到血便顿时呆了。他记得,自己前几天摔在石头上磕破皮,可疼可疼了,当时流出的就是这样颜色的东西。
“哥!”
正忙着给陆凌查看让他漱口的宋小花和陆子期被冷不丁传来的一声哭喊着实吓了一大跳。
只见好几个月没有掉过一滴泪的陆越,此时正玩命地嚎啕着,那眼泪淌得,那叫一个哗哗的……
“哥,疼,越儿,坏坏!”陆越一边哭一边抬手就要教训自己,慌得陆凌连忙扑过来抱住他:“哥哥不疼,哥哥没事,弟弟是全天下最好的弟弟了。”
陆子期对这兄弟二人的相亲相爱甚觉欣慰,宋小花则眼珠子一转拿起青菜盘:“越儿,你把这些吃了,哥哥就不疼了。”
看着乖乖往嘴巴里塞青菜的陆越,陆子期对利用一切可利用的机会忽悠儿子的宋小花,竖起了大拇指……
饭后,将儿子们先后哄睡,宋小花端着一碗黑糊糊的东西走进陆子期的书房。
放下手中信件,陆子期哀声长叹:“这次又是什么东西?”
“章太医的秘方,快趁热喝了。”
“遥遥,我就快成太医院试药的药罐子了。”
“活该,谁让你有病来着?”
“我那点胃病真的早就好了呀!”
“我说没好就是没好!自觉点,不要像越儿似的妄图耍赖!”
一年多来,宋小花持之以恒地给陆子期尝试各种各样稀奇古怪的方子,食物的药物的甚至气功冥想那是一个都不能少,就差跳大神用巫术洒狗血了,所有的手段通通只为了他身上的一个器官,胃。
要命的是,宋小花不知为何忽然转了性似的开始主动与京中诸多官员的家眷相互来往,而这其中,尤其以太医院几位知名太医的夫人最为熟稔密切……
尽管早已有了心理准备,但陆子期喝完之后还是被苦了个两眼发黑,连喝了两盏清水方才稍感缓解:“这个章太医莫不是与我有什么仇怨?”
“别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这可是他好不容易才从异域求来的偏方,珍贵得很呢!”
“异域?”
宋小花却不搭理他的疑惑,看了看桌子上摊开的纸张:“大哥又来信了?”
“嗯,他们前段时间到了东海之滨。”陆子期将信递给她:“你闻闻,是不是有咸涩之味?”
宋小花展信粗略一阅:“看起来貌似很好玩的样子,那里我还没有去过呢!”
“以后有机会,我一定陪你去。”
“好啊,一言为定。”
“遥遥……”
“嗯?”
“没什么。”
将信纸卷起,宋小花轻轻敲了敲他的头:“你现在是不是很想念大哥?”
“为何这么说?”
“之前在饭桌上我就已经看出来了。因为,凌儿和越儿让你想起了你和大哥,我说的没错吧?”
陆子期顺势抓住她的手腕:“你察言观色的本事越来越厉害了。”
“这才不是察言观色,如果连我男人的心思我都不知道的话,就是白白在同一张床上睡了这么些年!”
微一使力,将她拉近,陆子期亲了亲她的发心:“那你知不知道,我刚刚其实想说什么?”
“像大哥他们闲云野鹤般的生活,你也很向往,很希望与我和孩子们一起过这样的日子。但,现在不行。因为你还有事情没做完,还有东西放不下。”
眼帘微垂,陆子期默了少顷:“你,会不会觉得遗憾?”
“我青春年少风华正茂,遗什么憾?这种玩意儿是要等到老成干豆角的时候才应该有的!”宋小花顿了顿,声音陡然提高:“你该不会是想要一直做大官做到死吧?虽然我这高干夫人做得很过瘾,但你也不能总是霸着位置,差不多就退二线养老得了,要给年轻人留机会!”
陆子期涩然一笑:“你真觉得很过瘾么?”
“当然啦,走到哪儿都被人好吃好喝地伺候着,而且,手里还握有超级豪门的经济大权,我就快爽死了我!”
“遥遥,你既知我,我又如何能不知你?”
放开手,站起身,为她拭去额角沁出的晶莹汗珠,陆子期眸色深深地看着她:“两年前的那件事,你早就知道了,霍楠告诉你的,对不对?”
宋小花僵了一下,撇撇嘴:“大家既然都是聪明人,那就不绕弯子了,你又是什么时候知道我知道的?”
“那日在农家为霍楠和小含送行时,才最终确定的。”
“确定……这么说,你怀疑的时间更久喽?”
“从怀疑到确定的间隔期也并不算很长。”
想了想,宋小花恍然大悟:“你一定是从我答应爹跟着四姨娘学掌家那会儿就已经开始起疑心了,好啊,居然还一直装得跟个没事人似的!”
“你若不想让我知道,那么我便不知道。”轻掠她颊边的碎发,陆子期抿唇:“这一招,还不是跟你学的?”
“还敢学猪八戒倒打一耙!”宋小花‘嗷呜’一嗓子跳起,狠狠地在陆子期的脖侧咬出两排瞬间犯紫的齿痕:“让你瞒着我去玩命!”
陆子期一动未动,旋即苦笑着摸了摸痛处:“这一口,再加上我喝下去的那么多稀奇古怪的汤汤水水,总该能出你心中的那股恶气了吧?
“得了便宜还卖乖!那些东西还不都是为了你好?”
“没错没错,只不过,好像有一些本来的味道不该那么奇怪的。”
宋小花终于绷不住笑了出来:“算你聪明。”
“所以,看在我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的份儿上,此事,就一笔勾销了吧!”
“那你今后还敢不敢再犯了?”
“不敢不敢,实在苦怕了。倘若不是再也忍受不了,我岂有胆量跟你把事情挑明?”
“吃一堑长一智,这样才对嘛!”宋小花嬉笑一句,又定定凝视他片刻,忽地紧抱住他的腰,力道之大,仿若是要把自己给生生嵌进这瘦削却坚实的胸膛:“冬青,其实我知道,如果重来一次,或者,遇到类似的情况,你还是会毫不犹豫地再赌一把。”
陆子期的神情一黯,一痛:“遥遥,我……”
“我明白,我都明白。你会为了我,为了这个家而好好的珍重你自己,不让自己受伤不让自己出事。如若不然,那一定是到了别无选择的地步。冬青,但凡是你选的路,我就会一直跟着你走下去,无论是生路,还是死路。可我不会再做一个只是被动接受安排的傻瓜,你做的那些事,那些军国大事,我不懂。我没有本事像小含那样,与自己的男人并肩驰骋沙场。我所能做的,只是站在你身后,为你照料一个没有后顾之忧的家。偶尔,听你说说心中的烦扰,即便帮不上什么忙,即便只是一言不发的听着。我想,如果你能有个毫无顾忌的倾诉对象,多少总会觉得轻松一点儿的,是不是?”
看着她扬起的脸,望进她在烛光照耀下跃动的眸子,陆子期将一个吻轻轻印在她的唇上:“是。”
遥遥,你所做的一切,我皆铭记于心。
此生有幸,与你相伴。得妻若你,夫复何求。
宋小花的眼睛里忽然涌起一层薄雾,陆子期忙将她拥入怀,低低的声线仿若柔得能溢出水来:“遥遥,辛苦你,也委屈你了。等朝中政局稳定些,我便带着你和凌儿越儿还有无缺一起出去散散心。既然暂时不能彻底抛却俗务,咱们便常常去偷它浮生半日闲,可好?”
“好……”
“瞧你,都已经是两个孩子的娘了,依然这么爱哭,这一点啊,还真不如越儿。”
宋小花哽咽:“你懂什么,我是被自己如此高尚的情操给深深感动了。我就是传说中那成功男人背后的女人,你将来的军功章也要分给我一半。如果去参选‘感动中国’,我不得第一全国人民都不答应!”
“……你夸奖起自己来永远都是这样的不遗余力。”
宋小花决定从现在开始恨墨汁,无比痛恨的那种。
“娘亲,凌儿本来是想教弟弟写字的……”
看着再度变成两只‘非洲鸡’的陆凌和陆越,宋小花深呼吸,告诉自己‘世界如此美妙,我却如此暴躁,这样不好啊不好……’
“凌儿,弟弟还小,要过两年才到学写字的年龄。所以这之前,你就不要让他再踏入你的书房了,就连靠近也不可以,记住了没有?”后面那句话,是一个字一个字从宋小花的后牙槽往外面蹦的。
陆凌乖乖点了点头,陆越则照旧自顾自傻乐呵,看得宋小花牙根越加痒痒得厉害,一把拽过来作势欲打,却不料他背在身后的小手忽然伸出,露出一直抓着的墨汁淋漓的超大型号毛笔,非常麻利地在亲娘那张瞬间扭曲的脸上画了一个大大的叉叉……
宋小花暴跳如雷:“我今儿个不把你的屁股打成八瓣,你就不知道太阳每天为什么会从东边升起!”
陆凌连声哀求:“娘亲,不要生气了,就饶了弟弟这一回吧!”
陆越拍手大笑:“娘,丑丑,娘,羞羞!”
“……居然还敢笑话你老娘,凌儿闪开!”
于是,外出归来的陆子期所看到的,便是这种已经习以为常的鸡飞狗跳的混乱场面:“遥遥,怎么了?越儿又闯祸啦?”
把手脚乱蹬的小捣蛋面朝下夹在两腿中间,宋小花的巴掌高高举起轻轻落下:“早知道你儿子这么不省心,当初就该把你的那条小蝌蚪给扼杀在老娘的池子里!”
“……”
“陆兄,可否请教一下,嫂夫人所说的小蝌蚪与池子当做何解?”
清清朗朗的声音,说着酸腐气十足的话,却带着揶揄的笑意。
背对院门的宋小花如被点穴般浑身一僵,手停在了半空。
陆越趁势赶紧一骨碌滚下来,摇摇摆摆跑开:“爹!”顿了一下,又奶声奶气的喊了句:“漂漂叔!”
陆凌也跟着走过去:“凌儿见过爹爹。”
“凌儿,还记不记得我?我们曾有过一面之缘。”
“恕凌儿眼拙,只觉得您好像很面善。”
“这不怪你,当时你还太小。你爹长我一岁,所以论理,你该唤我一声元叔叔。”
“太子殿下,这如何使得?”
“陆兄又忘了你我之间的约定?今日只叙旧谊,只有元昊。”
元昊……
宋小花总算调匀了呼吸,慢慢转过身:“元昊,好久不见。”
飘逸长衫,共碧空一色。堪比妖孽的面容,眉眼弯弯。
那抹蓝,那个笑,隔了时间,隔了距离,却丝毫未曾改变。
只是狭长眼线上挑的弧度像是愈加大了些,眸子里原本若一泓清泉般的晶亮被某种仿佛来自天际孤星的寒芒所取代。
“嫂夫人,别来无恙。”元昊的眉梢几不可见地微扬,旋即笑意骤深:“尤记当年在那小院中相见时,也是这样的季节,也是三只花猫。”
“啊?猫?”
陆子期无奈叹气:“当年是一大一小一只狗,如今是一大两小三母子。”
陆凌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让元叔叔见笑了。”
陆越在父亲的胸前蹭啊蹭:“喵喵……娘喵喵,哥喵喵,越儿喵喵。”
宋小花则忽然很感激脸上那个线条粗豪的大叉叉,因为可以遮住自己百年难得一见的大红脸……
好容易把自己和娃儿们给拾掇干净,宋小花再次来到前院,然后,鼻血倒灌。
天边一轮新月初升如钩,洒落几许清辉。
玄衣,蓝衫。一坐,一立。玉桌玉凳,花藤若盖,一个抚琴,一个吹箫。琴音铮铮,箫声悠扬。
渐渐的,箫声越转越高隐隐然似有杀伐之气,琴音则越显平和中正,只是那抑扬顿挫之感仿若金戈锵锵。
秋蝉噤,晚风止。
宋小花不通音律,完全听不懂这首琴箫合奏所要表达的内容,但不知为何,心中竟像是有把火在燃烧,逼出汗水涔涔。
不过很快,她便给自己的这种莫名反应找到了合理的解释。
美色当前,狼血沸腾。
那抚琴者修长的手指、微阖的眼帘、性感的双唇,那吹箫者白皙的脖颈、律动的喉结、完美的容颜,在白色月光的笼罩下,散发着某种独特的气息——奸情四射。
“哇靠!强强版‘笑傲江湖’啊……”
应该是被她的这句喃喃低语所扰,琴音陡然停歇,箫声便也随之终了在最高处,未尽之意在空气中萦绕盘旋,随即直冲云霄。
“遥遥,你来了,快入席吧!”
陆子期推琴站起,对含笑把玩洞箫的元昊揖手做邀:“匆忙间只能以家常小点相待,还望元兄莫嫌粗陋才好。”
“陆兄太客气了,应该是在下告冒昧叨扰之罪才是。”
“岂敢岂敢。”
“客气客气。”
宋小花翻翻白眼,自顾自先行坐下:“你俩就继续在那儿假模假样的装吧,我饿了,先吃了。”
元昊一愣,失笑:“三年未见,嫂夫人说话还是那么的出人意表。”
“多谢夸奖,你也是一如既往的销魂勾人。”
“……嫂夫人谬赞了。”
三人刚刚坐定,大小糯米团子便一前一后跑了过来。
陆越连滚带爬一马当先,陆凌大呼小叫紧随其后。
“弟弟你慢点儿,小心摔疼了!”
“漂叔,漂漂叔……”
元昊眼见一个扎着朝天辫的小红孩儿喜笑颜开冲着自己就飞扑而来,连忙在其与青石板地面密切接触之前展臂捞了过来抱在怀里。
清秀的模样与她有几分相似,尤其那灵动的双眸,还有那让人望之便不由开怀的灿烂笑容,尽得神韵。
取出一对玉佩,在娃娃的眼前晃啊晃:“你叫越儿是不是?喊我一声元叔叔,就把这个给你。”
陆越忽闪着乌溜溜的大眼睛,只是随便暼了那价值连城的玉佩一下,就转而继续直勾勾看着元昊口水横流。
元昊赞叹:“小小年纪,倒颇有几分富贵不能淫的风骨。”
宋小花干笑一声:“你太抬举他了,小笨蛋是因为压根儿不知道这玩意儿值钱。不信的话,你换一枚铜板试试。”
元昊一头雾水接过苦笑连连的陆子期递过来的一文钱,刚拿在手里,陆越便忽地一个鲤鱼打挺站在了他的膝盖上,极其响亮地叫了声:“叔,漂漂叔!”
元昊迷茫:“我刚刚就好像听他这么喊来着,是什么意思?
陆凌自告奋勇答疑:“弟弟的意思是,元叔叔你是一个非常非常漂亮的叔叔。”
“……荣幸之至。”
“弟弟很喜欢你,一直闹着要来找你,凌儿阻拦不了,这才打扰了爹爹娘亲和元叔叔的兴致,都是凌儿的错,请元叔叔不要生气。”
元昊笑着揉了揉他的发心:“短短数年,已经长成一个识大体知进退的小大人了。当年初次见你时,太过匆忙故而没有准备见面礼,这次一并补上。既然你弟弟不识货,那么两块玉佩就暂且都由你保管。等到什么时候他知道用这个可以换很多很多铜钱了,你再交给他。”
陆子期伸手相推:“太过贵重。”
元昊似笑非笑:“有什么贵重的,不过是个既不能吃也不能喝的寻常物件罢了。或者,陆兄是觉得你我之间的交情太浅,尚没有资格送令公子见面礼?”
陆子期略一犹豫,改推为接:“元兄这样说,陆某委实万分汗颜。既如此,则愧受了。凌儿,代越儿谢过元叔叔。”
含笑受礼,又探手扶起陆凌一番打量,元昊点点头:“虽年幼,却已显栋梁之像。凌儿,能不能告诉我,长大了以后想做什么?”
陆凌的小身板挺得笔直,因缺了门牙而漏风的清脆童音四下回响:“杀敌报国!”
元昊眼眸一凝,转瞬朗笑:“好,有志气!跟我那孩儿一模一样。男子汉大丈夫就是该在沙场上见真章,以敌之枯骨为国开疆拓土,为己建功立业!”
“元叔叔,将来,凌儿可以和您的儿子一起并肩作战!”
“并肩?”元昊唇角轻勾,低语:“总之,你们定然会在疆场相遇。”
数声蝉鸣自远处传来,院中的秋蝉像是如梦初醒般争先恐后呱噪起来,一度止歇的晚风亦开始吹拂,热浪退却,丝丝凉意渐起。
几根头发被风吹得钻进了鼻子,宋小花忍不住打了个喷嚏。陆越歪头看了看,咧嘴一乐呵,干净利落地冲着元昊便是堪比喷水壶的‘哈秋!’,然后两只小手抱住那张口水点点的脸就是一阵狂舔……
陆子期见状大窘,连忙揪住儿子的后衣领将其拎开,陆越在半空中四蹄乱蹬,嘴巴里还不停狂喊‘漂漂叔,亲亲,好吃……”
宋小花叹口气,很小声地自言自语:“你个小色鬼还真不愧是我的儿子,不仅男女通吃而且挺有品位。像这种极品货色,光是看看就已经让人垂涎三尺饥渴难耐,吃起来可不是美味无极限啊无极限。”
本来,周围风声蝉声娃叫声嘈杂一片,然而在她说这番话的时候,却像是齐齐被勒住了脖子,整个世界寂静无声。
于是,元昊的嘴角抽了一抽,陆子期的眉梢挑了一挑,宋小花的头皮麻了一麻……
陆子期送元昊离去后回来,却里里外外找不到那母子仨,欲寻下人来问,忽听隐约传来了几声狗吠。
循声至一荒僻围墙,只见宋无缺叼着陆越,旁边站着陆凌,齐刷刷地抬头往上看。
悄悄走近,陆子期顿时大惊,脱口而出:“遥遥你干嘛爬墙?”
骑在墙头正东张西望查找落脚点以便下来的宋小花闻言连忙拼命摇头摆手:“我没爬墙我没爬墙!”
“你这副样子还不叫爬墙?”
“我对你一心一意痴心一片九死无悔苍天可表日月可鉴贞节牌坊可立……”
贞节牌坊……
陆子期按了按突突直跳的额角,尽量放缓语气:“别胡说八道了,我先接你下来。”
“不行!你要先相信我没有爬墙!”
“……可这是我亲眼所见啊!”
“你没看见你没看见!”
无奈,陆子期负手闭上眼:“好吧,我什么都没看见,这总行了吧?”
话音未落,忽闻轻微的衣帛划空声,伴有陆凌的惊呼,宋无缺的低吼,以及陆越坠地的闷响。
心中一慌,在意识反应过来之前,身体已先有了动作。疾速踏前一步,伸出双臂,几乎在同时,臂弯一沉,熟悉的躯体将怀抱填满。
此刻,眼睛方才来得及睁开,毫无意外看到一张笑意盈盈的脸,笑得实在是……用某人的话来说,很欠扁!
陆子期的怒气上涌,呵斥:“你也太过胆大妄为!”
“这是因为我对我的男人有信心嘛!”
“胡闹!”
“好啦好啦,不生气了啦!”宋小花一手勾住他的脖子,一手轻抚他的胸膛:“谁让人家刚刚向你表忠心的时候,你无动于衷来着?”
“什么时候的事?”
“傻瓜,爬墙还有一个意思,春心萌动偷人忙!”
陆子期一愣:“难道你就是为了向我说明这个而特意爬到墙头上坐着的?”
“我才没那么抽风!你那宝贝儿子今后一定是个飞檐走壁的偷天大盗,路还没走稳当可爬高上低的本事倒不小。要不是为了把他从那根树桠上逮回来,我至于如此牺牲大家闺秀的光辉形象吗?”
对这番不靠谱的自我标榜,陆子期选择以无视来表达鄙视,装作什么都没听见抬头看了看:“那么高,他如何上去的?”
“我怎么知道?自己问那个小讨债鬼……去……哎呀饿滴个神!”
宋小花腾地一下从他怀中跳了下来,指着正四肢并用吭吭哧哧在树干上已经爬到快一人高位置的小红肉团直跳脚:“你看你看!天呐,我生的其实是只壁虎吧!”
陆子期则只顾目瞪口呆地看着宋无缺一个人立将陆越给叼了下来:“遥遥,我相信你不会爬墙,因为有这个小魔星在,你没空……”
“……”
只不过,正所谓磨刀不误砍柴工,信任不阻禽兽行。
是夜,陆子期以旺盛的体力,敬业的态度,耐心的,细致的,周到的,巨细靡遗的,从头到脚的,反反复复的,把宋小花给吃了个彻彻底底精光干净,连渣都没有剩下……
又是一日清朗天。
“娘,漂漂叔,看,虫宝宝!”
宋小花看着在陆越脏兮兮的手掌心蠕动的毛毛虫,心脏骤停,汗毛倒竖。但为了在极品帅哥面前保持淑女形象,只得拼命压下尖叫的冲动,尽量温柔而慈爱地用手绢轻轻擦去那张小脸上烂糊糊的泥土:“越儿,这不是虫宝宝,这是虫宝宝的娘亲。你把它给带来了,那些虫宝宝就没有东西吃了,会饿哭的。所以你要乖乖地把它放回去,让它和自己的宝宝们在一起,好不好?”
陆越想了想,点点头,然后蹬蹬蹬跑了出去。片刻,又蹬蹬蹬跑了回来,摊开的两只小泥爪子里蠕动着足有五六条大小不一的毛毛虫:“虫宝宝,娘,一起了!”
“……”
宋小花终于忍无可忍一个箭步窜出了三米之外,而一直坐在旁边悠然饮茶看戏的元昊险些将一口水尽数喷了出来。
“越儿,那虫宝宝的爹爹呢?还有爷爷奶奶姥爷姥姥姑姑婶婶叔叔阿姨舅舅舅妈他们也全部都要在一起哦!”
于是觉得漂漂叔这话说得非常之有道理的陆越,又屁颠屁颠跑了。
“元昊,你这是为虎作伥助纣为虐!”宋小花悲愤控诉:“这样下去,他会把整个宅院里的毛毛虫都给弄过来的!”
“这有什么,我那儿子曾经让蟒蛇一家在我的寝宫里面团聚呢!”
“……本来还想说下次带你儿子一起来玩的,现在看看,还是不要了……”
元昊笑着将茶盏搁下,长身站起:“陆兄约了我,自己却怎的迟迟不归?”
“大概临时有事耽搁了吧?他呀就是这样,一忙起来就什么都顾不得,只好委屈你再等一会儿了。”
号称来汴京觐见大宋皇帝以期促进两国邦交友好发展的元昊,这段时间和陆子期打得火热。隔三岔五两人就结伴出游,短短半个月的工夫便几乎快把京城内外的大小名胜通通玩了个遍。这陆家大院里的‘念园’,也成了他熟门熟路常来常往的处所。
宋小花在大脑间断性抽风的时候会有一种危机感,因为自己的老公和那个‘小色鬼’儿子似乎都对这位魅力无穷的销魂美男忒有好感忒亲近了。如果奸情成真,那将是一种怎样挑战人类承受极限的‘3P’关系啊……
让人沏了一壶新茶,拿了两碟点心,宋小花对正倚门看落日的元昊献宝:“来,尝尝这些茶果,都是按照你给我的那本书上的食谱做的,可受陆家上下的欢迎了。”
元昊以两指捏起一枚,先举起对着半轮残阳端详,而后才放入口中,细品:“皮薄剔透似水晶,馅舔如蜜。颇有几分火候,几乎能与当地名厨相媲美。”
宋小花洋洋得意:“那当然,咱家的大厨可是我手把手调教出来的!”
元昊赞许点头:“正所谓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只是这次青者甚青,蓝者却不是那么蓝。”
“……做人要厚道……”
元昊的眉眼弯了弯,又不经意似的问:“我送你的东西,你还留着?”
“对啊,那可是好东西!多亏了里面所记载的江南美食,我才能轻而易举搞定了冬青的姨娘,顺便,还弄了个心思灵巧精通厨艺的美名。很多人来向我讨教,不过一般我都不告诉他们。这种独家技能如果被别人学了去,自己不就少了一样可供炫耀的本钱,岂不亏大!”
她贼兮兮地笑着,就像是个奸计得逞的狡猾小狐狸,正是当年的模样。
当年,三年前。
点点滴滴清晰鲜活仿若就发生在昨天,却又桩桩件件物是人非已然恍如隔世。
本以为,心中的那个空洞早已被诺大的宫廷,如云的美眷,铁血的厮杀,不世的功业,盛极的尊荣所填满。然而,再度相见的霎那,不,再度听到她声音的霎那,被刻意忽视,被浮华所虚虚掩盖的那个洞,便轰然塌陷,空荡荡,无底无边。
凶巴巴的声音,气急败坏的神情,还有脸上墨迹未干的大大的叉。果然是很少能看到她干干净净漂漂亮亮的样子啊,每一次见面时都是这样的狼狈。
于是庆幸,甚至有些感谢老天,她没变,还是记忆中那个大咧迷糊却又洒脱随性的女子。
然而细瞧,终究还是有变化的。
比如,个头高了些、皮肤白了些、身段丰腴了些、衣着华贵了些、发式繁复了些。
比如,处理家事面对下人时,干净利落举止有度章法不乱全无半点曾经的莽撞单纯。
比如,已是一个一岁半孩子的母亲,那小东西调皮捣蛋得简直匪夷所思不可以常理度之,倒是尽得其母的真传。
看着她被自己的儿子气得火冒三丈,看着她絮絮叨叨冲着陆子期抱怨,看着陆子期满面无奈却又不得不耐着性子听完,然后再被倾诉欲得到满意释放的她指责为‘心不在焉敷衍了事’……
这,就是平凡的夫妻生活吧?在芝麻绿豆大的琐碎中积累,沉淀,最终成为不离不弃相依相伴的基石和大树。
这样的生活很幸福吧?至少,她看上去是那样的甘之如饴。
抑或者,只要是跟陆子期在一起的生活,于她而言,就是幸福的呢?不管是粗茶淡饭还是锦衣玉食,不管是简单小家还是深宅大院。
如果……如果,当初有机会带她走,那重重宫闱,是否能成为她幸福的所在……
“对了,元昊,我还没有恭喜你与兴平公主共结连理呢!”
对那位和自己曾有诸多过节的刁蛮公主,宋小花早已无所谓喜恶。毕竟,耶律平其实也没有做出什么太过分的事情,最后也算得上是为国家利益而牺牲了自己。虽然,嫁给元昊这个有貌有才又有财的妖孽帅哥貌似咋地也不吃亏……
元昊,其实应该是李元昊,夏国的太子,未来的君王。
但她还是坚持按照以前的称呼,还是按照以前的相处模式,甚至,根本没有征询过他的意见。因为,她知道,他必然不会反对,事实上,他从来没有反对过任何她所做的决定。
只要她喜欢,他就会点点头说‘好’。
和他在一起,总是很舒服,从未有那种患得患失抓心挠肝的感觉。而且,必须要不怕‘阴暗邪恶’的勇于承认,能有这样一位优秀男人对自己不求回报的付出,作为一个正常的非完美型的女人,她还是很有些窃喜乃至于自豪的。
不过,这么长时间过去了,各自也都早已经成家生子,曾经的感情应该慢慢淡化了吧?如今他与她之间,就如老友一般,喝喝茶聊聊天,谈论谈论各自令人头疼的小魔星。
元昊又吃了几块糕点,饮了一口茶,方满足地轻叹着应了句:“多谢。”
“她现在好么?”
“我离开时,正怀有身孕。”
“哇!那就提前再恭喜你们一次。”
“那就再次多谢。”
“我相信,她生出来的娃儿也一定也不是个省油的灯,论彪悍变态,我可不如她!”
元昊伸出一根手指:“就像你所说的,做人要厚道,幸灾乐祸是不对的。”
接着又伸出一根:“你也莫要太过妄自菲薄,半斤八两而已。”
宋小花刚想回嘴,却一眼瞥到浑身是泥的陆越正乐颠颠往这边晃,两只小手吃力地兜着衣摆,那里面一定正在召开史上出席最齐全的毛毛虫家族的大聚会……
“快跑!”
大惊失色之下不及细想,一把拽住元昊的衣袖便夺路而逃。
冲出正厅,过内院,穿进一条小径,再左转,出小门,有一片枝繁叶茂的小树林。
她像是后有凶神恶煞紧紧相追般跑得飞快,头也不回。淡紫的纱裙旋出一个飞扬的弧度,发髻上的珠翠和腰畔的环佩轻轻作响,将耳边的微风一点点击碎。
元昊一时有些怔然。
那一日,她也是这样奔跑,不,那时候,应当叫做狂奔。在后面望着她不管不顾的掖裙姿态,只想着倘若有朝一日,那个令她如此急切的人,是他,该有多好……
此刻,她又飞奔了,又急切了,然而,却是为了躲一个小娃娃,她自己的儿子,她和陆子期的儿子。
没有死亡,没有鲜血,没有战火,没有生死一线,没有爱恨纠缠,没有命运抉择,甚至,没有漫天大雪,没有寒风冻土。
有的,只是亲情,只是温情,只是每个最寻常不过的人家所共有的天伦之乐,只是天边美丽的晚霞,只是颊边掠过的带着清新植物芬芳的微热气息。
这些,才是她想要的,这些,才是属于她的。
平淡而真实,看得见摸得着,得的到。
眉心微漾,心口涌起某种窒痛感。元昊暗自长吸一口气,手一翻,隔着袖口轻轻握住她的腕部,两个大步反超在前,拉着她钻进了那片丛林。
无论是为了什么,她奔跑的背影,他永不再看。
躲在一棵树后面,宋小花伸头探脑张望了好一会儿,终于确定那个小魔星没有追来,这才算是舒了几口大气。
一手叉腰一手按胸,连呼带喘一转头,一声划破云端的惨叫。
元昊以拇指和食指捏着一条五彩斑斓的超大毛毛虫,在她的眼前左晃晃右晃晃:“这是毛毛虫的祖奶奶,刚才在睡觉,现在起床了。”
惊魂难定的宋小花抬腿就踹了他一脚:“让祖奶奶跟祖爷爷好好过日子去!”
笑嘻嘻地将虫子放回旁边的树干,见她满脸警惕又像个螃蟹似的横移了几步,元昊不禁乐出声来:“你这般胆小,今后可如何是好?”
“别提了,一提我就不想活,你说我怎么就弄了这么个灾星。凌儿多好呀,又懂事又乖巧又贴心从来都不调皮捣蛋。早知道是这样的小讨债鬼,我才不会生他出来!”
元昊忽然想起一件事情:“对了,那天你说的什么小蝌蚪什么池子,到底是什么意思?我问陆兄,他还跟我故作神秘。”
宋小花傻笑两声:“他不是故作神秘,他是害羞……所以我也不能告诉你,因为这样的话,就等于说明我的脸皮比他厚。”
“……这本来就是事实。”
“……厚道!”
“咦?祖爷爷原来在这儿呀!”
“……好好好,我就给你指条明路。你去问凌儿吧,他一定会给你解惑的。”
后来,元昊真的去请教了陆凌,七岁的小糯米团子用豁了两颗大门牙的漏风腔很认真地答道:“小蝌蚪就是你的儿子,池子就是媳妇肚子里的水塘。你把儿子先放到水塘里,然后过几个月再拿出来,就变成越儿,可以陪我玩了。”
“……我儿子……越儿……”
元昊着实晕了一阵子,才总算想明白。顿时发现自己的脸皮居然也很薄,干咳一声:“凌儿,这是你爹爹告诉你的,还是你娘亲告诉你的?”
“娘亲说的。娘亲还经常让爹爹去她那里放小蝌蚪,可是不知道为什么,这么久了才只拿出来一个。元叔叔,你说要怎么样才能从娘亲的池子里多拿几个弟弟跟我一起玩呢?”
“这个……只能靠你爹爹的努力了……”
元昊摸了摸有些发烫的脸,头一次知道,自己其实是一个容易害羞的人……
再说陆子期那日回家后,看着满屋乱蠕动的各类软体虫子,还有满墙满地满桌满凳的烂泥,忍了又忍才忍下了把那个臭烘烘的小泥猴给拎着衣领直接丢出去的冲动。
现在终于有些明白,为什么孩儿他娘暴躁的次数会越来越频繁了。原来,要维持儿子干净可爱粉雕玉琢的模样,是如此的艰辛不易。所以,今晚一定要好好慰劳一下家中的大功臣,好好的,慰劳……
“越儿,你娘亲呢?”
“娘,漂漂叔……”陆越揉了揉黑糊糊的小鼻子,然后嘴巴里发出‘咻’的一声:“没了!”
“……怎么没的?”
陆越指着外面:“跑,咻!”
“我知道了,一定是你用这些毛毛虫把娘亲给吓跑了对不对?”
陆子期点点他的脑门,又吩咐有容赶紧让听弦来给小泥猴洗澡,再叫两个男丁来收拾屋子,便迈步向后院走去。
遥遥最怕这些软趴趴的虫子,为了彻底逃离小捣蛋鬼的魔爪范围,必然跑得越远越好,断不可能还待在‘念园’内。
入秋了,最后一波热浪的声势已成强弩之末,日头西落,空气中的凉意陡增。
陆子期刚出园子的侧门,便见不远处的树林边正慢慢走着两个人,一前一后,相隔大约有半米的距离。
宋小花照旧是永远不变的笑呵呵模样,嘴巴开阖不知正在说些什么。
元昊则弯了眉眼,敛了锋芒,饶有兴致地倾听着。
至一处开阔草地边沿时,元昊偏首看了看,脚步略停又继续,将步伐和速度调整到与侧前方的宋小花相一致。旋即,虚虚张开双臂,成一个半圆,良久。
陆子期先是觉得有些诧异莫名,直到视线往下,细细端详,方恍然。
那片刚刚开始泛黄的草地上,有两个被斜阳所映照的人影,正相拥而行。
他爱她,一直未变。
同样未变的,还有放弃和成全。
后退一步,陆子期转身,复入园。
又几日,星月洒落满园。
陆子期推开卧室的房门,便见宋小花正侧身坐在床上,一动不动地凝视着熟睡中的陆越,看似慈爱无限。
放轻了脚步和声音,边将外衫脱下挂起边道:“越儿睡了?”
没有反应。
“你也累了一天,早点休息吧!”
还是没有反应。
“我把越儿抱回他自己的房间。”
继续没有反应。
终于觉得有点不对劲,陆子期碰了碰那个‘木头人’:“遥遥,我跟你说话呢!”
终于有反应了……
宋小花像被踩了尾巴的小母猫一样蹭地一下窜起,双手搂住他的脖子,双腿箍住他的腰,张嘴对着他的肩头就是一口。
怕吵醒儿子,陆子期只得将痛呼咽下,脚下连移,带着挂在身上的凶悍猫儿一起转到屋子的角落,方压低了声音:“你做什么咬我?”
“我恨你!”
“……我才刚回来,什么都没做过啊!”
“没有你,哪里来的那个小混蛋?”
“……越儿?”
“不然难道是凌儿?”
“他又调皮了?”
宋小花跳下来,指着自己的额角:“你看你看!”
昏黄的灯光下,除了她那对仿若喷火的眼睛,什么都看不出……
陆子期很努力地瞅啊瞅:“莫不成,是有皱纹了么?”
宋小花跳脚怒吼:“……你们父子俩都跟我有仇!”
陆子期连忙捂住她的嘴:“小声点儿,万一吵醒了越儿就又有得麻烦了。”
把他的手拉下,宋小花怒目圆睁:“你以为还能吵得醒他?现在就算拿一面大铜锣在他耳边使劲敲,他也照样睡得跟头死猪似的!”
晚饭后一个不注意,陆越又跑没影了。乱哄哄找了一阵子无果,只好求助于宋无缺那堪比哮天犬的鼻子,结果发现,狗儿也跟着一起人间蒸发了。
找啊找啊,宋小花猛然想起了陆老爷子的酒窖。
宋无缺自从两年多前尝到了酒的滋味后,那酒瘾便一日胜似一日。而陆拓不知是因为找不到拼酒的人呢,还是因为跟人喝够了呢,还是因为其实这位爷压根儿就是个大脑抽风型的人物,居然无比热衷于一人一狗共同把酒问青天的诡异意境。
宋无缺的酒量越来越大,口味越来越刁钻,到后来,索性隔三岔五便自行晃进陆拓的酒窖里酣畅淋漓灌上几坛醉上个一天半日。可怜陆老爷子珍藏了几十年从不舍得轻易示人的极品佳酿,多数都进了狗肚子……
抱着也许还没有醉得太过离谱的希望,宋小花来到了酒窖。老天开眼,宋无缺居然真的还算是比较清醒,因为它的爪子下面只有一个空坛子……
而老天今日似乎心情格外的好,分外眷顾向来与他不对盘的宋小花,顺便还附送了让那么多人费尽力气也寻不见的陆越。
只不过,原本活蹦乱跳没有片刻安静的皮猴子,已经变成了不醒人事嘴角直冒泡泡的小醉猫。
看着那个仰面朝天睡在大酒坛子上的小魔星,宋小花那个泪呀……
不过,再怎样悲催难耐都好,现在面对这么个小东西也没有发泄的机会,只好深呼吸,蹲下身想将儿子抱起。
陆越自从会说话有了一定的自主意识之后,就对自己的穿着方面提出了明确的而且是唯一的要求——红色。红衣红裤红袜红鞋红帽子,总之里里外外从头到脚只能有一个颜色,而且还要是那种能扎得人眼睛直发晕的深红大红。
宋小花曾经一度想要改变他的这个喜好,毕竟一个男孩子如此热爱艳丽之色实在不是什么好事。小的时候倒是无所谓,以后长大了可怎么办,成天穿着一身山丹丹花开红艳艳招摇过市?可是,在数次努力均被陆越态度强横的宁肯裸奔也决不妥协给击败后,陆子期的一句话让宋小花终于释然——
‘遥遥,无论如何喜欢红色总比绿色好吧?你想啊,帽子……”
眼下,这个红孩儿索性连原本白嫩嫩的小脸也成了红彤彤一片,尤其是小鼻子,那红的,跟熟透了的红樱桃似的。
宋小花看得又是气又是笑,捏了捏他的鼻尖,又为他擦去嘴角吐出的小泡泡。
也不知是不是因为感觉到了动静,陆越的眼睛一下子睁开,直愣愣瞪了一会儿,忽然小眉毛一皱一竖,貌似非常的愤怒,扯着嗓子哇呀呀怒吼:“抢酒!走!”。同时使劲一挣扎一推,只听‘啊’‘嘭’‘哎呦’‘汪汪’四声连响,此起彼伏……
猝不及防立足不稳的宋小花向右侧一个趔趄扑倒,脑门正好重重磕在了宋无缺刚刚挠开的酒坛子边缘。宋无缺见状,连忙在表示了抗议后,就两个爪子抱住坛子向一旁‘滚’开,以便远远离开这对很可能殃及池鱼的冤家母子……
陆子期一边听宋小花的血泪控诉一边不由得想要乐呵:“没想到这小子成天笑眯眯的,居然这么有脾气,到现在还没醒么?”
“大夫来看过了,说是虽然只喝了一口没什么大碍,但因为年纪太小,又是首次饮酒,所以大概要到明日午时才能完全复原,已经按照方子给小坏蛋灌了醒酒汤,睡一觉就该没事了。”
“哦……”点点头,忍了又忍,陆子期还是非常不厚道地笑出了声来:“其实,这也不能怪越儿,他喝醉了嘛,所作所为都是无意识的。再说,谁让你自己没有蹲稳呢?否则,一个这么大点的小娃娃如何能将你推倒?”
宋小花气急败坏,连蹦带跳掐住他的脖子露出獠牙就要效仿吸血鬼,陆子期笑着躲开,手指轻轻掠起她额上的碎发,柔声道:“好了好了,先别急着闹,让我再看看你的伤处,还疼不疼?”
他的温柔就是她的死穴,屡试不爽历久弥坚……
于是凶悍吸血鬼瞬间变身为娇羞小媳妇,扭着身子哼啊哼:“疼呢,可疼可疼了……”
借着灯光仔细瞧,光洁白皙的额头上果然有铜钱大小的一块淡淡青紫,摸上去,稍有凸起感,看来当时的确撞得不轻。
“擦了药酒没?”
“没,又要揉又要捏的多疼啊,不擦。”
“这样才能好的快啊!”
“我不管,我就不擦。”
“那你现在就不要嚷嚷。”
“你个没良心的,都是你儿子害我的,你要负责!”
“越儿又不是我一个人的儿子。”
“谁让他跟你姓来着?再说了,我是那么一个温良恭俭让的贤德女人,所以他的那些恶行一定都是遗传于你!”
陆子期以指尖轻触青紫:“你还可以更加厚颜无耻一点。”
宋小花龇牙咧嘴耍无赖:“你要负责你要补偿我!”
陆子期暧昧一笑:“没问题,把越儿先送回房。”
宋小花心花怒放:“好嘞!”
把陆越交给照顾他的嬷嬷安顿好后,宋小花飞奔回来,却见陆子期正提笔而书。
凑近一看,宣纸上已有四个大字——
酒色财气。
宋小花长叹:“看来,我到底还是低估了我的宝贝儿子呀!”
陆子期搁笔:“何出此言呢?”
“本以为只是个色鬼加财迷,没想到其实是个酒鬼色狼财迷外加暴躁火药桶。”
陆子期摇头朗朗一笑:“其实我倒认为,人的身上就是要同时具有这四样习性才对。须知,自古以来,无酒不成礼,多少千古绝句多少倾心之交都离不开这杯中物。人的样貌虽只是表象只是过眼云烟,然而倘若世上无美色,则未免少了许多赏心悦目的乐趣,一见钟情的佳话。正所谓,人为财死鸟为食亡,追逐利益乃是人生来具有的本性,也正因如此,人们才有了奋发拼搏的目标,只有小家富裕了,国家才能富饶强盛。而只有人人心中都藏着一股昂然之气,遇事敢于面对不逃避,遇侮敢于抗争不后退,才能凝结成一个国家不灭的魂魄。只要能做到,饮酒不误事,好色能自持,贪财有门路,意气不乱发,那么便是真男儿!”
他的人,正如他的字,有一种凛然风骨。让宋小花喜欢得要死要活,却不知为何又有些莫名的害怕和担忧。
“反正你儿子无论做什么你都能给他找到合理的解释,然后再夸得他天上有地下无的。人家都说慈母多败儿,依我看,咱们家正好掉了个个儿。”坐到他的膝上,拿起笔心不在焉地随手划着:“冬青,今天元昊问了我一个问题。”
像是看不下去她杀气四溢一塌糊涂的字迹,陆子期握住她执笔的手,一笔一画稳稳地在纸面书写着:“什么?”
当时,她在前,他在后,旁边的那块草地让空气里带了好闻的清香。
“我记得你曾经说过,你来自一个非常遥远的地方。”
元昊漫不经心的话语却让宋小花猛然一惊,停下脚步,转身对上那张笑意依旧的容颜,然后决定死不认帐装糊涂:“我什么时候说的?哦,‘北崖’离这儿是挺远的呀!”
微微一顿,元昊浅笑摇头:“大约,是我记错了吧!”
犹豫了一下,宋小花还是问出口:“元昊,你是不是想说什么?”
负手侧立,目光投向草地的尽头,元昊缓缓言道:“我只是想知道,如果你不是大宋子民,那么,大宋的兴亡你还会不会在意?”
宋小花疑惑着使劲干笑:“国家兴亡是匹夫才有责,所以好像轮不到我这个匹女来在意。”
匹女……
元昊愣了一下,随即开怀大笑,让漫天霞光亦顿失颜色。
宋小花暗地里擦了擦口水,稳定了一下左突右跳的花痴之心,抬头望着他弯弯的眉眼:“其实,我并不在意大宋会怎么样,我在意的,永远只是一个人,不,是三个人一条狗。”
作为一个穿越来客,她真的没有什么太重的国家观念,毕竟,在她看来,无论是辽,还是夏,抑或是宋,将来都会属于一个共同的地方,中国。
如今的争斗,甚至是几十年后百余年后宋朝的覆灭,皆是一种历史的必然经过罢了。所以,对那些被称之为外邦与宋朝兵戎相见的敌对国家,宋小花委实没有办法升起犹如当年对日本鬼子对八国联军的民族仇恨。
然而,陆子期并不这么想。
他是忠义立家的陆家嫡子,他是身受皇上知遇之恩的朝廷命官,他的仕途承载着大哥牺牲了自己所换来的重托,他矢志以自己的才学和勇气安邦定国……
宋小花是不在意国家的兴衰,但她在意陆子期。所以,但凡是陆子期坚持的,便是她在意的。何况,陆凌和陆越生长在这个时代,就必然会参与到历史的进程中。甚至宋无缺也不能例外,正所谓生是大宋的狗,死是大宋的死狗……
既是一家人,则当同进同退。
元昊听了她的这个回答,什么都没说,只是笑盈盈地点了点头然后快走一步,留给她一个飘逸如风的背影。
宋夏两国最近摩擦不断且有继续升级的苗头,元昊这个时候竟放下一切孤身来到汴京悠然打发时光,实在不大正常。他与陆子期各为其主各有立场亦敌亦友,绝不像表面上那样毫无芥蒂相处甚欢。这其中究竟酝酿着什么,宋小花想不出。
她虽然经常与官员的家眷喝茶聊天,又刻意留心各种时事动向,对如今的大概态势总算有几分了解。然而,毕竟只知皮毛,无法窥得个中真相。
如果,两国真的开战,那么元昊和她,就要成为敌人了么……
“遥遥,他究竟问你什么了?”
陆子期的轻唤让不自觉发呆的宋小花回过神来:“他说……冬青,咱们是不是要跟夏国打仗了?”
“这是他跟你说的?”
“没有没有,是我自己瞎猜的。”
“你不是一向不关心政事?”陆子期顿了顿,旋即唇角一勾,揽在她腰际的手臂却猛然一紧:“难道是因为他?”
宋小花喘息着挣扎:“我就是随便这么一说,你个大醋坛子!”
遂放松,陆子期吻了吻她的侧脸:“宋与夏,时也势也,本就不可能永为友邦。我与他,亦然。遥遥,倘若这场战事果真避无可避,你也不要太难过。有的时候,我们只能舍弃个人的情感,你懂么?”
宋小花转过身子,将头靠在他的肩窝:“我懂我懂。那么,你也不要难过。我知道,你跟他相见恨晚情投意合臭味相投狼狈为奸,一旦翻脸,必定会黯然神伤乃至于为伊消得人憔悴衣带渐宽终不悔……”
陆子期只能哭笑不得无语凝噎……
不过,心中的感动却正如暖流般轻漾。
用这样插科打诨的方式来安慰人,也只有她才做得出来。
李元昊此次来汴梁,明为面圣,实则却是为了扰乱朝野的视线。
那日陆子期下朝正欲入门,忽闻有人相唤,声音极为熟悉。循声望去,但见那袭蓝衫悠悠而立。第一个反应就是拿酒坛子在他的脑袋上敲个窟窿,以报‘禁欲三月’之仇。也是在那一刻才知道,原来自己竟是这般的记仇……
相邀入府,叙旧谊谈别绪,宾主皆欢。
陆子期却连夜拟出一道奏折,将当年在‘北崖’所发生的一切如实记录,于隔日早朝前呈给了皇上。并以‘虽非刻意隐瞒,然终究未能主动先行告知’为由,自请降罪。
所幸当年宋夏尚是友邦,全无如今剑拔弩张之态,且皇上对他一向信赖有加,故而不仅不罪,反倒下旨令他负责李元昊在京的行程安排。
这才总算化解了一场可能的危机。
如果不是处理得及时,单单向满朝文武解释为何夏国太子甫一抵京,便直奔陆府一事,就要焦头烂额。即便自己坦荡无亏,却依然难抵有心之人的借题发挥刻意为难。
而这十余日以来,李元昊居然当真摆出一副游玩的姿态,不谈国事不论政事,只谈景致只论风月。
边关战事一触即发,数十万将士枕戈待旦,两国上下高度戒备。值此之际,身为一国太子,身为军中主帅的他,为何会孤身来到敌营的中心?
是为了麻痹对手,为了表示胜券在握的蔑视,还是另有所图?
无论是什么,正如三年前分别时所感,那种无拘无束毫无保留的倾心相交真心以待,再也回不来了……
压下心中怅惘,陆子期打横将怀中的人儿抱起:“对了遥遥,霍楠来信说,小含一个月前生了个女儿。”
“真的?哇!他俩造出来的一定是个超级大美女!”
“过段时间小含会带孩子回来一趟,到时候你就能看到了。”
“冬青……”
“嗯?”
“你想不想要个女儿?”
“不想。”
“为什么?你重男轻女!”
“当然不是,你忘了,你说过再也不要生孩子的。”
“我反悔了。”
“还是不要,那种痛楚你受一次也就够了。”
“没关系的,我听老人说,只有第一胎会疼得厉害费点儿劲,以后再生,就像是肚皮上装了拉链……那个……缝了线似的,时候到了,把线头打开,一拉,孩子就从肚子里蹦出来了。”
“……这是哪个老人跟你说的?纯属妖言惑众啊!”
“甭管了,反正我要女儿!我就快被那个小魔星给气死了,我要个贴心小棉袄!”
“你不后悔?”
“不后悔!况且,人家都说女儿是爸爸前世的情人,我现在帮你把曾经的情人找回来,你该有多爽啊!”
“……这又是那个老人对你说的?究竟是谁,我明天要找他好好谈一谈。”
“不告诉你!”
把一脸坏笑的宋小花往床上一丢,陆子期随手将自己的薄衫褪尽,露出结实的胸膛,柔韧的腰线,修长的四肢,还有那昂然。一个轻跃,将早已鼻血横流的某人压在身下,一点一点啃啮着薄薄的耳垂,红红的嘴唇。
宋小花一边喘息呻吟,一边探手将他的发簪取下,墨般发丝顷刻披散于肩背颊边为那温润如玉的容颜平添了几分妖异的魅惑。
“冬青,你是我的,就算你上辈子上上辈子哪怕是八辈子之前的情人通通来了,也一样抢不走你。”
“……”
翌日,宋小花整理房间时,发现昨晚的那张纸上有几个看似全无关系的词——
西北,太医,笔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