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甸公馆从外面看是一个不起眼的地方,在京城却算得上顶级会所。
这家会所隐藏在城中村居民楼里,四周是低矮的围墙,车要从一条只能容纳一辆车的小胡同开进去,胡同两边依次排列着河间驴肉火烧店、5元商品店、20元剪洗染廉价理发店、新疆烤肉串店等门脸房,人间香火旺盛,刺眼的廉价霓虹灯笼挂在一些小店的招牌下面,谁也不会想到一家豪华私人会所会隐藏其间。会所地上3层,地下两层,门口站着几个大汉,退伍军人出身,一水儿的平头,身姿挺拔。车子停下来,把钥匙扔给保安,他们会找地方停车——只见一扇铁门徐徐开启,一个奢华的会所展现在眼前。
地上一层是餐厅,以谭家菜为主,二、三层是客房,地下一层是夜总会、卡拉OK厅,地下二层以桑拿洗浴为主。会所实行会员制,老会员介绍新会员,即使你腰包再鼓,没有熟悉的会员介绍也进不来。这是北京“天上人间”被打掉后为数不多的幸存者之一。陈晓成是常客,几次大的交易就是在会所二层的客房敲定的。剔着牙,洗完桑拿,那些土老板会要求给安排个越南妹子或者白俄罗斯金发姑娘三陪。陈晓成经常一个人在桑拿客厅,很惬意地让妹子捏个脚,然后听着不怎么隔音的房间传出一阵阵浪笑或呻吟,他的嘴角掠过一丝不易觉察的轻蔑。
最近,会所老板黄飚专门为陈晓成配置了一个独立按摩间。
这间VIP按摩房不大,摆放着两张褐色牛皮按摩沙发,沙发在90度和180度之间收放自如,沙发上还安装了一台40英寸左右的液晶电视,方便顾客自由调换频道。房间灯光柔和,暖色调的墙壁四周挂满了后印象派大师凡·高的赝品,《向日葵》色彩浓烈,《圣马利的渔船》弥漫着人间香火,还有那张被拍卖出8250万美元天价的《加歇医生》,以及凡·高早期的著名作品《吃马铃薯的人》。《吃马铃薯的人》画面深沉、厚实,那股扑面而来的乡土气息,那种在骨子里对劳动者的尊敬和崇尚,是陈晓成的挚爱。如今,这幅画就挂在正对面的墙壁上,陈晓成在按摩沙发上舒服地躺着,一睁眼一览无余。每次看到凡·高的油画,即使刚刚坐镇指挥拿下亿元大单,或者刚刚与女人欢爱激素分泌过剩,或者遭人算计、暴跳如雷,心情坏到极点,一想起凡·高惯于红绿相间或者黄紫相间这样对比强烈地用色,一如他短暂而轰轰烈烈的一生,狂热而偏执,陈晓成就顿感肾上腺激素分泌平稳,呼吸平缓,心静如水。
这是顶级隐秘奢华会所伊甸公馆唯一一间以凡·高油画为装饰的按摩室,与其他裸女图密布的房间截然不同。陈晓成的挚友李欢欢说,他更喜欢那些房间,虽然你攻击说那只是为了让男人时刻涌起动物性的冲动,符合阳痿、饥渴而胆小如鼠、人生迟暮恐慌症患者等人的需求,但裸女图、春宫图确实让我们激素快速分泌,人生得意须尽欢嘛。
“我呸,他们都什么品位啊?”转业军人出身的会所老板黄飚40多岁,每次陈晓成和王为民这对兄弟过来,他就撂下其他活儿,屁颠屁颠地跑过来,静坐一边,洗耳恭听。这个时候,在他眼里,看似颐指气使的商人陈晓成是个激情澎湃或执迷不悟的文艺青年。黄老板享受陈晓成点评凡·高作品时那种沉醉的神情,在这声色犬马、暗流涌动的场所大谈文化艺术,黄飚的口头禅就是“真过瘾”。他还说:“有知识就是好,蘸颜料的毛笔随便涂几下的向日葵,还不如我拿台1000万像素的索尼傻瓜相机咔嚓一下拍的好看,竟然拍卖要几千万美元!”不过,他调侃归调侃,还是颇喜欢陈晓成对凡·高大师每一幅画作的背景、气质、情感、意义等鞭辟入里的分析、点评,他总是表现出恍然大悟、醍醐灌顶、津津有味甚或一脸崇敬的样子,然后发表一番自认为深刻的感慨:文化人跟文化人不一样,他们的东西要么狗屁不值,要么价值连城,这就像买彩票中彩,门道深着呢。
这番感慨的结果,就是陈晓成常去的那间按摩房,被黄老板挂满了凡·高的油画赝品。他对陈晓成说,俺是大老粗,买不起也买不着那个什么凡·高大师的真品,我还怕被那帮老外给骗了,那么多钱,换回一张赝品,我才不干那傻帽儿的事。就这样了,看着跟真品也差不多。以后啊,这间房就是陈总御用的按摩房了,谁都不接待。其实,黄飚在心里早就算计好了,自从两年前翻修重新开业至今,陈晓成在这里每年的开支至少有7位数,是响当当的金牌主顾,而且总有支票预存。
陈晓成笑而不语。只有王为民知道,陈晓成为何对凡·高情有独钟,那个心结在心里藏了多少年了。“你这家伙怎么还念念不忘,早死早超生,赶紧了结吧。”每次聊完凡·高,王为民看着陈晓成神经质般陷入绵长的忧伤中,就恨铁不成钢地嘟囔。
这天一场重要的饭局过后,陈晓成又独自溜到房间享受保健足疗。他拿着本《菜根谭》,借着明亮的台灯,一边享受足部按摩,一边品味精神食粮。
柔和的灯光给房间增添着温度,陈晓成双脚架在沙发前头的一个特制小板凳上,脚上长了几个鸡眼,是小时候长期穿不合脚的鞋子所致,不像王为民每次伸出的脚都是细皮嫩肉,一看就是从小养尊处优。陈晓成喜欢固定的按摩师,这点又不像王为民,他每次过来都要尝尝新手,美其名曰要做为黄老板试验新来按摩师的小白鼠。陈晓成喜欢的按摩师是518号,518号是四川妹子,叫孙晓轩,20岁出头,白皙的脸庞能拧出水来,五官精致,身材苗条,来自天府之国的川妹子果然与众不同。会所从一些中医学院的按摩、针灸和理疗专业招聘了一批形象端庄、身材修长的青年男女,专门送到扬州培训足疗以及各式按摩,包括泰式、中式、西式技艺,实行竞争上岗,考核上岗,绩效排名,末位淘汰,待遇优厚。
这晚,年轻女技师孙晓轩在穴位星罗棋布的脚板按来揉去,轻重缓急正好,力度适中,涌泉穴、大敦穴、太冲穴、太白穴、太溪穴、申脉穴等穴位个个精准到位,只听陈晓成一会儿疼得哇哇叫,一会儿呻吟,直喊舒服。
按着足底左侧反应区,陈晓成哎呀哎呀叫唤,书也放下了。孙晓轩说:“这个穴位有沙粒,您感觉到了吗?”陈晓成只顾得上喊疼,哪顾得上什么沙粒,只是习惯性地点点头,还一个劲地说往死里按,那样才舒服。小孙接话说:“您脾胃虚,要调理。怎么调?吃小米粥,最好是陕西米脂的。产地很重要,这种陕北小米产自黄土高原,色泽金黄,颗粒浑圆,晶莹透亮,质优味香。尤其是蛋白质含量比普通小米高,人体必需的8种氨基酸含量丰富而且比例协调,所以它健胃消食还能安神。”
陈晓成喜欢挑逗小孙:“呀,你这按摩理疗专业的还懂养生,难怪你们黄老板推荐给我时说你出身按摩世家,祖传技艺,看来此话不假啊。”
小孙经不住夸奖,满脸绯红,眼睛乌黑发亮,她略带羞涩地说:“别听他们说什么家传,我们这里干活的每个人,都会被经理说是家传的。我知道你们这些客人来头不小,培训时说过,每个贵宾不仅是上帝,更是随便一个手指就能左右我们的命运的,要么上天堂,要么下地狱。我的妈呀,第一次听经理讲这个,我就不想干了,这是啥子情况?从小到大我爸妈就没说过我一句重话,好家伙,来这儿人家随便一指就让我下地狱!”
陈晓成忍不住乐:“不是还可以上天堂吗?”
“唉,那是啥子天堂啊?住别墅,开豪车,买LV包?我一个姐妹上天堂了,每半个月就跑一趟香港,箱包、鞋、衣服一买一大堆。可是最近她每次过来找我玩,都很不开心,胳膊上青一块紫一块的,我们好心疼。这是啥子天堂啊?我可不愿意。咦,听说那男人,有特殊癖好啥的,好恶心!”
小孙吐了下舌头,一副少不更事的样子。陈晓成继续打趣她:“你呀,既不要上天堂,也不会下地狱。踏踏实实靠手艺挣钱,过普通日子最好。”
为人师的感觉不错。他点拨小孙说:“只要你在同一个行业干满了5年,你就是专家;干满10年你就是权威;干满15年,你就是世界大师。”
“哪能呢,这行就是吃青春饭的,干不了几年就回家嫁人了,还啥子专家啊。”小孙满脸不以为然。
小孙不以为然的神情让陈晓成心里一紧,正要开口解释,循循诱导,这时门被敲响,还未等陈晓成喊进,按摩部经理就溜了进来,对着小孙挥挥手,小孙知趣地退出。
“陈总,您那位灰白发的老年客人,身板好,癖好也多啊,又让我们加人!”
“老年客人?”陈晓成一时没反应过来,思索了一会儿才想起来,“那就按规矩安排吧。”
“可是,您那客人癖好特殊,我可是第一次见到这样的客人。”
陈晓成皱了下眉头,略一思索,他一咬牙,对经理说:“只要不违背你们行规,钱好说,可以多给,你安排。”
经理得令出去。陈晓成突然把手上的《菜根谭》猛地砸在对面墙上,差点砸中《吃马铃薯的人》。这个老东西!
这位客人56岁,姓梁,名家正,刚从号子里出来,属于假释。陈晓成认识他,是在3个小时前。引荐人是肖冰,年长陈晓成5岁。
一个月前,肖冰对陈晓成说:“你让我找的人找到了。虽然不是直接关系,但这个间接关系很靠谱,来头不小,也乐意帮忙,你订饭局吧,我一并约上。这人呢,对你的目标人物,不仅能说上话,说的话还绝对管用。”
肖冰研发的交通系统软件在第一轮融资时,被人坑过。一家三流基金公司签署协议投资800万元,首期支付200万元后,让肖冰进行了股权变更,此后该基金以各种名义拖欠后期资金。技术出身的海归肖冰不懂融资道道儿,心急如焚,技术型创业公司最大的敌人是时机,他们却已经拖了1年多。偶然相识的陈晓成对肖冰说,打官司效果不好,再来个一年半载你耗不起。然后他替肖冰出了一个狠招,对核心技术进行改造,全部合法但悄悄地转移到境外新注册的公司。肖冰如法炮制,待那家基金公司醒悟过来,为时已晚。后来,陈晓成创建私募基金,成为肖冰在美国纳斯达克上市的公司的A轮投资人。
见老梁之前,肖冰透露了老梁的一些个人情况,当年在部队也算一号人物,管理过部队“三产”,据说是在经营管理中触犯了某些人的利益,于是号房几进几出,却硬是扛住了,谁都没有咬出来。最后几位老首长为他说情,安然无恙。
陈晓成要找的不是老梁,而是国企东方钢铁的董事长武庸仙。这位出身行伍的国企老板为人低调,鲜见于媒体,至少陈晓成的圈子里没有人与他有直接联系。陈晓成在东方钢铁公司官网见过武庸仙,头像和蔼可亲,横看竖看也算食人间烟火,怎么可能深居简出,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常在海边走,哪有不湿鞋的,人在花丛中,即使自己不招蝶也会有蜂蝶群舞围攻而上。王为民就有一个年纪相仿的朋友,他的老爸从华东升到京城,实现了从基工(基层工人)到将军的蜕变,修成副部级正果,掌管一个金融帝国,为人低调,却不期栽在天上人间,因受贿罪获刑15年。
老梁是横着走进来的,双臂摆动的幅度很大,右手拎着一只浅绿色帆布挎包,肖冰在前面引导。老梁身材臃肿,一米七左右,国字脸,大眼袋,白发不均匀地点缀在板寸间,穿着一条松垮垮的大号迷彩军裤。他进门后习惯性地左右张望,眼光落在陈晓成身上,然后立即移开,又落在亭亭玉立的美女罗萍身上,施华洛世奇蜻蜓胸针别在丰满、挺拔的胸部,着实抢眼。罗萍是陈晓成的助理,北京女孩,两年前从英国纽卡斯尔大学MBA学成归来,陈晓成的铁杆朋友谷良来京初见罗萍,惊言其“粉面含春威不露,丹唇未启笑先闻”。
老梁在判断究竟谁是主人,在伊甸公馆奢华的宴会厅,招待的人竟然是个年轻小伙子,他略微惊愕,但很快就恢复了之前的姿势,摇晃着上前。
肖冰来之前,跟老梁介绍过陈晓成,什么少年得志、青年才俊、隐形富豪之类的。或许,还透露了王为民,以及他和王为民的关系甚至王为民的父亲吧?陈晓成一直在寻找一种平衡,在什么场合,对什么人,是否应该提及这种关系、资源,应该说到什么程度。在他们创业初期,年少轻狂,确实拿着这种关系四处张扬,并因此获益。关系就是生产力。只是到了后来,他首先想到的是如何洗干净。当然,他知道的,就像毒瘾,一旦沾染上了,想要脱身是不可能的,上了船是下不来的。
陈晓成上前与老梁握手。一旁的肖冰介绍说,这是老梁,部队高官,圈子都称首长。
老梁先是蜻蜓点水般和陈晓成握手,当他听到肖冰介绍自己是首长,突然爆发出一串爽朗的大笑。“什么首长,阶下囚而已。江湖变迁,胜者为王,现在是你们年轻人的天下!”一番自嘲的同时,猛地用力摇了摇陈晓成的手。
陈晓成的腕劲就像打太极拳,遇强则强,遇弱则弱。老梁猛地发力,从小练武的陈晓成身体自然反应,在老梁用力的瞬间,陈晓成的手劲也随着刚硬起来。老梁抽了一口气,他认真地盯着眼前高出自己一头的陈晓成,英俊、帅气,尤其是那双眼睛,深邃、坚毅。他意味深长地说,后生可畏!
紧跟在老梁身后的就是此次陈晓成要找的正主,东方钢铁董事长武庸仙,不到50岁的年龄,中等身材,腹部隆起,头发稀疏,面容憨厚,一身D’URBAN(都本)西装套装,步履沉稳。
陈晓成迎上去,握手,寒暄,武庸仙认真地看着陈晓成,也跟老梁同一个调子:“年轻,很好啊!”
陈晓成在圈子里算得上一号人物,关于他资本玩家、金牌操盘手的传闻在坊间和媒体上有很多。不过,每当与研究生死党独处,包括王为民,他更喜欢他们叫他蒲柏。
酒过三巡,老梁收不住了。他从挎包里取出一个档案袋,从中抽出一些纸张,一一展示给在座诸位,一张张指点说:“看吧,这是当年军事法庭对我诈骗罪、伪造证件罪的判决书。再瞧瞧这个,这是军区组织部门给我的平反材料,你们仔细看看,这可是盖了大红章的!”
这些纸有些发黄,折皱不少。
老梁不待众人发声,就接着说:“竟然判我15年?!我这是替领导背黑锅啊,代人受过。有道是,我不下地狱谁下地狱,我服务的那些领导,我不背黑锅谁背黑锅?如果不是我行事仗义,军区组织部门会给我开这个平反证明吗?这可是史无前例啊!”
说着,几行热泪从老梁眼里滚出来,很是悲情。陈晓成颇为意外。见过兄弟们酗酒时的山呼海叫,见过谈起女人、父母或者爱人时的感激涕零,但像这么一号人,过了知天命之年的大老爷们儿,竟然热泪盈眶,如果不是确有冤情就是绝对的影帝,表演功夫太到位了。
不等有人迎合,助理罗萍就站起来,斟满一杯酒,走到老梁面前,说:“梁总,今天见到健康、精神的您,我们很替您高兴。这杯酒,代表我们陈总,敬您!”
这时,肖冰插话说:“小罗,应该叫首长。”
首长或领导,是老梁很受用的称呼。
罗萍跟随陈晓成两年,早从青涩的小女孩变成场面上的能手。她立即接话说:“谢谢肖总提醒,我知错了,先自罚一杯。”说着,仰脖子一口干了。
她端着空杯子瞧了一眼陈晓成,他微微一笑。罗萍又斟满一杯,站在老梁右侧。
老梁起身,端着酒杯,对着罗萍赤裸裸地上下打量:“哈哈,什么首长,我这首长还是戴罪之人,还是假释身份啊。”
然后,他碰了碰罗萍的酒杯:“活了一大把年纪,我总算活明白了。我这大半辈子,就是讲一个‘义’字。追求不高,就是金钱和女人。”
他一仰脖子干了,然后目光火辣辣地落在罗萍的瓜子脸上。
肖冰乐了:“地球人都好这口啊。”这位海归,回国多年,经历了一番坎坷后,也被彻底污染,混成了人精。肖冰笑呵呵地站起来,要跟着敬老梁的酒。引荐人肖冰显然是想活跃局面。
看到老梁色眯眯的样子,陈晓成心里不爽,他立即站起来,对罗萍努努嘴。罗萍会意,赶紧回到自己的位置上。
陈晓成对老梁说:“晚辈不才,酒量极差。不过,我很敬重您这几十年的人生,您的每一个经历对我们后辈都是宝贵的财富,晚辈愿意洗耳恭听。”
老梁看到罗萍从眼前消失,皱了下眉头,就粗着声说:“那是,想当年,我还是师级干部的时候,你这小伙子还在上学吧。江湖传闻我老梁是只长了白毛的老狐狸,这话不错,说明我活了一把年纪,是活出了智慧。在我眼里,这个世界不是狐狸多了而是少了,笨人太多,聪明人太少。我这个人呢,挨过11年的整。因家境贫寒,只读到小学四年级就辍学了。当年当上兵后,人嘛也算机灵吧,关键是机遇好,有幸新兵连结束被领导看中,被安排在部队领导身边做勤务工作。每天晚上学习到深夜,早上5点起床把首长的皮鞋擦亮,把衣服、包整理好,把车内温度调整到适宜的温度,5点50分叫首长起床,等首长看完新闻吃完早饭,再送首长去办公室。在我管理军队企业那会儿,我还请示领导,牵头赞助了军队门球联赛,建了几所希望小学。”
陈晓成嘴角含笑,不动声色:“果然经历非同一般。之前也听人提到过您,您进去的那会儿,我还在读研呢。”
自然,“进去”对老梁而言,是不光彩的事情,陈晓成这句貌似恭敬的话,让久经沙场的诸位一下就明白了局势如何。
肖冰赶紧碰了碰老梁和陈晓成的酒杯:“首长,您的大名在圈里确实算得上一号。陈总呢,是少年得志,青年才俊,他们做实业起家,近年管理一只风险投资基金。刚刚挂牌的凯冠生物,市值100多亿元的上市公司,就是陈总主投的,堪称风云人物!”
陈晓成也不谦虚:“一级市场,晚辈还是混了一些经验,梁老以后有什么需要我提供建议的,还能道出一二。”
陈晓成在心底对眼前的老梁生疑:这究竟是怎样一号人?从坐下来,就一直喋喋不休地说他遭遇的种种不公,有点像鲁迅笔下的祥林嫂。
这个时候,武庸仙站起来提议大家喝一杯,似乎有意替老梁解围:“老梁是我的老领导,我们喝酒的机会也不多,我提议,为老首长的健康干杯!”
今晚的主角不是老梁,而是武庸仙。作为大型国企掌门人,他如此一说,在座的就都明白了,这个老梁确有来头。
老梁依然自顾自地说:“我这把年纪了,在金钱方面吃过不少亏。我是见过大钱的人,高峰时管理过几十个亿资产。钱多也咬手啊,尤其国家的钱、公家的钱,管不住心,就容易出事。虽然我‘三进宫’,这次进去我冤枉啊,我的老领导都可以证明我的清白。”老梁又拿起桌子上的材料,抖了抖,提高了分贝,“铁板上钉钉,红头文件给我定性,给我平反,我是被冤枉的。”
说完,他又看了一眼大家,然后与坐在一旁的陈晓成咬耳朵:“那点事算什么呀?我这把老骨头,容易吗?我仗义!这么多年,宁可委屈我一人,绝不会把外面的人拖进去。否则,外面的人怎么会把我捞出来啊。是不是,陈老弟?”
在老梁口中忽然变成“陈老弟”的陈晓成,没有迎合着点头或者摇头,他只是平静地看着老梁,等待他继续讲下去。
老梁又强调说:“没有欲望就没有动力,世上哪有公平可言?你说是不是,陈老弟?”
陈晓成顺势接过话茬儿:“全球60多亿人,绝大部分心脏是在左胸,大概有5000万人心脏在右胸,但从来没有说谁的心脏是在胸部的中间地带。就地球而言,也不是一个圆球,是椭圆的,不平,正是不平衡才产生运动的力量。”
老梁瞪着陈晓成:“咦,了不起啊,你这玩资本的,还懂这个?”这似乎激起了老梁浓厚的谈话兴趣。他自顾自地喝一口酒,嚷嚷着说:“我在局子里,最大的收获就是看了不少传统文化方面的书。我这个人是一个粗人,半辈子服务于军界,横跨商界,冲冲杀杀,血腥有余,优雅不够。还好,这次让我恶补了不少知识,大开眼界啊!”
满桌一时鸦雀无声,目光都投向他。他似乎受到了鼓励,眼睛充血,估计有点喝高了。他转头对陈晓成说:“陈老弟,你知道工业革命为何发生在西方而不是中国吗?”
陈晓成笑而不语,静待老梁的高论。其实,这个问题他和圈子里的朋友洗桑拿、做足疗时也聊过,当然目的是打发时间,否则吃饱了撑的啊!每个人都喜欢谈论女人、金钱和大项目,哪有兴趣聊这些大费脑力的话题。不过,也有一个人例外,那就是李欢欢。他比陈晓成大5岁,喜欢读书、唱歌,偶尔也来一首诗歌,与陈晓成很对脾气。更重要的是,他来自西北一座经济不发达的小城,谈起冬天去煤厂捡拾煤球烤火的童年经历,就大哭不已。他们都有一个类似的贫穷的童年。李欢欢幕后老大的来头之大,更胜于王为民。
老梁又扫了一眼众人,语气颇为自得:“我喜欢研究宗教,宗教与科学密不可分。比如西方吧,西方科学不随时空变化的概念源于上帝,而中国的天道变化无常。开启了智慧的人类祖先大约在六万年前走出非洲,到各地后文化开始分裂。进入欧洲的一支特别重视北极星,也就是不变性。而中国呢,老子很早就提出并强调无常,也就是不断变化,这可能就是中国现代科学落后的根本原因。”
“真是高深莫测啊。”肖冰站起来,敬了一杯酒,“真没想到,我们梁首长不仅研究宗教,还贯通中西和古今啊。”
“呵呵,哪里哪里,是陋见陋见。”老梁很受用地谦逊着。
“对这个观点我有不同意见。”这时,陈晓成接过老梁的话,让坐在对面的肖冰很着急,他使劲给陈晓成使眼色。
陈晓成装作看不见。他知道,不管老梁来历如何,今天的主客都是武庸仙,而武庸仙进来后都没说几句话,要么沉默,要么点头微笑。所以他有意展示自己的才识,避免让人认为他仅仅是一个年轻的暴发户或者只知挣钱的家伙。在政商界混迹多年,他明白,有些场合,需要展现那么一两手才识,以示与众不同。
而且,陈晓成这个人,用他同学王为民的话说,在讨论原则问题或者对大是大非的认知时,不仅不识时务,而且比较固执,不分场合、不分对象。
陈晓成说:“第一次和第二次工业革命之所以没有发端于我们中国,根本原因在于我们清政府的专制。”
此语一出,不仅武庸仙惊诧,肖冰也是满脸惊讶。
“我们需要多元的文化,专制制约着科学的发展。在历史上,墨子、杨朱、公孙龙已经有些逻辑和实证的雏形。老子的无常更多的是指认识的局限,包括交流的不完全、个人观察的不完全以及规律本身也在变。”陈晓成侧头跟老梁说。
老梁嘴巴半张,辩解道:“专制各国都有,西方宗教专制更严重,所以才要讨论自由与存在。中国古语没有自由,只有逍遥。”
陈晓成说:“西方的科学是在文艺复兴后得到大发展的,如果没有马丁·路德的宗教改革,就不可能有科学大发展。科学的根本就是质疑,而专制是反质疑的。”
老梁有些文不对题:“文艺复兴正是由宗教解放开始,先由文学开始。马丁·路德的改革让每个人都有权通天,直接和上帝对话,也就是祷告。”
陈晓成跟武庸仙碰杯喝了一大口酒。然后他对身边的老梁发表了长篇大论,意图直接征服老梁以及在座的各位,这种招数在类似场合屡试不爽。
“黑格尔曾经说中国是个停滞的帝国,汤因比说中国几千年里处于僵化状态,如果因此而认为中国的传统社会没有发展,那无疑是错误的。几千年的中国史其实是一部专制技术发展史。
“像鲁迅在《春末闲谈》中比喻的那样,专制技术就是掠夺者刺在中国社会神经上的一根毒针,它使得中国社会麻痹、僵化,失去反抗力,以利于掠夺者肆无忌惮地敲骨吸髓。因此中华民族最大的发明创造不是四大发明,而是专制技术。这一技术,有高深的理论,有精密的设计,有庞大的体系。因此专制技术发展史的另一面,就是一部漫长曲折的国民性演变史。”
老梁似乎有些招架不住,他开始转移话题:“只要有思想的自由,就会有科学的进步。自然,我们还有很大的提升空间。”
武庸仙出来和稀泥:“我认为二位刚才讨论的是改革开放前的中国。当然,和欧美的历史路径不同,但中国一直都很多元自由。现在以经济建设为中心也是一种多元化和自由,全民搞经济,让数亿人脱贫,这在全球都是伟大的创举。”
在热烈辩论的空当,罗萍插嘴说:“听你们辩论真是一种享受,大长见识。不过,你们讨论的是一个大问题,不会有一个简单的结论,改天我们弄一个专门的饭局,多组织一些人来讨论吧。”
肖冰也附和说:“爱尔兰诗人叶芝说过,和别人争论,产生的是雄辩,和自己争论,产生的是诗。二位一老一少,广开民智,期待中国历史上再次出现百家争鸣的盛况。改天专门安排一个论坛,古有华山论剑,我们也不妨来一个科学峰会!”
老梁没有接话,一言不发。陈晓成则借势对武庸仙说:“这主意好,就在武警总部北戴河暑季疗养中心办。您见识广,有高度,资源好,您出面张罗,我们赞助操办,要干就干漂亮点。”
武庸仙对这个提议,笑着应允。
罗萍起身走到武庸仙身旁,端着酒,因酒精的作用,脸上红潮一片:“早就听闻您的大名,听说您精通国学,《论语》《孙子兵法》您活学活用,研究出一套国学管理方法,比长江商学院MBA管理课程更实用,希望未来有机会去拜访您,亲自聆听您的教诲。”
武庸仙站起来,端着杯子,声音浑厚、低沉:“罗小姐太会说话。我这人其实有点土,当兵出身,人粗,也木讷,唯一的爱好就是看一些国学的闲书。当然了,也感谢党培育多年,沾了国企平台的光。”
老梁这时插话对罗萍说:“他们家丫头和你一般大,我是看着她长大的,人不错,也从英国拿了个学位,还在啃老,回国后净是谈恋爱,不乐意找工作。”
武庸仙忙说:“是啊,在家啃老,说要找自己感兴趣的工作,都一年多了,还没有搞清楚自己感兴趣的是哪门子工作。要像罗小姐这样,我就放心了!”
罗萍笑道:“谢谢武总夸奖,改天我和陈总一定去拜访您,亲自聆听您的教导。”
陈晓成跟武庸仙碰杯:“武总,一切尽在不言中,我先干为敬。”
老梁率先鼓掌,对陈晓成说:“武总当年是我的兵,在我手下枪法是最好的,发展到今天这地步,老夫早就有预见了。”
“感谢老首长关心,我敬您,您随意。”罗萍及时给武庸仙斟满一杯酒,武庸仙立即走到老梁跟前。
陈晓成看得出来,武庸仙对自己身边的这个老梁很尊重。看来,这个老梁有些分量,至少武庸仙会给他足够的面子。
刚回到自己座位上坐下,一旁的老梁就啪地拍了下陈晓成的肩膀,表现豪爽:“陈老弟,今天辩论老夫不能说服你,你也不能说服老夫,有胆识。你这位老弟,我认了!”
说着,老梁站起来,端着酒杯,转眼酒杯见底。陈晓成一看这架势,也站起来,直接往嘴里一倒。他心里有数,有了这个饭局,事情的开局会不错。
老梁伸出右手大拇指,对陈晓成说:“冲你这顿酒,看你这神态,就知道老弟酒量不行但酒品不错,说明老弟心眼实诚。老弟,之前我也听肖总介绍过你,刚进门的时候我看你还是个嘴上没毛的孩子,三十啷当岁,心里也没有当回事,但通过这顿酒,我算重新认识了,后生可畏。你这小兄弟,我交定了!”
然后,他指着斜对面的武庸仙,侧身对陈晓成说:“他跟了我近20年。知道吗?他是老夫最爱的兵,也是现在干得最有实力的兵。他枪法好,当年不知道消耗了我多少发子弹,但值啊,50米标靶手枪射击最好成绩是49环。我带的兵!”说完,竖起大拇指。
在老梁说话时,武庸仙不停地点头:“我永远是首长的兵。”
老梁没有接武庸仙的话茬儿,他继续说:“终于熬到有实权了。你问问他,我什么时候亏待过他?我还从来没有求过他什么事,你那事,肖总跟我说过,不违法也不违反原则,我今天就替他做回主,这事就这么定了!”
武庸仙站起来,先是跟老梁碰了杯:“首长就是我大哥,这么多年了,我每一步都得到了他的关照。”接着他又跟陈晓成碰了下,“你那事,肖总跟我提过,我心里有数。”
这番话,才是这场酒局最核心的部分,也是陈晓成最想要的。他有些晕,脚步发飘。没有想到,这顿饭如此之顺。
随后,罗萍把老梁一行带到地下二层享受特殊服务。她自己给陈晓成发了个短信先行回去了。这种场合,陈晓成不会让她逗留太久,在陈晓成眼里,她还是一个不染风尘的女孩子。
刚才,按摩部经理进来报告老梁的特殊性癖好,陈晓成心里很是鄙夷:人家说男人30岁前喜欢年轻女人,40岁喜欢少妇,过了45岁,几乎是见了女人就想搞,尤其是年轻女人,无论胖瘦高矮丑陋漂亮,真是恬不知耻。男人活到这份儿上,真是悲哀!难怪贾宝玉说,男人是泥做的,浊臭逼人。自己是否有一天也会沦落到这种地步?
陈晓成突然沮丧无比,他想起了她,她还好吗?
陈晓成刚调整好情绪,按摩部经理又敲门进来,悄声对陈晓成说:“您要求安排的另外那位先生挺文雅的,就是微秃的那位,给小姐做了半天的忆苦思甜教育。”
陈晓成一乐:“怎么了?”
挺文雅的当然是武庸仙。
作为会所VIP的陈晓成不苟言笑,经理们对这位高富帅的主顾有点怕,现在看他神情轻松,胆子也壮了点,言语间带有一些调侃:“刚才路过时,那间房门没关严实,听见那老板正在跟小姐讲故事,好像什么都没干。”
陈晓成一听就憋不住笑了。他想起李欢欢的一番评论,说这种上了年纪的国企老板,要么是日常纵欲过度精气衰竭,要么沉湎于孔孟之道,仁义道德空洞说教的大会小会讲多了,结果把自己也给讲废了。
陈晓成顺手从钱包里抽出500元,递给经理做小费:“顾客就是上帝,今天他们就是我的上帝,花多少钱从账上划就行。记住,我还是那句话,不能对任何人讲我们的任何事。”
按摩部经理满脸谄笑,接过小费,拍着胸膛说:“放心好了,您在我们这里消费又不是一天两天了,外面有过任何您在这里的消息吗?您从这里一出去,我就什么都忘记了。”
这时,陈晓成的手机响起了王菲的《传奇》:“只因为在人群中多看了你一眼……”陈晓成一看号码,像是受到了什么刺激,立即坐直身体,他用眼睛的余光扫了扫按摩部经理,示意他出去。按摩部经理很知趣地点下头,迅速地悄然退出。
“什么情况?”陈晓成上来就这么一句,他要的就是结果。
“陈总,全部搞定,好吃好喝好招待,按照您的吩咐,都处理好了。昨晚我带他去我们市最豪华的夜总会,招待得非常周到,没事了。”电话那头传来浑厚的男中音,是陈晓成两年前投资控股的一家公司的总经理,姓邵。
陈晓成进一步追问:“套出话了吗,什么情况?”
邵总似乎一拍脑门,显然刚才只顾报告结果,最重要的部分忘了讲:“地方纪委的同志说,本来没多大的事,就是那家伙扛不住,进去还没怎么问呢,就全部倒出来了。纪委的还说了,既然他倒出来了这些事情,总得来查一查。他本来不是因为与我们的交往进去的,是因为其他的事情,结果拔出萝卜带出泥,把我们给拖进去了。”
陈晓成松了一口气:“以后你们做业务要谨慎点,不要以为我们全都能罩着。另外,你让何中秋那家伙出去躲些日子,出个国也行,他负责的那几个客户最近可能都会出事,不排除过来做例行调查,躲躲风头。”
“哦,这样啊!好,我这就安排。陈总,知道您投资的企业多,但也请您多回我们这里来,您不过来,我们都没有主心骨。”邵总似乎被即将接二连三的反腐行动给惊着了,说最后这段话时声音都有些颤抖。
陈晓成听着这话的语气,就有些后悔告诉他,或者说后悔说多了。他心里盘算着,准备找家大企业,尤其是国企,给并购掉,瞧这形势IPO之路是走不通的。原来有两种打算:一是在国内创业板顺利上市,此为最优选择,估值高,风险小;如果国内创业板上市之路走不通,就去纳斯达克上市,在维尔京群岛投资一个壳,设计一套VIE结构 。
卖掉从未成为选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