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小花觉得自己一定是在做梦,一个很长很长总也醒不过来的噩梦。
在梦中,有一个衙役飞马在路边找到她,说是刚刚接到邻县的快报,她的家里出事了。马蹄飞扬起的尘土砸在脸上,钝钝的疼。
将陆凌和宋无缺托付给张婶,老成持重的张县尉调了一辆马车陪她一起上路。秋风凌冽刮在身上,尖锐的疼。
走了很多天,来到一处宅子,院子里站着很多人,堂屋停放着四口棺材,两大两小。入目所及皆是惨然的白,刺骨的疼。
不停地有人来跟她说话,明明听见了,却又偏偏像是什么都听不懂,也不知道是如何应答的。
在眼前晃来晃去的那么多陌生脸孔上,只能看到一种表情,悲戚。
于是被感染,于是也跟着难过起来,几欲窒息。
这是梦啊,这是假的啊,可为什么那些感觉那些情绪会是如此的真实?
在梦中,除了张县尉之外,还有一个人陪着她,穿蓝衣服的妖孽帅哥。
他是什么时候冒出来的呢?不记得了,好像从开始就一直在。他为什么会在呢?不知道,反正在梦里是没有逻辑的……
后来,好像参加了一个葬礼。吹吹打打的很吵,有人唱着从来没有听过的曲子,曲调苍凉,让人的心都忍不住揪成了一团。还有漫天飘洒的纸钱,飘啊飘啊,无穷无尽。飘着飘着,飘成了雪花,从灰蒙蒙的天上,一团一团倾泻而下。
一出殡就下雪,难道艳阳高照就不埋死人了吗?
觉得这个想法很有意思,咧了咧嘴想把自己给笑醒,可还是醒不过来。
究竟什么时候才能醒啊?这个梦都已经做了整整十天了,她不要再继续做下去,因为梦里,没有陆子期,没有她的冬青……
再后来,终于安静了,陌生的脸孔也都不见了,原本拥挤的宅院一下子空荡起来,连轻轻的脚步声都能震得耳膜嗡嗡作响。
索性老老实实坐着不动,在一间屋子里,不大,很干净。床头整整齐齐摆放着半新的棉被,梳妆台上放着木梳和胭脂盒,还有半幅没有完成的刺绣,好像房间的主人日日住在这儿从未曾离开。
这间屋子她没有来过,但为何会觉得如此熟悉?简单的陈设,淡淡的香味,仿若早已印在她的生命里,不可分割。
好奇怪的感觉,好奇怪的梦……
头脑昏昏沉沉的,定然是睡得太久的缘故。这么一直睡下去也不是个事儿,该不会是像那种恐怖电影里的情节,掉进什么恶魔的梦魇里,爬不出来了吧?
咬咬牙,使劲在胳膊上拧了两把。我靠,真疼啊!可还是没用……
“你在做什么?”
眼睛被疼出来的泪水所模糊,只能隐约看到一片蓝色。衣袖被人撸起,动作急迫而轻柔:“看着我!”声音低沉,带着强自压抑的怒气。
努力地眨眨眼:“我在看你啊!就是看不大清楚……”
那人长长地叹口气:“你何苦这样折磨自己,是想让他们走也走得不安心吗?”
“他们?谁?走?去哪儿?”
周围静默了一会儿,胳膊被人拉着,身不由己便被拖了走,一路跌跌撞撞。
不知走了多久,眼前只剩了白茫茫的一片。在这片白色里,有四个小黑点正静静地矗立着。
“他们是你的哥哥、你的嫂嫂、你的两个小侄子!他们死了,去地府转世投胎了!你这个样子,是不是存心想要让他们放不下,只能留在这里做孤魂野鬼?!”
“死了?……好好的人,怎么会死呢?……”伸手接过柳絮一般的雪花,呵呵笑着:“所以我就说这是个梦嘛!只有在梦里,才会有这样漂亮这样干净的雪……我们那儿的冬天很少会下雪,就算下了,也是落在地上便立即融化,其实跟下雨也没多少区别。记得有一次,我死活闹着要看雪,看真正的雪。爸爸妈妈缠不过我,只好带我去了哈尔滨,那里的雪景好美,跟现在的一模一样……那一年,我十二岁……”
“你……究竟在说些什么胡话?”
“跟你说一个秘密吧,我谁都没告诉过,就连冬青都不知道呢!本来应该第一个告诉他的……不过反正是在梦里,没关系……”踮起脚,故作神秘地凑近那人耳边:“我不是这个时代的人,我来自一千多年以后的上海,是睡着觉糊里糊涂穿越来的!真正的宋小花早就病死了,比她的那几个亲人早死了好几个月呢……这下好了,终于可以一家团聚了……”
肩头被一双大手紧紧握住,手指像是要嵌入血肉捏碎骨头:“你给我快点醒过来!听到没有!”
“我也想醒啊……这场梦做了好久,不止十天,都快四个月了……可我就是醒不了,怎么样都醒不了,怎么办啊……”
“逃避有用吗?他们都死了,都被辽国人杀死了,和那一村的百姓一起死在辽人的刀下,再也活不过来了!全家就只有你还活着,你要带着他们未尽的人生好好活下去,而不是在这里,在他们的坟前自怨自艾自暴自弃!”
“你是在拍戏吗?!什么叫做被辽人杀死?”脑子里忽然有什么东西炸了开来,只想尖叫只想咆哮:“屠杀?你以为是鬼子进村!我们现在那么强盛,早已不是几十前任人欺凌的时候了,谁还敢跑到我们的地盘上来撒野?活腻了吗?就不怕我们直接派兵灭了丫的?”
“灭?”有让人齿冷的笑传入耳朵里:“自太祖建国以来,宋廷的军队何时强大过?连自己的百姓都无暇顾及都保护不了,还妄想灭辽,嗬!”
“太祖……原来是宋太祖的‘建国大业’……这不是梦,我再也回不去了,又成了孤孤单单的一个人……”
抓起一只几乎弄断了自己胳膊的手,发泄般狠命咬了下去,有温热的液体流入口中,渐渐平息了脑袋里的轰鸣心头的混乱,抬眼,对上一双在皑皑白雪映照下仿若琥珀般的眸子:“元昊……”
“你,终于看清我了。”
声音还是那样的清朗,只是带了丝丝的暗哑。神情也还是那样的洒脱,只是多了掩盖不住的疲惫。
雪花又开始翩翩飘落,覆在手背上那个不停有殷红渗出的齿痕,旋即,被滚烫的泪珠所融化。
“本来我以为,失去的重新都回来了。没有了父母,可是有兄嫂有侄儿,有真心对我疼爱我的家人,亲人。这样就够了,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呢?我甚至还感谢了老天,谢谢他在这儿给了我两个家,两个虽然平凡普通,却同样那么温暖的家。可是……没有了,一下子,什么都没有了……”
“不会的,你……还有夫家。”
“夫……”宋小花吸吸鼻子,擦掉眼泪,扬脸看着元昊那平静的面容:“你试没试过,已经很努力地对一个人好,全心全意对他,但,他的心里就是没有你的存在。不,或许有,或许有一点点,只有一点点……”
元昊眸底一漾,微微一叹:“我……试过,只是,连那一点点都不知道有没有。”
宋小花一向认为,人这种动物,其实是非常无耻的,最爱干的事情就是把自己的快乐建立在别人的痛苦上。比如说像现在,她虽然与快乐还有着十万八千里的距离,但不能否认,当听到元昊比自己还要更加凄惨的时候,如压了千钧大石的心确实松了那么一点点……
“你也有过这样的感觉么?”
“有。”
“那你后来是怎么……”
“没有后来,因为,刚刚开始。”
元昊眼睛里的琥珀像是在跃动,被宋小花抓着的那只手不再冰凉,而是渐渐有了某种炙热感:“你,愿不愿意……”
话未完,马声起。
一匹枣红色的骏马踏雪而来,细碎的冰雪在马蹄的四周升腾成雾,包裹着策马者的身影。
宋小花的泪水再度泛起,模糊了天地,却,单单模糊不了那张越来越近的容颜。
布满了血丝的双眼,胡须凌乱的下颌,憔悴不堪的面容,急切如火的气息。
半个月没有相见,整整十天未入梦来。冬青冬青,你为什么变了个模样。
宋小花张了张嘴,说不出话,想要迎上前去,迈不动步伐。就只能这样不语不动看着他一跃下马,解下麾裘,抖落雪花,将她紧紧裹住。
“我来了。”陆子期只说了轻轻的三个字,沙哑几不成人声,但仿若有着奇特的力量,让人再也不会害怕彷徨。
“你来了……”宋小花痴痴地凝视着那对依旧黑亮深邃的眸子,原本直达骨髓的寒冷一点一点消散开来,从眼中汹涌而出:“你怎么才来呀?他们都死了你知不知道?全部都死了你知不知道?就只剩下我一个人了你知不知道?……”
任凭那双拳头在自己的胸膛拼命捶打,陆子期尽量轻柔了如被烈焰焚烧的嗓音:“我知道,我都知道,对不起我来晚了。遥遥,你不会是一个人,你还有我,还有凌儿。”
“你骗我!你们一家三口的世界我永远都进不去是不是?无论我做什么你永远都看不见是不是?不管我怎么做你永远都不会爱上我了是不是?只要你说是,当着我逝去亲人的面儿,我保证不再与你纠缠。勉强施舍来的感情,只靠责任维系的感情,我不会要!你放心,就算是独自一人,我也一定能活下去……”深吸一口气,宋小花止住了濒临崩溃的哭闹,字字清晰:“君既无意,我便休!”
“遥遥!”陆子期不可置信地看着这张满是被风雪吹干了泪痕的小脸,那上面的决绝让数日来不眠不休在冰天雪地里狂奔的疲惫,霎那被心口尖锐的疼痛所取代:“你在说些什么,我怎么可能……”
剩下的话没有说出口,因为面前的人正在软软地倒下去。
揽着她的腰,将单薄的身子拥住,陆子期诧然看向右手尚举在空中的元昊。
“她这些天几乎没有好好休息过,太累了。一切,等睡一觉醒来之后再说吧!”
面对着他无懈可击的淡然,陆子期亦压下了所有的情绪,不动声色点头致意:“遇到张县尉,他把大概的经过都跟我说了。多谢元兄这段时日以来对内人的照拂,陆某此刻不便施礼,且待我先将内人送回家去安顿,再对元兄正式致谢。”
“在下只是行想行之事,不担任何情分。陆兄携嫂夫人先请,在下随后便到。”
风大雪急,两道马蹄印将之前的四行脚印踏碎,踪迹难辨。
垂眼看了看手背上已然凝住的血痕,元昊上挑的眼角微微一弯,旋即恢复凌厉。
一声轻笑在灰蒙蒙的天地间响起,久久不散。
一株尚未成形的小树在疾风骤雪中颓然折断,发出轻轻的‘噼啪’声,元昊停下脚步,看了一眼,神情中有着若有似无的恍惚。
这株树就像是那日她所倚靠着的,稚嫩而细弱,只适宜在和煦的阳光下欢快生长,恰如她这个人,经不起风雨,也,不应该经受风雨。
还记得当看见她把头埋在膝间,将瘦小的身子蜷成一团时心脏的抽搐感;还记得当看见她头抬起,眼中的空洞脸上的茫然时气息的凝滞感。短短几日,她为何会有如此大的转变,难道,是因为耶律平?
来不及细想,便听那衙役说出的惊人消息,她毫无反应的麻木,让人心慌。
毫不犹豫走上前去,自称是陆子期的至交好友,此次远道前来拜访却恰闻嫂夫人家中突起变故,既然陆子期有事外出暂无法赶到,便该当义不容辞代其照料一二。
衙役见他坦荡有礼不似欺诈之徒,且这种时候有个与知县关系密切之人来拿主意自是再好不过,于是邀他一起前往找最是持重的张县尉商议此事。
接下来,便是匆匆议定立即派人去州府通知陆子期让他直接赶赴邻县,同时安顿好家中诸事准备路上一应用具,又调来了马车和马匹片刻未曾耽误便即时启程。
途中多是险峻山道,因为要赶路而舍了官道取小径,颠簸不堪且风餐露宿。深秋的天气已很是寒冷,加之山林中时常刮起的凛冽大风,即便是惯于在外奔波之人亦觉有些难捱,何况是她?
然而,从始至终未曾听她抱怨一句。
事实上,她就仿若失了魂丢了魄,只知木然听从摆布,叫她吃就吃、叫她喝就喝、叫她睡就睡,一个口令一个动作,否则,就默默垂首坐着,没有了半分灵性,甚至不似一个活生生的人。
这种状态,一直保持到了葬礼结束。
本以为见到故去家人的遗容时会有所爆发,但她只是一个棺材一个棺材细细看过来,不哭不闹也不言语。
下葬时,族里的亲戚无不嚎啕,唯有她,还是那样静静的,用一双大眼睛看着这一切,又像是,什么也没有看见。
所有人都说,她这是打击过度,悲伤过甚了。倘若不及早发泄出来,则很有可能会郁结于心,伤及肺腑。
很多人轮流陪着她,想尽办法为她开解,什么话都说过了,大夫也请来了,她却依然无动于衷。
这样的她,让他心痛。
对,是心痛。
此生第一次有这种感觉,为了一个女子。
初相见时,觉得她与众不同,很是有趣,便忍不住想与她说说话,权当是寂寞旅途中的一个调味品一个小插曲。
再相见时,方觉出她的可爱与美丽,竟生了想要把她留在身边的心思。然而终是不愿勉强于她,既然心有所属,又何必徒惹神伤?
本以为对她只是一时的兴起,本以为能潇洒转身离去,但,到了此时此刻,才知竟已种下了情根。
何时种下的,不知。
种下了又当如何,亦不知。
对她的浑浑噩噩自伤自残终于忍无可忍,拉着她到了亲人的坟前,用最激烈的言语将之喊醒。
她看见了他,整整十天,他终于在她的瞳仁里看见了自己的影子。
那一刻,且悲且喜。
她说了很多话,莫名其妙的话,不过那些都不重要,无论她从哪儿来,无论她是谁,他都要她。
宋朝的平民如何,嫁为人妇又如何,与他何干?
到了嘴边的话却被打断,看着出现的不是时候的陆子期,他忽然很想给上一剑。看着她脸上的那种表情,他又忽然像是给了自己一剑。待到听了她说的那番话,他的剑立即便消失了。
在绝望与希望之间徘徊挣扎,这,便是‘情’的滋味么……
陆子期,你若不能护她周全便是不配再拥有她的时候。现在,你伤了她的心。
元昊再回到宅院已是日落时分,天地间依然灰蒙一片,成片的雪花扑簌簌落下,带着某种吞噬一切的肃杀。
房门轻响,陆子期推门而出,身披着那件麾裘。
“你来了。”
“你要走。”
两句话同时响起,皆非疑问。
“要去此地的县衙一趟。”
“拿到了调兵的令符?”
陆子期眉梢一挑:“正是。”
元昊悠然一笑:“想凭一己之力讨还血债?”
“并非陆某一人。”
“靠着那些个老弱病残?”
“只要是我大宋军中儿郎,就有卫疆土保百姓之责,即便只剩一口气,也绝无退缩半步之理!”
“只可惜,不是人人都像陆兄你这么想的。所谓的大宋军中儿郎,多数只是蝇蝇苟且之辈,只图吃份粮饷,过得一日是一日。至于一方父母官,更是只求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保得头上的乌纱帽最为重要。明明是个三百人小队,硬是上报成千人铁骑。明明龟缩城内眼睁睁看着百姓惨遭屠戮,却偏偏报称奋勇抗敌血战卫国。说不定,还能弄个褒扬,捞个升迁。可怜那一村的百姓,就算是到了阎王殿也无从喊冤,谁让他们有这样的军队,谁让他们是,大宋的子民呢?”
说到最后一句时,元昊似笑非笑眉眼弯弯,语气里带着几分戏谑,似乎只是心有所怨之下所产生的愤懑。
陆子期神色一凛,肃然而言:“无论哪朝哪代,都必然会有贪赃枉法玩忽职守的无能之辈害群之马,然则,我大宋对此从不姑息,只要证据确凿,定当严惩不贷!军中将士铁血豪情以血肉之躯筑我大宋边防,但有贼人入侵,哪怕追击几千里亦要令其血债血偿!我大宋百姓个个忠君爱国,绝不会对家国心生叛念,即便到了阎王那里,也只会立誓化为厉鬼去取那胆敢犯我国土杀我臣民之徒的首级!”
语声甫落,忽自那高高的枝头掉下几捧碎雪,砸在两人之间,转瞬,又被飞扬的大雪所掩埋。
元昊垂目看着那几个迅速消失不见的坑洼,掸了掸肩上积起的白堆:“但愿,果真如陆兄你所言才好。”
陆子期顿了一顿,揖手躬身。
元昊略侧了身子避过:“在下说了,行想行之事,无关人情,不担谢意。”
陆子期却坚持将大礼行完:“陆某非只为内人一事,陆某为的是那死于屠刀下的数十百姓。多谢元兄将敌之实情相告!”
“陆兄就不怕在下是故意提供虚假情报误导,让你们去送死?”
站直身子,陆子期话语朗朗:“元兄磊落之人,必不会行这卑劣之事。明刀明枪堂堂正正分出来的,才叫输赢。”
眉眼斜飞,元昊抚掌大笑:“说得好!陆兄你既然这么说了,那么在下若是藏私的话反倒有不够光明正大之嫌。”自怀中取出一卷羊皮:“这是方圆百里的地图,以朱砂笔标注的地方,就是那一小族辽人这几日的暂居之地。希望能对陆兄此行有所帮助。”
陆子期探手接过,并未展开,抱拳一礼便欲转身离去。
元昊默然看着他走到大门边,方轻轻出声道:“今年的雪来得太早,怕是这般汹汹之势维持不了两天了。”
陆子期点点头,迈前一步,犹豫了一下终是再度转身面对:“陆某有一事不明,还望元兄指点。”
元昊像是早已料到他必有此问,负手而笑:“陆兄但说无妨。”
“元兄为何会对这事如此上心?毕竟,为我大宋百姓讨还血债,与元兄并无关系。”
“还是那句话,行想行之事罢了。在下也恰好有一事想要请教。”
“元兄请讲。”
“陆兄既然已经知道我的身份,就当真不疑我分毫?”
陆子期洒然一笑:“元兄是何身份?我只知,元兄与我相谈甚欢且有赠画之谊,乃是个胸怀坦荡之人。辽人入我国境烧杀抢掠丧心病狂,与禽兽无异,但凡心有热血者,皆无法坐视,况元兄乎?”
元昊入鬓的长眉一扬:“陆兄真是个妙人,将自己所问之事回答得这般无懈可击,倒让在下汗颜了。”
两人相视大笑,震得满树积雪铺了一地,落了一身。
陆子期再度揖手:“时间紧迫,陆某先行告辞,待凯旋之日再与元兄大醉三场!”一顿,又道:“内人,烦请继续照拂。”沙哑的声音中不由自主便带了几分柔和,几分牵挂,几分不舍。
元昊肃然还礼:“陆兄这样信我,我必不负所托。”晃晃身子,抖落一片银色碎屑,再度开口时,竟有了些许恶作剧的玩笑神情:“陆兄千万莫要再对在下心怀感激,因为说起来,在下其实是在还债。陆兄的那绝世孤本被在下一个不小心,搞丢了。”
“……”
陆子期既无语又无奈,只得默默跨出门去。
翻身上了坐骑,最后再望了那门窗紧闭的房间一眼,遂,策马扬鞭。
小院内又恢复了寂静,元昊伸手接过一片晶莹剔透的雪花,握拳,再摊开,只余一滴清水。
陆子期,你如此待我,是不是为了不让我有任何可乘之机?
你以命相托这般信我,我又怎能再对你的妻子有非分之想?
你知我懂我,所以便用此招困我。
我知你懂你,所以真的很想……给你一剑……
两日后,雪停天晴,你带着一队老弱残兵是否能在此前赶至那处绝壁山谷,又是否能抵得住以逸待劳如狼似虎的辽人反击?
我之所以对那群辽人的行迹如此上心,是为了要将之赶尽杀绝。
你说得对,宋朝的百姓是死是活与我无关,但,她的事却与我有关,我只为她一个人讨还血债。
而这一点,你想必亦明了。
没想到的是,你居然能带来调兵的令符。更没想到的是,你居然要亲自带兵杀敌。
这样一来,我的人手就没有再参与的必要,万一此事泄漏,会引来麻烦。
毕竟我方与辽国,是盟友。
我将实情相告,给你地图,也许的确能帮得到你,但也许,会将你推进死路。
刀枪无眼,你一个从未曾上阵杀敌的文官,是否能够得胜,又是否能够,全身而退?
倘若不能,那么她……
低头看着已埋至脚踝的深雪,元昊暗自苦笑。
陆子期啊陆子期,我真是不知,是希望你活着回来,还是希望你干脆,埋骨沙场。
不知道是元昊下手太狠还是那十余天的浑浑噩噩的确太过伤身子,宋小花这一觉足足睡了两日两夜方才醒转,还没完全弄明白状况便紧接着头痛欲裂浑身无力的发起烧来,这一烧,又是整整三天。
期间,有不少同族的女眷前来看望照料,见她虽然病得厉害,可人却不再像之前那样糊涂,担忧之余也都放下了心中大石。
一家五口,已经一下子走了四个,若仅存于世的再有个三长两短,该当如何是好。
宋家也算是当地不大不小的一个家族,百余年的经营,子孙众多,士农工商皆有涉及。宋小花的家里祖祖辈辈务农,及至这一代终于挣下了一份还过得去的产业。将田地转包给附近的贫农佃户收取租金,不是大富大贵倒也衣食无忧。
此次的大劫,却正是因为农忙过后,去一个村子里收取这一季的款项,因了天气不错,便索性一家子一起出行,权当是秋游。到了租户那里,又架不住盛情相邀,于是小住了几日。万没料到,竟会遇上一股前来抢掠狂性大发的辽人,一夜之间,全村上下数十口几乎被屠戮殆尽。
其中,就包括了宋小花的所有至亲。
从那些来看望自己的人们眼中,可以看到一个字:命。
可不就是命么,好端端的谁能想得到呢?
不过是暂住几日,谁能想得到居然恰好碰上这场突如其来的祸事呢?
宋辽两国的边境太平了这么些年,谁能想到忽然窜出这帮胆大妄为又凶残至极的辽人呢?
此地明明驻有厢军数千,谁能想得到在关键时刻竟然会龟缩不出任百姓在铁蹄屠刀下哀嚎丧命呢?
所以,万般皆是命,半点不由人。
宋小花在面对这些陌生的亲戚时,基本上只听不说,偶尔轻轻应上一声,淡淡笑上一笑。
顾念体谅她丧亲之痛又大病未愈,人们也并不与她计较,反倒越加怜惜。一边奉上好言好语好吃好喝,一边拣族里好玩的有趣的偶尔掺杂一些她家过去的事儿絮絮说来。
有了这样细致贴心而妥当的照料,再加上自己的积极配合努力振作,宋小花的精神和身体很快便好转起来。
待到终于可以下床,已是第八日的正午。
风雪早已停歇,天地间的灰蒙尽散,初冬的暖阳高照,白色在悄悄溶解,屋檐的冰锥正滴下串串水珠。
推开门,寒风倒灌,宋小花连忙紧了紧厚厚的长棉衣。
院中积雪已扫净,地面仍然潮湿,在这片空荡寂寥中,静静站着一袭蓝衫。
俊逸的面容有几分清减,照旧弯了眉眼冲着她笑。
“元昊……”
轻轻唤出这个名字,宋小花的声音中不由得便带了些许哽咽。
八天没有见到眼前的这个人,也,没有见到他。
听那些女眷们说,元昊一直住在旁边的厢房里,多亏了他开的方子配的食谱,她才能好得如此快。只是为了避嫌,不便入屋相见。讲到这位宋家姑爷的挚友,人人都是赞不绝口的,温和谦让识大体有主见,毫不吝惜溢美之词。
至于陆子期,她的丈夫,则从未听人提及过。
也许,早已经走了吧?在她说出那样决绝的话之后……
是不是终觉解脱?会不会有一丝的不舍?
强迫自己不去想这些没有答案的问题,但那种蔓延四肢百骸的钝痛却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她,终于只剩一个人了……
鼻子很酸眼睛很涩,可迟迟没有湿润,似乎所有的泪水在那日之后已经全部流干。
宋小花对元昊笑了笑:“陪我去祭拜一下我的家人吧!”
“好。”
点上香烛,摆上供品,宋小花用手指轻轻抚过冰冷墓碑上那四个既陌生又熟悉的名字。
“哥哥,嫂嫂,大柱子,小柱子,虽然我只见过你们留在这世上的最后一面,但我的血管里流着和你们一样的血。既然我来到了这儿,成为了这具躯体的主人,那我就是宋小花,你们的亲人。之前我的确有一种不真实感,常常觉得这只是一个梦,或者只是贼老天跟我玩的一场游戏。说不定一觉醒来,我就又穿了回去,回到了那个生我养我的地方,过着我驾轻就熟的日子。可今后不会了,我要踏踏实实继续现在的生活,带着血脉中的那份亲情。不论你们是转世投胎还是去了天国,请放心,咱们家,还有我。”
雪未融尽,寒风依旧,缟素的身影在新坟前喃喃自语,看上去是如此的脆弱易折,仿若那株冰雪中的幼树。
元昊在十步开外的枯树下默然而立,望着半晌不动一下的宋小花。
多想将她紧紧拥入怀中,多想为她挡去所有的伤害,多想让她永远成为自己护翼之下的一朵娇嫩花朵……
然而,不能这么做。
因为,有陆子期,该死的陆子期。
你到底,死了没有。八天了,为何杳无音信……
良久,宋小花缓缓站起,活动了一下麻木的双腿,转身,面对一直未曾移开过目光的元昊,微微一笑:“我们回去吧!”
元昊不敢置信地眨了眨眼,她竟笑了,她又恢复原先的活泼开朗了吗?好像不是,好像,多了一些什么……
看着她走过来,心中的一股冲动再难抑制,迎上两步,停住,阳光有点儿刺眼,手背上早已愈合的伤口在隐隐作痛。暗暗自嘲,他何时变成了一个畏首畏尾之徒?就像,耶律平曾经说过的那样……
“还记得我那天有一句话没有说完么?”
“啊?哪天?”
“没关系,我可以再说一遍。你愿不愿意……”
元昊真是忍不住要问问老天爷,他到底做了什么遭天谴的事情,要这样一次次将他的话打断?
远处响起的喧闹,锣鼓震天,在这片旷野之地听得分外真亮。
宋小花并不甚在意地随口问了一句:“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元昊却苦笑连连,无奈答道:“应该是打了胜仗。”
“打仗?”
“陆子期带兵追击那伙血洗村庄的辽人,想必,成功了。”
“啊?”
因为不想让病中的宋小花担心,所以大家都选择了在她面前绝口不提她夫君出征之事。因为她从来没有问过自己的夫君到哪儿去了,所以大家都认定她必然是知道此事的。于是乎,便造成了现如今乍闻之下晴天霹雳五雷轰顶的效果,险些又因为刺激过度而陷入痴傻状态。
呆愣了一会儿,宋小花忽然在原地一蹦三丈高,揪住元昊就是一顿咆哮:“他一个文官为什么会带兵?他一个知县为什么去打仗?他又不是这里的官儿为什么要让他来管这档子事?辽人那帮畜生比小鬼子还他娘的不是东西还他娘的残忍变态,万一打不过怎么办万一受伤怎么办万一……怎么办?啊?!”
吼完,一眼瞥到不远处正有一小撮人欢天喜地往一个方向跑,便二话不说拔腿跟着就冲。
元昊怔然半晌,方垂首理了理被弄皱了的衣襟,白皙而修长的手指在那尚残有体温的地方停顿片刻,似是在回味什么。
刚才,她是在骂粗话?倒也别有一番韵味……
旋即,摇头轻笑,负手身后,阔步迈出。
宋小花起先还是比较斯文的提着裙摆,后来索性学起金镶玉孙二娘把那碍事的玩意儿往腰间一塞,开始撒丫子狂奔,颇有几分末路狂花之势。
被她超过的人们只觉小风一吹白影一闪,便有个疑似人形呼啸而过。那呼啸之声,其实是某个气喘如牛之人的拉风箱式呼吸大法……
冬青冬青,你可千万要胳膊腿儿齐全毫发无伤的回来,你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我必不会放过你!
就在宋小花双腿发软两眼发黑下一秒就要气短休克之际,玩命狂奔终于停了下来。
残垣断壁,一片焦土,白幡纸钱,满目凄凉。
这里,就是那个被屠戮的村庄,这里,就是亲人命丧的地方。
人们不停从四面八方涌来,早已停下了所有的喧闹,只是静静站成一个大圈,围着中间高高垒起的柴堆。
那上面,层叠交错放着百十来颗头颅,人类的头颅。
干涸的血迹虬结的须发全然看不清本来面目,但临死前一霎那的惊恐愤怒凶残所交织成的扭曲却清晰可见。
一队身上铠甲已被血渍污迹掩盖得不辨本色的军人整整齐齐站在一侧,人人带伤个个狼狈,然而那股英武昂然之气却像是连头顶上的骄阳亦要避其锋芒。
当先者,黑衣黑甲憔悴不似人形,唯有那双眼睛,锐利若苍鹰。
那个名字在宋小花的胸口舌尖辗转徘徊了千遍万遍,可就是呼不出口。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死死扼住,气息难继。
周围很安静,只能听到沉重的呼吸,还有火苗在风中的猎猎哔啵,一种压抑到了极致的情绪,随时即将喷薄而出。
那人手持火把,挥臂一扬,正欲将柴堆点燃,忽然似有所觉,停住,侧身,只见一个素白的身影正缓缓迈出人群,一步一步,向自己走来。
发鬓衣裙皆凌乱,鞋上身上满泥斑,面容潮红呼吸急促,眼中的泪光仿佛正在被烈焰炙烤,有一层浓郁的雾气,但,永不会凝结滑落。
像是过了很久,又像是只有几个弹指,她来到一臂的距离间,伸出手,开口轻轻道:“给我。”
陆子期递出火把,没有半分犹豫。却在放开的同时握住了她的另一只手,紧紧的。
宋小花垂下眼帘,深吸一口气,迅速转头,直视着那些狰狞的脸孔。
便是他们,将屠刀砍向手无寸铁的百姓。便是他们,杀了她的家人。便是他们,将她血脉相连的骨肉亲情化为永远不能碰触到的一捧黄土……
死有余辜!
手心传来的温度和力量让身体不再颤抖,火把稳稳点向干枯的木桩,顷刻之间,如血的火焰腾空而起,熊熊燃烧。空气中弥漫着血腥焦烂的气息,几股浓烟四散逃逸。
“犯我大宋者,杀!”
“杀!”
“杀!
“杀!”
原本温润的嗓音,此时沙哑如砾石,带着金戈相击之音。
轰然而应的三声‘杀!’,破云霄,达九天,悲怆苍凉而决然难撼。
哥哥嫂嫂小侄儿,大仇得报,你们,可看到了吗?
宋小花抬头望着天空悠然舒卷的白云,泪珠儿终于自眼角滑落。
人群中的元昊一直定定地凝望站于铁甲中间的宋小花,在翻卷的火舌前昂然而立,瘦弱单薄得仿若随时会被大风吹折,会被烈焰吞噬,然,这黑发白衣的身影却自始至终没有晃动过分毫。
眸中有华彩闪过,她,竟不再是那个需要被细心呵护的幼苗被养在阁中的花朵,这样的她,更有资格陪在他的身边,看他,征伐天下!
宋小花半死不活坐在地上,脑袋抵着廊柱,顶着两个超大的黑眼圈。
刷牙洗脸的时候一低头看到一块残留的黑炭,吐了。走到院子中间一抬头看到红彤彤的太阳,又吐了。鼻子里闻到清晨炊烟的味道,继续吐了……
从昨天到现在,她是看什么吐什么、闻什么吐什么、想什么吐什么,吐啊吐的连黄胆水都吐没了只剩下做做样子的干呕,就连害喜最最严重的孕妇都没她吐得这么欢快。
整整一宿那噩梦做的……不行了不行了不能想,一想又要忍不住了……
这就是逞强耍酷的后果,典型的自作孽不可活悲催至死无怨尤。
那些不是影视剧的道具恐怖屋的摆设,可是血淋淋的人头活生生的死人,给五官带来的冲击给心灵带来的打击,那绝对是连大规模杀伤性武器都自愧不如。
而她,在现实里看过的最血腥的场面就是一个衰人出车祸被撞断了腿的菜鸟,居然敢如此近距离地睁大了眼睛仔细观看,还亲手放了把火。
那干涸血渍下凝成了一小团一小团的汗毛……呕……
其实,当大火燃起,那种焚尽心神的仇恨感稍稍退下去一点的时候,她就已经开始不舒服了,一阵阵的直泛恶心。不过,无论如何也不能当着那么多慷慨激奋的人的面儿跌份,所以就拼命闭了眼睛屏了呼吸忍着。
好不容易捱到人群渐渐散开,那队军人也听命回营修整,刚想吐个痛快,却没料到居然有人抢先一步。
只不过,吐的是血。
一直镇定指挥安顿全局,站在她身边与她两手紧握,给她力量的陆子期,忽然像是骤然被压折的标枪,腰一弯,喷出一口血来。
旋即牵动嘴角,给了宋小花一个极勉强的微笑后,便两眼一闭,直挺挺倒了下去。
直到被其紧紧不放的手给带得跌在那身透着血腥气的冰冷铠甲上,宋小花还是完全没有反应过来。
看着他如雪的面色如雪的唇,看着他静静阖起的两排睫毛,看着他没有丝毫翕动的鼻翼,宋小花的脑子里轰的一声巨响,第一个反应就是,他死了……
按照影视剧的情节,此时应该是大结局,凯旋归来的男主华丽丽死在了苦苦守候的倒霉女主面前,俗称‘BE’。
但是,按照电视剧里的情节,男主在正式挂掉之前好歹还会用一口总也咽不下去的气对女主说一连串长长的台词,哪里有这样说死就死要死得干脆的?
一念及此,宋小花翻身爬起,揪住陆子期的衣领就是一顿狂摇:“你居然敢这样就死了?就算要死也要把话给说清楚了再死!凌儿怎么办?我怎么办?不带这样把小拖油瓶丢给我就不管了的!我不要!……我说了要跟你分手的我说了要跟你离婚的,你还没给我写休书咱俩还没办手续呢!这些事情没解决之前不许死听到没有?我告诉你,离婚官司一打就会打好久的,有可能要打一辈子的,你快点给我起来跟我慢慢死磕!……
冬青……你不要吓我,你说过的,握着我的手,就永远都不会放,你如果死了,会带着我一起见阎王的……冬青……我愿意陪着你一起死,但我更想和你一起活着,一起幸福快乐的,活到老……”
就在她摇得气喘吁吁哭得声嘶力竭之际,一只白皙修长的手伸了过来,搭在陆子期的脉搏上,然后,一个清清朗朗的声音说:“他没死,不过,再被你继续这样掐着脖子的话,就很难说了。”
此话不亚于是春天的惊雷、是指路的明灯、是上帝如来佛的圣音,宋小花一下子就淡定了,连忙松开了揪衣领揪得过紧的手,抹了一把眼泪:“元昊……”
像是对她这样满是希望和信任的小表情感到很无奈,元昊叹了一口气:“他只是疲累过度导致胃病发作,暂时晕厥而已。”
接着,在元昊的帮助下,将陆子期扶上马,送回了家。
这期间,宋小花的手一直未曾与陆子期松开。
真的不是她不想,而是昏迷中的陆子期像是魔怔了似的,死活不放,元昊费了好大的力气都没能掰开,反倒把宋小花弄得龇牙咧嘴大呼小叫。
最后进了家门,还是元昊无计可施之下只得用银针刺其手部的穴位,这才终于把宋小花那只几乎被捏变形了的可怜‘小爪子’从‘螃蟹钳子’里解放了出来。
后来,元昊开了方子,让人帮忙准备了一个大浴桶,里面倒上热水洒进药材,说是要让陆子期泡药浴,以驱除这近二十天来因在冰天雪地里的风餐露宿而早已侵入肺腑的寒气。
随即又给脸色煞白拼命忍吐,在连番视觉味觉和心理的强烈冲激下,情绪明显很是波动难平的宋小花,熬了一碗安神定气的药茶。
看着元昊把陆子期扶进屋子,宋小花忽然有些后悔了,要是没有能够弄开他的手该有多好,这样就可以光明正大的看美男‘裸体’了……
而元昊瞄了一眼讪讪站在门口,不再入内的宋小花,显得略有一点点奇怪,不过,转瞬便像是什么都没觉察到似的对她点点头,示意尽管放心,便关上了门。
唉,这种最需要她这个做老婆出马服侍的时候,她却不能亲自上阵,因为,她还没跟她的男人‘坦呈相见’过,虽然,她很想,但是,在说了那番话之后……
蔫蔫地喝了药茶,然后忍无可忍狂吐了一阵,宋小花便昏昏沉沉地栽倒在床上开始没完没了做噩梦,一直折腾到公鸡打鸣,才终于半死不活爬了起来,坐在这儿吹冷风。
看着自己尚留着几道浅浅青紫的手,宋小花颇是有些纠结。
原本以为他再也不管她扬长而去了,结果是带兵追敌。原本以为他对她并没有多么的在意并没有多深的感情,结果又好像不是那样一回事……
原本以为她可以挥一挥衣袖转身离开,坚强洒脱不软弱,结果,还是拖泥带水拿不起放不下。
在得知他上了生死一线的战场,在看到他血染唇角颓然倒下,她的心都不跳了,就像是一瞬间化成了顽石,又像是眨眼间碎成了齑粉。
他若不在,这世间对她还有什么意义?没有了他的生命,即便荣华富贵即便绚烂多姿,对她而言,也只剩残缺破败只余苍白寂寥。
她的人生,要有他。他的人生,她要陪。
情之所钟,心之所系,魂之所牵。她,躲不开也逃不掉。
女人啊,一旦爱上了,那所有的原则所有的骄傲那就通通都成了浮云,用句通俗易懂的话来说就是,在‘犯贱’的康庄大道上越奔越远死也不回头……
正自感叹,忽有一个半新的厚棉垫出现在了宋小花的眼前:“如此冷的天气,就这么坐在地上,可是嫌病好得太快了?”
宋小花眨着两只熊猫眼,笑嘻嘻接过来垫好:“早啊!”
元昊打量了她一下,摇摇头,撩衫席地而坐:“我好像真是很少能见到你干干净净漂漂亮亮的样子。”
“昨晚没睡好……”
“第一次看到尸首是会这样的,你表现得已经很好了。”
一说到这个,宋小花就又开始忍不住的直犯恶心:“停停停,这事到此为止,再也不要跟我提了。”
元昊不由失笑,没有再说什么,探指搭上她的脉门,略一偏首沉吟:“总算身体底子还不错,再喝上几剂调理个三五日也便差不多了。”
“噢……”宋小花心不在焉应了一声,犹豫了一下:“那他呢?”
“比较麻烦。”
宋小花顿时一惊,翻手抓住他的小臂:“什么意思?!”
元昊凝目看着她满脸的紧张,眼角的线条骤然拉长:“若无救,你当如何?”
“无……无救?怎么会呢?不就是胃病发作?怎么可能那么严重?你不是很厉害的吗?你如果救不了那就快去请别的大夫来看啊!还傻呆在这里干嘛,快走!”
微微一使力,将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儿一样的宋小花顿住,元昊侧仰的脸在旭日下越显魅惑,下弯的眉梢照旧带着笑,然而那琥珀色眸子里却仿若有什么东西正在碎裂:“‘君既无意我便休’,你,反悔了么?”
宋小花一呆,慢慢重新坐下:“对,我反悔了。他就算对我无意,我也不会罢休。他是我的丈夫,我是他的妻子,这一生,就是要一起走,这一世,就是要相携相扶不离不弃!我已经失去了两次亲情,这一次,我绝不会轻言放手,他是我的至亲之人,也是我的,至爱。至于他对我……”轻轻一哼:“总会爱上的,我就不信搞不定他!”
“弱水三千,你当真只取这一瓢饮?”
“林子虽大,我就只吊死在这一棵歪脖树上。”宋小花摸摸鼻子,干笑着嘀咕:“好像惨了点儿……我现在的智商怕是能有负两百。”
元昊垂了眼睑,复又抬起:“刚才逗你玩的,他没什么大碍,好生养一段时日便可。估计过一会儿就该醒了,去看看他吧,在东厢房。”
“真哒?我就知道你的本事最大了!”宋小花笑逐颜开跳起来就跑,又想起什么似的停了一下,转身面对正含笑看着自己的元昊露出上下八颗小米牙:“谢谢你,有你在,真好!”
元昊,对不起。你这样陪着我帮着我,而我,却什么都还不了……
天空,有一只苍鹰在盘旋。元昊手里的信笺已被撕成了纸屑,随风飘出院落,四下散开。
同辽国的联姻已定,与回鹘的战事将起,他,是时候该离开了。
本想带着她一起走,但,她竟情深若斯,无怨,不悔。
那个人,当得起她的这份深情吧……
诊治时,发现那人的胃部先有之前数年的亏耗,又有这段时间的损伤,乃至于大量出血,已再也经不起任何的刺激,换而言之,从今往后,必须要三餐定时冷热有度且诸多忌口方可,否则,一旦复发,则大凶。再换而言之,今后他必不能再上疆场。
心中不免觉得有些遗憾,如此一来,想和他真刀真枪一较高下的愿望定然要落空了。
而他却像是看出了什么似的淡淡言道:“陆某一介书生,本就不当领兵沙场,此次纯属事出突然且情况紧急,这才硬着头皮披挂上阵。我大宋多的是精通兵法熟知战阵的英武之辈,定能将敌拒于国门之外。至于陆某,虽不能亲手杀敌报国,但让前方将士专心抗敌无后顾之忧,还是做得到的。元兄想必明了,倘有战事,后方的较量亦关成败!……
况且,让内人担心这一次已然足够,何忍让她时时尝这样的苦楚?陆某亏欠内人良多,无以偿还,惟愿她将来的日子能够快乐安心罢了。陆某也相信,对她的亏欠到此为止,日后,必不再负她分毫!”
一番话,坦荡得让他甚至有些嫉妒。那一刻,他的确生了在方子里加上一味毒药的想法……
罢罢罢,既然如此,又何必再做那横插的第三人?他已然尝到了求之而不可得是何种滋味,又怎忍心让她也步了后尘?
陆子期是个言出必行之人,是个重情重义之辈,既然确定了心意就定不会再让她受半点委屈。
而她……
跟着陆子期,跟着自己深爱的男人,会幸福吧?……
会的,会的……
该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