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渐黑,一切都沉入了最深的黑暗里,棺材却一具接着一具亮了起来。那一团团淡蓝色微光,仿佛无数萤火虫聚集到一起,只是比那还要幽冷。
每一团光里都影影绰绰显出一个似人非人,似兽非兽的影子来。若是仔细看,便可以看出,那些身影虽然有大有小,却竟然都长着人的身子和狼的头,还穿着闵家士兵的盔甲。
最大那副棺材,原本是装赵将军尸体的,如今坐着的怪物身形最大,竟然差不多有院子里那棵大梓树那么高。
岑守拙这才明白过来,原来岑苟生说的话是什么意思了。
这些死去的士兵,全部都是天生的狼妖。他们跟寄生到张小姐和李家少奶奶身上修炼成妖的小妖怪不同,他们可以随意变换人形和原形。
所以即便是像闵汯安这么年轻,也有很强的妖力。
与其说他们像凡人一样死了,不如说只是因为被打散了妖气,妖力不够驱使精魂入肉体。
不过,精魂和肉体分开太久,已经不可能再合二为一。它们除非重新修炼凝聚成形再长出肉体,不然就跟死了也没有什么区别。
“你在我身上贴符之后,我才能看见他们。”闵汯安低声向岑守拙解释,“只是近来那么多事,加上我也不能确定自己看见的是不是真的,所以一直没有跟你说。”
岑守拙默默点头:他完全能理解闵汯安:若不是后来闵汯安发现他自己也是妖怪,一开始看见这些狼妖的精魂是无法接受的。
闵汯安朝岑守拙一拱手:“他们都是为国捐躯的英雄,请你务必让他们入土为安。”
这对闵家来说很重要,要用这个仪式让所有老百姓知道闵家如何尊重和重视为国为闵家牺牲的人。
岑守拙郑重点头,走过去对赵将军行礼:“将军请告诉我您有何遗憾。我替您满足后,您便离开,不要逗留在凡间了。”
赵将军像是没听见岑守拙的话,只顾支着下巴定定望着远处。
其他狼妖或站立或坐着,姿势不同却都看向同一个地方。
岑守拙又试着问别的狼妖,却都没有得到任何回应。
“我也曾多次呼唤舅舅,可是他都不理我,不知是何故。”闵汯安皱眉喃喃自语。
这些狼妖虽然妖力减弱,却还能维持精魂形状,应该不是没有力气跟他说话。那就是心理问题了。
如果是心理问题,龚芳染说不定能帮上忙。
可是龚芳染那性子,要是他给她贴上天眼符,她肯定又要给他一耳光。
岑守拙心有余悸摸了摸下巴,又些犹豫。
“你需要什么东西,我都会帮你找来。”闵汯安察觉到了岑守拙的犹豫。
嗯,让闵汯安去请吧,这样挨打的人就是闵汯安不是他了。
岑守拙下定了决心,回答道:“如果能把郡主请来,就最好不过了。”
闵汯安给龚芳染送了个帖子,说请她来他家赏花。龚芳染有些摸不着头脑,问闵汯安派去的仆人也问不出个所以然,只能来了。
她被人带进了别院,一看满满匝匝停了一个大院子的棺材,吓得倒吸一口气,连退了两步。
“莫怕莫怕。我在这里。”岑守拙忙过去,撑着她的背,扶住她。
龚芳染的脸色这才缓和了一些:“你们叫我来干嘛?验尸吗?我真没那个胆子。”
“放心,不用碰尸体。”岑守拙安慰她道,“你只要做你说的那个什么心理康复,让他们跟我说话。”
“谁?”龚芳染茫然地转头。这里除了岑守拙和闵汯安,她没看见任何人。而闵汯安和岑守拙虽然也有心理毛病,却还不至于严重到自闭。
“在那儿,看见了吗?”她听家岑守拙在耳边说了句,然后背上被岑守拙轻轻一拍,眼前便忽然出现了许多狼头人身的怪物。
那些怪物发出盈盈的蓝光,身影像是水面的倒影一般摇摇晃晃,虚虚实实。
“鬼!”龚芳染面无血色,脚下发软,瘫倒在岑守拙的怀里。
“那不是鬼。”岑守拙拍了拍她的背安抚她,“那是妖怪,被打回原形的妖怪。”
只是这样的说法对龚芳染而言,并没有起到什么安慰的作用。
“放心,他们都是好人,哦不,好妖怪,只是被人暗算了。”岑守拙搀扶着龚芳染往前。
龚芳染战战兢兢身不由己,只能伸手攥住岑守拙的手来让自己没那么害怕。
岑守拙被她冰冷的手冻得一哆嗦,忙回握住:“放心,我在这里,就算是有什么恶鬼坏妖,也不会伤害到你。”
龚芳染这才稍稍镇定,上前观察那个最大的妖怪。
她也发现妖怪们看的方向一样,便回头问岑守拙:“那边有什么?”
“这一路过去是胭脂水粉铺,饭铺,钱庄,城隍庙,树林……”岑守拙一路由近至远数过去。
“云崖山。”闵汯安淡淡回答。
岑守拙对闵汯安忽然跳跃到城外几十里的地方有些茫然:“啊?中间还有好多地方呢。”
“你们这样一说,我想起来他们的尸身是在云崖山上被发现的。”闵汯安皱眉,“莫非他们看的是云崖山?”
龚芳染恍然大悟,问赵将军:“你在那里留了什么尚未找回来?”
赵将军终于转回眼望着龚芳染。
龚芳染被他眼里莹莹绿光吓得后退了一步。
赵将军翕动嘴唇,吐出一个字:“马。”
闵汯安恍然大悟:对于武将,战马跟亲人一般。当时他发现尸体后,悲痛欲绝,没有注意到他们的战马都不在身边。之后又出了那么多事,更无暇顾及。
没想到,这成了他们心里的结。
“来人。”闵汯安出了院子对着守卫说,“速派人去将他们的战马找回来。”
那些狼妖的精魄忽然一个接一个哭了起来。明明都是五大三粗的汉子,却哭得如同受了委屈的孩子一般,十分怪异。
岑守拙怕闵汯安难堪,叫人把龚芳染先送回去了,然后开始一个一个询问它们。
那些狼妖却只是哭,不肯说话。
岑守拙也好无奈,看来只能等战马寻回来再请龚芳染来了。
如果赵将军是狼妖,那么闵汯安的那一半妖怪血统是来自母亲这边了。只是闵良忠知不知情呢?
而且闵汯安似乎之前对自己的身份也不清楚。是有什么东西压制他的妖性吗?岑守拙偷偷打量了一下闵汯安,在他胸前看见有什么东西一闪。
玉佩?闵汯兰身上也有一块祖传的宝玉,这莫非就是压制他们妖性的东西?闵汯兰一定也是半妖。闵汯广的跟闵汯安是异母兄弟,父母都是凡人,所以是个普通人。
那这些士兵呢?
岑守拙发现这个棺材是用金丝楠木做的,还不容易被看穿。
“能否打开馆材让我看看。”他问闵汯安。
闵汯安脑海里浮现出岑守拙检查那些女尸的画面,一口回绝:“不用勘验了,他们被运回来后,我就找人仔细检查过。他们身上没有任何伤口,包括防御性伤口。”
岑守拙倒没想到他会这么说,眨了眨眼:“那他们怎么死的?”
“溺水而亡。”
“哈?!”岑守拙越发惊讶了,“你如何判断他们是淹死的?”
“因为肺里全是水。”
“发现尸体的地点附近可有湖泊深涧溪流?”
“没有。方圆五里之内可以淹死人的水源在山脚,是一条小河。其余都是深不过脚踝的浅溪,离开发现尸体的地点也甚远。”
看来闵汯安对他们的死因也是很有怀疑,所以已经粗略将附近调查了一遍。
狼妖虽然不擅长游泳,可是被扔到深水里,也能游上岸,不至于淹死。
况且像赵将军这样孔武有力、能征惯战的妖怪,就算陷于不利境地,也绝对有能力让对方身负重伤,如何会任人把他淹死?
想要他老实被淹死,除非把他迷晕扔到水里。
同时把这一百多个妖怪迷晕扔到水里淹死,再扛到另一处,怎么想都觉得不太可能,而且让人毛骨悚然。
“他手指上也没有任何痕迹。”
“没有,只有沙子。”
“什么沙?”
“河沙。”
“如何知道是河沙?”
“沙子不咸,不是海沙。而且颗粒较粗,还夹杂许多边缘锋利的小石块,比山脚小河的沙子还要粗。看那颗粒大小,分明是某处河流中上游浅湾处的沙子。”
岑守拙也知道此处离海有近两千里,自然不是海沙。他之所以要这么问,是因为想知道闵汯安到底做了什么调查。
“也就是说,他们还不是在山脚的小河里淹死了的?”岑守拙摸着下巴,眉毛紧锁。山脚小河的傻子细腻圆润,跟闵汯安描述得完全不一样。
如果是在别处被淹死的,那么运输距离更长。
“发现时,他们呈什么姿势?”
“他们都是头朝南脚朝北,仰面朝天,手放在身侧,一具一具成行成列整齐摆放。”
“可是有别人动过?”
“没有。去寻找他们的士兵都是跟随我多年,知道不能随便挪动。”
“发现时他们已经死了多久了?”
“不超过十二个时辰。”闵汯安说着,脸上浮现出悲切的神色。就是因为他们被发现时才刚刚死去,他格外自责。若是能早一天发现他们,说不定他们就不会死了。
赵将军他们都失踪一年多了,怎么会才死呢?
是妖气护着还是被困住却没有死,所以尸体没有腐坏?
“我要开棺亲眼看看。”岑守拙再次提出了这个要求。
“不行。”
“我不会切开尸体,最多只脱掉衣服。”
“不行。”闵汯安回绝得越发坚决。
“你就不好奇,他们是怎么在凡人之中生活数十年不被人发现吗?”
闵汯安沉默了。
“你就不想让我帮你查出来他们到底是谁杀死的吗?”
闵汯安许久才说:“我就让你打开,不过,你不许像检查那些女尸一样检查他们。”
原来他担心这个。岑守拙哭笑不得:“知道了。”
棺材打开,赵将军果然面色如生,而且表情安祥,仿佛只是睡着了一般。
原本跟在一旁的闵汯安忽然红了眼眶,转头走开了。
岑守拙知道他被触动了伤心事,假装没看见他眼里的泪,自顾自地检查起来。
赵将军的手指上果然没有任何挣扎反抗造成的伤痕。
他发现有沙粒嵌在指缝间,用小刀刮了一下下来放在掌心仔细观察。
那些沙粒果然如闵汯安说的那样,而且透明的沙子之间还有亮晶晶的粉末。
岑守拙想了想:通常河沙里都有云母和各种矿物的粉末,这些粉末都有金属一般的光泽,也没什么好奇怪的。
岑守拙把赵将军前前后后上上下线都检查了一下,果然除了仵作破开勘验的那条线,没有发现伤痕,就连一点擦伤和碰伤都没有。
可若是死后被长距离搬运,尸体上多少都会留下死后刮蹭的表皮伤。
岑守拙又打开了几具棺材,得到的结果都一样。
而且他发现所有尸体都瘦得可怕。
“赵将军原来就这么瘦?”他皱眉问闵汯安。
闵汯安平复了情绪,这才又靠过来:“不。舅父身强力壮,完全不似现在这般干瘦。”
“他们没带干粮进山?”土匪不是那么好找,他们有可能在山里兜兜转转很多天,迷了路,饿成这样才会轻易被人团灭。
“带了。而且他们定期会到山下的店铺里补充干粮和水。我也是因为他们许久没下山补给,才惊觉他们出事了,立刻开始派人寻找,却没有发现任何他们的踪迹。”
‘那我的两个推测就都有可能了。’岑守拙暗想。
他在赵将军胸前发现了一块牌子,指着那个问:“这是什么?”
“军牌。”闵汯安回答,“闵家士兵每人都一块挂在脖子上,上面刻有名字和级别。以防征战时牺牲,尸体残破不能辨认。”
岑守拙在闵汯安阻止之前忽然伸手把那牌子拽了下来。
“你!!!”闵汯安气得双目圆睁,一把揪住了岑守拙的领子,“如何敢对我舅父如此不敬?”
他原本打算让所有人就这样带着牌子完好地下葬。
岑守拙却指了指棺材里面。
闵汯安瞟了一眼,却惊讶地发现,赵将军的尸体在慢慢变化。
他松了岑守拙,支在棺材上往里看。
赵将军的尸体最后撑破了盔甲,变成了一条巨大的人身狼头妖怪。
岑守拙轻轻叹息,把牌子又放了回去。赵将军又慢慢变回了人形。
这牌子是用梓木作的,可以凝聚妖气,多亏了这个牌子,他们的妖气才能这么久不散。
但是上面的字却是用施了法力的金墨写就,所以能盖住他们的妖气,让人看不出来。
它们是天生的妖,与那寄生的妖不同。精魄和肉体都是他们自己的,而且精魄不能离开肉身太远。在它们被送回深山修炼到能再次凝聚成形之前,若是这些肉体腐坏,凝聚在周围的精魄就彻底散了。而且寄妖伞虽然能寄存妖怪精魂,却不能增强它们。赵将军他们如今这么虚弱,还需要长途跋涉,路上要是万一不小心散了气,就万劫不复了。
岑守拙暗暗琢磨着:得想个法子,让他们在回乡的路上还可以聚气凝神。
战马被寻了回来,龚芳染又被请来疏导这些妖怪。见过它们一次,龚芳染没有那么害怕了。
岑守拙还是在一旁陪着。
妖怪们多是有心愿未了,所以才不肯离开京城。
而且它们的心愿千奇百怪,有狼妖说新做的衣服还未穿就死了,不甘心。
有狼妖说:“我离开时,答应回来娶她的。现在一晃过了一年多,不知道她嫁人了,还是还在等我。”
原本听得昏昏欲睡的岑守拙被这个心愿吸引了注意力,一下醒了,盯着那个年轻的伍长。
伍长叹着气:“如今我这模样,即便是没死,又如何见她?何况我与她分隔两世……”
一个念头电光石火一般在岑守拙脑海里晃过。他问伍长:“你可是叫李勇?”
那伍长惊讶地抬头;“你如何知道?看了我的军牌么?”
岑守拙叹息:是了,这就是那个老鼠精的未婚夫君了。如此说起来,李勇有可能比张小姐还先失去人形。
岑守拙把张小姐的事情从头到尾讲了一遍。
李勇有悲有喜。喜的是,张小姐已经为他诞下麟儿,悲的是张小姐也死了。
岑守拙干咳了一声:“她其实也是妖怪,只是个寄生在凡人躯壳里的小妖怪。”
李勇惊讶地呆楞了片刻,才点头:“难怪。我会觉得她如此亲切,原来我们是同类。”
“她尚在等你,只是因为精魂易散,所以只能回到山中。”岑守拙叹息着,“没想到,你也在等他。”
李勇红了眼眶:“是,烦劳公子带我与娘子相见。”
李勇的精魄如今虚弱得很,不能离开躯壳太远。而岑守拙若是把棺材一起搬走,又怕招来路人的怪异眼光。
“你等我一天。”岑守拙交代李勇,便拿着一把伞忽然不见了。
他脚下如飞,到了衡山外,把老鼠精招来。
那老鼠精听说了李勇的事情,也是悲喜交加,二话不说,钻到了岑守拙伞中跟随他又回到了潭州城。
李勇和张小姐的精魄相见抱头痛哭。
龚芳染在一旁看了也眼眶发红,露出悲切的神色。
岑守拙怕张小姐在城里待太久被别的捉妖师发现,催促她速速离开。
李勇与张小姐依依不舍。李勇答应她待他修炼到能重新行走人间便来找她,张小姐才肯离开。
岑守拙照旧又把张小姐送回衡山中,回到将军府别院。
狼妖们完成心愿,忽然在赵将军的带领之下对着闵汯安和岑守拙跪了下来。
“我们死得好离奇。”赵将军悲愤交加,“请少将军和岑公子为我们伸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