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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二十五天了,宋小花终于可以这样近距离的安静的好好看一看自己的丈夫。

紧闭的眼帘盖去了黑亮双眸中的摄人神采,惨白的面容只剩了憔悴疲惫,干涸的唇上布满细细的裂痕,蹙起的双眉让眉心的那道印记仿若刀刻一般,永难消去。

忍不住抬手沿着那瘦削嶙峋的轮廓虚虚描摹,最后抚上了额间鬓角,滚烫的肌肤,冰凉的冷汗。

忙起身从一旁的水盆里拧出布巾,轻轻擦拭,覆在额上。

像是感觉到了什么,陆子期的眉头一皱一松,眼睫轻颤,缓缓掀开。略有些散乱的视线在捕捉到眼前的身影时,一凝一亮。

暗吸一口气,积攒了气力,从被中伸出手将那凉凉的柔软包在掌心:“遥遥,我答应过你,就永远不会放开。”声音很哑很轻很低很柔和,却带着不容抗拒的决然。

一句话,将宋小花所有的委屈害怕恼怒彷徨伤心难过全勾了出来,负气冷哼:“说得好听!”

陆子期微微苦笑着挣扎坐起:“我去州府见的人,是大哥陆子恒,也就是你的大伯。”

“……啊?”宋小花的注意力再次被成功转移。

“因为这次的行程很紧,所以就没有安排与你的相见。本打算回来后再将详情告诉你,没料到……”

“你……你还有哥哥?”

“对啊,怎么你不知道么?”

“……一时没想起来。”

宋小花默默地低下头,选择了闭嘴。成亲之前,双方必然将家中的情况互相报备,只可惜,她这个‘冒牌货’对此却是一无所知。之前单凭着旁人的一言半句就想当然断定陆子期是个没爹没娘没兄弟没姐妹的孤儿,现在看来,貌似YY错了……

陆子期则不疑有它,继续言道:“正是因为有他在,我才能拿到调兵的手令。宋辽两国太平多年,边境驻军越来越惰于训练乃至于松散不堪。此地知县与总兵俱是懦弱无能之辈,贪生怕死只图保住乌纱,面对来犯辽人除了紧闭城门之外便是第一时间虚报战情妄图冒领战功,而无视百姓在铁蹄屠刀下的哀嚎呻吟!”

轻轻咳了两声,平息了一下情绪,又道:“今年的冬天来得早,辽国秋季又遭大旱,死了无数牛羊牲口,看着我方境内的喜人丰收怕是早已红了眼起了蠢蠢欲动之心。此次来犯,很可能只是一个试探,倘若我大宋任其欺凌不做反抗,那么,接下来便是更大的侵犯更猛烈的劫掠。所以,必要一次性彻底断了其这种妄念!”

“所以,你就自动请缨了?”

“事发突然,接到急报时我恰与兄长在场,简单分析之后,认为辽国不可能大动干戈让千人铁骑前来试探,于是一方面派精干斥候火速去探明敌情,一方面商议派何人领兵追敌。就在这时,我接到了县里飞鹰传来的急件,才知道你的……”顿了顿,陆子期握着宋小花的手加了些力道:“我想马上赶到你的身边,陪着你,但我更想为你手刃仇敌,告慰死去家人的在天之灵。遥遥,你最需要我的时候,我却一直都不在,对不起。”

宋小花吸了吸鼻子,看着他清瘦得已然脱了形的面容:“你傻呀!你一个没打过仗的干嘛要强出这个头瞎逞什么能?那帮畜生既然敢来,就一定不是善茬,万一弄不好,报不了仇倒是小事,可如果你……你再有个什么好歹……那我……”

陆子期闻言眉梢微扬,唇角带了一抹浅笑:“我虽没有亲历过战场,但因为家传影响自幼研习兵法,好歹纸上谈兵的本事却还是有的。遥遥,当初提亲时,只说我陆家是京城的普通士族,其实,我隐瞒了部分的实情。因为那个时候,我只想远离家族的一切,在这个民风淳朴远离争斗的广袤之地,踏踏实实做一个造福一方百姓的父母官,平平静静度完这一生。”

“也就是说,你骗了我?”宋小花故意板起了脸:“那好,现在就给你个机会,把你的家庭关系给我说清楚!”

陆子期淡淡笑了笑:“说来也很简单。祖父跟随太祖皇帝打天下定江山,被封‘安国公’。父亲承袭爵位,一度官拜‘太子少傅’。兄长在‘中书省’任职,虽然目前只是四品,却是个实差。几个姨娘的儿子都陆续去了地方上历练,至于旁支的子弟大多也入了仕途。总而言之,陆家,在京城里基本算得上是个有头有脸的望族。”

陆子期说得相当淡定,宋小花却当时就被深深震惊了。

目瞪口呆了半晌,才喃喃说了句:“我靠,弄了半天,你居然是个高干子弟……

“什么?”

“没什么。”回过神,变换了一个更适宜于承受打击的姿势,宋小花认真地看着他:“你今天说的话都很奇怪,你哥……大伯来找你,是不是有什么重要的事?”

“他传达父亲的意思,让我回京任职。我本已拒绝,但,经过这些天……”

像是说得累了,陆子期停了下来闭上了眼睛。

那三百个愿意跟随自己这个凭空冒出来的人踏上征途的士兵,面黄肌瘦薄衣烂甲就连兵器也是锈迹斑斑,这样一支看上去毫无战斗力不堪一击的队伍,倘若对上兵精马壮的辽人,简直就是死路一条。

然而,他们还是站出来了。他们不怕死,他们怕的是屈辱,身为军人无法捍卫国土百姓的屈辱。他们怕的是不值,被上峰当作随时可以丢弃牺牲的棋子死得毫无意义的不值。看着敌寇肆虐,他们恨不能与之拼命一战,即便死,也是死得其所。

然而,他们除了做缩头乌龟眼睁睁看着父老乡亲被屠戮之外,什么都做不了。因为将兵者,是个无胆鼠辈。

两天两夜不做休息的急行军,找到辽人宿营的山谷后,又无声无息埋伏于谷口整整三昼夜。期间,只能以冰雪和干粮果腹。冻死者,十七人,冻残者,二十九人。

待到雪融之时辽人出谷,趁其毫无防备,先用早已备好的巨石断其退路,碎石乱其队形伤其散兵,又用彼之号角声扰其战马,最后再迎头痛击。

一番恶战,敌被全歼,我方死一百十三人,残六十八人。另外七十三人,亦是个个带伤。

倘若补给没有被克扣,倘若武器不是那么陈旧,倘若平日里能好生训练,倘若……他们,就不会有那么大的伤亡。

这场胜利,是惨胜。惨胜即是败!

眼前,一个个鲜活生命血洒疆场,心中除了悲愤,还有一种深深的无力感。这样的军队,绝不止此一支。

强将精兵,若无强将,何来精兵?

然则,目前的军制却是兵不识将,将不识兵,彼此不熟悉不信任,毫无凝聚力散沙一盘。这样下去,如何抵得住虎视眈眈的外敌?战事一起,最先受苦的是毫无抵抗力的百姓,最先死去的,是空有报国之志而无报国之门的士兵。

兄长说得对,明明有更大的能力却安于做一地知县,是逃避应背负的责任,是对国对民的不忠。

陆子期沉默了一会儿,睁开眼睛又坐起了一些,宋小花见他只穿了中衣的上半身几乎都露在了外面,下意识地就拿起旁边的夹袄想要为他披上,刚站起来,却被一股力道带着向前一倾,鼻尖与鼻尖轻轻一触:“遥遥,那日在坟前,我见你那般憔悴心伤,便暗自立下誓言,此生绝不让你再受此折磨,再经历亲人离去的痛苦。” 所以,无论多艰险都好,我活着回来了……

他温热的鼻息让宋小花心中一慌,眼中却是一涩:“我没亲人了。”

“你不把我和凌儿当亲人么?”

重新坐下,宋小花闷着声音:“是你一直把我排除在外!”

眼眸一凝,陆子期轻轻一叹:“陆家与薛家是世交,我与桐儿……也就是凌儿的生身母亲,青梅竹马一起长大。她十七岁那年顺理成章嫁我为妻,婚后夫妻二人举案齐眉琴瑟合鸣。桐儿身子柔弱性子却刚烈,有什么委屈从来都是自己咽下,不在我面前透漏半分。而我那时年轻气盛,一心想有一番大作为,日日与志向相投的至交好友高谈阔论,针砭时政。金榜题名之后,入朝为官,皇上对我曾经的那些论调早有耳闻,属意让我改革某些弊端。我只知凭着一腔报效皇恩的热血大刀阔斧,浑不知早已触及了一些人的利益痛脚。父兄曾多次提醒,我却只当他们是保守懦弱而一意孤行。后来,终于被政敌设计陷害锒铛入狱,那时,桐儿已怀有身孕……”

像是又被狱中的寒气所侵扰,陆子期轻轻咳了一阵后方才继续道:“她每次来看我,都笑着说家中的一切都好,人人都对她好,肚中的胎儿也好,什么都很好……我便也全盘相信,只顾着与父兄绸缪如何翻案洗冤如何反戈一击,想着快点出去,陪着她,等我们的孩儿出生……几个月后,案子终于有了眉目,就在皇上颁下旨意免我一切罪名的那一日,桐儿养的白貂忽然冲进了狱里……”

宋小花一直默默听着,这时方轻轻‘啊’了一声。

陆子期则沉浸在回忆中,神情有了几分飘渺:“那貂儿因为强闯监狱重地,被守卫的箭弩所伤,浑身是血。它奄奄一息跑到我的面前,看了我一眼,便死了。那种眼神,我这一生都忘不了,那种无助急切和凄凉……我知道,桐儿一定出了事。待我发疯一样冲回家,桐儿已经……

直到那时我才得知,因了我的案子牵涉到朝中权贵,薛家与陆家分属不同阵营,在我入狱几天后,便断了数十载的交情。薛家要将桐儿接回去,桐儿坚持不肯,定要留下来做陆家的媳妇。而不被薛家所容的她,竟也同样不被陆家所容。因为失了家族的支撑,我又前途未卜,桐儿受尽冷眼欺凌。她出身名门望族,自小便被众星捧月百般呵护,何曾受过这样闲气遭过这样的对待,然而,她却一个字都没跟我说过……她身子弱,又怀有身孕,几个月的身心折磨早已让她心力交瘁,终在为我生下凌儿后,离我而去……

我对朝堂的勾心斗角对家族的冰冷无情失望到了极点,更对自己的莽撞无能痛恨到了极点,也对桐儿,愧疚思念到了极点,于是终日买醉。直到霍楠将已然两岁的凌儿带到我的面前,儿子的一声‘爹爹’才终于让我醒了过来。桐儿的血脉在他身上延续,我已经对不起桐儿,万万不能再对不起我们的孩儿。重新振作后,我离开了京城离开了家,带着凌儿来到‘北崖县’。本以为,此生再也不会入那波诡云谲的权力中心……”

朝阳穿过紧闭的窗户,在室内投下了道道金光。宋小花看着陆子期苍白而平静的面容,心中有着隐隐的抽痛。

原来,他居然有着这样的身世这样的过往。原来,他与亡妻之间是如此的情深意重。那一日,他之所以出声为白貂示警,是因为不忍其也死于箭下,不愿看到那一身洁白再被鲜血所染红……

那样刻骨铭心的痛啊,怎可能无动于衷。

“冬青,你是不是做了什么决定?”

“这些,我本不欲让你知道,本想与你在这远离是非的地方,共度一生。然而……”

“你不想再有人如我这样,在外敌的侵略下失去亲人,是不是?”

“是。”

“你想答应大伯,回京任职,是不是?”

“是。”

“你有信心能改变朝中的顽疾,是不是?”

“是。”

“你担心我会不被你的家族所接受,担心我会适应不了会受委屈,是不是?”

“是。”

宋小花笑了笑,抬手抚上陆子期眉心的印痕:“你喜欢上我了,爱上我了,是不是?”

陆子期的双眉于是渐渐打开,轻轻点了点头:“是。”

“男主外,女主内。外面的事情你做主就好,我只管我们一家三口吃饱穿暖。你放心,从来就只有我欺负别人的份儿,谁要是敢招惹我,招惹我的亲人,那他就死定了!”

“遥遥……”

“正所谓嫁鸡随鸡嫁狗随狗,我既然嫁给了你,那就只好跟着你,你去哪儿我去哪儿啦!”

“遥遥……”

“况且,你去当大官儿那是好事嘛,我也可以开开眼界。哎对了,京城是开封吧?不知道包青天出来了没有……”

“遥遥!”

“啊?”

“这么说,你把我和凌儿当成亲人了?”

“凌儿是我的亲亲儿子没有错,至于你……”宋小花站起身,凑到陆子期的耳边:“你是我的,亲密爱人。”

无论是深受一方百姓爱戴的七品芝麻官,还是出身豪门矢志报君的世家子弟,抑或是将来参与政事报国为民的朝官大员,他都只是她的男人,她爱的,并且终于爱上了她的男人……

不论前方的路,究竟是崎岖还是坦途,执手而行,便是康庄大道。

“冬青,你还泡不泡那个药浴了?”

“……寒气已除,应该不用了吧……”

“哎呀,亏大!”

“……”

陆子期那一身的伤病在元昊的调理和宋小花的照料下恢复得很快很好,除了还有点儿虚弱之外至少表面上看已无甚大碍。

元昊只说陆子期的胃病比较严重今后要在饮食上多加小心,而宋小花这个疾病方面的彻底白痴对此坚决深信不疑,至于陆子期则自然不会将实情相告乐得笑眯眯看着她大松了一口气。

反正,只要不复发,就没事。

经此一役,当地百姓将陆子期当成了一个大英雄,虽然人人都想过来表达一下敬仰之情,奈何也都知道他身子不适不便打扰,于是便纷纷委托宋小花族中的长辈代为聊表心意,各种各样的特产药材活生生堆了半间屋子。

陆子期百般推辞无果,却之不恭只能请族中的管事者等他们离开之后将这些东西分发给有需要的人,顺便,也就宋小花家中之事做了定议。

因为宋小花远嫁,没有可能亲自打理家中诸事,故而将所有的产业全权委托给族里掌管,在抽取一定的费用后,折成现银存起来。毕竟是经过几代人努力才挣下的,不能断在宋小花的手里,待日后积攒到一定的数目后,再想办法修路办学为百姓做些实事,也算是为早逝的亲人积下一点功德。

族人怜其孤苦,感其赤诚,更敬其夫君高义,对这些要求自是满口应承也定会竭尽心力。

处理完家中事,又与惶惶不可终日的当地官员交接完公事后,陆子期便决定和宋小花即日启程返回离开了已有月余的‘北崖县’。

而元昊也在同一时刻向他们告别。

这段日子以来,元昊的表现非常符合陆子期好友的身份。闲来无事两人就喝喝茶聊聊天海阔天空扯上一番或是弈上几盘,偶尔帮着大病未愈又分身乏术的陆子期处理一些繁杂事物。对宋小花也是人前人后满口的‘嫂夫人’长‘嫂夫人’短,彼此虽已极是熟悉热络却一直谨守礼数。弄得宋小花想多看几眼他那销魂的脸蛋都觉得不大好意思……

不过,在上马欲走之时,元昊却接连丢下了两枚原子能级别的重磅炸弹。

一句话和一个药方。

话说彼时,暖暖的太阳当头照,徐徐的风儿吹呀吹。一袭蓝衫的妖孽帅哥手执缰绳侧坐在纯黑骏马之上,潇洒的身姿,俊逸的容颜,弯弯的眉眼,一切都是那样的平静而美好,简直和谐得是一塌糊涂。

开口时,清朗好听中气十足的声音仿若清泉击打山涧石,闻之便心情大好通体舒泰,他用那双琥珀色的眸子看着与陆子期并肩而立,正拼命压抑离愁别绪咧嘴干笑的宋小花:“现在告诉你那句我曾两度被打断没有说完的话,可要仔细听好喽!”

略略前倾,一字一顿:“你愿不愿意,做我李元昊的,小遥儿。”

不待对方有所反应便又立即坐正了身子,从怀中掏出一张纸,轻飘飘抛给眉梢正有些上挑的陆子期:“按照这个方子调养,至少可保三年泰然无事。三年后,定会现身叨扰,与陆兄一起共赏汴梁美景!”

语罢,再也不看二人,扬鞭策马,一声清越朗笑伴着纷起的马蹄回荡在浩然长空。

宋小花在听到那句话之后,先是风中有些凌乱,接着就变成风中很是凌乱。

元昊对她的感情是不是男女之间纯洁的友谊,早已心知肚明。所以,虽然对其竟会选在这种天时地利人和都不咋样的时候忽然捅破窗户纸当面表白,觉得有那么点儿天雷滚滚乃至于震惊无语,倒也委实并没有造成多强有力的冲击波。

反正,也是不可能有任何进一步发展的,权当过过嘴瘾了结一个心愿而已。分别站在这爱情小三角顶端的三个人对此都非常的清楚明白,虎躯一震,听过就算,小日子该咋过还是咋过。

虽然,真是有点舍不得他,这个默默陪着自己守着自己不求半点回报的男人……

凌乱的重点在于一个人名——

李元昊……李元昊!

宋小花的历史知识贫瘠得天怒人怨,完全不知道李元昊其人究竟做了些什么了不得的大事。但她却知道,这位仁兄乃是在历史上留下了响当当名号的,而且,不是宋人。换句话说,在这个时代算是‘外国人’,还是个外国的王子。

之所以了解这些完全因为她宋小花想当年也曾经是一个货真价实的‘腐女’,某年某月的某一天拜读了一本很是有名的‘同人文’,在文中,说的便是李元昊的一段缠绵悱恻的爱情。而那,是一段和男人之间的风流韵事……

前些天,那个药浴,赤身裸体的陆子期,在昏迷中……

宋小花这边厢瞠目结舌风中飘零,陆子期那边厢则是苦笑抚额无奈轻叹。

到底还是说出来了,而且就这样大大方方当着他的面儿。真不知是光明磊落呢还是存心挑衅,又或者,是想让他有危机感?……

元昊,党项王李德明之子,李元昊。

传言这位党项王子爱着白衫,戴黑冠,身佩弓矢,出入常百余人前呼后拥威风八面,自幼便素有英武之名。何曾想,竟会是如此俊秀风雅的人物,当真是百闻不如一见。

也正因了这个缘由,才会一直没有判断出其真实身份。直到去了州府,与兄长谈及边关战防以及辽国与党项正在谋划的联姻,才忽然灵光一现将此前的种种联系起来。待到那日与其碰面,略作试探,方最终落实了猜测。

元昊到‘北崖’,是为了取道前往辽国,因为是孤身一人的秘密行径不想曝露身份,之前想必早已打点妥当,故而能轻松出入边境不需通关文书。

其入辽只为一事,商议迎娶兴平公主。

辽主虽然年少,但雄心勃勃一心图谋再复当年长驱直入中土之雄风。然则,当今大宋国泰民安已非数十年前饱受战乱之苦的羸弱任欺,单凭日渐没落的辽国绝难有所作为,除非与西部新近崛起之党项一族联手,形成三足鼎立之势,方有攫取富庶中原的可能性。

而元昊的野心,从之前赠予遥遥的那本游记中便可见一斑。书里所记载的几乎尽是大宋的边关要塞以及经济民生最为发达之地的风土人情,既然是亲笔所作也就意味着这些地方是其曾一一踏足过的。花费如此大的时间精力,所图者何,不言而喻。

还有那张指点了来犯辽人宿营之处的羊皮地图,详尽至极堪称毫无误差,令人不由得便心中发冷。相信这样的图纸绝不只有那一张,也不绝不只描绘了那一处。

三年……

是有信心在三年之内便能让党项与大宋平起平坐?

陆子期剑眉一轩,欺我大宋无人么?未免太过狂傲!

复又一敛,既然已这样表明了身份,日后若有机会相见,再想如这段时日般毫无芥蒂全无计较的开怀畅谈,怕是不能了……

压下心中怅惘,打开手中药方,陆子期只一扫,顿时变了颜色,默了一默,终于忍无可忍从牙缝里蹦出几个字:“这家伙真是……”

而宋小花也恰好暂且中止了越跑越偏的不正三观,听到这句话,下意识便歪头靠过来一看,顿时傻眼:“禁欲三月!”

古语有云‘三十年河东四十年河西风水轮流转今年到我家不是不报时候未到时候一到通通报销’……

宋小花深以为然,古人诚不我欺焉……

元昊的那张纸上除了药方之外还交代了很多东西,诸如一日三餐该吃些什么、一年四季该注意些什么等等,宋小花拿出当年奋战‘马原邓论’的架势将其一字不拉通通给背了下来,并誓要半点不打折扣地将之贯彻到底。

至于最后的那四个醒目大字,她的第一反应是装鸵鸟无视,第二反应是质疑自己的眼睛和理解力,第三反应是揪头发郁闷学狼嚎,第四反应则是,淡定。

因为看到了陆子期的脸色,白里透着红,红里透着黑,那满面黑线所网聚成的大锅底哦,让宋小花猫挠一样的小心肝一下子就安生了。

经科学论证,在‘原始的兽欲本能’这方面,男人是远远强于女人的。

对男人而言,这是一种与生俱来的冲动,基本上到了年龄即便没有前辈教授也会无师自通一发而不可收拾。所以,男人们用下半身思考乃是天性,他们对此也觉得很无奈很无辜……

对女人而言,则通常是在有了实际经验之后才会‘井喷’。这也是为什么同样年纪的少妇和熟女相比较,前者会比较容易长夜漫漫无心睡眠春闺寂寞很是难耐的原因……

综上所述,在客观条件上,鳏居三年的陆子期已然比目前为止还是仅停留在精神饥渴层面的宋小花要更加像一根燥得透透的干柴。最重要的是,在主观意识上,宋小花终于成功将其拿下,面对动心动情的女人却不能动那啥啥,着实非常凄惨非常不人道……

宋小花算了算,从她垂涎‘美色’想将他推倒吃干抹净到现在为止,差不离也是三个月样子,时间上来看还真是扯平了。

想想自己之前所经历过的那些郁闷和纠结,虽然绝大多数并不能怪他,但究其源头总是与他脱不了干系的,不找个途径发泄一下委实有些愤愤不平的憋屈,除了‘回报’给他还能‘回报’给谁去?如今有元昊的这支‘鸡毛’当‘令箭’,真真儿是天助我也!

不过话又说回来,元昊这莫名其妙神来的一笔,估计十之八九是开玩笑的,从没听说过胃病跟那档子事儿有什么必然联系……

之所以这么做,是为了不让宋小花碰陆子期还是为了不让陆子期碰宋小花呢?

又或者,只是为了让她能有个机会出出气,扳回一城吧?就像,之前给陆子期的药茶里故意少写了一味而让他苦了个够呛,其实,是因为初相见时她兔子一样的眼睛还有粽子一样的手指吧?

元昊,现在回想,点点滴滴,你竟默默为我做了那么多,而我,却一直懵懂。待到蓦然醒觉,心却早已沦陷在彼处。既然无以为报,便当彻底断了诸般纠缠。

那日对你说的那番话,是我对冬青的情意,也是我对你的歉意。

若是伤到了你,对不起……

数日后的清晨,‘北崖县’的县令大人‘官邸’。

“冬青,穿这件袍子吧!”

入眼所及蓝盈盈一片,陆子期眉头一皱:“不,换一件。”

一双玉白小手拎着衣服的肩领,踮着脚在他的身上比划来比划去,脂粉未施的脸上挂着非常认真极度纯良的表情:“干嘛要换啊,你瞧,这件蓝色的多配你多好看啊!”

陆子期略略后仰,两道剑眉靠得越发亲密无间:“我不喜欢蓝色。”

宋小花顺势而为,索性整个人往前一倾,忽闪着貌似天真的大眼睛:“为什么呢?”

下意识展臂将这投怀送抱的软玉温香揽住,陆子期依然板着面孔:“我只喜欢黑白二色。”

“啊?”满脸的失望委屈,宋小花皱皱鼻子:“那就是说,我穿的衣服你其实都不喜欢了?还是说,你从来就没注意过我的穿着?女为悦己者容,看来,我是白费力气了,你压根儿就无视我……”

虽然明知道她这是在借题发挥装可怜,心中却就是忍不住一软,陆子期面上的神情也跟着柔和下来:“你又胡思乱想了。”

“真的么?那就是说,我每天费尽心思打扮自己,不是徒劳喽?”

“当然啊。”

“那就是说,你很喜欢我的样子喽?”

“对啊。”

“你是喜欢我的样子,还是喜欢我这个人呢?”

陆子期哽了一下:“都……喜欢。”

“我也是呢……”

宋小花拉长了尾音,抱住他仅着中衣的身躯,将脸贴在那微敞领口露出的肌肤,额头在温热的锁骨轻轻摩挲:“冬青,你说我为什么会这么喜欢你呢?”扬起脸,伸出食指,沿着那描摹了无数遍早已深深刻在心底的轮廓缓缓游走:“我喜欢你的眉毛喜欢你的眼睛喜欢你的睫毛喜欢你的鼻子喜欢你的嘴……”在紧抿的双唇上停住,极慢地打了两个圈,接着继续下移:“还有你的下巴你的胡茬你的喉结你的脖颈……”

及至肩窝又至锁骨再至胸膛以上,终于被一只修长大手牢牢抓住:“遥遥……”

声音里含着威胁,只不过那份难掩的沙哑却换来了一个吻,一个蜻蜓点水般印在已经开始发热的胸前肌肤上的吻:“好啦,我去帮你换一件。”

说完,手在那柔韧腰际微一借力便轻盈地离开了坚实的怀抱,宋小花笑嘻嘻将那不被待见蓝色的棉长衫叠好收起,打开柜门,埋首另寻。

而兀自呆立在床边的那个人则一脸古怪之色,半晌,方轻舒了一口气,悄悄活动了一下僵硬的肌肉,看向俏丽身影的目光里满是无奈和郁闷。

这丫头,刚刚居然……居然还在他的腰上捏了两把……这个动作……这个动作……

元昊,下次倘若能再见到你,定要用酒坛子在你的脑门上砸出一个窟窿来,你这个家伙玩的阴招也实在是太过……缺德!

“爹爹,娘亲!看凌儿捏的这个雪球圆不圆?”

随着一声轻脆脆的童音,一个红彤彤的大圆球举着一个白润润的小圆球撞开房门‘滚’了进来。被包裹得长宽高尺寸几乎一样的陆凌,后面跟着四肢着地也比他直立行走还要高上一点点的宋无缺,吐着腾腾热气,带入一阵冷风。

“快进来快进来,你老爹还没穿外衣呢,小心着凉!”

宋小花忙不迭关了门,又赶紧捧着小糯米团子被冻得冰冰凉的脸蛋搓了搓:“宝贝儿,这大清早的就满院子跑,冷不冷呀?”

“不冷,凌儿还有些热呢!”

一旁的宋无缺抖落一地的冰碴,伸着舌头往陆凌的身边贴了贴,像是在表示有他这一身厚实的毛发在,小家伙是绝对不会被冻着的。

宋小花笑眯眯拍了拍已经快要到自己胸口的硕大狗头:“还是咱家无缺好,天生的保暖衣省钱又环保。过几天我也给你做件衣裳,咱新年新气象也得瑟一把好不好?”

大黑狗听懂了似的把尾巴摇成了一个电风扇,同时,扭头对远远贴墙站开的陆子期呲了龇牙。

陆子期那叫一个憋屈……

宋无缺果然不愧是奔驰在草原上牧马放羊的牛掰犬种,满六个月长成型后,膘肥体壮威风凛凛,昂首挺胸往那儿一蹲,活脱脱跟个黑毛狮王似的。

陆子期和宋小花刚回来的那一天,早早得了信守在路口的一人一狗斜刺里猛地窜了出来,带来了十足的惊喜。

只不过,对宋小花而言是惊中有喜,对陆子期而言却是全盘皆惊。

阔别月余,陆凌倒是没什么大的变化,还是粉嘟嘟可爱到爆的小粉团子一枚。

宋无缺则颇有一番脱胎换骨的架势,从普普通通的短毛黑狗成长为了隐隐然有王者之风的长毛大犬。那一身黑亮亮油光光的毛发,那一派傲视天下的神情,尤其是那大了整整两倍不止堪比一头小马驹的体格,真是让人一望便口水横流移不开眼睛,一望便冷汗直冒腿脚发软。

前一种症状是形容宋小花的,而后一种便是当时陆子期的真实写照。

都说狗是最通人性的,这话想来应是不假,反正,老陆家的这条就把人的心思摸了个一清二楚。比如,知道谁怕自己,就时不常地耀武扬威一番吓上一吓添点堵啥的。

在陆子期看来,这小混球简直就是一标准白眼狼,完全不念到底是谁给它做了第一张床,是谁带着它度过了在这个家的第一晚,是谁不辞辛劳给它打造了一间那么漂亮的木头房子……

看着又转身跑出去继续玩雪的‘人狗兄弟组’,陆子期自怨自艾叹了一口气。

被狗儿欺负倒也罢了,毕竟人不跟狗斗,欺负啊欺负啊也就欺负习惯了……最让他这段日子感到憋屈难耐的其实是自己的宝贝儿子。

陆凌年幼,并不理解死亡的真正含义,只知道,一个人如果死了,就是去了天上,地上的人要过很久很久以后才能再看到她。

这话,是霍楠对他说的,以此来解释,为什么别的孩子都有母亲疼爱,可唯独他却没有……

张县尉在陆子期抵达之后就回来了,代为处理一些县衙里紧急的琐事。在与张婶说起宋小花家中遭遇时,陆凌恰好正蹲在屋外玩儿,一点不拉全听见了。

很多事情他听不懂,但是他听明白了一件事,娘亲家里面的人都去了天上,再也看不到了……

一见宋小花,陆凌就紧紧搂着她的脖子,在她的脸上左右各轻轻地亲了一下,然后用软软糯糯的声音说:“娘亲不要难过,凌儿和爹爹还有无缺会一直陪着娘亲,等很久很久以后,再跟娘亲一起去天上,到时候,就又能和他们见面了。”

一番话,说得宋小花当场就飙了泪。

宋无缺见状,便凑过来用毛茸茸的大脑袋蹭了蹭,又用湿漉漉的大舌头给那张满是泪水的脸洗了洗,宋小花于是哭得更加欢畅了。

哭完之后当即决定,天太冷,让小娃娃一个人睡一间空荡荡的大屋子实在太过狠心,所以要等到春暖花开时再施行分房大计。

陆子期这时候才知道,她竟把元昊的那四个字当了真。

当晚,陆凌因为与爹爹娘亲久别,跟谁都不舍得分开一时半刻,便坚持要求大家一起睡觉觉。

于是乎,宋小花曾经说过的‘一家三口盖着棉被畅谈人生理想’的情景,活生生的上演了……

同一张炕上,同一条棉被,爹娘放两旁,娃儿摆中间,彼此呼吸相闻纤毫可见,只是隔着一张天真无邪的脸。

陆凌一夜之后觉得这种睡法很是不错,遂提议不如今后就这么着吧,省得爹爹一个人睡在别的屋子里怪可怜的。陆子期正要强烈反对,宋小花却抢先一步满口答应,顺便还义正言辞对他说了句:“我认为,这么做十分有利于你的康复。”

这二者之间有什么关系?就像,是否禁欲和他已然无事的胃又有什么关系?

只可惜,陆子期所有的抗议都被扼杀在了宋小花那诡异而奸诈的笑容里。他算是明白了,这丫头,根本就是在故意挟机报复……

从那以后,陆子期晚晚听宋小花讲一些诸如公主和小矮人、乌龟和兔子、大灰狼和小绵羊、大头儿子和小头爸爸之类的奇怪故事哄陆凌入睡。听得多了也不由感慨,果然是生长环境不同,想当年自己小的时候,入耳都是三字经千字文甚而至于是简单的兵法常识,何曾有这种充满童趣的故事来听。

宋小花讲起故事来声情并茂,有的时候连他都会被吸引。有的时候讲着讲着声音便小了下去,竟先陆凌一步而坠入了梦里。

每逢此时,父子俩总是很有默契地对视一眼同时做个噤声的手势,不去吵她。

儿子自行入睡后,陆子期便会静静凝视那张睡颜。偶尔皱眉、偶尔咂嘴、偶尔呢喃、偶尔失笑,从这些表情便不难猜出她是在做美梦还是在做恶梦。

看她神情舒展时,他便也随着忍俊不禁,像是入了那瑰丽梦中与她一起经历奇幻趣事。看她面露挣扎时,他便会伸臂轻轻拍着那瘦弱的肩背,直到她恢复安宁。

有几次,她泪湿羽睫,口中轻唤着人名,定是又忆起了逝去的亲人,他的心隐隐抽痛,抚着她的脸颊,为她擦试滚烫的泪水。

只愿那些伤痛能随着时间的推移而渐渐远离,只愿他有力量能给予足够的幸福来慢慢化解……

以上种种,那个睡觉死沉死沉的人自是全然不知的。陆子期也非常喜欢安安静静做梦的她,因为,如若不然,她就会看似无意实则有心地极尽撩拨之能事。

比如等陆凌睡着后,就用脚碰碰他的小腿啊,用手摸摸他的胳膊啊,甚至索性支起身来越过小萝卜头用头发挠挠他的脸啊,或者,直接亲亲他啊……凡此种种不胜枚举。

每每弄得他身体僵硬气息急促时,她又一脸无辜地道声‘晚安’,然后心满意足阖上眼睛,带着抑制不住的轻笑。

陆子期觉得,要是再这样继续下去的话,自己向来引以为傲的自制力和坚不可摧的意志力就都快……到极限了……

只要一想起这个,便免不了把罪魁祸首的元昊给腹诽上一次。顺道,憎恨上了蓝色,非常憎恨,非常非常……

回来后,陆子期没顾上休息狠忙了好些天才将积压的公事统统处理完毕,老天又下了入冬后的第二场大雪,年关也眼看着近了。

这日衙门无事,趁着天色还早,他从市集采办了一些必需的年货,又买了写春联要用的红纸,便早早回了家。

知县夫人家中的惨祸以及知县大人的英勇之举县内百姓早有耳闻,想表达一下宽慰之情崇敬之意却又不知从何下手。若是送东西定会被严词拒绝说不定还要捱上一顿训斥,也只好可劲儿用热情体贴的言语行动聊以抒怀。

而去年因为仰慕知县大人的一手好字排了长队求对联的情形没有再出现,应该是都不想给这个刚遭变故的家增添麻烦。

陆子期感念百姓赤诚相待心中温暖,不过倒也乐得清闲,只是主动给县衙诸人都写好了对子,准备明日带给他们,也算得上对共事一年的同仁们一点小小心意。

他提笔挥毫的时候,宋小花便在一旁摆弄针线,花费了好大功夫的一条腰带总算是要缝制好了。

这是她正儿八经的第一件女红作品,也是她亲手给陆子期做的第一件礼物。

“哦吼,终于搞定了!冬青,快来试试!”

“等一会儿,还有几幅就写完了。”

“哎呀,你试完了再写嘛!”

不由分说拿走了他手里的笔,让他站直了身子,将腰带围上扣好,宋小花后退半步笑嘻嘻歪头打量:“瞧这盈盈一握的小蛮腰,真真儿是楚腰纤细掌中轻啊!”

陆子期连声轻咳:“遥遥,我堂堂七尺男儿怎可能会是如此羸弱不堪的模样?况且,那些都是形容女子的!”

“好好好,你是膀圆腰粗的纯爷们儿行了吧?”

“你这话……”

“只不过……”宋小花忽然向前一跨,紧贴了过来,抬手勾了勾他的下巴,恶劣坏笑:“究竟是不是,要等两个月零十二天之后才能真正知道!”

说完,便一路‘嘿嘿嘿’地晃了出去,陆子期则开始拼命磨后牙床。瞧吧瞧吧又来了又来了,都十八天了,才十八天啊……难道真的要足足三个月不成?!

宋小花刚走,陆凌就蹦蹦跳跳闯了进来,拉着他去堆雪人玩儿。

刚一出屋,忽然指着一处在夕照下被积雪覆盖成一个形似小兽样子的枝桠雀跃大呼道:“爹爹,你看那像不像踏雪?”

陆子期一愣:“凌儿,你说什么?”

陆凌像是猛地警醒过来,连忙一只手紧紧捂住了自己的嘴巴,瞪圆了眼睛摆出绝不再开口的架势。

“凌儿,爹爹在问你话!”

奈何陆子期才微沉了一下面容就立马让他认输投降,放下手低着头,小声嗫嚅着:“霍叔叔说,不能告诉爹爹我们猎到一只像踏雪的貂儿然后又放走了的事情,会惹爹爹不高兴的。凌儿错了,凌儿惹爹爹不高兴了……”

听小家伙带了哭音,陆子期放软了语调,揉了揉他的发心:“凌儿没错,爹爹没有不高兴。那……这件事情你有没有跟娘亲说过?”

“有。娘亲本来让我画踏雪的,不过后来又说先画偷糖吃的鸭子。爹爹,凌儿什么时候能画踏雪啊?”

“做什么要画踏雪呢?画无缺不好么?”

陆凌认真想了想,冲着正在院子里奋力刨雪的狗儿咧嘴一笑:“好!无缺无缺,你不要乱动啦,我去拿纸笔来给你画一张很好看的画像哦!”

立于门前,望向那个正在厨房里忙碌的身影,陆子期心中一滞。

没想到凌儿竟早已知道了有关踏雪那貂儿的事,当初,信手做来的那副画真是不该由着她拿去的,定然平添了不少伤心难过……

晚饭后,照例在书房看了一会儿书,陆子期始终觉得心气莫名有些浮躁静不下心来。站起身,踱了几步,随手解下那条新腰带无意识地在手中把玩着。

简单的款式,简单的图案,若是仔细看,线脚还是略显有些疏密不均平整不够。不过功力倒是比悬于梁上的那些古怪布偶要进步许多,做这样的细活,还真是难为这个毛躁丫头了。

唇角上扬,眉眼带了几分柔和之意。刚想将之放于案上,却不经意瞥到几丝异样白光。心头一动,复又拿起,凑在灯下一寸寸翻看。

片刻,停住。良久,长叹。

原来如此……

当日巡查返回途中,远远见一队人马在林中打猎,本互不相干,怎奈实不忍见那白貂命丧箭下,重现当年狱中惨象。遂出声长啸助其逃生,万料不到大宋竟有此等目无王法之徒,那开弓之人二话不说便向他射将过来。

当然后来的事实证明,此徒并非宋人,幸甚。

本来按照他的功夫底子躲避开问题不大,可紧要关头方看清对方居然全是辽人装扮,乍见之下不明来意,心里一惊,动作便是一慢,于是牵扯出了一段糊涂孽缘……

这种种繁杂本不欲让她知道,徒增烦扰罢了,岂料还是瞒不过。

缝制腰带所用的棉线中分明有掺杂物,究其色泽样貌触感,竟是极稀罕的白貂毛。

此物定然不是她能轻易得到的,却又定然是她费尽心思所加,这样不声不响定然是不欲让他知道且定然有不便言明的缘由。还能是为了什么?

兴平公主既然要查他陆子期,就有能耐事无巨细皆查个遍,自然包括一只小小的宠物。依其脾气秉性,会怎样做,不难推测。

怪不得那日相见时,她会反应如此激烈。原以为是打击过大伤心过度,再加上前段时日以来的确多有冷慢,终导致一场郁积于心的集中爆发。何曾想,她居然一个人默默承受下了那么多的重压。

情之一事有多磨人有多伤人,他陆子期,最清楚。

遥遥啊,你这个丫头……

外表性急如火,内里竟坚韧如斯。

你为我做这条腰带,是因为听了踏雪的故事后,希望被我所救的那只貂儿也能忠心护我是不是?你知道那貂儿落在耶律平手中凶多吉少,怕我得知后会难过是不是?

只是,你却曾一度想要离我而去,在没有给我任何解释机会之前。

幸好,一切还来得及。

‘君既无意,我便休’,如此决绝的七个字,每每回想,心痛亦心悸。

我是否有意,要由我来说,要由我来做,而不是由你去猜。

你是否能休,也不是由你来独自决定,而是要取决于我,你的夫君。

重新将腰带系好,陆子期的眸中似有璀璨闪过,吹熄灯,推门而出。

宋小花从来不是个有计划过日子的主儿,认为计划赶不上变化二十四小时之外的事情基本不做考虑。

不过,这段日子以来倒是一直在忙于施行一个计划——优生优育。

没吃过猪肉总见过猪跑步,没生过孩子好歹也曾听有经验的朋友们言传身教。

总结一下,重要的有两点:女性的最佳生育年龄最小应该在二十三到二十五岁左右,准备要宝宝之前夫妇二人需要提前大约半年的时间做各种准备工作,比如戒烟戒酒锻炼身体以便能够让最强壮的‘小蝌蚪’住进最温暖的‘新居’……

这第一条嘛,放在古代肯定是行不通了,哪个二十多岁的女人不是有好几个孩子满世界‘打酱油’的?但即便如此,现如今这十六岁半的单薄小身板如果要怀孕生子的话总觉得还是悬了点儿。按照这会儿的医疗条件,生孩子对女人而言可真是要了亲命的一件事儿,又不能打麻药动手术又没有剖腹产,可全都得凭自己的本事,万一气力不继或者哪哪没发育完全生着生着呜呼哀哉了咋整?所以,最好还是能再等个一两年,至少生理方面完全成熟了比较保险些。

至于第二条则很实在,陆子期和她都刚刚病了一场,两人虽然作息规律无不良嗜好也没啥辐射问题,但身子骨总还是弱了点儿,要好生调养一番才能达到最佳状态。

无论如何,她坚决不要将来生出一个体弱多病的残次品……

另外还有第三条,说不定这一年半载之内他们就要举家迁离此地随陆子期调任,到时候路途遥远旅途颠簸,她可不想挺着个大肚子或者带着个奶娃娃跋山涉水。

综上所述,要想优生优育首先要做的是,避孕。

在既没有‘毓婷’也没有‘杜蕾斯’的时代,想要做成这件事貌似很有些难度。

又不能直接跑去药店让大夫开那种药,伤身子不说,万一有个后遗症啥的今后想生也生不出来的话可就乌龙大了。而且,这个年头讲究的是多子多福,一个新婚燕尔的小媳妇居然不想给丈夫生娃娃,估计弄不好是要被沉塘浸猪笼的……再说了,此事万一让陆子期知道,他那张貌似淡定的脸上会出现什么样的表情,真是想想就忍不住要背后发凉。

万般无奈也只好暂且全凭着自己计算日子,尽量避开每个月最危险的那几天,但愿命中率不要那么高了。

宋小花记得曾经看到过一个古代的避孕方法,用鱼鳔也就是鱼泡泡来当做套套。只不过……恐怕要多试几条鱼才能找到合适的……

话说这么些天来,她每次去菜市场看到卖鱼的都会忍不住想入非非鼻血横流……

一边注意饮食起居的安排,一边使劲变着法儿勾搭陆子期,看着他那隐忍的小表情,真是有多少不忿都烟消云散了,这十余天来的小日子宋小花过得甚爽。

她当然不可能真的‘禁欲三月’,自己早已如饥似渴是断断等不了那么久的,况且,万一真的怕把陆子期给憋坏了,到时候,吃亏的还是她宋小花不是……

所以,首次那什么的大日子便被定在了不是危险期的大年三十晚上。介时,爆竹声声烟花漫天举国同庆全民欢腾,他和她,香汤沐浴鸳鸯戏水翻云覆雨水乳交融……

怀揣着这样不可告人的美好愿望,宋小花进入了梦乡。还有五天就过年了,先发个春梦实践一下……

梦中尚未现旖旎,脸上却忽觉似有东西在轻轻拂动,痒痒的。将眼睛睁开一条缝,对上一双漆黑的眸子,咧嘴一笑含糊喃喃:“冬青冬青入梦来,哦也……”随即换了个姿势,继续睡。

陆子期哭笑不得地看着床上这个蜷成小虾米甜甜酣睡的人,压下挫败的情绪,再接再厉。

脱衣上床,将那娇柔身躯牢牢锁定在怀中,手指轻轻掠开颊边的碎发,陆子期将一个吻落在光洁的额头,两个吻落在紧阖的眼帘。

终于觉得有些不对劲,宋小花闪着朦胧的睡眼:“你干嘛?”

“你说呢?”陆子期低低的声音带着某种魅惑的磁力。

宋小花眨啊眨啊,忽地闷笑:“你调戏我?”

“夫妻之间,谈何调戏?”

“那就是……调情?”

陆子期没心思跟她讨论这样无聊的问题,又是一个吻落在了秀气的鼻尖:“随便吧!”

向来是主动出击的宋小花陡然面对这样的陆子期还真是有点发懵,脑子一空,完全下意识伸臂搂住他的腰,把脸贴在他的胸膛,感受了一下隔着薄薄中衣所透出的昂然气息,突然有所觉,将他一推:“凌儿呢?”

此时此刻,两人中间几乎没有任何多余的空隙,那个摆在中间的‘小电灯泡’不翼而飞了……

“我把凌儿抱去他自己的房间了。”在‘自己’两个字上加重了读音,陆子期隐约有咬牙切齿之嫌。

“啊?这怎么行呢?那屋子里没有火盆,炕也是冷的,他……”

陆子期又是感动又是无奈:“遥遥,你莫不是在怀疑我虐待自己的亲生儿子么?”

“嗯……你应该不会。”

“什么叫应该……算了算了。”

陆子期的挫败感又涌了上来,认为坚决不能再与宋小花就不相干的问题缠杂不清,要直接进入正题才是正道,遂凝眸沉声:“遥遥,我要你成为我的妻子,真正的妻子,就在今晚。”

宋小花脱口而出:“不行!”

“你说什么?!”陆子期的声音开始发沉,阴冷阴冷的。

“我……我……”宋小花一哆嗦,身子不由得便僵硬了几分。

“不行么?”陆子期的声音转眼又变得柔和:“真的,不行么……”

又一个吻,印在她半开的唇上,舌尖探入撬开贝齿,一番纠缠将所有的回答融为了轻飘飘的一叹。

在圈圈叉叉的世界里,计划是永远赶不上变化的,让计划都他爷爷的见鬼去吧,老娘拼了!

宋小花猛然像是打了鸡血一般,探手环住他的背脊,化被动为主动。那样深切而热烈的回应让陆子期微微一怔,旋即笑纹荡漾。这丫头,又搞不清状况了。

托起她的后脑,吮吸着口中的香甜,温柔且霸道。

欺身而上,同时手指轻巧挑开最后一道防线,让那莹白中带着粉色的躯体陈于眼前。

宋小花的脑袋中一片轰鸣,呼吸几乎都快要停止。

事实证明,当理论派碰到实践派时,只有丢盔弃甲缴械投降的份儿。之前看过的那些影像书籍的资料通通都用不上,曾经无数次YY到时候该当如何反应也全部宣告无效。眼下,她就只能像个纯洁无辜且最没用的小白兔一样,在那个经验丰富的家伙的撩拨中任其揉捏,搓圆搓扁……

陆子期褪下自己的中衣,含笑看着她的紧张:“害怕么?”

宋小花点点头,又赶紧摇摇头:“冬青,你的眼睛里,有两个小人儿。”

“依你看,那两个小人儿,美不美?”

“美!美得一塌糊涂!”抬手虚虚触碰他的眼睫,宋小花喃喃:“因为那两个,都是我。”

“你的用词啊……”轻轻含住她小巧的耳垂,陆子期低语:“不要怕,我永不会让你受伤。”

“嗯……”宋小花的声音已经开始发抖,肌肤颤栗:“我相信你的实战经验。”

不禁一呆,陆子期转瞬轻笑:“好,那么,实战要开始喽!”

预期中的痛楚只有短短一下,短得几乎可以忽略,下一秒,便被没顶的快感所掩盖。

冬青冬青,你与我,终成一体,永不分离……

“遥遥,答应我,从今以后无论什么事都不能自己忍着,是好是坏,我们一起承担。”

“冬青,你爱不爱我?”

“风疾雨大,我也定会护你周全。”

“你爱不爱我?”

“另外,这个家虽然是你主内,但夫妻之间的事,要由我说了算。”

“爱不爱我?!”

“明天早上吃什么呢?”

“……”

宋小花气得一口咬在了陆子期左肩已经痊愈的箭伤,感觉到他吃痛一缩,心中又大为不忍。支起绵软的身子,看着那麦色肌肤在昏黄灯光下依然清晰可见的细碎疤痕,一阵酸涩。垂下头,一道一道吻过:“冬青,虽然男人打仗的时候的确很帅,但是,我宁愿你永远都不要再有那样的帅气了。”

她柔软双唇所带来的酥麻感直抵四肢百骸,长长的青丝拂过时,仿佛燎原的星火:“你放心,再也不会了……”下腹的炙热让陆子期话语的最后带上了轻颤和沙哑,深吸一口气:“遥遥……你要是继续这样的话,我就……”

“对了!”宋小花却完全无视他的挣扎,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一本正经歪头问道:“你那天泡药浴的时候,有没有和元昊发生什么?”

“……啊?”

“你那时候一丝不挂,身材长相又如此正点,他难免见色起意对你有了非分之想,然后与你行了苟且之事……”

“苟且……之事?!……我与……他?!”

陆子期险些一口气憋死当场,脸绿了眼睛红了,浆染坊又开工了。

一个翻身,再次将那口无遮拦的人压在身下,一字一句全是从牙缝里往外冒:“你居然认为,我有断袖之癖龙阳之好?”

极其无辜地眨着眼睛,宋小花瘪了瘪小嘴:“因为你都不说你爱我……”

“……我就让你知道我是不是喜好男男之色!”

本顾念着是初夜,她又生得娇小瘦弱,怕要得多了会弄伤了她。不过现在看来是多虑了,这丫头的体力精神明显都还旺盛的很。那何必既压抑了自己,又喂不饱她呢?

轻车熟路的撩拨,狂风暴雨的劫掠。一番云雨后,宋小花汗水涔涔,喘息连连。

“行行行,你牛你厉害,你就算是BL,那也只可能是万年总攻,行了吧?”

一挑眉,陆子期道:“我听不懂!”

一声愉悦的轻呼忍不住溢出嘴边,又喘了数下,宋小花伸臂搂住他的脖颈,看着他的容颜:“我的男人功夫一流,是爷们儿,纯的!这样说,你听懂了么?”

陆子期的唇角上挑,带了些许莫名的邪气,手指一点一点向下,及至随着动作再次绷紧的平坦小腹:“这件事,让你提前两个月零十二天确定,你高不高兴?”

宋小花玩命点头:“高兴,我高兴得都快要死了!”

手指继续向下,陆子期又问:“那么,晚了整整十八天确定,你后不后悔?”

“后……后悔……”宋小花的声音已经开始不能连贯,身体做好了准备。

手指却恰在这个关头停住,收回,陆子期满足地叹了口气,翻转了身子平躺好:“歇息吧!”

“……”

宋小花想要飙泪,谁说女人心眼小的,男人的心眼明明更小!她不就提了一下‘元昊’这两个字,至于关键时刻这么不厚道吗?

“冬青……”摸着陆子期虽瘦削却健壮的胸膛,她眼泪汪汪软语相求:“你别啊……”

“嗯?别什么?”

宋小花咬咬牙:“人家还想要嘛!”

陆子期僵了僵:“我这是为你好……”

“不不不,对我坏一点吧!”

陆子期似笑非笑:“我怕会弄伤你。”

宋小花表情坚定:“不怕不怕,你如果真的是纯爷们儿,那就做‘一夜七次郎’吧!”

陆子期呆了一会儿才明白过来自己的目标是什么,顿时满头黑线:“遥遥你……”

“难道,你不够纯粹?”

“……这可是你逼我的!”

待到高潮,意乱情迷,陆子期方轻叹着喘息:“我爱你这个古灵精怪的坏丫头。”

雄鸡打鸣东方泛白,床上两个死鱼一样的人终于有一个先动了。

宋小花以手撑头,看着陆子期的睡颜,回想昨晚的种种行径,脸上浮现了淫荡的笑容。

虽然没有七次,不过,也差不多了……果然不愧是她的男人,狼性十足!哦吼吼……

‘嘭’一声响,冷风嗖嗖。打断了宋小花血脉喷张的YY,也打断了陆子期的美梦。两人同时一惊坐起,棉被滑下,露出‘坦陈相对’的上半身……

“爹爹,娘亲,凌儿睡醒了见不到你们……”

陆凌迷迷糊糊地揉着眼睛仅着贴身小衣站在门口,宋无缺的嘴巴里叼着他的外套鞋袜跟在一旁。

“爹爹,娘亲,你们不冷么?”陆凌的眼睛陡然睁大,瞪着未着寸缕的父母,表达着最最单纯的关心。

宋小花这才反应过来,忙不迭抓起被子盖住自己,顺便踢了正处在‘石化’状态中的陆子期一脚:“还不快帮凌儿把衣服穿上,小心冻坏了!”

陆子期满面赤红,胡乱拿了一件长衫勉强遮挡。下床时,那若隐若现的线条又让宋小花喷了一把血。

‘下次,一定要栓门。’这是陆子期的想法。

‘我的男人真是极品尤物。’这是宋小花的想法。

‘爹爹和娘亲的身体好棒,一点儿都不怕冷。’这是陆凌的想法。

‘……’这是宋无缺的想法。 vWG7ogRhlx+EL6HbMdhj5NCak5ugWEIItSK5docWjPT7cB94+A1sQws/fvwXc1l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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