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晚上,苏轻心没有回家,舒凡也没有找过她。
也是从那天晚上起,除了魏然,谁都不再管苏轻心。苏轻心在家的时间越来越少,只要一得空,就会在外面逗留到很晚很晚,或者和学习小组的成员一起学习。
阳光渐渐裹住蝉鸣的时候,也就到了女孩子们翻出压在箱底的裙子的时候。
学习小组约在学校转角处的冷饮店。苏轻心穿着洗得泛白的牛仔短裤站在门口,看着穿着鹅黄色连衣裙的覃如汐抓着魏然白T恤的一角,笑得很羞涩。魏然恼怒地打开覃如汐的手,覃如汐又笑意盈盈地抓上去,他又打开她的手,她又抓上去。如此反复,覃如汐乐此不疲。
“苏轻心。”魏然远远地喊了苏轻心一声,几步小跑到苏轻心旁边站着。
覃如汐见状,走过来挤在了中间。
“覃如汐你真烦!”魏然毫不避讳地说道,脸上嫌恶的表情更是毫不遮掩。
覃如汐倒是不生气,只是昂着脖子挺着胸,说:“只有你敢嫌弃本小姐,不识好歹!”
苏轻心低着头往旁边挪了挪。魏然绕过覃如汐,站到苏轻心另一边。覃如汐见状,绕过苏轻心身边,又站到了他们中间。魏然躲,覃如汐就跟,魏然再躲,她再跟。两个人不停地在苏轻心面前转来转去,苏轻心看得眼睛都花了。
好在杨烨和朱盼盼来得及时,苏轻心连忙从魏然跟覃如汐之间走出来,拉着朱盼盼的手说:“盼盼,你可来了。”
杨烨大老远就看见魏然在和覃如汐周旋,他瞥瞥自己身边的胖女孩儿,觉得世界真不公平。
朱盼盼耳朵可尖了,一听到杨烨叹气,就朝他后背猛击了一拳,说道:“怎么,我给你丢脸了?”
“明明是给你自己丢脸好不好?”
杨烨指指朱盼盼,然后凑到苏轻心耳边说:“你看她裙子后面的拉链都崩坏了。”
苏轻心打了杨烨一下,拉过盼盼,又看看魏然和覃如汐,说:“盼盼,我们先进去吧,别管他们。”说着,她就先拉着盼盼进了冷饮店。
他们周末一有空就会来这里复习功课,这里是附近唯一一个有空调可以想待多久就待多久的地方。
坐在二楼靠窗的位子上,苏轻心和魏然讲题讲得滔滔不绝,朱盼盼和杨烨却困意浓浓听不进去。
魏然给了杨烨一拳,说:“睡什么睡,还想不想考大学了?”
杨烨打了个哈欠,说:“春困秋乏夏打盹啊!”
朱盼盼也眯着眼睛拉着苏轻心的手,央求道:“轻心,今天不讲了,好不好?我都想回去睡觉了。”
一听朱盼盼这么说,覃如汐连忙抓住魏然的袖子,兴高采烈地说:“好啊好啊,魏然,让他们都回去,我们去玩好不好?”
“哎呀,你别烦我。”魏然一甩手,覃如汐的手被打开,她有点儿闷闷不乐。
朱盼盼看着覃如汐吃瘪的样子,只觉得好笑。覃如汐还在跟魏然闹小性子,朱盼盼拉着苏轻心看向了窗外。
坐在二楼的位子上可以看得很远。街上行人寥寥,虽然没有什么亮点,但至少比冷饮店里的覃如汐要好——朱盼盼是这么觉得的。
“哎,轻心,你看那个女的好漂亮。”朱盼盼吆喝着。
苏轻心漫不经心地望过去。
那个漂亮的女人站在油桐树下,偶尔有油桐花落下,她轻轻踮脚,将花拂开。一会儿后,从她身后的店里走出一位男士,他们拥抱了一下,就牵着手离开了。
苏轻心知道她。那个女人,她在魏然家楼下见过。
苏轻心扭头看向魏然,发现魏然整张脸贴着窗户,紧紧地贴着。
忽然,魏然从位子上站起来,疯了似的跑出了冷饮店。苏轻心在后面叫着他的名字,跟了上去。
魏然跑得很快,风呼呼地刮过他的耳畔,他发出隐忍的啜泣声,那声音又瞬间被吞没在风声里。
女人听到身后的脚步声,把手从男人的臂弯里抽了出来。她一回头,就看到魏然站在那儿看着她不说话。
苏轻心跑得气喘吁吁,在魏然身后的一根电线杆旁停下,撑着膝盖大口喘气。
“小然?”女人看见魏然,犹豫着走了过去。
魏然一怔,不假思索地转过身,决然地离开。
女人的神色有些哀伤,她看着魏然的背影,慢慢垂下了头。男人走过来,轻轻拍了拍她的后背,安慰着她。
魏然路过苏轻心身边,苏轻心喊了一声他的名字,他没有任何反应。
女人在男人的陪伴下,也离开了,朝着和魏然相反的方向。
杨烨他们跑出来的时候,魏然已经走得不见踪影了。杨烨告诉苏轻心,那个长得很漂亮的女人,是魏然的妈妈。
苏轻心回想刚刚魏然走过自己身边时的眼神,黯然到没有一丝光亮。她忽然好想走进他的心里,读一读他的心事。
第二天,苏轻心拿着秘密基地的备用钥匙,潜到了魏然的房间。
她是带着东西过去的,带着一些有颜色的东西,她不想让魏然来到这里看见的还是一片灰白的墙壁。
两个小时后,魏然提着一袋零食进来了。
看见眼前一幕的时候,魏然手中的零食袋滑落。
蹲在地上奋力刷墙的苏轻心因重心不稳,一屁股坐在地上。看见魏然过来了,她连忙爬起来,顶着沾满油漆的无辜的脸看着他,声音细小似蚊子叫:“我觉得……刷点儿颜色要好看一点儿……”话说到最后,她的声音越来越弱。
苏轻心垂着脑袋,看着被自己弄得一塌糊涂还没来得及收拾的房间,生怕魏然会再次不高兴。
“你非要刷粉红色吗?”魏然的语气不太友善。
苏轻心咬着下嘴唇,说不出话来。
魏然将零食放在一边,夺过苏轻心手里的油漆刷,自顾自地说:“那么从现在开始,我学着喜欢粉红色吧。”
苏轻心闻言,脸上逐渐绽开笑容。
魏然一边刷着没刷好的地方,一边说:“去打点儿水来,地面需要收拾。”
“好嘞。”苏轻心站直身体,行了个军礼,忙不迭地跑去楼道的公用洗手间打水。
魏然不动声色地刷着墙,眼睛里闪着温暖的光芒。
苏轻心和魏然又花了两个小时,将房间全部整理好。墙面从灰白色刷成了粉红色。苏轻心还把买来的墙纸贴贴在了上面,全都是可爱型的墙纸贴。本来是魏然粗糙简单的偶尔的栖息场所,最后变成了少女的梦幻房间。
魏然很无奈,却又不得不接受。
刚刷完油漆的屋子不适合住人,魏然带着零食和苏轻心上了天台。
在天台上看星星,星星会很明亮。魏然递给苏轻心一罐开了盖的啤酒,问:“喝吗?”
苏轻心接过来尝了一口,苦涩的味道让她面目狰狞起来,魏然却在一旁哈哈大笑。
魏然喝了好几口酒,又问:“苏轻心,你想知道我的事吗?”
苏轻心恨不得猛地点几下头,但她不能这样做。她小心翼翼地开口,说:“只要你说,我绝对会听。”
魏然苦笑了一声,又往喉咙口灌了一口酒,说:“昨天那个女的,是我妈。漂亮吧?”
苏轻心点点头,说:“漂亮。”
魏然将空啤酒罐用力地扔了出去,罐子撞到铁管上,又反弹了回来。
“所以啊,她背叛了。”
魏然说这话的时候,语气平淡无常。
苏轻心吸了口气,忽然想到了魏然以前说过的话:“可能是长得太漂亮了吧。我不喜欢那种长得很漂亮的人。”
苏轻心不知该怎么安慰魏然。这种事情,安慰根本起不到任何作用。
魏然又说:“我很小的时候,邻居就说,‘魏然啊,你妈妈长得太漂亮了,以后会跟别人跑了的’。那个时候我只要一听见这句话,就会不顾一切地扑上去咬他,狠狠地咬!”
魏然的眸子里有亮晶晶的光芒,他抬起头,眼睛里的光芒和夜空里的光芒融为一体。
“魏然,这跟漂亮没有关系。”苏轻心说。
魏然沉默,眼睛里的光芒更盛了。
那跟什么有关系呢?大人的世界很复杂,他不想懂。为什么两个人在一起了最终还会分离,他也不懂。
“有很多很多原因。”苏轻心环抱着膝盖,喃喃地道,“比如我妈妈,为了钱。”
“为了钱?”魏然问。
苏轻心点点头,说:“爸爸的腿受伤后,就无法赚钱养活我们。爸爸听说妈妈在桐城认识了一个很有钱的人,在妈妈帮他擦洗身子的时候,跟她吵了起来。然后,妈妈就哭着跑出来,帮我扎好头发,带着我从海城来到了桐城。”
“苏轻心。”魏然轻轻唤着她的名字。
他的声音在夜色里显得格外寂寥,话语从他口中缓缓吐出。他说:“我们啊,以后也会这样吗?”
苏轻心的心跳渐渐急促起来,她盯着魏然的侧脸,耳根处传来一阵灼热的感觉。
“我们,以后不要这样,好吗?”魏然说得很轻很轻,但是苏轻心听得很认真很认真。
苏轻心的眼睛慢慢弯起来,她缓缓答道:“好。”
那一天,他们认识刚好一年。
就这么一年,在苏轻心的心里成了永远。
时间恍如白驹过隙,油桐花谢了,树枯了,夏天来了,又走了,冯芮星可以走路了,不要拐杖支撑了。
魏然还在。
只要魏然还在,其他任何可以称为变化的东西在苏轻心眼里都算不上什么变化。
人声鼎沸的面馆里,魏然将面条吸得哧溜作响。系着白围裙的胖老板笑呵呵地走过来,问:“丫头、小子,你们啥时候毕业?”
“还有一年呢。”魏然边吃面条边说。
胖老板笑意盈盈地道:“你们毕业的时候来我家面馆,我清场请你们吃东西,全都免费。”
魏然和苏轻心对视一眼,忍不住笑了起来。
结账的时候,柜台上的收音机一直在反复播着周杰伦的歌。苏轻心趴在柜台上听,一脸享受的模样。
苏轻心这个不经意的动作,引起了魏然的注意。
冬至的那天,魏然拿了台收音机到秘密基地。
苏轻心开心得围着收音机不停地跳舞,问魏然收音机是哪儿来的。
魏然朝掌心呼了呼热气,傻乎乎地笑道:“邻居家王大爷换下的旧的,我求了好久。”
是呢,他在王大爷家开的餐馆里洗了好久好久的盘子,才用赚的钱买来的。
苏轻心打开收音机,一会儿听唱歌,一会儿听电台,一会儿听新闻,一会儿听访谈。
魏然走过去,指着上面一个红色按键,说:“还可以录音呢。”
苏轻心好奇地按下录音键,沙沙的声音响了好几秒,苏轻心才想好要说什么。
“嗯……高考完了,我要回海城找爸爸,和魏然一起。还有,希望魏然永远快乐。”苏轻心咬咬嘴唇,凑近收音机,用气息说道,“永远不要忘记苏轻心。”
魏然在一旁看着她,眼睛笑成了月牙儿。
那时候,时光和人一样都很美,两人只要在一起,整个世界都是温暖的。
2010年年初,下了很长时间的大雪。苏轻心在隔壁张阿姨那里学会了织围巾,她花了一个星期的闲暇时间给魏然织了条围巾。
魏然约她元宵节和杨烨、朱盼盼一起去看花灯。看花灯的时候,苏轻心一直在想该怎样把围巾送给魏然。杨烨和朱盼盼都在这里,他们一定会打趣自己的。她想。
元宵节的晚上很热闹,如果不是他们在身边,苏轻心还不知道自己会喜欢这么热闹的氛围。她记得最近一次体会这种热闹,是她十岁生日那天,爸爸妈妈带她一起去海边捉萤火虫。
“朱盼盼,你别老打我成吗?要知道,按照你的体重,打我一下,我要疼好几个月!”
杨烨的埋怨声将苏轻心从回忆里拉了出来。
朱盼盼见杨烨嫌弃她,又冲上去不停地挠他的后背,杨烨痒得直躲。
“活宝。”魏然看着杨烨和朱盼盼,笑着打趣了一声。
苏轻心抬头看过去,刚好对上魏然投来的目光,她慌得连忙躲开。
“苏轻心?”魏然喊了一声她的名字,转身拦住她,俯身问道,“你没事吧?今天有点儿不对劲啊!”
“我……”苏轻心尴尬地笑笑,“我肚子疼。”
青春期的女孩儿说肚子疼,百分之九十九的男生都会想到是怎么回事。魏然也不好再问,只话不对题地说:“跟紧点儿啊,别走丢了。”
“嗯。”苏轻心轻轻点头,轻轻应答。
走了一会儿,魏然又扭过头,别扭地说:“要不,我去买碗元宵给你……暖暖?”
苏轻心想着围巾的事情,惯性地点点头。
魏然说:“那我去了。”
说完他就走了。
苏轻心一点儿察觉都没有,她的脚步还在不停地往前挪,嘴里嘟囔着怎么办。她怎样把围巾送给魏然,才不会让人觉得奇怪呢?可是怎么送都会显得奇怪吧。
“魏然。”苏轻心叫了魏然一声,却无人回答。她转过身去,身后只有陌生的面孔在嬉闹穿梭,哪里见得到魏然的影子。
“魏然!”苏轻心喊着魏然的名字,往回跑去。她跑得太急,不小心撞上了一个人。瘦弱的苏轻心反被撞倒在地,对方连忙将她扶起来,不停地道歉,不停地替她拍打身上的灰尘。
苏轻心连连说没事,目光却在人群里找寻魏然的身影。
被撞的男人听到苏轻心说没事,点点头离开,脚步变得快了起来。
魏然买了元宵找过来,目睹了刚才的一幕,立马冲上来将元宵倒在了男人的脑袋上。
“魏然,你在干吗?”苏轻心吓了一跳。
男人的后颈被元宵砸中,滚烫的元宵烫得他缩着脖子在地上打滚。
魏然跑过去从男人怀里把他刚刚从苏轻心身上顺走的钱包抢了过来,扭头拉着苏轻心就跑。
苏轻心大吃一惊,边跑边问:“他是小偷啊?”
“就你傻!”看到男人没有追上来,魏然才松开苏轻心的手,教训道,“人这么多的地方,你怎么还这么迷糊啊?连我走了你都不知道。你看,要不是我,你的钱包就被偷走了。”
“我在想事……”苏轻心低着头解释,下意识地将手里的包攥紧了。
魏然眼尖,问:“拿的是什么?”
“没什么。”
魏然佯怒,夺过苏轻心手里的包就翻,最后翻出一条长长的线织围巾。
苏轻心想阻止,却又羞得不知说什么才好。
魏然举起围巾看了看,将包递回给苏轻心,把围巾一圈一圈裹在脖子上,对着玻璃橱窗里的影子仔细端详,随后兴奋地说:“苏轻心,这条围巾真好看,你能送给我吗?”
苏轻心的脸染上一抹红晕,她支支吾吾道:“嗯……好。”
原本就是要送给你的。苏轻心在心里暗道。
苏轻心侧过脑袋看向橱窗,橱窗里映出了他们两个的身影。
魏然拍了拍脖子上的围巾,转过身看着苏轻心,弹了一下她的额头,老气横秋地说:“苏轻心女士,为了答谢你送我这条围巾,以后有什么事情求我,我一定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看到魏然又耍嘴皮子,苏轻心没好气地打了他一下。
魏然老成地叹了口气,说:“苏轻心,你要是能快快长大就好了。”
“为什么?”苏轻心问。
魏然转身走开,神秘地说:“不为什么。”
苏轻心小跑上去,跟在魏然的身后,抬起头问:“那你想要我长成什么样的人?”
魏然故做思考状,说:“嗯……温柔善良的女孩儿。”
苏轻心没有再讲话,跟着他缓慢地走着。
那时,四周的人群仿佛都不存在了,整个世界只剩下他们两个。
其实魏然好想说,苏轻心,你要是能快快长大就好了,我要是能勇敢点儿就好了,这样,我就可以名正言顺地保护你,光明正大地说喜欢你。
可是少年心事太敏感、太脆弱,好怕一说出喜欢,就会连站在她旁边的资格都没有了。
因为这件事情,苏轻心一回到学校就被覃如汐堵在了女洗手间里。
覃如汐叫了三个女生给自己撑场子。她关掉苏轻心正在放水的龙头,质问一般说道:“苏轻心,你和魏然到底什么关系?”
苏轻心没有回答,退了一步想离开。三个女生围成一个圈儿,不让她离开。
覃如汐又说:“我最讨厌你这种不坦白的人,我告诉你,我认识魏然比你久,我比你了解他,他是我的,你知道吗?”
“他身上又没写你的名字,怎么就是你的了?”苏轻心不温不火地说。
旁边一个女生推了苏轻心一把,吓唬道:“你知不知道如汐姐和魏然的关系?不知好歹。”
“雯婷!”覃如汐呵斥了她一声,雯婷立马住嘴。
覃如汐转而又对苏轻心说:“苏轻心,魏然现在不理我,是因为他妈妈的原因。这只是暂时的。魏然放下这件心事后,就会回到我身边。你不要再从中作梗。”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苏轻心漠不关心,从覃如汐身旁擦身而过,离开了洗手间。
她知道覃如汐和魏然是什么关系。
在天台的那天晚上,苏轻心就把心里的疑问跟魏然讲过。魏然小时候和覃如汐关系很好,当魏然发现妈妈和爸爸有了矛盾,妈妈开始有了外遇的时候,心理因素迫使他不想接受覃如汐对他的好。
覃如汐很漂亮,魏然一看见她,就会想到妈妈那张脸。
覃如汐心中的情愫开始生根发芽的同时,魏然也渐渐疏远了她。
苏轻心曾问:“如果覃如汐只是个普通女孩儿,你还会疏远她吗?”
魏然说:“谁说得准。小时候的世界只有对错,根本不会去思考该不该这样做。那个时候我是不知道,但是现在我知道了。”
“知道什么?”苏轻心好奇地问。
魏然神秘地笑着,咬紧牙关摇头不语。
在这个世界上,除了苏轻心,他疏远谁都不会后悔。
苏轻心回到冯家,正拿出钥匙开门,冯芮星出现在身后,幽幽地说:“居然和你们班的班花在厕所抢男人啊,苏轻心?”
“你注意措辞。”苏轻心打开门,声音冷冷的。
冯芮星蹿到她面前,吊儿郎当地笑道:“苏姐姐,这有什么不好意思的。你要是敢抢,我冯芮星就敬你是条汉子。”话说完,冯芮星觉得不对劲,又改口,“就敬你是条女汉子。”
苏轻心在冯家屋檐下待了这么久,冯芮星心里想的是什么,她用脚指头都能想到。他要是能安好心,苏轻心能一下子吃完十碗牛肉面。
“轻心和小星回来了?”舒凡听到两人的声音,从厨房里走了出来。她系着围裙,一双手还沾着水渍。舒凡走到餐桌边,拉了张椅子出来坐下,一只手按住了肚子。
“妈,你怎么了?”苏轻心走上去,关切地问道。
舒凡摆了摆手,说:“没什么,胃病犯了。我饭菜还没做好,你去帮帮忙,等一会儿冯叔叔也要回来了。”
冯芮星看着舒凡,轻嗤了一声,嘀咕道:“母女就是母女,连不敢跟人抢男人这一点都那么相似。”
“冯芮星,你说什么?”苏轻心怒而回头,瞪着冯芮星。
舒凡赶紧拉着苏轻心的手,说:“快去厨房帮忙吧。”
苏轻心没办法,先给舒凡找来了胃药,然后才去厨房帮忙。
冯芮星漠然地瞥了一眼坐在餐桌前的舒凡,就上楼去了。
苏轻心不知道,他可知道,从一年多前他的腿受伤开始,冯强和舒凡的关系就没那么好了。
去年夏天冯芮星去爸爸公司玩,还目睹了爸爸和另外一个更年轻漂亮的女人在一起。当年妈妈就是因为爸爸的滥情抑郁而死的,舒凡少不了也会是这样的后果。不过比起那个年轻的女人,冯芮星更愿意舒凡留在这里,至少舒凡对他是好的。
可是舒凡听到这些事情后,却不敢做些什么。这一点和苏轻心一模一样,只知道退缩。
冯芮星一回到房间,就把耳机戴上,将音量开到最大打游戏。
很多时候命运在冥冥中已经发生改变了,谁都无法预料下一步该怎么走,是该迈左脚还是右脚。
苏轻心在学校里偶尔会受到覃如汐的针对,但是魏然和朱盼盼都会站在她这一边。有魏然在,覃如汐不敢真的对她怎么样。
在冯家,冯强对舒凡的态度算不上冷淡,但是也没有刚到冯家时那样好了。冯芮星仍旧会欺负她,但是也没有以前那么厉害。冯芮星总会偷偷地骂苏轻心,说:“你真笨,你妈也笨!两个笨女人!”
苏轻心面对他的谩骂无动于衷。
冯芮星又会说:“苏轻心,你老是活在魏然的保护下,你以后成不了什么大事。连我骂你,你都不敢还嘴!”
每当这个时候,苏轻心都会躲进舒凡的屋子,说:“妈,我们离开冯家吧,去哪里都好。”
舒凡叹了口气,坐在床头,面容憔悴。她摸着苏轻心的脑袋说:“轻心,妈妈离开冯家的话,没有办法养活你。你马上要高考了,为了妈妈,你忍忍好不好?”
苏轻心不明白为什么非要忍忍。
舒凡叹气道:“很多事情,你长大后就明白了。轻心,每个人的生活和命运都不同,选择也不同……”
苏轻心不想面对那么多选择,她只想过得快乐就可以了。可是,自从从海城搬来桐城,她就很少快乐过。
她不知道命运会怎样改变自己,她只想不屈服于命运。
可是还没等到她勇敢地战胜命运,这所谓的人生,就又给她安排了一场荒诞的选择。
2011年5月,距离高考还有不到一个月的时间。
十七号那天是周末,气温骤然升高,苏轻心一整天都窝在客厅里看书。下午的时候,冯芮星回来了,一回来就进了卧室打游戏。苏轻心要高考了,他变得比以前老实多了,不会刻意去招惹她。
苏轻心看书看着看着就乏了,倒头在沙发上睡着了。偌大的客厅变得安静起来,只有电风扇还在呼呼地转动着。
傍晚,冯强回来了。他一进玄关就将领带扯了下来。因为那天有应酬,他喝了很多很多的酒。酒精几乎麻醉了他的大脑,他在沙发上像摊烂泥一样倒下,微微睁着的眼睛刚好看见睡在对面的苏轻心。
十八岁的苏轻心褪去了当年来时的稚嫩,侧卧在沙发上的身体散发着成熟女孩儿的味道。她两只手枕着脑袋,精致的锁骨显露无遗。
冯强咽了咽口水,吃力地从沙发上爬起来,趴在苏轻心面前,喊道:“轻心,轻心?”
苏轻心睡得很沉。
因酒精的作用,冯强的呼吸越来越急促。他舔着干裂的嘴唇,手伸向了苏轻心的身体。
酥酥痒痒的触感惊扰了苏轻心,苏轻心迷迷糊糊地醒来,一睁眼就看到了冯强凑近的脸。
“啊——”苏轻心下意识地尖叫了起来。
一听到尖叫声,冯强急了。他赶紧捂住苏轻心的嘴巴,俯身上去,边按住她挣扎的双手边说:“你别出声,别出声!”
苏轻心害怕得眼泪都流了出来。她不停地挣扎着,可身体被冯强压着,她根本没有办法动弹。
冯强急躁地脱着自己的外套,苏轻心一口咬在冯强的手上。冯强吃痛,挪开了手。借此机会,苏轻心一把推开冯强,自己也从沙发上摔到了地上。她惊恐地大喊:“妈!妈——救命啊!”
冯强将苏轻心的脑袋按在茶几上,跪在苏轻心身后,解着自己裤子上的皮带。
苏轻心看见冯芮星的卧室门微掩着,心惊胆战地哭喊:“冯芮星——救我,冯芮星!”
可是冯芮星正戴着耳机玩游戏,他哪里听得到苏轻心的呼救。
苏轻心绝望到了极点,她不知该如何是好,只能拼了命地喊救命。冯强的手扯着苏轻心的衣服,苏轻心哭着想要掰开他的手,可她哪里有那么大的力气。无望之下,苏轻心抓住茶几上的白色瓷壶,在茶几上用力地敲碎,捡起碎片反手狠狠地扎在了按住自己脑袋的冯强的手上。
冯强闷哼一声,身体无力地倒在沙发上,手背上涌出了猩红的鲜血。
苏轻心惊恐万分地从地上爬起来。她不敢回头看冯强,只能朝门外跑去。她也不知道该去哪儿,只要不在冯家就好。
她一边跑一边揪着自己的衣服,眼泪被晚风吞噬。
街上的行人看着这个哭到声音沙哑的姑娘,都自觉地避开了。
苏轻心一路狂奔,毫无目的,却又有着目的。
她是在潜意识里跑到这里来的——她和魏然的秘密基地。
她现在只有魏然可以依靠。
苏轻心抑制住自己心里的余悸,往楼上奔去,刚跑到楼梯口,就听见里面传来了争执声。
天色昏暗起来,夕阳的最后一抹余晖消失了。
老旧的过道里亮着暗黄的电灯,覃如汐站在电灯下,蛮横地催促:“你快说啊,快说啊!”
魏然揉着眉心,靠在门框上,两手一摊:“姐姐,咱们回家好吗?”
“不好。”覃如汐伸出两只手拦在门外,又问,“房间是不是苏轻心帮你刷的?哼!要不是我让爸爸把这块地留着,你能有地方住吗?”
“轰——”
苏轻心只觉脑袋里有一道闪电横穿而过。这间屋子,是覃如汐帮魏然留下来的?不是他一个朋友的吗……
为什么?
魏然连忙双手合十,请求道:“覃如汐,算我求你,你别告诉苏轻心好不好?”
“偏不。”覃如汐一昂头,生气地说,“除非你告诉我,我在你心里比苏轻心在你心里重要;除非你告诉我,你没有看上苏轻心。”
魏然的表情忽然一僵,他两手一挥,叫道:“怎么可能!我魏然是什么眼光,怎么会看上苏轻心?”
“那就好。”覃如汐拍了一下魏然的胸膛,高兴地道,“就是说嘛,你怎么可能看上苏轻心呢,苏轻心又笨又迷糊。”
魏然敷衍地笑着,附和道:“对嘛,苏轻心又笨又迷糊,先让她对我服服帖帖的,然后再甩了她才好玩啊,是吧。”
覃如汐天真,对魏然的话信以为真。
苏轻心也天真,也对魏然的话信以为真。
苏轻心轻抿着嘴唇,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她的手指掐着墙面,掐了一手指的白灰。方才心里害怕到极点,这会儿心里难过到极点。
她将自己的整颗心都交给了魏然,最后却要看着魏然把那颗心玩弄于掌心。
苏轻心转身,一步一步往楼下走去,双腿像是灌铅了一样,沉重到让她快要窒息。忽然,苏轻心脚下一滑,整个人从楼梯上摔了下去。身体上的疼痛抵不过心里的疼痛,她捂着嘴,强迫自己不要哭出声。
冯强欺负她的画面以及刚刚魏然说话时的画面,像凌乱的镜头一样一下下撞击着她的内心,她的胸口被抽泣声堵住,酸涩得像有成千上万只蚂蚁在啃噬一样。
一会儿后,苏轻心从地上爬起来,失神地离开。
她现在,真的不知道该去哪儿了。
苏轻心走后,秘密基地,魏然的笑容也渐渐消失。
覃如汐挤到房间里面,坐在床上荡悠着双腿,说:“以后这里的主人除了你,还有我。”
魏然站在门口,耐心消失殆尽:“覃大小姐,你别闹了好不好?天黑了,我送你回家?”
“不回!”覃如汐一字一句地道,最后干脆躺在魏然床上不起来。
魏然狠狠地给了自己一巴掌。要不是这间屋子是他和苏轻心的秘密基地,他才不愿陪这位大小姐在这里耗时间呢。
覃如汐躺在床上,眼尖地看到了书桌上的玻璃钱罐。她爬起来拿过钱罐问:“魏然,你存钱干什么呀?”
魏然一看,立刻冲上去要抢:“这个不能碰,你还给我!”
覃如汐抱着玻璃钱罐滚到床上,逗趣道:“我不还,你不告诉我干什么的,我就不还。”
魏然气得吹胡子瞪眼,他指着在床上滚来滚去的覃如汐说:“我跟你讲,你要是打碎了这罐子,我就跟你拼命!”
覃如汐将罐子抱在胸前,不怀好意地看着魏然,挑衅道:“那你拼命呀。”
“你!”魏然气结。他拿覃如汐没办法,干脆撂下一句:“那你自己玩。”说罢,转身就走。
“魏然!”覃如汐在身后喊着魏然,魏然没有搭理她。
“魏然你给我站住!”覃如汐尖声喊道。
魏然还是没有理她。
眼看着魏然走出了房门,覃如汐气得举起手中的钱罐就往地上砸了下去。
听到钱罐破碎的声响,门外的魏然立即变了脸色。他跑进屋一看,玻璃罐已经被摔碎,里面的硬币和纸币撒得到处都是。
“覃如汐!”魏然勃然大怒。
覃如汐吓得身子一颤,慌张地盯着他。
魏然冲过去,拽住覃如汐的手腕将她推出了房间,“砰”地又将门关上。
覃如汐不停地拍打着房门,喊道:“魏然,你给我开门,你这个没良心的……”
魏然哪里还会管她,他蹲下身去,将一枚枚硬币和一张张纸币捡起来放进手心。
那是他和苏轻心去海城的路费,他攒了好久好久。他答应过苏轻心,要陪她去海城找她爸爸的。
魏然的双眼充斥着血丝,牙齿咬得咯咯作响。覃如汐今天做的事情,他绝对不会原谅。
屋外,夜空中云层越聚越厚,光线越来越暗,直到再也看不见脚下的路。
苏轻心踉跄了好几下,路太黑了,她走了好久才走到这里。
在她面前的是桐城火车站。她从魏然那里出来,在原地站了好久,才决定来火车站的。
她想回海城。
苏轻心孤零零地穿梭在人群里。火车站的行人匆忙得很,匆忙到连瞥一眼这个孤独的女孩儿的时间都没有。苏轻心无助至极,她身上没有一分钱,却又不知道该怎么寻求帮助。
等到时间越来越晚、旅客越来越少的时候,苏轻心蹲在进站口的位置,抱着自己的膝盖,像一条可怜虫一样。
泪水吧嗒吧嗒溅在手背上,苏轻心一直看着手腕上那条粗糙的红色手绳,直到它在视线里变得模糊起来。苏轻心哽咽一声,愤怒地抓住手绳想把它扯下来。可是当时被魏然系得牢牢的手绳勒红了她的手腕,都没有被她扯下来。
苏轻心内心委屈翻涌,抱着自己痛哭起来。
火车站广场的特勤张以时趴在隔离栏上,嘴里叼着半截牙签,看了苏轻心好久。
同事走过来,用胳膊肘撞了撞张以时,打趣道:“要不要去帮帮她?看着怪可怜的,你不是单身吗?”
“单身!单身!单身!”张以时每说一个“单身”就在同事的帽檐上打一下,然后毫不客气地踹他一脚,呵斥道,“干活儿去!”
同事捂着被踹疼的小腿,埋怨道:“干吗啊,我这不是为了你好吗?”
“多事!”张以时啐了他一口。
同事没捞着好果子吃,悻悻地离开了。不一会儿,他又拿着一个面包和一瓶矿泉水跑到苏轻心面前,蹲下去喊道:“小姑娘,要不要吃点儿东西?”
苏轻心抬起头来,眼睛肿得像核桃。
同事将面包和矿泉水递给苏轻心,指着不远处正在执勤的张以时,说:“我兄弟看你可怜叫我来送给你的,吃点儿吧。姑娘啊,大半夜的你蹲在这儿,这是干啥呢?”
苏轻心接过面包,小声地说了句“谢谢”,没有回同事的话。
同事也不再追问,又道:“没关系,慢点儿吃。有什么困难找我就是,还有他。”说着,他又指向了远处的张以时。
苏轻心点点头,低着头闷声咬着面包。
同事怜悯地看了她一眼,叹气起身离开。
火车站的时钟指针指向凌晨一点,广场上的一批特勤下班了,张以时就是其中的一个。
苏轻心看着他们全部换上便服,走了一大半,心里开始慌张起来。
黑压压的天空忽然传来一声干巴巴的雷声,苏轻心吓得一抖,连忙站了起来,朝准备离开的张以时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