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金融街21号,大通银行贵宾室。
陈晓成独自坐在靠窗的隔间里,俯视着斜对面门禁森严的FK大厦东大门——一只断线的紫色蝴蝶风筝在寒风中飘飘荡荡,向着全副武装的保安头上滑落。胖保安跳起来抓住了风筝,东张西望,嘴里嘟嘟囔囔。
这是唯一有趣的小插曲,心情沉重了大半天的陈晓成忍俊不禁,随之轻松下来。
FK大厦是方方正正的大楼,宛若挪亚方舟,即将溺水的群体在此寻求拯救。他们在企业IPO 前夜,患上了“一夜暴富前综合征”——惊慌、恐惧甚或精神失常,他们把所有的希望寄托在从这扇大门进出的佩戴胸卡的人身上——他们代表国家行使审批和监管之权,掌握着生杀予夺的权力和钱海浮沉。
他不时抬手看左腕的江诗丹顿手表。他已经坐了5小时58分钟,同一个姿势,同一种眼神。时间是准确的,刚心算出来。
他的计算从来不会出错。
陈晓成在等待最重要的一条短信。之前,已收到一条:“万总进去了,我们在等待最后的宣判。”董秘向阳知道他的习惯,短信里从不说废话。第二条应该只有两个字,但这将是决定生死的两个字,或者天堂,或者地狱。走上这条路,他就只能属于这两个地方。
桌上摆着三部手机。一部是黑色iPhone 4,为他的公开身份所使用,用于圈内朋友的联络和开拓。此刻放在桌角上,设置成无声状态,任凭不时打进来的电话或接收的短信闪着蓝光。
一部是三星Galaxy S2,在他眼皮底下放着,主要用于这个项目的联络。当初他发现苗头不对,决定主控操盘,马上买了这部手机和新手机号。向阳的短信就是发到这部手机上的。手机设置成响铃状态,他在等待决定命运的短信声。
一部是不起眼的诺基亚N8,设置成震动状态,放在他右手边。这是他一个月前买的,同时买了两部,一部留给自己,另一部给了那个人,他们单线联系。这两部手机注定了生命将很短暂,无论上天堂还是下地狱,这两部手机和这两个手机号都将很快从这个世界上彻底消失。正常情况下,这部手机不会有电话或短信进来,如果有动静,那就会很大,意味着有很大的意外发生了。完全意外,不可预料,就像地震一样,不知道在哪儿,不知道什么时候,只知道天翻地覆。这么多年的风雨让他学会了时刻准备应对最意外的情况。
手机出卖一切。陈晓成有些冷酷地看着这三部手机,心想,要像对待背叛者那样对待手机。他用过十几部手机和十几张SIM卡,大部分都已四分五裂——物理意义上的、实实在在的四分五裂,散落在这个城市的各个角落,最后埋藏在各个垃圾填埋场。
现代商业世界,大多通过手机掌控战局,那是战场指挥所与前线唯一的信息通道。因此,手机的背叛会比身边任何人的背叛都可怕。有位在鄂尔多斯做房地产的老板朋友,一天没有开机,第二天各路债主就围堵住公司大门。老板在电话中跟他苦笑道:“手机得24小时开着,几个小时联系不上,上上下下各色利益关系人,就都以为我拿钱跑了。”这只是没电而已,如果手机落入他人手中,哪怕是最粗心的人,也能挖掘出所有的信息:关系网、业务状况、健康情况、偶尔留存的那些艳照——包括所有你正在做和准备去做的事。
万总进去42分钟了。正常情况下,进入“过会”的最后环节,有半小时就该出来。陈晓成感觉浑身发冷,冷的感觉从脚底一阵阵涌向腹部、胸部以及头部,冷汗慢慢渗出。他下意识地扯出茶几上的纸巾,擦完额头,揉成一团,又扔回茶几上,同时心里狠狠地骂自己:“你就这么沉不住气吗?有什么好紧张的!”
他还是忍不住拿起诺基亚N8,打开短信,这手机里唯一的一条短信,是那个人发来的,“问题不大”,轻描淡写,自信笃定。他身上一热,轻舒一口气。那个人现在就在对面的办公大楼,一间独立的办公室。他也许在签署文件,也许在听属下汇报工作,也许像他一样,也在紧张地等待最后的结果。
他感觉这是一生中最漫长的6个小时。他的眼睛从没离开过斜对面大楼门禁森严的东大门,脑中却不停地复盘,过滤两年来的每个细节,是否有遗漏,是否痕迹太重,是否一切妥当。
两年多前,他决定投资凯冠生物,1亿元,占20%的股份。之前7年,与老同学、合伙人王为民联手做了几笔漂亮的买卖,在广告、能源、房地产甚至国际金融危机时期的期货领域,均斩获不菲,在圈内声名鹊起,正踌躇满志,筹划着来一场干净的大买卖,却没想到这桩投资会成为一场大危机,把他拖到更深的水里。
1亿元的资金对陈晓成他们的盛华基金而言,不是小数,占他们第一期私募投资基金的1/8,是盛华基金成立以来最大的一笔投资。投资审查委员会对此项目疑虑颇多,觉得风险大。另一方面,陈晓成和王为民之前虽然风光,但做的都是实业,在VC、PE 上还是新兵。更重要的是,这个项目第一次上会讨论时,王为民也反对。
在关键的投审会上,陈晓成夸下海口,立下军令状,并祭出不菲的回报,投票表决时,以3票险胜。投审委共5票,采取多数通过原则。王为民在关键时刻还是投了他一票。投票结束,陈晓成跟着王为民进了卫生间,用力地拍了下他的肩膀:“谢了!”王为民脸色平静:“对这个项目,我还是比较犹豫,但基于多年的信任,我最后还是鬼使神差地赌了。”然后,王为民深呼吸,盯着他的眼睛,以少见的目光看着他道:“你知道,我最相信的人是你。”
陈晓成踌躇满志:“放心。我们也算创业投资人吧,懂得如何做企业,与纯粹的财务投资管理出身的人判断不同。这家企业,相信不会让你、让我们大家失望的。”
但是,最先失望的是陈晓成自己。
入主半年,代表基金担任凯冠生物公司董事的陈晓成发现了大猫儿腻。最常用的手法——利润造假。用公司自有资金打到体外循环,虚构原材料收购和产品销售业务,虚增销售收入和利润。
凯冠生物不同于大多数公司之处是,他们的造假做得很认真扎实,“把假的当作真的来做”,造假遍及进、存、产、销各个经营环节,不同人员完成各自负责的部分,俨然是流水线式的造假。整个造假流程有购销合同、入库单、检验单、生产单、销售单、发票等“真实”的票据和凭证对应。为了避免中介机构核查,还伪造大量的银行回单,私刻银行业务章,单据逼真。正因如此,尽职调查时聘请的中介和陈晓成都毫无察觉,连味道都嗅不到一丝。
陈晓成头皮发麻,拿着一堆调查获得的资料冲进凯冠生物大股东、创始人万凯的办公室,怒发冲冠,把材料狠狠地摔在他的办公桌上。陈晓成爆粗道:“还真××是个人物。这××就是‘工匠精神’啊,一点都不比德国、日本差。”
这位对越自卫反击战老兵出身的土老板早有预料,对造假供认不讳,苦着脸说,钱花出去了,进原材料,还整改了生产线。
陈晓成恼怒道:“你要是把造假上的聪明劲和扎实劲用到公司业务里,利润早就做上去了!”
万凯双手一摊:“你当我不想啊。我反复核算过,按照我们的规模和速度,稳扎稳打,起码要3年,甚至5年才能上个台阶。到时候市场会怎么变都不好说。”他停顿了片刻,然后表示着无奈,“我必须要大资金支持,才能跨越发展。你们搞投资的,都喜欢摘果子,不喜欢种树。我不把数字做好看,到哪儿搞资金?!”
陈晓成瞪着他:“所以你用摘果子的价码,让人种树?”
争吵激烈,剑拔弩张。
万凯最后来了一句,差点让向来桀骜不驯的陈晓成背过气去:“事情已经这样了,你说怎么办吧?”
陈晓成从他眼里看到了一种狡黠,怯弱者本能的狡黠。
陈晓成很快跟基金的合伙人汇报了此事。头一天,他一夜没睡,推算所有可能的解救方案及其可行性。
内部会议上,陈晓成和盘托出,自责检讨。投出去的钱最多只能收回40%,即使动用资源把万凯以涉嫌造假诈骗的名义送进监狱也无济于事,那样所投企业会分崩离析,自己更将颗粒无收。在会上,陈晓成根据他的盘算,提出了一个最激进的解决方案,就是孤注一掷,两年内强推上市。这风险极大,投审委委员们不置可否,陈晓成就当成了默认。
除了孤注一掷,还能有什么更好的办法呢?
万凯绝不是乱世枭雄般的人物,作假融资更近于走一步算一步的黔驴技穷,小农式智慧,一为缓解资金压力,一为捆绑投资公司。陈晓成稍稍亮出背景,再以牢狱与折卖公司要挟,这个在西南一隅据说黑白两道皆混得开的万凯,就选择了妥协:万凯出让10%的股份给陈晓成所在的基金作为补偿。
其中陈晓成的计算很简单,一条路是鱼死网破,但老万已把钱花出去了,再怎么折腾也只能回来40%,顶多是出口气;另一条路虽然风险大,但是1亿元的投资,至少以20亿元退出,加上万凯出让的股份,有30倍的收益。1亿元对30亿元,谁会不殊死一战?
况且,这些纷繁复杂、盘根错节、天衣无缝的虚增收入,监管部门也不容易查出,打点到位,也许查都不会查。中介机构是利益关系,只要利益到位,中介会网开一面的,走走过场就算了。一旦成功上市,一年限制期满,立即退出。在国内,即使东窗事发,真正横遭退市的,又有几个?
那个晚上,陈晓成想好了未来一年多的布局和手段。一年多来,他强力推着万凯踩着钢丝前行,改制、中介审核、申请“报会”,按部就班,尽在掌握。
不过,陈晓成一直都只是在幕后运作。他自己在股改前就迅速退出了凯冠生物董事会,让手下的一个小马仔顶替。所有部署,皆是与老万单线联系,甚至连最初引自己来投资的董秘向阳也尽量回避。至于中介机构,陈晓成仅仅出席一些不痛不痒的闲聊、聚会,从不参与正式辅导和各类议事会议。
万凯也不傻,知道陈晓成这个年轻人是在做切割,未来一旦东窗事发,好撇清关系。但这有什么大不了的?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吗,你见过几个上市公司老板被杀头的?老子当年在对越自卫反击战战场上就天天拎着脑袋,怕过谁?当然,这些话万凯也只能在自己心里嘀咕。
一年多来,万事俱备。陈晓成着手准备最后的杀招。他请求老搭档王为民出面,把那个人请出来。那个人与王为民的交情非同一般,之前办的几件事情都是王为民与之单线联系。这次凯冠生物上市“过会”,就转给陈晓成接洽。
关键时期,陈晓成花了两周来筹备,在哪里见面、组什么局、带谁参加、话怎么配合、怎么点题,每个细节、每句话,都在他脑里过了无数遍。诺基亚N8就是那时候买的,他托人在广州采购的,还买了两张神州行电话卡,专门用于此次两人之间的单线联系。一个月前,那个人到石家庄出差,会逗留一晚。陈晓成叫上两个私交甚笃、场面出色的哥们儿,带着200万元不连号的现金,长途奔袭,开车到石家庄一家早就安排好的隐秘会所。晚上接那个人过来,打几手牌。牌局上,陈晓成使出浑身解数,输掉200万元。
回京不久,排会名单出来了,凯冠生物名列其中。一周前,他拿到抽签选取的发审委员名单,五个名字,五个电话号码。
陈晓成已经复了四次盘。这一年多来,每个关键点上的选择和行动都无懈可击。他心里很清楚,已经做得很到位,没太多可担心的。他不是一个人在战斗,背后有一帮人呢,都在期待着最好的结果。他成功地把一帮蚂蚱拴到一条牢固的绳子上,一切尽在掌握。就像两军对垒,对面阵营负责调兵遣将的是自己人,你说,这仗的结果还有什么悬念?
他心里闪过一个小小的阴影。昨晚,确切地说是今天凌晨,发生的一件事情让他有些疑虑。
凌晨1点30分,万凯带着向阳匆忙赶到陈晓成房间。
正要说话,陈晓成盯着他们的手包,说:“手机关了没?”这是他多年的习惯,只要谈及重要的事情,在座的人必须关掉手机。
两人关了手机,陈晓成马上问道:“搞定没?”
万凯脱下厚重的牛皮上衣,大嘴一咧:“都打点好了。路上我还把他们预备的问题给背了,财务数据全部在我脑子里。我也不是吃素的,放心吧。”
他一屁股坐在毛茸茸的朱红色针织沙发上,身体后仰,脱下皮鞋,抬脚就往茶几上搁。陈晓成眉头一皱,向阳马上提醒说:“万总,这是在陈总卧室。”
万凯一愣,连忙缩回脚,坐直,连声说:“抱歉,抱歉。这几天太累了,我还以为回到了自己的房间。粗人啊,粗人一个,别见怪。”
陈晓成没接话茬儿,诚恳地说:“万总,这些天辛苦了。”
万凯很少见陈晓成这样。之前只有一次,那是第一次见面时,陈晓成开着保时捷卡宴,从市区颠簸两个多小时来到县城里的公司办公室。陈晓成的面容有些稚气,笑容真诚,一米八几的瘦高个儿,不到30岁,目光深邃,浓眉宽额,印堂发亮,给万凯的第一感觉是精干、和善、有来头。可惜,虚增业绩的事情败露后,万凯就只能看到陈晓成冷峻的脸了。
万凯受宠若惊,有些动情地说:“陈总,陈老弟,我今天发自内心地叫你一声老弟,说实话,要不是你大力支持,我们肯定走不到今天。我是个大老粗,爱犯小错误、耍小聪明,这些都逃不过陈老弟的眼睛,我也服气。不过你放心,我这个人呢,大错不会犯。我真的是想把企业做大做强,做成这个行业的全球第一。这次,完全是你的功劳……”
陈晓成立刻制止了万凯的自作多情,伸出手指,放在嘴唇前摇了摇,轻声说:“这话以后不要讲了。我再说一遍,我只是在外围做些工作,帮点小忙,万总,你们内部的事情我可是从来没有参与。”
万凯自然明白他的言外之意,转头对向阳说:“对,话是这么说。老规矩,出了这个门,我们什么都没说过,什么都不知道。”
接着,他右手向上指了指:“上边怎么说,没问题吧?”
陈晓成表情平静,淡淡地说:“按照正常流程走,发挥正常的话,问题不大。”
“问题不大?”万凯皱纹里填满了笑,“在石家庄你们玩爽了吧?幸好你拿到了五个人的名单,我们已经搞定四个,另外一个也托人打招呼了。嘿嘿,我一提我们企业,他们态度还蛮好!”
陈晓成心里咯噔一下,恼怒中夹杂着一丝恐惧,脸色陡然转冷。他盯着万凯:“你怎么知道我们很爽?你跟踪?”
万凯不知所措:“怎么?怎么?”
陈晓成默然无语,只是冷冷地盯着他。
半晌,万凯才反应过来,一头冷汗,赶忙辩解:“瞧你说的,我是看你拿到了名单,顺口这么一猜。陈老弟,你是为我们办事,我们怎么会去跟踪?再说,你们去石家庄,我们这边也忙得四脚朝天,哪有这时间啊?请放心!”
陈晓成半信半疑。他岔开话题,拿出一个单子说:“万总,这些费用你转给那家财经公关公司吧,我从那边取。”
万凯一看,脸都绿了,我的妈呀,一晚上麻将果真全给输出去了?200万元啊!他一副痛心疾首的样子。
随后就是沙盘推演。老万准备得不错,陈晓成还算满意,也就不再追究跟踪的事。
然而现在想起来,陈晓成总觉得芒刺在背,虽然是很小很软的刺。掂量了一会儿,此事自然不会影响“过会”,但他还是暗暗提醒自己,以后要加强反跟踪。在这个圈子里混,大半不是栽在大事上,而是死在细节上。
酸痛隐隐袭来,陈晓成揉了揉脖子,终于抬起头,仰望远方。初冬了,蓝天辽阔,飘浮着几朵白云,一只红紫相间的蜻蜓风筝在空中滑翔,难得的好天气,难得的好风景。自去年冬天起,北京就笼罩在雾霾中。所幸昨晚一股来自西伯利亚的强冷空气入侵,手机里的空气指数应用软件显示的PM2.5指数是两位数:57。
前方高楼鳞次栉比,内中盘踞着这个国家几乎所有的大银行、大保险集团、大证券公司。这就是金融街,掌握着国家经济命脉的最具权势的街道。不过,即便是在这样的一条街道上,你也需要抬头仰望上天。
没有谁可以永远俯视芸芸众生,即使出身华贵,含金衔玉,是所谓的官二代、富二代,一辈子下来,也终究是仰望比俯视的时候多。人生之路从来都是俯仰交错,荣辱兼至,柳暗花明、苦尽甘来,方算尝过了人生的滋味。那些希冀一直俯视他人的人,即便得遂所愿,脖子也免不了要酸痛。想到这里,他不由得哑然失笑,隔间里的空气似乎也跟着轻松了一些。
肚子适时地叫起来,他这才意识到还没吃午饭,坐到现在只喝了三杯黑咖啡,吃了一块三明治。昨晚沙盘推演到凌晨3点多钟,躺在酒店松软的大床上,他睁着眼熬到天亮。他不是睡不着,只是不想睡,也不想吃东西。这一天,他已等待两年。是的,人一生下来,其实就在与风险相搏。从出生、成长,到成熟,哪一环节不伴随风险?一将功成万骨枯,现在万骨已枯,他要以警醒和沉静的姿势等待是否功成。
FK大厦东大门开始有动静。两个人搀扶着一位秃顶的中年男人走出,跌跌撞撞,耷拉着脑袋。陈晓成认出那是红阳环保的赵总。红阳环保是安徽做污水处理的高科技公司,为了上市狠补3800万元税款。看这架势,3800万元打水漂了。
他突感胃部一阵痉挛,疼痛感涌来。一将功成万骨枯啊,他想到了红阳环保背后翘首以盼的投资者们。许多人把身家性命都押上,各种明争暗斗,在奔向上市的狭路上,上演着人间悲喜剧,有人笑,有人哭,有人妥协,有人掠夺,有人升天,有人出局。笑到最后的人,也要经历过无数个无眠之夜。
陈晓成深呼吸,然后喝口黑咖啡,胃部疼痛缓解。他看了下表,下午3点36分。结果出来了,他的命运已经决定了,但是他还没收到判决书——他苦苦等待的第二条短信。这种感觉让他有些抓狂。
大门里又陆续出来3个人,没有万凯。
丁零,丁零,手机响了。陈晓成深吸一口气,点开,只有两个字:过了。
陈晓成闭上眼睛,忍住热泪,让眩晕酥麻的感觉蔓延至全身。他忍住号啕大哭的冲动。两年的辛苦,食寝不安,终于可以画上句号了。
他让自己冷静下来,弯腰抓起扔在沙发上的深色BOSS外套,签单,离开。
坐进黑色路虎揽胜,他给那个人发短信,两个字,加上感叹号:过了!
10秒后,那个人回复:收到。
接着他又给王为民电话,听着那边的呼吸声,他轻声说:“晚上庆功,过来吧。”
王为民大声说:“我一大早从成都飞回来,就是等这句话!”
陈晓成闭上眼睛,脸上终于露出笑容。再次睁开眼,发现手里不知何时已拿出BURBERRY(博柏利)手包。他一愣,轻轻打开,抽出夹层,那张有些发黄的照片中的人正静静地看着他。她面庞清秀,双眼皮,大眼睛,侧首而视,戴着耳机,听着音乐,眼神专注,笑靥如花。他禁不住浑身发抖。或者天堂,或者地狱,他只有这两个地方,而她,她是平凡人间的精灵。你还好吗?我爱情的启蒙师,我爱情幻想的天使!
小型庆功宴被安排在西三环与西四环之间的一个私人会所“伊甸公馆”,会所隐藏在褐红色砖墙的居民楼中,那是陈晓成和王为民活动的根据地。
陈晓成走进去的时候,可以容纳100来人的宴会厅布置精美。滚动的霓虹灯,彩光倾泻而下,人影穿梭,仿佛置身于某个明星的演出现场。悠扬的苏格兰风笛缭绕满厅,参会的人喜笑颜开,服务生端着酒水盘四处走动。庆功宴规模偏小,不到50人,仅限券商、律师、会计师、产业协会、两家风险投资商以及在京的一些重要客户。庞大的庆功会将由地方政府在当地举办,这是这个西南边陲县城的第一家公司上市,地方政府高度重视,还将重奖。万凯曾经透露过,真以为他们这么热忱?除了给地方上脸上贴金,那些头头脑脑没有不往公司里塞人或让他代持股份的。
万凯被簇拥着入场,成为一个中心。他操着蹩脚的西南普通话,得意扬扬地和贵宾们高谈阔论,掀起一阵阵爆笑。
万凯喝了几杯酒,他喝酒容易上脸,这倒没有什么,问题是他酒劲一上来就管不住嘴。借着酒劲,老万有些自得地问大家:“知道他们问我的最后一个问题是什么吗?你们绝对想不到,这个问题多么牛×!”
“是什么?”
“快结束时,一个发审委专家冷不丁地问:‘既然你说给你一个支点,你会撬起整个地球,那你知道这是谁的名言吗?’”
“阿基米德,大科学家啊。”
“专家又紧接着问:‘那你告诉我,地球半径是多少?’”
“这个问题也太偏了,还真的是话赶话啊,这个提问咄咄逼人啊。但这哪能难倒我啊?我是什么人?侦察兵出身,看地球仪是基本功,经度纬度都得会啊。一旦派去山地或者原始森林侦察,看方向、读地图、判断距离这些常识不知道,还能出得来?不是做俘虏就是迷路被饿死了。”
21世纪财经公司公关总经理邹聪打断万凯的话:“万总,你别说远了。专家这问话,你回答对了吗?”
万凯脖子一横:“这小儿科啊,当然回答得准确无误。我根本没怎么过脑子,就脱口而出:由于地球是一个扁球体,并且南极、北极也不对称,所以有三种不同的半径测量值。比如说赤道半径,从地心到赤道的距离,约6378千米;平均半径,就是地心到地球表面所有各点距离的平均值,约6371千米;极半径,就是从地心到北极或南极的距离,约6357千米。”
说完,万凯端起一杯酒,跟大家碰杯,乐呵呵地说:“我这侦察兵可不是混饭吃的,当年也是百里挑一。”
“当时那帮专家就傻了。万总这个人,看起来貌不惊人,竟然记得地球半径测量有三种方法,了不起!”接话的是江夏证券的保荐人江浪波。这次“过会”,他也是亲临现场的被考核人之一。
“那有没过的吗?”邹聪问。
邹聪是福建人,做过财经记者,在当记者期间大肆收取报道对象的红包或者以负面报道要挟客户给封口费,东窗事发后被报社开除,索性出来开公关公司,专门吃IPO“过会”企业,收益不菲。
万凯指着江浪波:“他也在场,让他讲讲。”
江浪波喝了几杯鸡尾酒,面红耳赤。他说:“只有一家,就是安徽红阳环保。宣布结果时,那个赵总瞬间出了一头汗,瘫倒在地,号啕大哭,这么大个人了,像孩子一样。唉,我们万分同情,但我们说话屁用没有啊。”
江浪波说了句粗话,接着说:“那帮专家评委,在痛哭流涕的赵总面前,一个个面无表情,直接绕道走了。”
“是啊,听说为了这次‘过会’,红阳环保仅补税就补了几千万,更不用说其他的费用了。据说是因为利润中政府补贴太多,评委怀疑其自身盈利能力和可持续性。”华普会计师事务所合伙人罗衣摇摇头,一脸痛惜的表情,“其实,仅仅依赖数据判断,也是靠不住的。”
“那还是打点不到位嘛。”邹聪自作聪明地分析。
拎着LV包,一身深蓝色旗袍,拥有纽约律师执业证、中国香港和内地律师执业资格的彭律师说:“实际上,成熟的资本市场,监管机构应该只对发行申请文件和信息披露内容的合法合规性进行审核,不应该判断发行人的持续盈利能力和投资价值,这应该由投资者和市场自主判断。”
“要知道,这是中国特色社会主义制度,得入乡随俗。要想获得自身利益,就不能跟政策对抗,不能拿鸡蛋碰石头,存在的就是合理的。”江浪波右手端着红酒杯,跟彭律师碰杯,然后耸耸肩,做无可奈何状。
一帮人围绕着核心人物万凯谈笑风生,陈晓成端着酒杯走过来。万凯抬眼看到他后,拨开人群,三步并作两步,跑过来招呼:“恭喜恭喜啊,终于‘过会’了!”
陈晓成在众人眼里,仅仅是B轮投资代表,除了几个核心人物,其他人,包括券商、注会、律师等IPO关键中介,都与他相交甚浅,客户代表们更是闻所未闻,这恰是陈晓成刻意要求的结果。中介机构只知万凯这个粗人在京城能量大,一些看似不可能的事情都能及时搞定。万凯在他们面前吹嘘说:“通过拐弯抹角的途径有幸结识了某位首长,领导非常认可我们服务农业、造福农村、造福社会的理念,指点不少,这是我前世修来的福分啊。”最初,中介机构,包括身边的一些朋友,都提醒他说,京城骗子多,别上当受骗。万凯一笑而过。
万凯吹嘘的所谓的首长自然是嘴上无毛的陈晓成,而陈晓成背后是谁呢?万凯有所耳闻,但从未证实。陈晓成从来不让万凯他们插手,只让他们做他们该做的,准备他们该准备的,涉及机密的事情,知晓的人越少越好。万凯心里也亮堂着呢,只要投入产出比划算,就干。
一群人看见万凯从人群里钻出来,春风满面地去和陈晓成打招呼,大家都是场面上的人物,也纷纷过来碰杯互道恭喜。
邹聪则是个例外。陈晓成读硕士研究生时和王为民做的第一家公司是广告公关公司,当时就和记者邹聪有过交集,那时陈晓成对贪婪的邹聪十分厌恶。不过,随着邹聪吃IPO企业的业务越搞越大,陈晓成认识了媒体圈的不少人,对封口费之类的媒体潜规则也堪称谙熟。凯冠生物爆出要上市的消息后,邹聪查资料发现参股企业有陈晓成所在的盛华基金,就跑去找陈晓成。那时,一些媒体已开始不断地电话骚扰凯冠生物,万凯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面对像苍蝇一样围上来的各类媒体,手足无措。陈晓成心知肚明,凯冠生物哪里经受得住媒体恶搞?不怕一万就怕万一,说不定媒体挖掘出哪个漏洞,牵一发而动全身,那对凯冠生物将是灭顶之灾。以毒攻毒吧,陈晓成于是把邹聪引荐给老万。
老万拿着邹聪的财经公关报价,吓呆了,800万元?他哭丧着脸,问陈晓成:“搞吗?”陈晓成毫不犹豫地说:“必须搞。”
邹聪也算帮了点正忙,签署公关协议后,各色媒体一夜间都不见了。老万甚至为此怀疑,是不是邹聪在幕后自炒自卖。
等人碰完杯,邹聪跑了过来,喊了声:“哥们儿,来了?”陈晓成一愣,什么时候成哥们儿了?之前可是彼此“陈总”“邹总”地称呼。
对这种人,陈晓成虽然心里鄙夷,但在这个节骨眼上不能得罪。俗语说,宁可得罪君子,不能得罪小人。他说道:“这下子又有邹总忙的了。‘过会’是一道关,但在拿到挂牌批文之前,还存在变数。有家卖黄酒的,‘过会’了,却倒在庆功宴上,我们可不能犯低级错误啊。”
“哈哈,怎么可能?我们可是严阵以待啊。哪家媒体不识趣,我们就灭了他!”邹聪这个人,给点阳光就张狂。也好,这个时候刚好用得着这股张狂劲。
“不过,陈总,昨天还接到一家财经网站的电话,他们接到举报,说我们虚增利润啊。”邹聪在陈晓成寒暄完要离开的时候抛出这句话,然后试探性地盯着陈晓成。
陈晓成心里一紧,却轻描淡写地说:“这种以讹传讹或者竞争对手散布谣言的事情多了去了。要是有这种事,券商们不敢这么干,会计师也不敢,他们肯定出具保留意见。这是多么幼稚的错误啊,审查部门会让我们顺利‘过会’?”
“那是,我直接让网管办给灭了。”
“你们能量真大,我替万总感谢了!”陈晓成说完就抽身而去,不想与他多言。
王为民过来的时候,陈晓成已经从庆功宴上消失了。
万凯见过王为民几次,心想,这位身高不到一米七的,夏天喜欢穿背带裤,梳着三七分发型的胖小伙貌不惊人,大腹便便,酒量肯定不小。
陈晓成曾经透露过,王为民是盛华基金管理合伙人。陈晓成是合伙人,那管理合伙人就是管理他们的啰,王为民就是陈晓成的老板吧?都是一帮孩子!万凯曾经撇过嘴,不过,从这次上市“过会”来说,这帮人可不能小瞧。
万凯红光满面地端着酒杯迎过来,互道祝贺。王为民寒暄一番后,就四处找陈晓成,但连个影子也看不见。万凯问手下:“见到陈总了吗?”“刚才还在,转眼就不见了。”
这里是王为民和陈晓成他们业务活动的定点场所,王为民猜到了陈晓成可能的去向。他抽身出来,径直往地下一层东侧的318号房间走过去。
地下一层是按摩区。站在318号房间门口守候的高瘦服务生认识王为民,他看见王为民过来,就迎上前去,点头哈腰道:“先生,您来了!”
王为民指了指房间:“他进去了?”
“是的,进去有一会儿了,刚才又听到哭声了。我们的技师还没有过来,房间里的贵宾说等他喊才让过来。”服务生毕恭毕敬地轻声回答。
王为民轻轻推开一条门缝,看到陈晓成蜷缩在牛皮沙发上,直愣愣地盯着对面墙壁上的油画——凡·高早期的作品《吃马铃薯的人》。王为民关上门,对服务生说:“怎么又换上这幅了?不是让摘下来了吗?”
小伙子满脸委屈地说:“您吩咐了三次,我们摘了三次,可是里面的贵宾每次过来,都大发雷霆,让赶紧挂回原处,我们也没有办法。”
然后小伙子小心翼翼地问:“贵宾怎么偏偏要挂这幅,究竟怎么了?”
王为民闻言,边打开爱马仕钱包,抽了两张钞票递给小伙子,边虎着脸说:“这是你该问的吗?你做好本职工作就行了,不该问的别问。”
小伙子接过小费,唯唯诺诺道:“是,是,对不起。”
“他就是一朵‘奇葩’。”王为民突然指着房间来了这么一句,像是对小伙子说,又像是自言自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