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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千万不要招惹‘念园’里的人,哪怕是碰到那院子里爬出来的蚂蚁也要绕道走,这是现如今陆家大宅院上上下下的一致共识。

别的都不说,单说陆老爷子为了一条狗,竟能把大奶奶身边最得力的紫琴姑娘给撵了出去,就足以说明问题了。除了脑残白目到了一定的境界,否则,绝对没有人会想要这个时候在太岁头上动土。毕竟,生活还是美好的,‘2012’距离他们还是非常非常遥远的……

于是,宋小花这下子算是彻底清净了,清净得甚至就连树上秋蝉的呱噪声都显得悦耳起来,让人忍不住想逮几个互相切磋一下‘歌艺’。

用根竹竿绑个网兜仰着脖子锲而不舍地捕了半天却只捞到几片开始泛黄的树叶后,宋小花决定歇口气揉揉快要断掉的脖子再接再厉。

做着颈部运动,眼角瞄到听弦正好路过。

这人一旦感到无聊就会想要三八,尤其是女人。没有狗血电视剧和明星八卦花边新闻的滋润,就只有从周边的人身上来挖掘了以满足这方面的精神需求了。

“听弦你过来。”

“二奶奶有何吩咐?”

和爽朗性直的晓烟不同,听弦在这位几乎没有什么架子整天笑嘻嘻的主子面前,自始至终保持着应有的恭谨态度,让宋小花颇有些无奈,不过相对而言却也更倚重信任。

“没什么事,就是想找你说说话。”

听弦将竹竿接过倚树放好,又去旁边的水盆里拧了一块方巾来给宋小花擦脸,这才微笑着轻声道:“二奶奶可是觉得闷了?”

“是啊,我都快闷死了。所以才要跟你聊天嘛!”宋小花无聊的把那方巾顶在指头上打转,貌似随口说了句:“新来的那个厨子手艺虽然不错,但比王林到底还是差了点儿,你觉得呢?”

听弦微微一怔,旋即还是那样细声慢语:“我们做下人的舌头生来粗糙,哪里能尝得出好坏,二奶奶既然说不如,那就肯定不如了。”

宋小花看着她那明显消瘦憔悴了不少的脸颊叹了口气:“我最怕你这样的,明明什么都没说,却又偏偏滴水不漏让人挑不出毛病,你也算是个打太极的高手了。”拉着她站到树荫下,收起了嘻笑神色:“我问你一件事,你要老实回答,不许再忽悠我!”

“忽悠?”

“……就是不许骗我!”

“二奶奶言重了,我哪敢。”

“那就好。其实,你早就知道媚儿是冤枉的对不对?”

听弦又是一怔:“媚儿是坐实了下毒的罪名,被大奶奶撵出去的,何来的冤枉?”

宋小花挥挥手:“你别跟我打马虎眼了,这儿就咱们俩,不妨打开天窗说亮话。这究竟是怎么回事,你我心知肚明。我现在也不是要跟你讨论媚儿,我想说的,是王林。”

见她只是低了头不说话,便放缓了声音:“那天在‘盛园’里,你就已经看出不对劲了,是不是?之所以什么都不说,是因为担心王林知道紫琴故意利用他会难过,是不是?你,一直都很喜欢王林,是不是?”

听弦沉默了一会儿,终于抬起头来,泪光盈盈,泪珠儿却始终不落:“二奶奶是明白人,什么都瞒不过您的一双慧眼。那日在院里,紫琴姐姐看到我和王林一起站在那儿,却没有露出任何的惊讶或者好奇,我就知道,这件事,怕不像表面上那么简单。可无凭无据的,我一个下人也不好说什么。况且,即便真的有隐情,那也一定是大奶奶房里的事儿,与咱们无关。二爷一早就吩咐过,尽自己的本分,别人的事情,不要管。所以,还请二奶奶恕我没有明言之罪。至于我对王林……”

略微哽了哽,凄然一笑:“我虽有意,他却无心,又何须强求。何况,今后隔了一道高墙,又隔了千山万水,怕是永无相见之日,又何须再说。”

宋小花忽然很想给自己的嘴巴贴上封条,好端端的这么三八做甚,为了满足自己的好奇心八卦心,就去揭别人的隐痛,真是欠抽:“对不起啊听弦,我不该提他的。咱们把他给忘了吧,改天,我一定会给你找个比他好千百倍的男人。”

说完,手一哆嗦,差点就直接抽了自己一个嘴巴。这么烂俗这么狗血的话,讲了还不如不讲。

喜欢一个人的时候,他就是全天下最好的,又哪里还能有更好的呢?况且,现在听弦摆明了心里还放不下王林,说这个也未免太早了点。

不料,听弦竟福了一福:“全凭二奶奶做主,先行谢过。”

这让本以为她会说类似于‘终生不嫁,要永远伺候您’这种话的宋小花顿时有些不知如何接下去。

“日子总还是要过的,我也不可能不嫁人。”像是看出了宋小花的疑惑,听弦淡淡说道:“我对他的心意,他并不知情。我若是执着,却只是平添了他的罪孽。日后去了阴曹地府,还有何面目见他?这辈子无缘,就等下辈子好了。踏踏实实过好自己的生活,才不枉费了我付出的一片心。二奶奶,这些话,我以为会永远烂在肚子里。现在说出来,也算是了结了一桩心事。”嫣然一笑,眼眸闪亮,仿佛为原本并不出众的面容增加了几分耀目的光彩:“谢谢二奶奶给了我这个机会,也谢谢二奶奶对我的宽容,当时没有追问,成全了我的私心。”

宋小花默然良久,终是点点头,无声一叹。

陆凌下学后又被陆拓给半路‘截’了去,说是吃过晚饭再送回来。没了小糯米团子可供‘蹂躏’的宋小花于是越发无聊,只好赖在陆子期的书房里消磨时间。

陆子期处理完公文一抬头,却见之前一直没什么动静的那个人正将下巴磕在桌边,双手垂地,两眼直愣愣盯着琉璃灯发呆,那滑稽的模样看得他忍不住轻笑:“再这样看下去,小心眼睛会对在一起分不开了。”

宋小花只把眼珠子略微往声音的方向斜了斜,便又恢复了死水一潭的状态,极其难得的没有立马展开反击。

不禁有些担心,陆子期探手覆上她的额头:“怎么了?不舒服?”

以下巴为支点,宋小花左右摆了摆脑袋。

“那么,有心事?”

以下巴为支点,宋小花上下点了点脑袋。

陆子期忍笑:“你的下巴硌得疼不疼啊?”

以下巴为支点,宋小花上下左右摇晃脑袋。

挑了挑眉梢,拿过一本书打开,陆子期侧身而坐,淡淡道了句:“那你继续想你的心事,我看会儿书。”

姿势未变,只是幽幽叹气,宋小花终于开口,随着嘴巴的开阖,脑袋一顿一顿的:“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生死相许。”

陆子期默念一遍,眼睛一亮:“这句词不错,莫非是你做的?”

宋小花呆了呆,心说坏菜,大概这句李莫愁不停唠叨的话这会儿还没被写出来,可不能剽窃了人家的东西,连忙坐起来打岔:“我哪有这个本事,可能是之前在什么地方无意听到的吧!甭管这个了,你说,紫琴和王林将来会幸福么?”

陆子期的注意力果然被成功转移:“怎么又提起他们了?”

“我只是觉得,两个互相喜欢的人能够在一起,真是挺不容易的。可老天爷为什么总是爱把红线乱系呢?你喜欢的不喜欢你,喜欢你的你又不喜欢,和不喜欢的人长相厮守心里又一直想着那个喜欢的人,但那个喜欢的人却可能根本不知道你喜欢他……”

被这一连串‘喜欢不喜欢’绕得有些晕,不过陆子期还是忍不住提醒:“负责系红线的好像是月老。”

“月老还不是给老天爷干活的,要听他的命令?就好象你跟皇帝的关系一样。”

“遥遥,不得胡言!”

“好好好,我就是随便举个例子嘛!”

陆子期用两根手指捏了捏她那被压得有些泛红的下巴尖:“你究竟想说什么啊?”

“我也不知道……”宋小花蔫蔫的有些出神,轻声嘀咕:“元昊当初决定离开的时候,是什么心情呢?会不会也像……是寄望于下辈子?这样讲起来,他们倒是有一个共同点,在感情上,都是拿得起放得下的人……”正自言自语叨叨着,忽觉下巴一痛:“哎呦,你干嘛拧我?!”

陆子期手上的力道不减反加,面上带着一丝阴森森的‘狞笑’:“因为,我是个拿得起放不下的人。”

眨眨眼睛,宋小花总算反应了过来:“你又吃醋!”

“什么叫做又?”

“我错了我错了,您堂堂陆大人陆二爷怎么会吃醋呢?最多也就打打酱油……”

“你就给我继续掰扯吧!”

“哎哟哎哟,我是不小心提到的嘛!”

“不小心才最可恶!”

“那我是成心故意的。”

“再说一遍!”

宋小花看死活是说不明白了便索性嘴一扁开始哀嚎:“男人欺负女人,家庭暴力啊!”

明知道是装的,却还是担心真弄疼了她,陆子期只得松了手,寒着一张脸:“你刚刚说的他们,除了那家伙之外,还有谁?”

揉着下巴,宋小花嬉皮笑脸凑过去,一本正经来了句:“不告诉你。”在他发作之前,赶紧补充:“其实,我也是个拿得起放不下的人,所以,咱俩才是天造的一双地设的一对,要不然,小日子怎么能过得如此和谐呢?”见他神色稍有缓和,又顺竿子往上爬,蹭到他怀里:“冬青你猜,我这辈子唯一拿得起放不下的是什么?

虽然尽力板着脸,但陆子期的声音里却已经有了抑制不住的笑意:“你直接说吧,我猜不到。”

含情脉脉凝视着他的眼眸,宋小花轻柔的嗓音仿佛能滴出水来,朱唇轻启,吐气若兰:“筷子。”

“……”

陆子期那扭曲的表情让宋小花纵声爆笑,前仰后合的险些没坐稳一脑袋栽了下去,不过,这种得意并没有持续多久,便被调整好了情绪的某人的淡淡的一句话给拦腰斩断了:“本来还想过两天带你去汴河赏景吃蟹的,可吃蟹又用不着筷子,既然你如此放不下,那自是不能让你为难,所以……”

宋小花张口结舌愣了愣,连忙把头摇成了拨浪鼓:“不为难不为难!”

陆子期表现得非常诚恳:“你知道,我从来不会勉强你的。”

爬下来,转到他背后,宋小花开始狗腿的给他捶背揉肩:“刚才都是在说笑呢!其实,我这辈子最放不下的除了你之外还能是什么?”

“真的?”

“真真儿的,比真的还真!”

终于忍不住轻笑出声,陆子期拧了拧她的鼻子:“这么久没出去,闷坏了吧?”

“可不是,我都快闷出忧郁症了。”

“……什么乱七八糟的……那你怎么从来都不提呢?”

“这不是看你忙吗?再说了,我明白,你们深宅大院的规矩多,女人们讲究的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想要出去一趟简直比登天还难。”

“话虽如此,不过以前我还真没看来,你居然是个如此守规矩的人。”

“还不是怕给你惹麻烦啊?不然的话,我早就偷溜了!”

“对呀!我也一直在纳闷,你怎么就没溜呢?”

陆子期一脸困惑的转过头看着身后正卖力‘干活献媚’的人:“穿过园子北面的那块小空地,就有一个直接通往‘安阳街’的侧门,你不知道么?”

宋小花傻眼:“没人跟我说过啊!”

陆子期故作恍然大悟地拍了拍脑门:“怪我怪我,居然忘了告诉你,这园子本是爹以清修为名目,行风流之实质的所在。当年兴建时,就预留了一个隐蔽的秘密通道,方便进出府宅。我之所以选择了此处作为我们的居所,也是考虑了这个因素的。毕竟,想让你这个在外面东奔西跑野惯了的丫头,长年累月待在这方寸之地不出去,实在是很难。不过,我好像真是小瞧了你身上大家闺秀的潜质了,竟能如此耐得住。既然这样,改日我便让人把那小门给堵上,省得将来万一被发现,再惹出什么不必要的麻烦来。”

宋小花继续傻眼,半晌才回过神,掐着他的脖子就是一顿猛摇:“你故意的你故意的你就是故意的!”

笑着拉住她的手,陆子期微一使力将她带入怀中箍住:“前段时间天气那么热,还不是怕你跑出去会热坏了么?而且,刚进府有那么多双眼睛盯着,总不能太过随性而为了,对不对?”

“现在盯着的也不少!”

“可现在还有谁敢乱嚼二奶奶的舌根?就算嚼了,二爷都不管,又有谁敢管?”

宋小花没好气地冷哼一声:“瞧把你给得瑟的,好像什么都在你的掌握之中一样。”

“你夫君我最擅长的,便是‘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

“吹吧吹吧,反正牛皮也不要钱。”

笑了一会儿,陆子期轻轻吻了吻宋小花的额头:“遥遥,你虽跟我入了这深宅大院,我却并不想太过束缚于你。你为了我而甘愿禁足在小小的院落,我又怎能不让你去看广阔的天地。过两日我得了闲暇,便会与你一起游游这繁华京都。以后,若闷了想出府,跟下人交代一声,让晓烟或者听弦跟着伺候也就是了。”

宋小花似笑非笑地扬脸看着他:“你对我这么放心啊?就不怕你貌美如花的娘子惹上什么风流债,跟别人跑了?”

陆子期扬眉:“你如果要跑,之前的半年早就不知道跑了多少次了。况且,若是连自己的妻子都拴不住,我陆子期未免也太过无能!”

宋小花撇嘴:“臭美!”旋即展颜:“我还就爱你这幅牛气哄哄的臭美德性!”

陆子期朗笑,拥她入怀。

宋小花总结了一下,她男人身上有两点兽性越来越明显了:狡诈狐狸和腹黑狼。

两日后,碧空如洗,骄阳高悬。

此时,熙熙攘攘的汴梁街头正有两个锦服华饰的公子哥儿颇为引人注目——

一个高些,一个矮些。一个挺拔,一个瘦小。一个气度轩昂,一个机灵外露。一个剑眉朗目,一个眉清目秀。

二人并肩而行,看上去很是……亲昵。

宋小花兴致盎然,在重重高墙内闷了两个月可算重见天日的她一路上蹦蹦跳跳大呼小叫,几乎每到一个摊头都要停下来看一看挑一挑。虽然才逛完不到两条街,不过,却似乎已经把半个汴梁城的眼球都吸引了个遍。

陆子期真的很后悔,后悔出门的时候为什么不带把足以能将整张脸都给遮起来的大扇子。但最最后悔的是,干嘛答应宋小花穿着男装跟自己出门。

这下子好了,估计明天全城的人都会知道,陆家二公子,好男色……

看着因为之前四处游历时便经常女扮男装乃至于举手投足完全看不出丝毫脂粉气的宋小花,陆子期无语凝噎……

“冬青你瞧,这泥人多有趣啊!”

宋小花亲亲热热挽住他的手臂,满面兴奋跳到一个捏泥人的摊头前:“老板,能不能按照我俩的模样,给捏一对?”

一直笑呵呵只见牙不见眼的老板,难得露出了两颗闪烁着惊讶的眼珠子,将面前亲密无间的两个富家公子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然后很是明白地又笑眯了眼:“没问题没问题,就是照这个姿势对不?”

宋小花把脑袋往身边已然僵硬的肩头一靠,咧嘴:“这样!”

陆子期认命地闭上眼,心中反复默念:谁都不认识我,谁都看不见我……

“陆大人,好兴致啊!”

“陆大人,这么巧!”

“陆大人,今儿个天不错哈!”

“陆大人,吃了没?”

“陆大人……”

“……”

身边不停想起的招呼声,让陆子期对自己如今的知名度有了一个非常深入的了解,同时开始检讨,做人太过高调,是不对的……

宋小花用胳膊肘抵了抵身边这个正在默默‘内牛’人:“哟嗬,想不到啊,你居然这么有名!”

陆子期无力叹气:“我也没想到……”

举着一对栩栩如生的泥人,宋小花笑得越发灿烂:“这就是古代的大头贴!冬青冬青,你看你的表情多傻!”

陆子期终于忍无可忍再次低声提出抗议:“遥遥,大庭广众,你又是这身装扮,收敛些好不好?”

“不好!我就是要让全世界都知道,你,不,喜,欢,女,人!只有这样,才能彻底断了那些人的念想,将所有可能出现的小三给通通扼杀在摇篮里!”

经过这些日子的教育和培训,陆子期已经知道,所谓的‘小三’其实基本上就是小妾的意思。于是,心里忍不住又将那几个不知好歹居然敢往他园子里送歌姬的官员,给狠狠问候了一遍。

“遥遥,那些女子不是都已经被你给打发走了么,保证没有人再敢这样不识趣了。”

宋小花应对此事的方法是,当时笑呵呵照单全收,转脸就撕毁卖身契一人给点银钱全打发了出去。办事效率很高,前后用不了一个时辰的时间。反正那些女子,‘受贿’的正主儿是一个也没见着。

自然有人对这种不识大体不够大度的妒妇行为不以为然多有指责,不过,宋小花是两眼一翻懒得理,陆子期则笑意深深不去理。过不了多久,便什么声音都没有了。

陆家二奶奶的不容妾,和陆家二少爷的纵容妻,一时之间齐齐扬名于京城内外。

可是,宋小花显然觉得这样还是不够的:“我就是要完全斩断你身边长野花的可能性!不过,如果有人因此而给你送些美少年过来的话,我倒是很乐意接受的,啊哈哈……”

陆子期真的很想一掌敲昏这个好像生怕还不够引人侧目而当街仰天大笑的家伙,自己到底是娶了个什么样的妻子啊?……

正值一个得意一个悲愤之际,忽然颇有平地一声雷功效的超级大嗓门,将两种情绪一起打碎,同时,跌落了满地的眼球和下巴——

“小嫂嫂?!真的是你啊?哎哟哟,女扮男装还挺像那么回事的嘛!”

原来,这位毫不顾及形象的俊俏公子哥儿就是传说中的‘母老虎’,陆家二奶奶!果然闻名不如见面……

众人恍然了也释然了。本来嘛,风流倜傥文采斐然官运亨通的陆家二少爷陆大人,怎么可能会是个断袖呢?于是纷纷自省中……

陆子期像是看到救星一般上前两大步,与那说出事实真相的‘恩人’对拳一击:“什么时候来的京城,怎么也不事先通知我一声?”

而宋小花则在无数道饱含了各种各样复杂情感的目光注视中,只管恶狠狠地瞪着那个该死的大嗓门——

粗布衣衫满身风尘,瘦高个子略黑肤色,最有特色的,是那双贼亮贼亮的眼睛和那遮掉了大半张脸的络腮胡子,霍楠!

“刚到,正想去你府上找你,路过时见这边热闹得很,就好奇过来看看。谁曾想,竟能碰到你和小嫂嫂。”

霍楠冲着宋小花露出上下两排大白牙:“小嫂嫂,别来无恙啊!”

你才小嫂嫂,你全家小嫂嫂!

宋小花将与他第一次见面时的腹诽台词,原封不动地又搬出来用了一次……

秋高气爽,正是赏菊品蟹的绝佳时节。

沿汴河两岸放着的盆栽菊花仿若两条金色长龙,一路蜿蜒,无尽无头,煞是壮观。

饮美酒,吃美食,赏美景,不知引得多少文人骚客兴致大发而写下了一首首诗,一阕阕词。

夜幕降临,河上的大小画舫挑出各色灯笼,争奇斗艳,照得水面五彩斑斓,黯淡了满天的星斗。

而舫上的佳人,更是这其中最亮眼的一道艳丽光芒。

这个时候从事‘服务行业’的女子大多是注册在案的‘官妓’,能歌善舞能写会画,琴棋书画诗酒茶一样都不能少,几乎个个都当得起‘才女’二字。陪客人喝喝酒、聊聊天、舞舞文、弄弄墨、玩玩高雅之事,真是卖艺不卖身的。

当然,卖身不卖艺的也不是没有,比较少。又当然,有时候只要价钱合适,有些人也是可以既卖身又卖艺的……

在最大最贵的一个画舫的包间里,几个莺莺燕燕围着三位神色迥异的客人,或弹琴或跳舞或陪酒或温言软语,各尽其责。

霍楠大口吃大口喝大声叫好,早已乐陶陶不知身在何处。

陆子期正襟危坐目不斜视很是道貌岸然。

宋小花则反倒颇有几分怡然自得,竟摇头晃脑合着音乐打起节拍来。

反正有她在,什么野花都近不了陆子期的方圆三尺之内。而且,画舫里的姑娘们阅人无数,一眼就能瞧出她是个冒牌货,再看她一副‘护食猫儿’的模样,心中自是明白,没人会来招惹不痛快。

既然如此,那何不好好开开眼界,玩个尽兴?

所以,貌似还要感谢霍楠这个‘大电灯泡’死拖活拽地把他们拉到这儿来了。

正所谓当兵三年,母猪晒貂蝉。瞧他那副色迷迷的猴急德性,即便没有那么凄惨,不过也一定饥渴得够呛。不知道待会儿要出多少价钱,才能让人家只卖艺的愿意卖个身呢?……

正胡思乱想,大闸蟹和菊花酒相继端了上来,宋小花立马没时间再去搭理人家的生理需求,只顾着先解决自己的口腹之欲。

螃蟹性凉,陆子期不能吃,于是便专心致志的为宋小花服务。

用特制的锤子夹子镊子等工具将蟹壳弄碎蟹肉取出,并蟹黄一起放在小碟里,再倒上调配好的香醋,细致而周到。

宋小花埋头苦吃大快朵颐,偶尔嘴角沾上了蟹黄,陆子期便笑眯眯地用帕子细细为她拭去。

吃饱喝足的霍楠斜眼瞅着二人,眸中笑意渐深,一拍桌子:“来,经年未见,定当一醉方休!”

陆子期尚未答话,宋小花已经抢先挥了挥手:“去去,自己休个够去!他不能再喝酒了!”

“真戒啦?不会吧?!”

“没办法,妻命难违。”

“你……你竟然惧内!”

宋小花看了一眼并未说明实情,只是摆出满面无奈的陆子期,心中莫名涌起一股冲动,忽然学霍楠重重拍了一下桌子:“他不能跟你喝,我来!”

霍楠惊诧:“你?”

陆子期惊悚:“遥遥!”

宋小花则大咧咧一拍胸口:“告诉你,我酒量可是很好的,怎么样,敢不敢跟我拼?”

霍楠目瞪口呆地看着陆子期,陆子期则目瞪口呆地看着豪气干云的宋小花。

“小嫂嫂真的能喝?”

“我还真是不知道……”

两人茫然对视的工夫,另一位已经自己招呼自己倒了一满杯,叉腰站起,一仰脖子,端的是爽快至极!

“我已经先干为敬了!”

霍楠见状大乐,再不管别的,一脚踩在凳子上,拎起一坛子酒,挥掌拍开,一通牛饮,涓滴不剩。

“好!够爷们!再来!”

“这次换我先干为敬!”

“一起!”

“小嫂嫂果然海量!”

“那是,想当年……”

‘哐当!’

陆子期看看地上的碎杯子,又看看怀里接住的已然不醒人事的‘醉猫’,苦笑:“酒量不行,酒胆还成……”

霍楠愣愣地念叨了一句:“老子纵横酒场十余年,还是第一次见到醉得这么迅速的……”

而宋小花最后飘走的一缕意识则是:靠!想当年一个人喝倒了全班的男生,这次怎么会如此不济?丢人呐……

暂时屏退了所有侍候的人,陆子期将宋小花安置在珠帘后的软榻上,脱下长衫为她盖好,又端详了片刻她娇憨的醉颜,这才返回席间落座,唇角带着未退的浅笑。

霍楠转眼又干掉了两坛菊花酒,正抱着第五个刚刚启封的坛子纳闷:“这种酒简直跟水没有两样,怎么就能喝醉了呢?”

“你若是觉得不过瘾,让人换烈酒不就得了。”

“烈酒需对饮,独酌则无趣。”霍楠唉声叹气又灌了半坛下去,抹抹嘴:“古来圣贤皆寂寞,惟有饮者留其名。”

陆子期自斟清茶一杯:“寂寞非我所欲也,留名亦非我所欲也,所求者,唯心安耳。忠君,报国,佑家,则余心安矣。”

霍楠歪头瞅了他一会儿:“但愿,你真是因为惧内。”

“惧内实非值得骄傲之事,我既已承认,又岂会有假?”

“罢了罢了,你们两口子的事我才懒得管。”霍楠将再次空了的酒坛随手往地上一扔:“听闻你入了‘枢密院’,我便向袁将军要了回京述职的差事。”

“早就接到上报过来的折子了,只是未料到你居然跑得这么快,元本估摸着还应该再有个四五日才能抵京的。”陆子期笑着啜饮一口茶水,旋即正色道:“西北情势如何?”

“不大妙。”霍楠也收起了嬉笑之态,眸中似有精光迸射:“李元昊那小子有点本事,短短数月间,西攻回鹘大破甘州,随后,瓜州和沙洲相继降之。回兵途中,又声东击西乘势突破西凉。如今,河西走廊一带已尽沦为党项的势力范围,我大宋遏制其的屏障几乎荡然无存。”

陆子期点点头,沉声道:“现在,暂时只能以封王的形式,来最大限度抵消此战以及与辽国公主联姻所带来的影响。权宜之计,必不能久远。大宋安危真正所要倚靠的,还是你们边防将士。”

“干他娘,那帮什么都不懂的龟孙子尽他妈瞎指挥,打个屁!”霍楠将桌子拍得震天响,粗话连篇:“监军监军,监他奶奶的军!该冲的时候做王八蛋缩头乌龟,该守的时候就让弟兄们去送死,王八盖子的,要不是袁将军拉着,老子早就把那帮兔崽子剁碎了给枉死的弟兄陪葬了!”

陆子期神情一凝,旋即一笑,轻轻拍了拍他的手臂:“在军中待了一段时间,别的倒没见有什么长进,骂人的话确是多了不少花样。”

霍楠捋了两把胡子,很快平静下来,咧嘴笑了笑:“一说起这个,就按捺不住。”

“你说的情况我都已经知道了,这次盼着你来,就是为了跟你商量对策。总之,我信奉一条,良将精兵。现在,良将是有了,精兵也有了,缺的,是将与兵之间的信任。生死一线的战场上,只有信任,才能默契,才会舍命,才得胜机。你与袁将军只管放手去做,别的事情由我来解决。两年内,务必训练出一支有凝聚力,有战斗力的铁军。否则,一旦有变,西北边防危矣。”

陆子期以指腹轻轻摩挲着杯沿,停顿少顷,缓缓言道:“告诉袁将军,这支铁军的名号就是——‘袁家军’。”

霍楠闻言一惊:“本朝最忌将领与部属关系密切,这样做,必招弹劾。”

“放心,一切有我。”

略一寻思,霍楠恍然:“你可是已经与皇上达成了一致?”

陆子期抬首挑眉:“聪明。”

“但皇上并未亲政。”

“太后年迈,还政可期。为今之计,蓄势一搏。”

“如此说来,朝局有变?”

“表面平静,暗流汹涌。”

“是否已有了计较?”

陆子期起身来到窗前,举目望向水面的斑斓:“西北军中新贵霍将军与朝中新贵陆大人,在这灯红酒绿之地寻欢作乐一事,想必已经传到了有心人的耳朵里。接下来要做的,便是静待其变。”

霍楠与他并肩而立:“我刚一抵京,没去官衙报备便来找你,定然出了很多人的意料之外。”

“而最大的意外是,战功赫赫的霍副将,竟会是五年前新科及第却又挂冠辞官,行踪飘忽浪荡不羁的霍大人。”

“最不意外的是,我与你,交情未变。”

“而且更深。”

两人相视,同声长笑。破沉沉之夜幕,黯璀璨之华光。

宋小花醉得很快醒得却很慢,一直到第二天傍晚才算是彻底清醒了过来。

然后越想越不甘心,于是又弄来一坛酒,干净利落仅仅用了一杯便将自己再度成功撂倒后,才不得不接受,自己笑傲酒桌的风光算是随着本次穿越而彻底‘古德白’了……

第三天陆子期下朝一回来,就看到她正独自蔫哒哒地撑着个脑袋坐在院中的玉桌边,一脸的愁苦加郁闷,不由失笑:“醒啦?”

“嗯。”

“没再喝一点儿?”

“嗯。”

“不再试试自己到底有多少量了?”

“嗯。”

撩衫在她对面坐下,陆子期细细看了看她的脸色:“用过饭没?”

宋小花有气无力摆了摆手:“没胃口,喝了点汤。”

“宿醉的感觉不好受吧?”

“往事不要再提,人生已多悲催……”宋小花荒腔走板地哼哼了一嗓子,抓过陆子期的手,摊开在桌面放好,侧脸枕了上去:“如果再有点肉的话,就更舒服了,所以才让你吃胖点嘛!”

给她做枕头还挑三拣四的……

陆子期轻轻拍了一下她的脑袋:“明明不会喝酒还敢跟别人叫板,真不知道是该夸你勇气可嘉呢还是该骂你无知无畏。”

“因为你不能再和他像以前那样喝个痛快了,一定会很遗憾的。我还记得当初你与他抱着酒坛对饮时,那副高兴的样子。”宋小花停了停,脸颊在那温暖的掌心摩挲了几下:“所以,我才想要替你干掉那个嚣张的家伙。不过可惜啊,雄风不再了……”

心中的感动一点一点满溢为陆子期眼角眉梢的宠溺,手指却在那光洁的额头上打了一个暴栗:“傻瓜,为我出头之前也要先掂掂自己的分量,而且,你又在乱用词了。跟我出去散散步吹吹风吧,回来后吃一顿睡一觉,保证明天精神百倍。”

“不要,我懒得动嘛!”

“必须得动。”

“那你背我。”

“绝对不行!”

宋小花索性趴在桌上装死:“你看着办……”

陆子期装模作样叹了口气:“如果实在觉得勉强的话就算了,本来,还想带你去马场接凌儿的。”

耳朵动了动,宋小花猛然抬头:“马场?”

“对啊,这宅子的南边有个小马场,是给陆家子弟平时练习骑射用的。霍楠下午就领着凌儿去了,估计这会儿也该暂告段落……”

宋小花坐直,瞪眼:“你家居然还有自己的跑马场?!”

陆子期恍然大悟:“难道,我又没告诉过你?我说呢,你怎么会一直忍着没让我教你骑马的……”

宋小花咬牙切齿:“又……你也知道是又……你又故意瞒着我!”

于是,拔腿就走。

于是,起身便追。

于是,腹黑男再度腹黑获胜……

夕阳西下,断气人在舔牙。

宋小花终于追上了陆子期,跳上他的背在他的脖子上狠咬了一口,然后心满意足地咂摸咂摸味儿,就半吊在那里翻着白眼往外面倒气。

事实证明,猪一样的生活只能养出猪一样的体质……

陆子期故意在一处僻静的地方放慢脚步,让后面那个气喘如牛的人在放弃之前成功。背着她慢慢走了一小段,等她的气息稍微平稳:“如何?那种烦恶感少点了没?”

闹腾一下出了些汗,果然不那么萎靡了,宋小花开始哼唧:“我饿了。”

“那就快点下来自己走,我已经吩咐厨房准备清淡开胃的饭食,等接了凌儿回去正好可以吃。”

宋小花乖乖爬下来,心中有一股满足,淡淡的却很平实。索性,闭上眼睛任由他牵着走。

没过多会儿,只觉凉风扑面,花香袭人。

亡妻去后,陆子期便将二人居住的园子给彻底夷为平地,改成花海,一年四季,常开不败。

宋小花抽了抽鼻子,忽然说了句:“冬青,桐儿一定很喜欢我。”

这没头没脑的话让陆子期不由脚下一停:“什么?”

“你说的啊,她最喜欢花了,各种各样的只要是花就喜欢。而我……”宋小花一只眼睁一只眼闭,将食指点在腮边,笑嘻嘻摆出一个可爱到天雷滚滚的造型:“不就是一朵最娇艳的小花吗?”

陆子期回头看着站在一片姹紫嫣红前面傻笑不已的某人,像是真被雷焦了似的,身体明显一震,一僵,就连声音都听上去有些发紧,窒得厉害。

“桐儿……”

这下子,轮到宋小花一震,一僵了。

因为他的眼睛正看向自己身后的花海,而他的神情中瞬间出现的那仿如身处梦中般的茫然和飘忽,则像是真的见到了什么……

“冬……冬青,你别吓我……”

落日的余辉带着一抹诡异的血色,突有轻风吹过,卷起几片花瓣在空中无声无息的飞舞打旋。

阴风阵阵,鬼影憧憧……

宋小花只觉心中发毛背脊发凉,尖叫一声紧紧抱住了陆子期:“桐儿桐儿,你不喜欢我没关系,但你也不要太喜欢他了,咱打个商量,好歹过个百儿八十年的再把他带走行不行……不然还是算了,到时候他会变得鹤发鸡皮嘴歪没牙颤颤巍巍又老又丑的,你肯定不喜欢。所以,干脆我吃亏一点,继续收了他吧……”

陆子期被她这么连叫带说的一闹,顿时哭笑不得满头黑线。同时也确定了,那个长发飘飘站在丛中,手捧鲜花巧笑倩兮的女子,不是他的桐儿。

虽然,如画的眉眼,慧黠的神情,娴静的气质,甚至就连那袭淡蓝色的衣裙还有望着他时眼眸中的盈盈波光,都与记忆中与梦中的那个人,那个已经远去了的人,有着七八分的相似。

但,终究不是她。

女子像是也被宋小花这样‘脱线’的反应给弄得一个愣怔,随即忍不住以袖掩口而笑。声音明亮而清越,仿若在葱郁山林中自由飞翔自由歌唱的快乐鸟儿。

“小含,你又调皮了。”陆子期摇头薄嗔,话语里却带着掩不住的惊喜。

“姐夫……对了,我还能这样叫你么?”

“当然,我永远都是你的姐夫。”

“那好,姐夫,许久不见。”

“有四年了吧?当年的小丫头都长成大姑娘了。”

“可不是,我还有两个月就要及笄了呢!”

“那也就是说,小含快要嫁人了。”

说话间,女子款款穿过花丛,亭亭站定,含羞带怯轻啐一声:“姐夫一见面就拿我打趣,是不是因为现在没有人再能护着我了?”

夕阳的笼罩,给那胜雪的肌肤染上了一层薄薄的红晕,越发衬出了少女的娇羞无限,举手投足一颦一笑间更是平添了几分令人移不开眼的醉人风姿。

惊魂方定的宋小花也不禁在心中暗赞一句:“美女啊我靠!”……

“鼎鼎大名的薛九妹,是无论何时何地都不会没有人护着的。”

陆子期笑着指了指身边已经看傻了眼的某人,刚想开口,女子已经抢先俏生生一礼:“我也随婉欣姐姐称呼你一声二嫂吧!至于我喊了多年的‘姐夫’,一时怕改不了口,还请二嫂不要介意。”

宋小花连忙面容一敛,开始驾轻就熟地装起了温良恭俭让的模样,嫣然还礼:“怎么会介意呢,那我也就托大,唤你一声小含妹妹了?”

“见过二嫂。”

“自家姐妹何需客气。”

彼时,风儿吹吹,花儿香香,妹妹嫂嫂和姐夫,在和平友好的氛围中欢声笑语,共为和谐添砖加瓦……

只可惜,这样的场面很快就被打破了。

因为肩膀上扛着陆凌的霍楠慢悠悠的走了过来,上下打量了正垂眸浅笑水样温柔的女子一番,然后鼻子里重重一哼:“画虎不成反类犬!”……

薛雨含,薛家嫡女,行末,上有六兄两姐,薛雨桐的胞妹。聪明伶俐娇俏可人,自幼便集万千宠爱于一身。

四年前,家族势颓,随长兄往南蛮之地,镇守边疆。

一年前,父亲去世,长兄挟平乱之大功先行返京,重振家业。

半月前,终回到阔别已久且重显兴旺之态的家中。

而此时,陆薛两家已尽弃前嫌。

变幻莫测的权力场,向来没有永远的朋友也没有永远的敌人,只有因时因势而成的利益结盟。

面对霍楠毫不留情的蓄意挑衅,薛雨含所做的反应是,微微一笑,旋即以迅雷不及掩耳盗铃儿响叮当之势将手里的那捧鲜花狠狠地砸在了被络腮胡子所覆盖的脸上,与此同时,屈膝顶在了某处事关子嗣大计的重要部位……

她用霍楠‘销魂’的轻哼,证明了就算真的是‘犬’,那也绝对比‘虎’要勇猛彪悍百倍。

于是,从后面颠颠赶上来的宋无缺见到此情此景,裂开嘴露出下面的大牙,乐了……

太阳公公落下去,月亮婆婆爬上来。

宋小花背着手站在书房的窗前,望着那一轮圆盘似的满月,摇头晃脑:“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

陆子期给自己斟了一杯茶,对她这种从来未曾见过的‘文艺小青年’行为颇觉纳闷:“怎么好端端开始吟起诗来?想家了?”

“不是。”宋小花负手踱着方步,一脸的严肃:“只不过对这首诗有了新的解读。”

陆子期眉梢一扬,端盏啜饮:“哦?愿闻其详。”

宋小花清清嗓子,抑扬顿挫:“床前有一个叫做明月的女人已经脱光,那雪白的肌肤看上去就好像是地上的白霜。抬起头看看如此迷人的明月只觉心潮澎湃难自抑,却又忍不住低下头想起了家中原本的那个她。其实,这首诗所要表达的,是一个男人在面对美色诱惑时,想要做些什么,可又觉得对不起妻子的那种矛盾而纠结的情绪。”

“噗……”

陆子期口中的茶水尽数喷出,呛咳连连。

宋小花连忙走过来为他轻轻拍背,同时继续一本正经:“你认为我的解读如何,很有道理吧?”

好容易顺过一口气,陆子期抬手擦了擦湿润的眼角:“遥遥,你有什么话就直接说,可否不要这样曲解诗仙的大作?”

转到他的面前蹲下,宋小花扬起脸露出最纯良无害的笑容:“冬青,你与我心意相通,怎么会不知道我想说什么呢?”

看着活像是只小哈巴狗一样的宋小花,陆子期无力抚额:“小含是我看着长大的,就跟我的亲妹妹一样,你太过多心了。”

“是吗?是我多心吗?”宋小花和颜悦色谆谆善诱:“那她为什么要刻意去学桐儿的言行举止衣着打扮呢?难道仅仅是为了好玩?”

“也许……是一种怀念的方式。又或者,真的只是小孩子的一时兴起而已。”

“小孩子?可你也说了,她马上就能嫁人啦!”宋小花眼珠子一转,忽然换上满脸的幽怨哀戚:“这种怀念方式你很喜欢对吧?巴不得她天天以这幅模样出现在你面前对吧?而且,她又是豪门千金正好与你门当户对,说不定……”捂脸嚎啕:“我明白了,你想要休了我!”

陆子期真是很想干脆被刚才的那口水给呛死算了……

“你又在胡说,若是被听到了,成何体统?”

宋小花嚎啕的声音更大了:“你果然只关心她的感受,不理会我的死活,天呐……”

陆子期忍无可忍将她拉入怀中,堵住她的嘴:“好好好,我现在就去想法子让你放心。”

宋小花立马化身温柔的小绵羊,轻蹭他的脸:“冬青冬青我爱你,就像老鼠爱大米!”

“……”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比喻。

陆子期捏着眉心站起身,走到门前时忽然又想起一事,转而对正狗腿兮兮跟在后面的宋小花正色道:“不过,你要先答应我一个条件。”

“请讲!”

“永永远远不要教凌儿任何诗词歌赋!”

“成交!”

薛雨含特地来看望自己的小外甥陆凌,‘念园’自该设宴款待。

霍楠作为陆子期的至交好友和陆凌实际上的授业师父,当然也是‘念园’的座上宾。

这两个天生的冤家对头,以行动证实了所谓‘宴无好宴’这一千古名训的合理性以及真实性。

比如,说话时夹枪带棒互不相让的也就算了,吃到一半居然还动起了手。

其实说来,这倒也要怪陆凌。

小家伙自幼便极其崇拜霍楠的一身好功夫,结果,之前居然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偶像被娇滴滴的小姨给一招秒杀了,自然难免对小姨产生了滔滔江水连绵不绝的敬仰之情。

这让吃了那般奇耻大辱哑巴亏的霍楠真是情何以堪啊情何以堪,于是拍桌子定要与薛雨含来一场光明正大的比试。

划下道一番较量,胜负还没分出来,陆子期很是珍爱的一套宝贝餐具已经先碎了个七七八八。

他那张心痛难耐的脸,多少也令两人感到有些不好意思,便决定化武斗为文斗,不打架了改拼酒。

眼看陈年佳酿如牛嚼牡丹一般的被糟蹋,陆子期终于掩面离席,只求不见为净。

宋小花也因为害怕触景生情勾起从今以后只能做酒场菜鸟的伤心事而随之告退,当然,主要还是为了去解密一首诗的真意……

再度来到设席的庭院,只见满桌满地的杯盘狼藉,还有三个醉得一塌糊涂的家伙,两个人,一条狗。

宋小花看着在地上相拥而眠的陆凌和宋无缺,傻眼:“他们……他们这是……”

唯一‘健在’的那位满不在乎:“醉了呗!”

“你……你居然……小孩子喝酒会烧坏脑子的!”

“那姐夫的脑子定然早已经是坏得不能再坏了,我记得,他可是尚在襁褓之中,陆伯伯就喂他酒喝了呢!”

陆子期抚额:“小含,其实,你的记性有时候可以不用这么好的……”

薛雨含稳稳当当坐在桌边,以手支颐,面带酡红眼波迷蒙,眼神却仍然清冽。

而她脚边四仰八叉躺着的霍楠,则鼾声大作不醒人事,脸上还带着某种白痴一样的傻笑……

陆子期在惊讶之余也不由得深表佩服:“几年不见你的酒量简直就是飞涨啊!竟能让这小子成了你的手下败将!”

“姐夫你还真是夸错我了,打败他的不是我的酒量,而是……”摸出一个小瓶子晃了晃,薛雨含笑得既得意又谦虚:“迷药。”

“……看来,你在南疆这几年,还真是学了不少本事……”

宋小花则忙着将陆凌抱起,又吩咐下人把霍楠抬回房间把无缺抬到狗舍,并赶紧去准备醒酒汤。临离开前,还不忘在陆子期的腰间拧了一把,使了个明显至极的眼色。

陆子期只能继续抚额。

由喧闹转为安静的小院眨眼便只余了两个人,一坐一立,空气中尚有未散的酒香。

看着那与亡妻相似的容颜,陆子期不禁有一丝恍惚,无言。

看着那在心里反复描摹了千百次的面孔,薛雨含也不由得生起些许如梦似幻的不真实感,失语。

默然良久,齐齐一叹,又齐齐一笑。

薛雨含撑桌站起,身形猛然一晃。陆子期见状急急上前两步探手相扶,不妨她就势一软一倾,立即下意识撒手后退,未料那身子竟真的柔若无骨般滑落在地。

陆子期连忙蹲下,把她扶起:“小含,摔到没有?”

薛雨含眼波轻漾,将他凝视:“姐夫,你为什么没有等我长大?”

“你醉了。”

“是啊,从我五岁起,就醉了。那一年,你为姐姐编了一个很漂亮的花环,见我眼巴巴的看着,便从中间取出一朵淡粉色的小花送给我。你当时说了些什么我已经不记得了,但我永远记得你的那种笑,灿烂若骄阳。那一刻起,我便再也忘不了你。然而那一刻起,我便已经知道,你将来的新娘,不会是我。”

薛雨含的声音和缓而空灵,像是在叙述一个与自己全然无关的故事,又像是痛定之后的平静:“后来,姐姐去了,我看你那样伤心,也难过得想要干脆死掉。我是多么的希望,能有力量让你重新恢复那样明朗的笑容。但,十一岁的我,什么都做不到。跟着大哥去南疆,是为了让自己快些长大,希望重逢的那日,你的眼中不再只看到一个小妹妹,而是一个能与你并肩站在一起,共度一生的女人。为了这个,我拼命让自己变得坚强变得成熟,甚至像个男人一样上阵杀敌。可是,在我终于褪去稚气的时候,却听说你又娶妻了。那时候,我是恨你的。我恨你这么快就忘了姐姐,我更恨你等不及我长大。于是,我又用了将近一年的时间去学习那些向来毫无兴趣的琴棋书画,我要让自己变得像姐姐,我要看看,姐姐在你的心里到底有多少分量。如果……如果足够重,我告诉自己,不介意当姐姐的替身……今天,你让我看到了姐姐在你心里的分量。也让我看到了,即便我愿意当替身,对你而言,也再没有任何意义。因为,你那曾经一度失去的笑容已经回来了。”

稍稍停顿,忽然偏首一哼,原本稍显飘忽的神情蓦地灵动起来:“我还看到,自己当初的决定有多可笑!我代替不了别人,也成为不了别人,刻意为之的结果只有一个,‘画虎不成反类犬’!”

陆子期一直都在静静地听她诉说,直到此时,方忍不住莞尔。

薛雨含又是一哼:“醉得再厉害也总有醒的那一日,十年了,该清醒了。”拍拍手一使力,潇洒站起,斜眼瞄瞄他:“其实仔细想一想,你根本就不会是我的良人。”

陆子期饶有兴致:“哦?那不妨说说看,你的良人应该是什么样子的?”

“大碗喝酒大口吃肉大力杀敌,跃马扬鞭醉卧沙场豪情啸边关!”

陆子期唇角轻勾:“小含,你真的长大了。”接着,弧度慢慢加深:“眼下倒还真的有一个人符合你说的这些。”

薛雨含好奇:“谁?”

并不说话,陆子期只是似笑非笑看着她。

先是疑惑,随后恍然,薛雨含顿时跳脚:“他?!”

陆子期还是不说话,唯有那笑容里多了几分促狭、几分揶揄还有几分玩味。

薛雨含面上的酡红像是两朵火烧云,刚要发作,却又像是想到了什么似的改变了主意。理理鬓角端正了神色:“姐夫,大哥有句话要我转告给你。”

毫无预兆的转变让陆子期不由一怔,便是这当口,薛雨含忽地凑近,在他耳边压低了声音:“凌儿身上永远都流着薛家的血,打断了骨头还连着筋。”

说完,又趁着陆子期凝神思量之际,露出坏笑,旋即踮脚一凑,双唇几欲贴上他的面颊:“姐夫,保重!”

不待他有所反应,便低着头转身飞奔离去。那略带慌张的背影,明明白白写满了含羞带怯……

陆子期正感纳闷,忽觉一阵阴风吹过,心中顿生不详的预感。眼角偷偷一瞥,果见一个熟悉的‘茶壶’正站在不远处,头顶还隐约似有白烟缭绕。

于是无语望苍天。

刚才,干嘛不让他被那口茶给呛死……

据有容回忆,那一晚,二爷破天荒头一遭睡在了书房。 q7PA2/Z+IjzF9h5hqfhoCMFZf3AvznFfn3XQDWQRpvhC5Q1xfjIuIowIt9t3pMD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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