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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紧急求援

戴志高推门进去,还没开口说话,顿觉眼前一黑——一个硬物走了一条漂亮的抛物线,精准而力度适中地砸在他的右眉骨上。

“哎呀,我——”戴志高一声惊叫,“靠”字还未出口,突然意识到什么,硬生生把吐到嘴边的粗口收回。眉骨先是酸麻,然后是清凉感,鲜血像一条精灵的小蛇越过右眼眶,肆无忌惮地往下爬。惊叫之后瞬间镇静下来,他抬起右手背,顺势擦了一下右眼眶的血迹,然后手掌盖住右眼,睁着左眼,只见老板邬之畏坐在沙发上,嘴含着冰淇淋,眼盯着电视里令人血脉偾张的画面,脸上的肌肉不停地抽动。

这是间专属老板的私人休息室,108平方米,略显空荡,除开床、沙发,就是沙发正前方墙壁上挂着的70英寸液晶屏,连着下端的播放器,高清品质的投影仪悬挂在沙发正上方。此时,门窗闭合,窗外浓烈的阳光,被防紫外线的黑色窗帘严严实实地挡在窗外,室内幽暗。

液晶屏上正在播放着一段视频。视频里,正是昨晚饭局上谦谦而坐的做进出口贸易的严总,这位个头矮小、头发稀疏的广东男人,赤身裸体地与一妙龄女孩大战于床上。

当门被推开,一丝光亮射进房间,邬之畏心里倏然一惊,像一头被突然侵犯和激怒的公牛,恐惧、愤怒,他本能而快速地抓起茶几上的铜质烟灰缸,凶悍地向门边黑影砸过去。这种循声击物的功力,他17岁跑到东南亚一岛国做保安时就练出来了。

他根本无须也从未考虑辨清来人,脱口爆粗:“滚出去!”

戴志高忍着眉骨火辣辣的疼痛,右手擦拭着面部血迹,左手顺势按下门壁的开关,乳黄色的灯光铺满房间。他欠身快步走近邬之畏,颤巍巍地说:“是我,八哥!现在是上午11点17分了,牛老师还有20分钟就到,上海贾总已经在春华包厢了!”

邬之畏见是手下的得力干将戴志高,脸色和缓,有些为刚才的情急失态产生悔意。眼前的这个人,鞍前马后跟随自己多年,并且正在播放的视频还是他张罗拍摄的,自己怎么如此冲动暴怒?是惊恐,还是近期心烦意乱?他闭眼思忖,随即睁开,表情恢复平静,那副招牌式镶嵌在圆脸上的弥勒佛笑容,再次生动地展现在晕黄的灯光下。他接过戴志高的话:“刚才没注意是你。哦,安排在春华包厢?换到秋实吧。”

戴志高对邬之畏的指示心领神会,诺诺而应。此时,视频中发出尖峰嘶喊,快感一刹那冲顶,随即死一般寂静。

戴志高随手关掉视频播放器。

邬之畏起身边往身上套外装边转向戴志高。“你们昨晚给他嗑药了?”

“就一颗蓝色小药丸。”戴志高回应低声利索。

“‘伟哥’这玩意儿,还是有副作用,对有高血压、心脑血管疾病的人,可能导致中风或心梗。你们提交的调查材料不是说这位大哥长期吃降压药吗?”

戴志高退回门口,拉开门,临闪身出去时低声且揶揄地说:“严总说他经常吃‘伟哥’,好这一口。”

戴志高出了门,疼痛加剧,眉头一皱就有撕裂感,他本能地在关门的当儿,无奈般地摆摆头,以示不爽。旋一抬头,想到天花板拐角处暗藏的摄像头,遂压抑着情绪,沮丧地用纸巾捂住额头的小伤口,快步穿过长长的办公室走廊,右拐就是公共卫生间。

迎面撞见四处找他的餐饮部鲁经理。看到戴志高眉骨受伤,鲁经理惊讶地张大着嘴巴,他想不通在这座名闻遐迩的斗牛大厦里,还有谁胆敢砸伤老板身边的红人,何况还是公司不折不扣的二号人物。

鲁经理张嘴本想问候表示关心,却看到戴志高射过来的寒光,把问候的话从嘴边吞咽回去了,遂操着山东普通话说正事:“戴总,正四处找您,春华包厢布置妥当,客人已经到了,是否按时开始?”

戴志高冷着脸,有些不快地说:“换到秋实包厢。”

“啊?”鲁经理一脸惊愕,显然对于临时变更房间颇为不解。

“啊什么啊!按指示办!”戴志高有些烦躁,丢下一脸狐疑的鲁经理,快步钻进卫生间,赶紧清理伤口。

“秋实”房间不大,位处京城超五星级酒店和高档写字楼于一体的斗牛大厦第28层。斗牛大厦取名自“五脊六兽”之斗牛,是遍体鳞甲,牛头龙身的水怪。古建筑设计垂脊前部即角脊上一列琉璃雕饰件神兽,依次是龙、凤、狮子、天马、海马、狻猊、押鱼、獬豸、斗牛、行什,多是具有象征意义的异兽。其中斗牛、押鱼可以兴云作雨,镇火防灾。斗牛大厦威严地耸立在东四环与东五环之间的黄金地段,关于它的荤段子满天飞,几乎不花一文钱广告费就获得了广而告之的效果,简直可以入选中国传媒大学广告营销专业口碑互动的经典案例了。但是,这些有违邬之畏的初衷。他从西南名噪一时的地产商拼尽全力杀入京城地产圈,折腾数年搞了这么一个大家伙,岂能被如此解读?这直接拉低了他的雄心壮志!围绕斗牛大厦的是四栋商住两用的房产,“东西南北中”,一副麻将的风牌全活儿,外加箭牌红中,都是老板邬之畏的杰作。主楼斗牛大厦,一共42层,地上39层地下3层。一家海外杂志评选其为全球十大怪异建筑之首。邬之畏拿着英文杂志拍在董事会会议桌上,他一激动就喜欢爆粗口,对着同僚们说:“龟儿子,我们一搞事,就搞个全球第一。”

斗牛大厦室内雍容华贵,其设计出自世界顶级大师之手,椭圆形的空间,配以中式精美饰品,高贵典雅,豪华奢侈。与众不同的则是“秋实”室内,邬之畏亲自设计,中西杂交,缅甸密支那运过来的红木,从踢脚线、护墙板、顶角线、门套、窗花、圆台、方椅等全副武装;四壁悬挂的皆是名家字画,还有梵高的《向日葵》《吃土豆的人》以及莫奈的《睡莲》等高逼真赝品;中国书画家则绘满牌匾、屏风,还有湖北随州出土的编钟复制品;四把金光灿灿的竹编龙椅,精致威严,“富有装饰而不失烦琐”,系广济章水泉竹艺传承佳作,当年获得巴拿马万国博览会金奖,围绕一张花梨木圆桌而立。当初装饰的专家朋友善意提醒说,油画搭配中式古典风格不伦不类啊。邬之畏一锤定音:中西结合,善于破也敢于立。

圆桌按照十人就餐设计。邬之畏一般不安排超过六人的饭局,这样格局空间既保持了距离又不显疏远。他心里清楚,谈话办事的饭局绝对不能超过六人,人数一多,七嘴八舌,交头接耳,既谈不成事也容易淹没主题,更不利于保密。这年头,要想封住别人的嘴,要么银子封口,要么大刑伺候,那些信誓旦旦的承诺,宛若肥皂泡,见风就破。可不是吗?城市的天空,到处飘飞着光怪陆离的肥皂泡。

这天中午饭局只有四个人,牛老师、上海贾阿毛、邬之畏和戴志高。邬之畏的每个饭局,戴志高基本都在场,他自嘲是打酱油的。也的确是打酱油的,张罗上菜,开瓶倒酒,悄然录音,甚至在客人拼酒气势如虹之际,悄然给老板邬之畏把酒换成水,做到客人毫无觉察。这一切,他都轻车熟路。跟随老板多年,邬之畏给了他最高的评价:“小戴是我的一杆拐杖,离了他我走不动。这世道,生意不好做,说不准哪天就折进去。江湖不好混,万一哪天我出了事儿,他还掌握着,不会出乱子。”

这些在戴志高听来则是老板给予的最高奖赏。尤其是在重要客户面前,邬之畏闲侃时,抛出这段话,戴志高总会情不自禁地挺胸缩腹,军人般坐姿挺直,脸上挤出微笑,配合着谦逊地点头。紧接着,邬之畏会补充一句:“在我们顶天集团,没有阶级之分,梦想有多大,舞台就有多大。小戴就是从一个小门童成长起来的。”

这段话就像一个模块化的陈词滥调,希特勒的得力助手戈培尔有句臭名昭著的名言“谎言千遍即成真理”,何况他们则是半真半假,自然彼此百说不倦,百听不厌。在客人听来也是新鲜的,这么大的一个集团,执行总裁完成了“从门童到将军”的完美升迁。

邬之畏的话至少有一半是真实的。在处处“拼爹”的年代,英雄还是得问出身。没有沾上官二代、富二代的生物基因传承,至少也是创业成功的合伙人或者喝着洋墨水归来在大型外企混过的金领。一个酒店的门童,迎来送往,极尽笑脸,与动辄飙着豪车泡妞的群体,距离虽不是天涯海角,但也是雾霾重重的城市里——人在对面互不识。戴志高在顶天集团升迁之时,邬之畏还未进京,在还是西南地区第一高楼汇富大酒店的时代,他屡次在新员工培训大会上,以戴志高的案例讲励志,“学历不如学习力,努力没有选择重要,戴总就是你们的榜样”。很快,戴志高的“前世今生”就在新入职的员工中广泛传播开来,成为他们奋斗的榜样。

其实,逐渐升迁高位的戴志高有了心病,并不想越来越多的人知道他的出身,在屡次新员工入职大会上,邬之畏讲述这番励志故事,他感受到的是不爽,甚至有些自卑,他不想自己卑微的出身被天下尽知。但他不敢和老板抗议,甚至连提议都不敢。虽然,他们二人之间有着巨大的秘密,越来越多的不为外人道的秘密,包括他和邬之畏最初的相识。

还好,邬之畏北上京城,顺便把戴志高也带过来了,在一个陌生的没有几个人了解自己“前世今生”的地方,戴志高心里踏实了。

邬之畏把自己经营多年的老关系、最亲密的战友“牛老师”引荐给戴志高,这是把对他的信任上升到了一个新高度。并且,几乎所有高端资源都交给他全力打理了。

牛老师鲜有参加各类饭局,唯有邬之畏盛情邀请的例外。乍眼一看,牛老师普通得就像菜市场拎着菜篮买菜的家庭妇男,也许喝几口小酒,一腔东北话,一张东北皮,谁也不会把此人跟手握权杖的那类人联系在一起。牛老师身板敦实,头发浓密粗黑,大块头,就像他的大名“牛康”那样,他往眼前一站,那精神劲儿,四个字“健健康康”。牛老师最显眼的则是那国字脸上耸起的一对大眼泡,脸色略显苍老。戴志高曾经自作聪明地打算安排牛老师去一家在北京朝阳区新开业的韩国独资美容院做一个去眼袋微创手术,却被老板邬之畏训了一顿,说留着这副眼袋“不怒而威”,不要瞎折腾。

戴志高记得,在首次面见牛老师之前,他小心翼翼地向老板打听是什么大人物,邬之畏那天开心,情绪极好,刚把跟随自己多年的小女朋友送到加拿大办理了移民,成功解除了家庭警报。他就对戴志高说了一句话:“你去喝瓶老白干,往高里喝,然后脑子往大里想,能想多大就多大。”

这天中午饭局,先一步的贾言是早上从上海“打飞的”,提前了两个小时到达的。贾言绰号“阿毛”,上海爱华集团董事局主席。“阿毛”经常被挂在邬之畏嘴上,在一些高端商业酒局上,几杯白酒下肚,带着那副潮红的弥勒佛尊笑的面孔,邬之畏频繁提及上海滩的商业新贵,“我那阿毛兄弟,在长三角地产商中,算得上一号!还是一家抢手的上市公司第二大股东,和我一样,都是白手起家,但也有不同,人家是书生博士,我就是一个放牛娃。”然后一番自嘲,在众人一片叫好怂恿下,又被灌进几杯酒。

贾总在斗牛大厦春华包间等了一个多小时,换到秋实包间后又等了27分钟。不过,在等待饭局的这段时间里,他从未闲着,三部手机电话铃声此起彼伏,左右手互换,挂了一部手机另一部手机又响起,他一边接听电话一边在房间边转圈。戴志高刚推门进来,听到贾总在电话中冲对方咆哮:“你到底会不会干?连你脑子也进水了吗?”他咆哮时,右眼上下抽搐,右手五指回勾,看来又激动了。看到戴志高进来,他压低语气,降低声音分贝,快速结束通话,然后跟戴志高寒暄了几句。戴志高说:“贾总,万事事缓则圆,生气伤身。”贾总右手五指恢复状态,收放自如,随手拍了下戴志高的肩膀。“老弟提醒得对,事缓则圆。邬总何时过来?”

正说着,邬之畏右手端着虎牌茶杯进来了,贾总趋步上前,一把抓住邬之畏腾出的左手,紧握着,不停抖着,右眼又抽搐了。“哎,八哥,我怎么会走到这一步呢?打破脑袋也没想到啊,差点阴沟里翻船!”

戴志高在一旁插话:“贾总,我们老板向来必须回家吃午饭,很多年了。要不是您火急火燎地办急事,此时他都在家陪老人和小孩子了。再说,牛老师下午还有一个重要国际会议,也是利用午饭时间赶过来了。”他的言外之意就是,瞧瞧邬老板太给你面子了。

贾阿毛当然听懂了戴志高的言外之意,瞟了他一眼就瞬间转移了视线,没有接他的话,脸色掠过一丝阴沉。

邬之畏看着贾阿毛焦急的神情,抽出被握着的左手,轻拍对方肩膀,以示放松,然后咬文嚼字地说:“兄弟,兹事重大,不可马虎。我跟牛老师说过,要搞,就往大里搞!”贾阿毛听闻,一时愕然,脑子在快速转圈,往大里搞,什么意思?右眼又在抽搐了,他看着邬之畏,应和着:“好的好的,一切听八哥的。”

戴志高每次见到贾阿毛此刻的样子就替他紧张一番,久而久之,就对贾阿毛紧张或者说认真时的躯体习惯性条件反射习以为常了。“人类一思考,上帝就发笑”,贾阿毛则是一紧张就右眼抽搐且合并性右手五指回勾。如果初次见面,大多数人都会被贾阿毛的躯体症状惊吓一番,贾阿毛则先自我解嘲:“小时候治疗不及时,落下小儿麻痹症。”戴志高清楚记得,那次是老板邬之畏陪远道而来的客人贾阿毛打麻将,就在斗牛大厦,其中一局,贾阿毛运气大好,摸到清一色“七对”,眼睛直勾勾地盯着麻将牌,捏着那张麻将的右手突然抽搐起来,五指如钩,右眼抽搐,把坐在一旁的戴志高吓了一大跳,他本能地插位邬之畏和贾阿毛中间,做警示状,避免伤及老板。一会儿,贾阿毛就恢复常态,嬉谈笑骂,一如常人。如此者三,圈子朋友都习惯了贾阿毛的小儿麻痹症,也摸透了他的牌底和牌性,因此在圈子中打麻将输多赢少。

“八哥”是邬之畏在亲密圈子的尊称,因为他在家排名第八。

牛老师被戴志高引进来时,情不自禁地抬头向天花板四角瞅了瞅。戴志高捕捉到了这一细节,满面堆笑,笑得有些尴尬,连忙对牛老师解释说:“这是秋实厅,不是春华厅。”牛老师似乎明白过来,刚才微皱的眉头也松弛了下来。牛老师被引进了主嘉宾位置落座。牛老师与起身站立迎候的贾阿毛和邬之畏微笑点头,简单寒暄。贾阿毛带过来一箱五十年的茅台酒,来京之前,获知牛老师好酒,且只钟情茅台,如果是陈年茅台,那就更切心意。他通过私人关系,搞到了一箱五十年陈酿茅台。当包装简陋的陈年茅台酒被摆上桌子,牛老师视线一扫而过,眉头轻舒,然后语气很轻但果断地说:“中午都不喝酒,上酸奶或白水都行,下午大家都有其他安排,我还要主持一个重要会议。”

贾阿毛瞧了瞧邬之畏,看他点头示意,心里就明白了,不再劝酒,转头跟紧挨一旁的戴志高轻声耳语:“饭毕别忘了把这箱酒放在牛老师车后备厢。”

中餐比较简单,牛老师喜好健康饮食,因此安排的都是家常菜,不过道道都是原产地好食材。湖北广济佛手山药、武夷山野生红菇、磐安高山茭白、云南曲靖松茸汤……甚至连主食小米也是来自陕北米脂。看主人与客人关系如何,从餐桌上食材就能掂量出斤两。

不是酒局,午餐就比较尽兴。吃了几道菜,牛老师情绪不错,他们简单寒暄一番,邬之畏抓住时机,直奔主题道:“阿毛,中餐时间牛老师比较紧,就长话短说,你的情况我简要和牛老师介绍了。你有何需求,直接讲出来,大家出出主意。牛老师很关心企业家,不用避讳。”

邬之畏直呼贾言绰号,亦庄亦谐,既展现了他与牛老师的特殊关系,也降低了贾总的焦虑,一桌吃饭好像就是一家人般。

“50亿!是我的血汗钱啊。”贾阿毛张口就是一串数字,向牛老师陈述的时候,做痛心疾首状,“那个小瘪三!胆子太大,卷走了股票套现的10亿!”

说着,贾阿毛起身从茶几上拿着早搁在那儿的一个档案袋,封得严实,鼓鼓的。他双手递给牛老师说:“我是养虎为患。请牛老师为我主持公道!”

牛老师接过档案袋,低头拆着封线。贾阿毛请求牛老师的表情,有些惶急。在戴志高看来,一个身价百亿的集团老板,在牛老师这类人面前,身价是软弱的,苍白的,就像飘在空中的一张纸,随风而散。在某个节点,金钱就是王八蛋。

“怎么就是小瘪三呢?我可听说了,张茂雨先生可是您的左膀右臂啊,”戴志高突然无端地插话问贾阿毛,表现出迷惑不解状,“贾总,张茂雨可是贵为集团公司董事副总裁啊!”

贾阿毛一时没有理解戴志高问这番话时的“同类”同情心。他提高声音的分贝,说:“人总是会变的。也许以前好,也许以前隐藏很深,这人性——谁看得清?”

贾阿毛说的是实情。当初套现,贾阿毛是知情并允许的。不过,他以为这些套现的资金一直趴在账上,偶尔买些理财产品,待应急之需。这次,当他得到手下报告,张茂雨把钱给转移走了,他火急火燎从国外飞回来,才发现看似自己掌控的王国,一切都变了天。

牛老师低头翻看着牛皮纸档案袋的资料。戴志高觑了邬之畏一眼,见老板没有对刚才自己突兀的提问有不快或反对的意思,更加有兴致,继续表现出不得其解的表情,问贾阿毛:“贾总,换股东,变更股份,这种偷梁换柱的小儿科手段,变更登记机构就看不出来吗?”

“能看不出来吗?”贾阿毛说到这儿就有些激动了,表情一严肃就右眼抽搐,右嘴角上翘,一撇嘴一撇嘴的,“小戴,你要知道,变更的地方不是管理规范的北京上海,而是在欠发达的西部地区,管理松懈,有小动作空间,做起来道儿深着呢,不排除内外撮合,上下其手。”

牛老师放下资料,抬头看了一眼右眼抽搐着的贾阿毛,吃惊了。幸亏来之前,邬之畏简要介绍过眼前此人的特征,虽有心理准备,还是被他突发而至的抽搐惊着了。

贾阿毛似乎对牛老师的吃惊毫不在意,他看了戴志高一眼,又捞同情般地看着牛老师。他说:“做房地产的,现在哪家公司手头现金流不紧张?有人说不紧张的,不是吹牛就是脑子进了水。四处限购,银行压贷,材料商天天催账,都夜夜失眠了。加上又遭此次暗算,愁白了头发。”

说得悲情万丈。说完,他随手拂了下垂在额头的一绺毛发,面挂一丝苦笑。

听到贾阿毛说到头发都白了,戴志高狠命憋着笑,明明是个大秃顶,何来头发?

“对于不法行为,司法部门不会坐视不管。”牛老师回应着贾阿毛,他说话一字一顿,力度感充沛,“实业振兴,国家支持一切合法经营的实体企业家。”

“身边朋友都跑去移民了,转移资产,我从未动过心思。这把年纪,别的没有,就是爱国。”贾阿毛待牛老师话音刚落,抢着表白,“迫切希望政府能主持公道。”

“怎么主持公道?”一直在察言观色的邬之畏说话了,“把这个人抓起来?”

“那还不是分分钟的事?”戴志高紧跟着老板,“如果按照贾总的说法,张茂雨就涉嫌职务侵占、挪用资金啦。”

“这……”贾阿毛出现短路了,他没有直接接下他们的话,看着他们,他面有难色,似有难言之隐。

牛老师说:“可以,只要事实确凿,证据充分,贾总完全可以通过司法解决。如果立案方面有困难,我可以出面协调。”

牛老师说出此话,是邬之畏认为贾阿毛获得的最好答复,也算不虚此行了。

邬之畏说:“听到了吧?牛老师表态了!”

贾阿毛沉浸在一番纠结中,他就像中魔似的,半晌无语,但眼神闪躲。

牛老师跟邬之畏对视一眼,也在为贾阿毛此时的神态诧异。

半晌,贾阿毛终于从沉浸中醒悟过来。他说:“感谢感谢,牛老师,有您这句话,我这心里就有底了。”然后他指着牛老师眼前的一摞资料说,“我回去安排尽快整理翔实,把证据收集充分,届时再向牛老师您汇报。”

牛老师点头说:“好。”

轮到邬之畏诧异了。他张口刚要说话,看到贾阿毛冲着他轻轻摇头,知道他有隐情,就按下不语。

这时,服务员敲门进来问,餐饮部请示戴总,还需要加菜吗?牛老师发话说吃饱了,不加。

戴志高跟着摇头表示不加菜。服务员掩门退出去。戴志高观察,牛老师整理着他的领带,一看就是要结束的意思。他知道,中午饭局该结束了。他站起来说:“牛老师,贾总,各位领导都比较忙,非常感谢您们中午赏脸。”

牛老师起身,戴志高赶紧快步走过去帮着移动座椅。大家站起来,跟牛老师握手告别。

戴志高要送牛老师下楼,他跟贾阿毛问清楚了那箱陈年茅台放置的位置,就陪牛老师下楼去了。

秋实厅里,只剩下邬之畏和贾阿毛,他们紧挨着坐在龙椅上。

邬之畏问:“阿毛兄弟,今天你咋回事啊?牛老师也说司法途径解决,他甚至主动提出帮助打招呼,多好的时机。”

贾阿毛一声叹息,面露难色。“八哥,不能报案啊。”

“哦?”

“要是报案,就简单了。不管他在哪儿,我在上海就直接把案子给立了。”

“那你口口声声要我请牛老师来干吗?”

“这个,这个,”贾阿毛有些支吾起来,“说白了,我是想请牛老师帮助私下解决,通过他的关系,把他监控起来,也不要经公,把钱给吐出来就行。”

邬之畏听明白了。他点燃一支雪茄,抽了一口,烟气在口腔里停留了几秒,然后缓缓地吐出,一缕轻烟缥缥缈缈。

“兄弟,”邬之畏说,“我算听明白了,你这是有把柄在人家手上,既想把人给私下控制了,把钱还了,又不想他告发你。”

贾阿毛一掌拍在邬之畏大腿上,说:“八哥,你果然是明白人!就是这样!”

邬之畏又抽了一口雪茄,扭头看着窗外。天空飘着白云,厚厚的,大棉絮状,在缓慢移动。初秋,开启了大自然收获季。

贾阿毛目不转睛地看着邬之畏,看着他转头回来把还有三分之二未燃的雪茄伸手倒立在餐桌的烟灰缸上,点燃的那截冲着上空,在静静地燃烧。

“果真市值50亿?”邬之畏问。

“木木股份是家好企业啊,我们持有的这笔股份,”贾阿毛咬了一下嘴唇,语气铿锵,“来年股市起来,还会更多。”

“明白了。”邬之畏提醒贾阿毛说,“兄弟啊,话说国有国法,家有家规,我们做老板的,咋就被手下给搞得这么狼狈呢?”

贾阿毛一听这话就有些激动了,他抖着手,半晌说不出话,那些话就像一口浓痰堵在嗓子口出不来,急得面部潮红。

邬之畏安慰他说:“这事儿不要性急,你的心思我了解。今天开局不错,你把话说了,领导也听了。接下来的事情,我来张罗。”

贾阿毛紧握着邬之畏的手使劲儿抖。“八哥,我虚长你五六岁,不瞒你说,别看在人前人模狗样的,摊上这事儿,也是六神无主。这事儿,就全依仗你了!”

邬之畏保持着招牌式的弥勒佛笑脸,拍拍贾阿毛的肩膀,做鼓劲状。“好说,好说,放宽心。”

贾阿毛离开后,戴志高跑步上楼,邬之畏在私人休息室等他。

私人休息室与邬之畏办公室一体相连。顶天集团董事长办公室,一个字:大。怎么形容呢?戴志高说过一个笑话,说新入职的管理层员工在第一次去邬老板办公室时,还没见着人,第一眼看到办公室的规模,心里就开始哆嗦了。的确,办公室整体布局宽阔,完美诠释了什么叫作高调奢华。办公室里最显眼的,是挂在宽大红木老板台后,墙壁上的一幅尺幅达90平方尺的书法作品《福》。书写者是一位得道高僧,来京广济寺参加中国佛教协会会议的间歇,邬之畏亲自把高僧请到办公室,在旁笔墨伺候,高僧借兴当场一挥而就。邬之畏曾经不止一次地带着夸耀的口吻对朋友说,“如此,每每坐在办公台前,头顶佛光普照,福运自来啊。”办公桌左侧,是一排红木书柜,里面摆放着满满一柜子的书,全部是定价不菲的精装限量版,一套数千上万元均有。戴志高发现,在西南汇富大厦时代,老板邬之畏总是喜欢在书柜第一排醒目的位置,摆放着各国政要选集、著作;在《金刚经》火爆的时候,三个版本《金刚经》线装书摆上了第二排醒目处;前些年邬之畏陪日本客人去了趟湖北禅宗四祖寺,听住持净慧大师阐释《般若波罗蜜多心经》,回京后,就用一本唐玄奘译注的《心经》盖住了《金刚经》。戴志高还发现,书柜前两排的书籍,一尘不染,整齐划一地摆放着,翻阅最多的是第三排李宗吾的《厚黑学》,书页翻卷了。不过,这本书藏在《官场现形记》下面,上面还有《菜根谭》《醒世恒言》。此柜玻璃推拉门被小钥匙锁着,有一个小楷写着一行小字,贴在不起眼的地方:概不外借。

办公桌右侧,有一扇门,推门进去,是一个房间。也就是说,穿过长长的办公室,就是独立私人休息室,私密性极好。没有邬之畏的允许,任何人不能踏进房间一步,包括戴志高。

此时,休息室拉开了窗帘,正午阳光透过落地玻璃窗射进来,房间一下子亮堂起来。细微的粉尘在光束中纷纷扬扬。邬之畏站在落地窗前俯视着楼下五环路上奔腾的车流,眯着眼,若有所思。待戴志高进来掩门后,邬之畏转身,高大的身躯遮挡着光线,把他的身影投射在地板上,一下子又显得小了。

“又被催款了。保险公司的事情怎么没有和贾总说说?您不言声,我也不方便跟他直接提。”戴志高小心翼翼地问。

戴志高说的是借款。天下没有无谓的帮忙,尤其是像商人邬之畏,按照规矩办事,我帮你的忙,也需要你帮我的忙。给贾阿毛组织这个中午的饭局之前,他预期是,帮助贾阿毛搞定寻求帮助的事,也打算跟他借一笔过桥款。

现在,邬之畏改变主意了。

邬之畏问戴志高:“浩子最近在忙什么?”

“前几天还看到他,”戴志高知道老板提到符浩就心情轻松,说话就有点儿放肆,“这符浩,不是忙着泡妞就是忙着拉皮条。”

“没有银子怎么泡?”邬之畏听到戴志高这样说符浩,就笑了,“他没钱了,全部身家都投了保险公司。”

“那估计在拉皮条。”戴志高说,“这些天好像在给他一个做医疗器械的同学,拉一个俄罗斯的投资。嘿,这下子玩大了,拉起洋人皮条了。”

邬之畏用手虚空点着戴志高额头。“你应该向他多学习。学不到全活儿,学到皮毛也行啊。”

戴志高一下子就矮了。他知道,每次提到符浩,最后还是伤着了自己,不管是有意还是无意,老板潜意识里,总是把他们俩进行对比。

邬之畏安排戴志高找到符浩:“你去跟浩子说,我们要干一票大的。” TDNVaqBbDru5JH4X2OjsxnwgtrWpKrElTa8jadLdJHxgiMGzG62K4HqBMY3upxN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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