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渐渐冷了,宋小花的肚子渐渐大了,不过间歇性精神失调的症状倒是渐渐好转了。
也不知是不是因为母性萌发,原本片刻都坐不住的野猴子性情有了一些改变,沉静了不少,独自在房间里一待就是大半天也不会觉得闷。
经过这几个月的练习,她的针线手艺可谓突飞猛进,反正机器猫啊米老鼠啊唐老鸭啊这些玩偶是做得活灵活现栩栩如生。
当然,在陆子期看来,依然还是一堆奇形怪状堪比阎王殿小鬼的怪物,于是为了‘避邪’,又弄出了不少木头做的刀剑叉戟,极大地刺激了陆凌学武的热情。
只不过,霍楠虽然是陆凌的武术师父,却极其不被尊重,简直就是遭到了莫大的歧视。每次宋小花对他都是避而不见,如果实在避无可避,就会拿块布,要求他把脸整个都给蒙起来。
因为,江湖传言,母亲常常看到谁,肚子里的孩子就会照着谁的模样来长。也就是说,怀孕的时候要多看帅哥美女,尽量不要看某些特型演员或者性格演员……
霍楠就是毁在了那把让其不辨真面目的大胡子上,宋小花的观念是宁杀错勿放过,既然不知道究竟长什么样,那就索性当作有碍观瞻者来对待。
对这种‘红果果的人参公鸡’,霍楠感到很悲愤……
虽然带了个‘球’,不过宋小花的身手依然很敏捷,暂时完全没有任何大腹便便的累赘感,举止照旧大大咧咧,那种幅度经常会让身边的人吓出一身冷汗。
其实,在宋小花看来,她真的已经很注意了。毕竟在现代,到处都是挺着大肚子早出晚归在挤得像人肉罐头似的公交和地铁上拼搏厮杀的准妈妈们,而且还要面对职场中的竞争与各种辐射的残害,不是一样能太太平平地生出健康宝宝?
可惜,陆子期不这么认为。
刚开始时,恨不能让她全天候躺在床上一动不动。但在她的誓死抗争下以及仔细请教了大夫,终于确定孕妇做适当的活动是非常有益的之后,才打消了拿根绳子绑住她的念头,只是让下人好生照看着,半步不离。
不过,每次看到她哼着小曲屁颠屁颠到处转悠,甚至兴致来了还跑上几步跳上两下的时候,还是忍不住心肝揪起声音变调:
“遥遥,小心脚边有石头!”
“有没有搞错啊,离我八丈远呢!”
“遥遥,小心撞到头!”
“拜托,树枝那么高,你以为我是姚明?”
“谁?”
“小巨人!”
“遥遥……”
“你再罗嗦我就爬到房顶上去晒太阳!”
静默片刻,就在宋小花自以为恐吓成功而得意洋洋之际,陆子期忽然非常诚恳地说了句:“你以为,你还能在方圆十里范围内找到梯子吗?”
“……不用做得这么绝吧……”
又过了一段时间,冷风起,枝叶枯。
陆子期知道宋小花畏寒,有了身孕越发受不得凉,便索性将她送到了郊外一处陆家名下的温泉山庄静养。
陆凌有学业,宋无缺要陪陆拓喝酒,霍楠和薛雨含忙着斗气,而陆子期则临时有些要紧的公务需要处理,于是,便暂时只有宋小花一个人,带着晓烟和听弦并两个有伺候孕妇经验的嬷嬷前往。
行时讲好了,陆子期一旦忙完就立马去陪她,其他人只要有空也要随时去看她。至于每天泡在陆拓酒窖里的宋无缺,就等什么时候酒醒了再说吧……
宋小花好容易出来一次,又是这么个风景秀丽舒适惬意的所在,自是玩得乐不思蜀,一点儿也不觉寂寞孤独。
当然也不知道,就在她离开后的第五天,京城内便传出了一件事——
陆家二爷陆子期,在执掌钱粮的陈奎陈大人家中做客时,酒至半酣,吐血昏迷。
旭日东升,洒落一室金黄。
仿佛是感受到这份耀目的温暖,陆子期的睫毛轻颤,坠铅的眼帘缓缓掀开。
最先看到的是一蓬乱糟糟的黑胡子,随后才是紧皱的浓眉,还有布满血丝的眼。
费尽力气扯出的一丝浅笑被猛然扑过来的重量压散,肩头像是要被铁钳般的手给生生捏碎,忍不住一声轻哼溢出如雪的唇,暗哑不可闻。
“你醒了?你他妈的可算是醒了!”
没有力气反抗,陆子期只得无奈以目光看向那已经泛白的‘利爪’:“疼……”表情居然像个孩子似的颇有几分委屈。
霍楠愣怔了一下,连忙松开,接着继续骂:“奶奶的,你行啊你,连我都耍,害老子差点当场跟人家拼命!现在知道疼了?我还以为你小子很带种呢!有本事别叫唤啊,我他妈的真想一把捏死你算球了!”
一边骂,一边扶着那个摆出一副虚心受教模样的人坐起:“你倒好,干净利落的一昏就是两天一夜,要不是你家老爷子也是个经过大风大浪的狠角色,还不该活活被你给吓出个好歹来?亏得你宝贝儿子和你宝贝媳妇不在……”说到这儿,恍然大悟,又使劲将那人捏得一咧嘴:“他娘的,敢情你早就谋划好了,所以才把媳妇送走,让儿子暂时跟着你姨娘住。就偏偏把老子我给蒙在鼓里!”
喝了口温热适度的清茶,陆子期小声嗫嚅一句:“这不是因为你胆子大,经得住吓么……”
“屁话!老子就算是霍大胆,也搁不住你这样折腾!”
“这次,是我对不住你。只不过,倘若事先说了,你还会让我喝那碗酒么?”
轻轻的一句话,让暴跳如雷的霍楠冷静了下来,挠了挠胡子,重重坐下:“不会!”
陆子期唇角一勾,笑得很是纯良:“所以啊,你不能怪我。”
“王八盖子的,难道还怪我不成?”没好气骂了一句,霍楠接过茶盏,又端起一碗热气腾腾的药膳递过去:“有容按照大夫的吩咐熬的,每过半个时辰就换份新的,生怕你醒来喝不到。”
“有劳你们了。”
“少废话!”
老老实实喝完,又漱了口擦了面,闭目养了一会儿神,陆子期再度睁开眼时,眸中已恢复了平日的清亮:“陈奎那边有没有什么动静?”
“暂时还没有,不过快了。放心,有我和薛家老大盯着呢!”
“变数应该就在这三五日之内。本就蠢蠢欲动坐不住,经过这件事,定然乱了阵脚。”
“说真的,你就这么有把握?毕竟,这种栽赃的伎俩实在不是很高明。他如果真的想要害你,又怎么可能会选在自己家所设的宴席上,而且,还当着那么多同僚的面儿。更重要的是,并没有毒死你。”
“但或许,就是因为很多人有着跟你一样的想法,所以这一招看似蠢笨错漏百出的法子,才是最能撇清自己证明自己是无辜的。他本来就不是想要我的命,他也没有这个胆量。只是想给我一个警告罢了,顺便,让我这段时间没有办法再继续追查下去,以便给同伙足够的时间,来做安排。”陆子期眨眨眼一笑,看上去甚是狡诈:“你觉得,这个分析,是不是也同样很有道理?”
霍楠寻思了片刻:“可是,宫里的韩太医就在席中,是他当场给你诊治的,可以证明,你并非中毒,只是胃病发作。莫非,他也被你买通了?”
“没有。只不过,以韩太医那么高明的医术,一定能诊断出我的胃病有多严重,而我本人不可能对此毫不知情。那么,在明知一旦饮那样的烈酒便很可能有性命之忧的情况下,我又怎么会一点儿都不犹豫不推脱的便干了陈奎所敬的酒呢?所以,虽然诊不出什么端倪,但是,韩太医的心里还是会怀疑是那碗酒有问题。他生性严谨,没有证据的事情不会说。然而,向皇上回禀此事的时候,免不了在言语间会显得稍微不是那么的笃定。于是,便自然让皇上也跟着起了疑心。”
说到这儿,陆子期停了下来,冲着眉尾高高扬起的霍楠笑了笑:“接下来的事,我在昏睡中,就不知道了。”
霍楠‘嘿’了一声:“你这弯弯绕的肠子会不知道?皇上生疑,自然要查,但因为有所顾忌便只能暗地里查。这样一来,却更加让他们感到摸不清状况而惶惶然。陆子期啊陆子期,你好啊你!”猛然起身,指着他的鼻子就骂:“你知道那见鬼的胃病一旦发作就会小命玩完,居然还敢这么做,想死好歹也提前吱一声,让我们好给你准备后事,省得到时候手忙脚乱的!”
陆子期气定神闲:“我还要看我儿子出世呢,怎么会不想活了?麻烦你坐下来说话好不好,一直仰头看着你,脖子很酸。我记得你以前的脾气没那么火爆啊,也不知道是打仗打的,还是跟小含斗气斗的。”
霍楠大手一挥:“……少给老子打岔!”
陆子期无奈一叹:“我活生生在这儿,还不能说明问题么?有个人曾经说过,至少保我三年无事。我信他。”
“谁?”
“我们即将面对的对手。”
没有理会霍楠的震惊,陆子期望向窗外的朝阳,继续缓缓言道:“陈奎胆敢如此长期大规模的克扣亏空军饷军粮,背后必然有更大的势力集团给其撑腰,为其销赃。这一次我以身做饵兵行险着,也是无奈之举。必须要在这个冬季把蠹虫绳之于法,明年开春边疆各部开始整肃,秋天之前务必要见到初步的成效。否则,无法对虎视眈眈的辽,夏,起到威慑,就很可能会引来一场胜算不多的战事。所以,我们拖不起。”
霍楠重重一哼:“你的心思我全都明白,要不然,早就一刀砍死陈奎了。”
“对你如果没有这个信心,我也不会拉着你跟我去喝这顿酒。你若真的砍了他,戏可就唱不下去了。就是因为你没有冲动,所以他们才会更加惶惑。认为我们是在故意设局陷害,却又不知该当如何去解。越是没底便越乱,便越容易露马脚出纰漏。”
“你就算计吧!”顿了顿,霍楠忽然又想起一件事来:“不对呀!照这么说,你是那日初相见时就已经把我给算进去了。还说什么妻命难违所以才戒的酒……”
陆子期连忙澄清:“没有没有,那会儿的确只是不想让你为我这点小病担心。当然了,我也必须得承认,多少总还是存了几分或许日后能做些文章的念头。”
霍楠气得挥拳想打,可对着这么个重病号却又实在下不去手,只得咬牙切齿地发狠:“你快点给老子好起来,老子的拳头可是痒痒得紧!”
“没问题,我在温泉山庄等你。应该说,等你和小含的好消息。”
一语双关让霍楠闹了个脸红脖子粗,陆子期满意地舒展了一下筋骨,惨白的面容上露出一抹深深的笑意,与和煦的阳光交相生辉:“我该做的都已经做完了,接下来,就是安心陪着遥遥,等待我们的孩儿出生。”
温泉山庄顾名思义就是一处建在山中有温泉的庄园。
宋小花舒舒服服泡了澡,然后任由晓烟里三层外三层把她裹成一个圆滚滚的大球,听弦则用干的布巾为她仔细擦拭头发。
坐在帘幔低垂的亭中,喝着热茶捧着暖炉,透过被风吹起的缝隙看着外面飘飘洒洒的白雪,宋小花哼起了小曲心情很是愉快。
山庄虽大,下人却很少,只有十几个常年待在此处负责打扫维护的老仆,俱是忠厚寡言之辈。这种远离了所有喧嚣争斗的日子让宋小花过得非常舒心,随着身子一天天的发沉,性子也越加喜静不喜闹,只想泡泡温泉赏赏景,给肚子里的宝宝唱唱歌讲讲故事。每天开心的醒来开心的入睡,就连在梦里也是甜甜的。
这,或许就是即将为人母的满足感吧,即便再寻常不过的小事,都能带来由心而发的感动。
陆子期每隔一日都会让信鸽送来一封家书,与之前一样,都是写些繁杂的琐事。陆凌识的字已经很多,基本不会再用画画来代替想要表达的内容,而宋无缺则还是照旧按上一个墨迹淋漓的大爪印。
宋小花的回信内容就更加琐碎。从查出怀孕的那一日起,她就开始写‘宝宝成长日记’。初时,胎儿尚没有什么明显的动静,便只是记下自己的活动饮食还有所思所想。后来,就主要记录胎儿的变化,比如什么时辰动了一下啊肚子跟前一天相比又大了几毫几厘啊等等。
所以,家书其实就是两天的日记。
男人要在外面拼事业,不可能寸步不离的守着老婆孩子。但是,她要让自己的男人不会错过一丁点孩子的成长过程,最大可能弥补他曾经有过的遗憾。
前日傍晚迎来了今冬的第一场雪,一天半的时间便让这世间银妆素裹满目洁白。看样子,今天那信鸽是没有办法来了。宋小花的心里有一些小小的惆怅,不过很快就被压了下去,孕妇的心情一定要随时都保持开朗,这样对宝宝好。
头发擦干后没有挽起,便就这样任其披落。宋小花现在的发质已经保养得很不错了,柔顺光滑有韧性,只是颜色却一直带着些许淡淡的黄,就像特意染过的一样。
陆子期曾说,从她的发色上就可以看出,她的身上很可能有胡人的血统,所以才会如此刁蛮,一点也不像汉人女子那样温柔。
随意拉过一缕在手中把玩,宋小花脑海里浮现的却是一只修长有力的手,将发丝一圈圈在指间缠绕。
记得当时,她大拇指朝天一翘,哆嗦着一条腿摆出一副拽样:“刁蛮乃是老娘最大的优点,老娘不以为耻反以为荣!”。紧接着,便一个恶虎扑食将那个张口结舌的男人压倒,眨眼之间,吃干抹净。
算来,已经有好几个月没‘吃’了呢,还真有点‘饿’……
“宝宝,你老爸老妈为了你强忍饥渴牺牲很大呀,就冲这个,你将来也一定要好好孝顺我们。尤其是你老爸……”
起身将帘幔掀开一些,外面风大雪疾,置身之所却温暖如春。就像,他给她,给这个家的。
冬青,嫁你为妻,与你生子,幸甚。
“哎哟我的二奶奶,当心被风吹着!”晓烟收拾好东西一抬头,却发现宋小花正挺着个大肚子站在亭边挑帘外望,顿时一叠声唠叨:“您又不是不知道,现在的身子有多精贵,哪怕就是出一点点岔子,二爷也饶不了我们!”
“我哪里有那么弱不禁风啊……”宋小花无奈地被扶着往里走,转头时心中不知为何一动,忙伸手将遮得密实的帷幔再度掀起。
一顶小轿由远及近,在亭外十米处停下,落地。轿门打开,一人低头而出,站直。
白色轻裘,白色玉簪,白色皮靴。黑发黑眉,如墨双眸。浅色的唇抿紧,为嶙峋的轮廓平添了几分坚毅。
宋小花笑容绽放,手上使力将帘幔拉开得更大,风雪瞬间灌入,唬得晓烟和听弦连忙过来帮她把衣领系好,帽兜戴上。
像是感觉到了动静,陆子期的目光一转一凝,唇角上勾,线条陡然柔和。
快步踏雪而来,带入一阵清冷。
他忙着回身将帘幔收紧,她则只顾为其拂去衣上的雪片。
旋即,相视一笑。
陆子期习惯性地想要握住那双小手,却在堪堪触到之时停住。自己的手,太凉。
宋小花眼珠一转,将带着体温的暖炉放入他的掌心,然后相覆,四手叠握。
晓烟和听弦斟上两盏热茶便悄悄离去,只留下一室的温暖和宁静。
“你怎么来了?”
“来看你和孩子。”
“能住几天?”
“到年关。”
“这么久?”
“告了假。”
“为什么?”
“陪你呀!”
“骗人!”
“……我何时骗过你?”
“那你不用上朝去官衙了?”
“寒冬万事休。再说,倘若真有什么要紧事,有容会来告诉我的。”
“你们公务员的福利真好,随便一休假就是两个月,还是带薪的。”
“……什么?”
“我的意思是,如果人人都像你这样,那官府还不就该瘫痪了啊?”
“怎么会呢?不可能每个人都像我病得这么是时候。”
宋小花一惊:“你病了?”
陆子期贼笑:“装的。”
不知是不是因为这身衣着的缘故,宋小花总觉得陆子期的脸色越显苍白得厉害,人也貌似消瘦了一些。但他的神情看上去是那样的轻松,还带着某种诡计得逞的自得,又让人无从疑起。
“冬青,你不像是一个会因私废公的人啊……”
“我可没有废公,只是把处理公务的地方换了一下而已。”陆子期悠然坐在榻上,啜饮着香茗:“朝中最近有些麻烦事,我也想趁机避一避。”
这种似真还假的说法让宋小花顿时释然,笑嘻嘻地倚在他身侧:“我知道了,你是想明哲保身。”
陆子期不置可否地抚着她的发心:“宝宝这两天乖不乖?”
“等一下拿写好的信给你看。凌儿和无缺呢,他们好不好?”
从怀中掏出折好的信笺,陆子期一笑:“现在就可以给你看。”
宋小花换了个更加舒服的姿势展信阅读,陆子期则半躺着缓缓阖上了眼帘。
身体的病痛和心中的疲累,在看到她的那一刻,烟消云散。此时此地,所有的争斗皆遥远仿若隔世。
他给了她一个无风无雨的家,而她则还了他一个心安的所在。
此心安处是吾乡。
隐隐传来的几声狗吠打破了这份宁静,雄壮浑厚甚为熟悉。
“无缺?!”
宋小花和陆子期诧异对视一眼:“跟你来的?”
“没有啊,打算过两日等雪停之后再让它和凌儿一起上山看你的。”
起身外望,但见两个身影正循着之前轿夫的踪迹结伴前行。
黑色轻裘,黑色皮毛。
一人,一狗。
“大哥?”
陆子期连忙快步迎出,宋小花也赶紧将头发简单挽起,又斟了一杯热茶。
陆子恒的头上身上早已斑白一片,就连眉毛胡子也是黑白相间,而宋无缺则几乎成了一条大白狗。
“你……你们怎么来了?”
“不欢迎么?”
“当然不是,有些意外而已。”
陆子恒的性子沉稳而冷淡,平日里向来端方严肃,虽然待人也算温文有礼却很少会露出笑容。
然而,这会儿倒像是心情很好似的,难得展颜:“你们家无缺今儿个也不知是怎么了,跟我亲近起来,绕前绕后地打着圈,赶都赶不走。没办法,只好带它一起上山。半路忽然雪大,掩了小径,险些就迷了路,还真亏有它。”
宋无缺正摇头尾巴晃地使劲抖擞,听到表扬,还不忘抽空得意地‘嗷呜’一声,又用脑袋蹭了蹭陆子恒的腰。
陆子期假意嗔怒着用手指虚点:“我走的时候不是让你乖乖在家待着陪凌儿的吗?怎么如此不听话?”
按照以往这一人一狗的不对盘,宋无缺应该至少会拿鼻子喷他以表示不屑之意,但这次居然不仅没那么做,反而凑上前去添了添他的手。
弄得陆子期身子一僵,汗毛倒竖,却也心中一暖。
这狗儿自从他昏迷醒来后,就一改常态,亲近得很也黏得很。莫不是因为目睹了他病重时的情形,所以想要抚慰?
这么想着,手已不由自主探出,第一次主动拍了拍那个硕大的狗头。厚实的皮毛硬硬的,有些像刚抽芽的嫩松针,扎得掌心麻痒,嘴角便不由一挑。
“冬青,还不快让大哥进来。”
“弟妹,冒昧打扰,莫要见怪。”
“大哥说的是哪儿的话,我们欢迎还来不及呢!再说,这里是咱家的地方,你是主人,什么打扰不打扰的,倒弄得像是来做客似的。这么一来,我和冬青还真是要感到有些惶恐,怕招待不周了呢!”
陆子恒站在檐下跺了跺脚,对帮忙掸去身上积雪的陆子期揶揄:“弟妹越来越会说话了,冬青,你可要小心!”
陆子期装模作样苦着脸:“大哥你是不知道,我一向只有听的份儿,毫无招架之力。”
宋小花侧身让二人一狗进来:“去你的,大哥别听他胡说。”
陆子恒搓手迈入,自行端盏饮茶:“你们小两口的事儿,我不参与。”四下打量了一番亭内的布置,点点头:“倒是个煮酒赏雪的好地方。”
“大哥若有兴致,今晚便围炉夜话,如何?”
宋小花闻言忙将斗篷穿好:“你们兄弟俩先在这儿聊着,我去让下人们准备酒菜。”
陆子期刚想说话,兄长已抢先:“弟妹你身子不方便,让冬青陪你去。”
此时,雪稍歇,风略减,唯天空依然灰蒙蒙一片。
积雪刚能没过鞋面,踩上去松松软软的。
陆子期担心宋小花会摔倒,便索性将她连人带‘球’打横抱起,宋无缺在前面一步四个蹄印稳扎稳打的引路。
将脸埋在他的胸前贪婪吸了几口气,宋小花扬起脸时恰能越过肩膀看见陆子恒负手立于帘幔大开的亭内,被黑色包裹的身影与周遭的满目洁白形成强烈反差,愈显孤冷。
这么久以来,宋小花和这位大伯之间的交流约等于零。只在几次家族聚会上碰过面,打个招呼点个头,连一句多余的废话都没有,像今天这样状似随意的寒暄还是首次。
“冬青,你有没有觉得大哥今天好像有点奇怪?”
“怎么说?”
“嗯……他好像忽然跟我熟稔了起来。”
陆子期失笑,温热的气息化为一团白雾让近在咫尺的面容有了几分飘渺:“又说傻话,都是一家人,怎么会不熟呢?”
宋小花搂紧了他,声音有些发闷:“我也说不好,总之……我就是觉得他怪怪的,你也怪怪的,无缺也怪怪的!”
听到喊自己的名字,带路的大黑狗立马颠颠地跑了回来,绕着陆子期转几圈,又用脑袋轻轻在他身上撞几下,不像是在撒娇讨好,倒像是朋友之间的安慰鼓劲。
被无视许久的宋小花终于忍不住爆发:“好啊,你俩居然胆敢趁着我不在家的时候发展奸情!”
“……”
夜幕垂,山风冷。
亭外,无星无月,有雪。
亭内,有茶有酒,无雪。
炉火哔啵,沸腾一壶酒,驱散满室寒。
陆子期与陆子恒拥裘而坐,一样的姿势,相似的眉眼,只是一个清冷,一个温润,一个喝酒,一个饮茶。
又是一阵疾风吹过,厚厚的帘幔亦难抵挡,几片雪花趁机飘入,眨眼化为水滴,慢慢不见。
陆子恒略皱了皱眉,将轻裘脱下递给身边之人:“你还没彻底恢复,仔细再受凉。我有酒入肠,热得很。”
陆子期想要推辞,却在那不容反对的目光注视下妥协:“谢谢大哥。”
“亲兄弟,何言谢。”以铁箸将炉火拨弄得更加旺盛,陆子恒看着那被映出些许颜色的苍白面容,沉了声音:“你这次也太过乱来!”
整个人被两件大麾裹得严严实实,陆子期手捧茶盏笑得甚是讨喜:“早就做好准备,等着大哥的这顿训斥了。”
陆子恒冷冷一哼:“爹的那顿板子,想必也做好准备了?”
陆子期一本正经:“暂时还没有,所以才特地跑到这里来酝酿的,估计再有两个月的时间就差不多了。”
看也没看,陆子恒抬手将空杯掷出,正中眉心:“继续贫!”
不躲不闪,陆子期老老实实挨了一下,又及时伸手接住:“不敢了。”
抬眼瞅了瞅那块被砸红的印痕,陆子恒的语调稍有缓和:“你哪次不敢的后面不是更敢?可是算准了我和爹拿你没有办法么?”
“哪能呢?至少,从小到大我何曾翻出过大哥你的手掌心?”
陆子恒手中的铁箸一顿,一叹:“是啊,要么不翻,一翻,就是四年,就是千里。”
陆子期原本嬉笑的神色猛然一黯:“大哥……”
“当年,是我未尽提点之责,让你身陷囹圄。是我治家无方,使你受丧妻之痛。是我无力无能,令你含恨而去。冬青,有句话早就想说了,为兄对不起你,对不起娘临终的嘱托。”
“过去的事还提来作什么?当初,是我自己的鲁莽冲动才遭致大劫,连累桐儿,与大哥何干?大哥的苦心,大哥的苦衷,我全都明白。况且,亲兄弟,又何言谁对不起谁?”
陆子恒缓缓摇了摇头:“之所以晚了四年才对你说这句话,是因为之前说来也是苍白徒劳。”
一簇火苗乍然窜起,陆子期的眸中似被点亮:“大哥,何意?”
同样的黑亮双眸,若深潭般幽不见底:“冬青,我陆家世代忠良,无论与同僚如何明争暗斗,不管与政敌做何生死搏杀,有一条,绝不能违背,那就是——不能做任何有伤国本有辱国体之事!但有违者,陆家子孙人人得而诛之!更遑论,非我族人。”
最后四个字,像是用了极大的力气,一字一顿,缓慢而清晰。
陆子期捧着茶盏的手指根根发白,唇线紧抿,唇角下弯。良久,方涩声:“大哥,你都知道了……”
“前段时间,我外出公干,为的就是此事。只是没想到,你的动作比我还要快,而且,居然用了如此蠢笨的法子诱敌现形。”
陆子期苦笑:“谁让你没告诉我呢?”
陆子恒冷笑:“谁让你要看轻我呢?”
“绝不是看轻,是,不想让大哥为难。而且,之前也只是猜测,不能确定。”
“那么在确定之后,为何反而什么都不做了?”
默然片刻,陆子期方字斟句酌缓缓言道:“私吞军粮军饷,与敌国勾结,乃是重罪。一旦查办,牵连甚广……”
“陆家根基深厚,而且有的是证据证明与此事无关。”
“我不是担心陆家,我是担心大哥……”
“我亦毫无干系。”
“但是大嫂……”
“既入陆家门,便是陆家人。何况,她一个妇道人家,更不可能涉在其中。”
“大嫂她……心气高,突遭此变,恐怕……”
陆子恒将杯中酒饮尽,话语始终淡淡:“我这几年搜集的东西,在来这儿之前,已经全部交给了霍将军,应该可将京城外所牵涉的势力连根拔除。你们也是时候该收网,做最后一击了。”
陆子期略一思量:“也好,大哥有此奇功,便可以顺道为大嫂求个封赏,总可聊作慰籍。”
“不,这一切都是你做的,我全然不知情。”
陆子期霍然站起:“大哥这是什么意思?”
俯身拣起掉落的麾裘,为他披好,陆子恒寡淡的神色里多了几许温情:“冬青,你是恨你大嫂的,为何还要事事为她着想?”
“我不是为她……”
“我知道,你是为了我。所以,你也该知道,我为何要这么做。”
“你从来就不欠我,不需要补偿。”
“这不是补偿,这是一个兄长心甘情愿为弟弟做的。冬青,我了解你心中的抱负,所以,我要尽一切可能为你铺平道路。放手去做吧,这也是爹的意思。”
“爹……没有说什么?”
“说了。”低咳一声,陆子恒粗着嗓子:“告诉那个混蛋,养好了就乖乖滚回来挨板子,不为别的,就为了居然敢把他老子当成个愿意与祸国殃民之辈同流合污的老王八!”
陆子期破颐而笑:“我可没把他当成老王八,要不然,我那未出世的孩儿该有多冤,还没见到天日,便成了个小小王八了。”
陆子恒点点头:“这句话,我会原封不动转告的。”
陆子期连忙求饶:“别啊大哥,你还嫌我要挨的板子不够多么?”
“虱子多了不痒,债多了不愁。反正你记在爹那里的板子没有一千也有八百,不如改天让爹找个机会,跟你把帐清了吧!”
“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呀!”
又说笑了几句,两人重新落座,各自斟酒品茗,外面的风雪似乎小了些。
陆子恒将手放在火上烤了烤:“弟妹的精神看起来很不错。”
陆子期忍不住便笑容满溢:“她啊一直很不错,不论什么时候都是一副乐呵呵的样子,像是全天下的便宜都被她给占去了似的。”
“知足常乐,无欲则刚。想来,弟妹也是个有大智慧的人。”
“你可千万不能当着她的面这么说,要不然,尾巴一准要翘到天上去。”
“简简单单没有负累……”陆子恒似有所思,轻声低语,视线仿佛能穿透层叠帷幔,穿过冰雪夜幕,穿越流逝的时光,落在某个凝结不变的画面上:“当年初嫁我时,她也是这般模样。”
与兄长在风雪亭中一番畅谈解了心结,陆子期回到宅院,悄悄推门而入,只见宋小花正靠在枕上翻阅信件。
“回来啦,大哥呢?
“自然是去房间休息了,你怎么还没睡?”
“不困,所以就把这些日子你们写来的信再看一遍。”
“明天咱们一起写封信给凌儿。”
“我也是这么想的,他的小心肝啊保证会像小猫挠得一样,哦吼吼!”
陆子期摇头轻笑,伸出两指夹住她的鼻尖:“都快要做娘的人了,还是这么孩子气!”
宋小花不服气打掉他的手:“什么叫快要做娘?我都已经做了一年多的娘了好不好?别把后娘不当娘啊!”
“对对对,那就应该是都这么久了,却还没有一点为人母的样子,按照你的说法,很失败!”
“……”
满意地看着她咬牙瞪眼,然后跪在床沿,附耳轻轻贴在那隆起的腹部,陆子期柔声问道:“宝宝睡了么?”
为他理着被寒风吹乱的鬓角,宋小花捏细了嗓子:“睡着了。”
“睡着了还会说话?”
“梦话呗!”
“那你在梦里能不能看到你娘亲以前的样子?”
“能呀!娘亲是个大大的大美女!”
“是吗?可我怎么记得好像是个丑丑的黄毛丫头呢?”
宋小花怒,捏着他的耳朵往上提:“边去!不许对宝宝说我坏话!”
陆子期想起大哥的那句话,心中一动,笑着俯身亲了亲她的额头:“遥遥,你依然还是我初见时的模样,真好。”
莫名其妙呆了呆,宋小花勃然:“你是说我一直都很丑喽!”
陆子期悍不畏死地表示赞同:“并且希望你一直这样丑下去。”
“……我咬死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