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年4月,苏轻心来到了桐城。
舒凡一手牵着她,一手拖着一个红色的大皮箱。路边铺了厚厚一层油桐花,像极了冬日里纷飞的白雪。
冯强开着一辆奔驰过来接她们,他十分热情地帮她们把行李箱搬到后备厢里,打开车门让她们上车。
从那一刻起,苏轻心名义上又有了一个新家,有了一个新爸爸。
冯强有一个儿子,叫冯芮星,是他前妻留下的,小苏轻心两岁。
冯芮星不喜欢苏轻心,很不喜欢。
冯强给苏轻心买的新衣服和新玩具,她碰都没有碰过就会被他剪碎衣角、拆散零件。他经常堵在苏轻心的卧室门口,指着她说:“这里是我的家,你最好早点儿滚出去!”
下一秒,他又会跑到舒凡面前,用抹了蜜般的声音说:“小凡姨,苏姐姐好像不喜欢小星,一点儿都不愿意跟小星玩。”
然后,舒凡就会指责苏轻心。
苏轻心习惯了,对于冯芮星的行为熟视无睹,不予理会。不过他倒是脸皮厚,每天整苏轻心的方法层出不穷。所以,苏轻心更多的时候会把自己关在屋子里,或者出去一整天都不回来。
五月,冯强给苏轻心办理好了入学手续,她要去新的学校报到。
冯芮星坐在门口穿旱冰鞋,对客厅里提醒他好好照顾苏轻心的冯强说:“放心吧,有我在,不会有人欺负苏姐姐的。”
苏轻心重重地叹了口气,也没有等冯芮星,自己先往学校走去。
五月的桐城有着满城的油桐香,但是终究香不过海城的油桐。在海城,不仅有油桐花,还有苏轻心的爸爸,那个喜欢在晚上提着油灯给她讲故事的男人。
他总会说,轻心,爸爸不需要你以后有多优秀,你只要快快乐乐的就好。
可是现在,她不快乐。
回忆翻涌,苏轻心抬起手,想要拭去快要流出来的泪水。一朵油桐花忽然落了下来,轻轻擦过她的手背,掉在地上。
“砰——”一声巨响在身侧响起。
她吓了一大跳,下意识地扭头看过去。一个穿着干净蓝白色校服的少年趴在地上,浓密的短发上沾着几片零碎的油桐花瓣。他摇摇晃晃地站起来甩了甩腿,嘴里骂了一句脏话。
苏轻心抬头看上去,二楼的窗扇还在摇晃。
“你没事吧?”苏轻心小心翼翼地开口。
少年抬起头,皱着眉问她:“你看见了?”
苏轻心后退了一步,缩着脖子摇了摇头。
“不许说出去!”少年举起手做手枪状对着她,脚下一步一步后退。离苏轻心两米远后,他转过身一瘸一拐地跑开了。
少年的身影刚消失,住户楼道里就跑出来一个中年男人。中年男人挽起袖子左右看了看,随后跺脚大骂:“魏然!你这臭小子又偷老子的钱,回来了看我不揍死你!”
苏轻心倒吸一口气,连忙抓紧书包带子,不敢逗留,往学校跑去。
这桐城的人都很奇怪。
这是十五岁那年,这个城市给她留下的第一个不可抹去的印象。
苏轻心来到班上的时候,全班的人都在下面瞪着眼睛看着她。她的目光在班上扫视了一番,停留在了最角落靠窗户的位子上。
那个偷拿自己父亲的钱从二楼窗台跳下来的少年,正一只手撑着脑袋,瞪眼看着她。
苏轻心迅速拿起粉笔在黑板上写下自己的名字,简单介绍了自己:“我是从海城过来的苏轻心,请多多关照。”
没有想象中的掌声,也没有想象中的友好,底下坐着的人发出了低笑声,有人在窃窃私语:“多多关照,哈哈哈,真老土。”
脑海里忽然浮现出冯芮星嚼着零食的样子,他也对苏轻心说过这样一句话:“苏轻心,你真老土,跟我一起出去我都觉得丢脸。”
苏轻心不自觉地笑了笑,没有在意。
班主任拍拍她的肩膀说:“先坐魏然那里去吧,不习惯再调整。”
苏轻心径直走到魏然面前,他仍旧瞪着眼坏笑地看着她。苏轻心坐下后,他敲敲两张桌子之间的缝隙说:“三八线。”
然后,他又凑近她的耳边,轻声说道:“超过一次一块钱哟。”
苏轻心抱紧自己的书包,没有去理会他。
十五岁之前,苏轻心忘记了怎么接受温暖和赞美;十五岁之后,她却被迫要立刻接受嘲笑和冷眼。
“苏轻心,你能帮我值日吗?我今天过生日要去开派对,拜托拜托。”
“苏轻心,你能帮我收一下练习册吗?非常感谢。”
“苏轻心,我好饿,你能帮我去买一包面包吗?肉松的那种。”
她们总会眨着眼睛微笑地看着苏轻心,她也从来不会犹豫不决,而是立即去做那些让她们觉得高兴的事情。
或许是奴性使然,也或许是只有这样,苏轻心才能淡忘独自坐在教室看着别人说说笑笑的孤独感。
放学后,苏轻心在校门口等冯芮星,舒凡要她放学和他一起回家。纵使冯芮星不喜欢她跟他同路,她也不愿回到家被自己的亲生母亲指着鼻子责怪。
“苏轻心。”冯芮星在身后叫她,苏轻心一回头,冯芮星就将手里脱下来的旱冰鞋扔给她,说,“你回去吧,我去同学家复习功课。”
他的同学揽着他的肩膀,他的衣服穿得松松垮垮的。
“你是真复习功课还是上网去?”苏轻心问。
“你管那么多干什么?”冯芮星不耐烦地嚷嚷道,和同学勾肩搭背地离开了。
“我才懒得管。”苏轻心嘀咕了一声,抱着怀里的旱冰鞋一个人回去。
街头屋顶上的夕阳渐渐暗了下去,桐城的白昼很短,短得让人还来不及做些什么,就已经消失了。
耳边忽然响起响指声,魏然举着一串糖葫芦递到苏轻心面前,朝她眨眨眼。
苏轻心看着他,艰难地腾出手指着自己,问:“给我的?”
“不然呢?”魏然挑挑眉,冲她笑。
“谢谢。”苏轻心犹豫了一下,小声地道了谢,伸手去接。
魏然一下子缩回手去,蹦到她面前拍着大腿笑道:“让你吃你就吃啊!苏轻心,你这么天真,难怪大家都喜欢叫你帮忙。”说完,魏然又补充道,“苏轻心,你真好骗。”
苏轻心平静地看着笑容夸张至极的魏然,憋了好久才说:“天真跟没有智商比起来,应该好多了吧。”
说完,她迈开步子往前走,路过魏然身边的时候,轻轻撞了一下他的肩膀。
十秒之后,魏然慢半拍地从身后追了上来,大声问:“你说谁没智商呢?”
“你急什么?你能偷了自己爸爸的钱从二楼跳下来,这么勇敢这么聪明,我怎么会说你呢?”苏轻心微微笑道,又看了他手中的糖葫芦一眼,说,“再不吃就要化掉了。”
说罢,她转身离开,不想留多余的精力在无关的人身上,即使魏然还在她身后后知后觉地问:“苏轻心,苏轻心!你说的就是我吧!”
苏轻心没有理会魏然的质问,所以也不知道自从那次顶撞了他之后,她会迎来被卷入他的恶作剧的命运。
苏轻心从来不相信命运,但又不得不承认现实。
魏然第三次用笔尖戳了苏轻心的胳膊肘,她疼得眼角冒泪花,这个始作俑者却还在旁边蛮横地说:“苏轻心,你已经欠我三块钱了!”
苏轻心下课的时候把课桌往过道挪了挪,魏然则在草稿本上计算她每天平均能越过三八线多少次,他一个月能收入多少。
“我这是要发财了啊,哈哈哈!”魏然捧着草稿本,把脑袋埋在里面做起了白日梦。
苏轻心看着他,只觉无语。
“苏轻心同学。”头顶忽然响起一个好听的声音。
她看过去。站在面前的人她认识,是覃如汐。苏轻心认识她,不是因为她们有过交集,而是因为她有一张好看的脸,眼睛大大的,脸蛋白皙秀气,嘴角深深的酒窝更衬得她乖巧可爱。苏轻心还受外班男生的拜托,往她的课桌塞过情书。
覃如汐双手做拜托状,问她:“魏然是不是老欺负你啊?”
她的声音也很好听,清脆如铃铛,连苏轻心一个女生听了都心神荡漾。
苏轻心连忙说:“没关系,他欺负不了我。”
覃如汐笑了笑,伸手拉住她的双手,说:“你别袒护他,我都看见了。要不……你去跟老师说你不习惯和魏然坐在一起,嗯……我可以跟你换。我们是老同学,他不会欺负我的。”
“我……”苏轻心刚开口,手腕便被魏然抓起。
魏然把苏轻心的手从覃如汐的手里扯出来,紧紧拽住,朝覃如汐笑道:“不好意思啊,我们相处得挺愉快的,不换位子。”
苏轻心看到覃如汐的脸色微微变了。覃如汐要换位子的用意,她多多少少也能猜到一些。苏轻心挣开魏然的手,说:“我们相处得一点儿都不愉快。”
“谁说的?”魏然一扬眉毛,将苏轻心的课桌“砰”的一声又紧紧挨着他的课桌,敲敲上面的缝隙说道,“从现在开始,三八线就不存在了。苏轻心,我觉得你对同学十分友好,学习也认真,我会跟老师说我自从和你做了同桌之后,想学习的热情噌噌直升,老师一定会感谢你的。”
覃如汐双手拍在课桌上,一改刚才的温婉,嗔怪道:“魏然,你是故意的吧!”
“我就是故意的。”魏然双手揣在校服兜里,将双臂张开又合拢,阴阳怪气地说道。
覃如汐气得直喘粗气,把额前的刘海都吹了起来。她恼羞成怒地扭过头,长长的马尾扫到魏然和苏轻心的脸颊上,不服气地离开了。
苏轻心揉了揉痒痒的鼻子,有些尴尬。
前座的杨烨举着数学课本,见怪不怪地对魏然说:“第七次拒绝咱们的班花,魏然,也只有你才这么暴殄天物。”
“怎么用词的呢?”魏然把塞进衣兜里的拳头挥向杨烨,被他用书本挡了下来。
苏轻心不想参与他们之间的事情,默默地坐了下来。
魏然却没打算放过她,他坐下来,用胳膊肘捅捅她的臂膀,苏轻心没有理他,他又捅了捅,说:“你以后不准和别人换位子,特别是覃如汐,懂吗?”
苏轻心没有回答他,从书包里面掏出MP3,把耳塞塞进耳朵里。
苏轻心后来才知道,覃如汐和魏然是小学同学,覃如汐从小就喜欢缠着魏然,可魏然总是对她不冷不热,有时候还很排斥。像覃如汐这种样貌好、家世好的女孩子,别的男生恨不得能天天围着她转,只有魏然这种人不懂这些。
时间不声不响地溜走,就像夜空里昏暗的月亮在深夜里散发着孤独的光芒,又在黎明来临之前默默地退场。
春去夏来,热烈的阳光裹着蝉鸣声袭来,炎热的季节聒噪地开篇了。
苏轻心考完了最后一场考试,想要去湖边走走,却在校门口被冯芮星拦了下来。
“你不在家好好待着,跑到学校里来做什么?”苏轻心一边往背包里装铅笔,一边问他。
冯芮星低着头,两只手拽着裤子的边沿,声音细小如蚊子叫:“姐……我闯祸了……”
“你别来这一套,我可不相信你。”苏轻心面无表情地截住冯芮星的话,准备离开。
冯芮星忽然张开双手抬起头来,眼睛里噙着亮晶晶的泪水。他焦急地道:“我没有,苏姐姐,求求你帮帮我,不然我会被揍的。”
苏轻心疑惑地看着他。
冯芮星又说:“我把人打伤了,他兄弟要我赔医药费。我不敢跟爸说,他一定会打死我的。”
“我也没有钱,你自己闯的祸自己去收拾吧。”苏轻心不想替他收拾这个烂摊子,他跟她一点儿关系也没有。
冯芮星拉住苏轻心的背包,几乎要哭出来了:“姐,你就帮我想想办法吧。你要是不管我,他们一定会把我拦在路边打死的,那群人可凶了。姐姐,就算咱们没有血缘关系,可好歹我也算得上是你的弟弟,你不能见死不救啊!”
她跟他的确没有血缘关系,他们一点儿关系也没有。可是面对冯芮星这样的请求,苏轻心还是会忍不住心软答应他。
她翻了翻自己的钱包,回头对冯芮星说:“你带我去见他们,路上把详细情况告诉我。我这次帮你,完全是因为我现在的一切都是你爸给的,跟你没有任何关系。”
冯芮星连忙抹去脸上的泪水,不住地点头。
苏轻心跟着冯芮星走街串巷,来到了一处废弃无人的深巷。巷子的一边筑着长满青苔的围墙,一边是年久失修、墙壁发白的废屋。
有四个高年级的男生坐在不远处的石头上。他们见到苏轻心和冯芮星,似乎是早有预料一般互相对视,鄙夷地笑道:“还真来了,够笨的。”
苏轻心刚想开口说话,身后却悠悠地传来冯芮星的声音:“不笨怎么带得过来?”
苏轻心豁然明白,这一切就是一个圈套,是冯芮星演的苦肉戏。是了,他那么讨厌她,就算真的遇到了什么危险也一定不会想到来找她的。
冯芮星抢过苏轻心的背包一把扔在地上,苏轻心想要扑上去捡回来,却被高年级的男生擒住了双手。
“冯芮星,你到底想做什么!”苏轻心咬牙吼道,两只手握成拳状,指甲掐进了肉里。
“我还以为你不会生气呢。”冯芮星嗤笑一声,走到苏轻心面前,指着她的鼻子说,“我在同学家上网的事情,是不是你告诉老爸的?害得我被他打了一顿,零用钱也被扣了!”
苏轻心挣扎道:“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还不承认?”冯芮星边说边从裤兜里掏出一瓶墨水。擒着苏轻心手的男生立即按住她的脑袋迫使她不能动弹。冯芮星用手指蘸着墨水,在苏轻心脸上边画边笑:“哈哈哈,把你画成大花脸,看你还敢回去告状。”
苏轻心想要反抗,但手被紧紧擒住,脑袋也被死死摁住。挣扎无果后,她冷静了下来,任由冯芮星在脸上作画,然后将愤怒悉数吞进肚子里。
“冯芮星,你这姐姐还挺倔的。”身后的男生忍不住打趣。
冯芮星一听,立刻反驳道:“她才不是我姐姐,她是从海城过来的可怜虫!”说着,他又跑过去捡起苏轻心的背包将它倒过来,里面的东西全部掉了出来。
爸爸的照片从笔记本的页缝里滑了出来,苏轻心心里一急,喊道:“冯芮星,不许动我的包!”
冯芮星许是见她一脸着急的样子,知道了什么是她的软肋,他捡起照片,翻来覆去看了好几遍,然后指着照片上的人,轻蔑地问道:“怎么,这是你爸?”
苏轻心双眼通红,咬牙切齿地吼道:“冯芮星,你敢动那张照片的话,我一定饶不了你!”
“哎哟,我好怕啊,居然饶不了我。”冯芮星装出一副害怕的夸张样子,拍了拍自己的胸脯。忽然间,他将照片高高举起,对折,撕开。
“冯芮星!”苏轻心尖叫道,亲眼看着爸爸的样子在他手里变为两半。
冯芮星将撕开的照片叠起来,又使劲儿撕了起来,边撕边说:“我让你告状!让你告状!”
爸爸曾经对她说过:“轻心,吃亏是福,你在外面不要因为一些小事而跟别人闹起来,因为那样一点儿都不值得。”
苏轻心正是因为觉得不值得,所以冯芮星百般欺负她,她都不放在心上。为了让自己过得安静快乐,苏轻心可以在他面前摆出最卑微的姿态。可是她不能容忍他这样对待爸爸。那是在这个世界上,唯一一个真心待她的亲人。
苏轻心不知道当时为何有那么大的力气,她挣开高年级男生,冲过去将冯芮星撞开。他手里的照片碎片像是细碎的雪花一样落在地上。苏轻心跪下去,双手颤抖地拼着残缺的碎片,眼泪大颗大颗地落在手背上。
“你居然敢推我!”
冯芮星的声音传进苏轻心的耳朵。
他要打她也好,踹她也罢,她现在已经顾不得去想。
苏轻心只想将手里已经碎裂的照片仔细地拼好,那是她唯一一个可以看见爸爸的方式。
冯芮星还没叫嚣完,就发出一声闷哼,整个人一下子栽倒在苏轻心的面前,与此同时掉在地上的还有一只颜色泛黄的足球。
嚣张十足的声音在身后响起:“你们一个一个的还不赶紧滚开?怎么,还想要我去给你们的老师和家长问好吗?那个躺在地上的,你老爹叫冯强是吧,赶明儿我抽个空到你们家楼盘找你老爹喝杯茶去咋样?”
冯芮星连忙从地上爬了起来。身后的人窃窃私语着,带着冯芮星灰溜溜地走了。
冯芮星走之前还不忘回头警告苏轻心:“你给我等着!”话至末尾,气势却削弱了一半。
苏轻心将照片碎片一张张捡到手心。
魏然走到她面前拾起地上的足球,伸出穿着白色球鞋的脚在她面前晃了晃,说:“你不是要拜谢我吧?”
苏轻心不回答,将照片碎片夹在笔记本里,背起背包,看也不看魏然,转身就走。
魏然在背后嚷道:“我说苏轻心,我救了你,你好歹说声谢谢吧,你这人怎么这么没礼貌啊?”
她没有回应他,而是抓紧背包带子,脚步渐渐加快,飞快地跑出了巷子。
外面的天色已经昏暗到让人视野模糊。苏轻心一个人来到了湖边,看着飞蛾围绕着苍白的路灯旋转。她不想回去,不想看到冯强生疏的脸,不想看到舒凡在他面前卑躬屈膝的样子,更不想看到冯芮星那副表里不一、恶心至极的模样。
苏轻心拧开湖边公园里的水龙头,将脸上的墨水洗干净,然后坐在了湖边的长椅上。
从湖面吹来的晚风清爽怡人,慢慢地将她心里的雾霾吹散。以前在海城,心情不好的时候,她也会跑去海边吹海风,吹上一会儿,就不会不开心了。
因为书上说,风会去到很多很多地方,它也会把你不开心的情绪带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去。
一盒冰激凌落入苏轻心的视线,魏然举着它在她面前不停地晃,问:“要不要?”
“不要。”苏轻心冷冷地道。
“这次是真的。”魏然又把冰激凌朝她面前递了递。
苏轻心头一偏,说:“不要!”
魏然一把将冰激凌塞进她手心,在旁边坐下,“刺啦”一下将自己手里冰激凌盒的盖子撕开,又把苏轻心手心里未拆封的冰激凌换过去。
魏然大勺大勺地吃着冰激凌,冻得龇牙咧嘴,他还在旁边正儿八经地说着:“好吃,好吃,太美味了。”
苏轻心看见他滑稽的模样,不由得轻轻抿嘴。
魏然将最后一口冰激凌吞下肚,朝苏轻心伸出手:“把包给我。”
“干吗?”她问。
“你怎么那么啰唆!”魏然拎过苏轻心的背包带子,将她的包取了下来。他从里面掏出被撕碎的照片,苏轻心刚想阻拦,却看见他又从自己的包里取出了胶水和一张照片大小的纸,小心翼翼地将被撕碎的照片粘起来。
苏轻心怔怔地看着他。他低着头,把原本就昏暗的路灯光线挡去了一半,她只看得见他浓黑头发下棱角分明的脸部轮廓。
“看我干什么,我又不是冰激凌。你再不吃,冰激凌可就化了。”魏然的目光未离开照片半分,深沉的声音带着磁性,听着让人觉得心安。
苏轻心用勺子舀着冰激凌,想了半天,说:“谢谢。”
“拉倒吧,现在才说,谁稀罕。”魏然撇嘴道。
苏轻心笑了笑,没有再说话。晚风拂来,卷起她的披肩长发,发梢落在他的肩上。
几分钟后,魏然举起粘好的照片吹了吹,递给苏轻心:“怎么样,是不是跟新的一样?”
苏轻心接过来,前后看了一遍,指腹轻轻地抚过照片上的人,笑道:“谢谢。”
魏然将胳膊搭在椅背上,用手撑着脸颊,笑着看着她,问:“怎么报答我?”
苏轻心心满意足地将照片夹在笔记本里,收回背包,说:“努力在未来做好你不逾越三八线的同桌。”
魏然白了她一眼,放下手坐好,说:“小气鬼。”
魏然说得没错,她是一个小气鬼,以至于在未来那么多年后,还时时刻刻无法忘记初中末尾那个硬要把桌缝说成三八线的少年。
他来过她心里,还没停歇一下,就将离开。
高一入学,苏轻心仍旧跟魏然一个班。
学生自己选座位,魏然将旁边的位子留给了她,而前面依旧坐着上课喜欢打瞌睡的杨烨。只是覃如汐,被分到了隔壁班。
魏然将和苏轻心各自的课本摞在课桌上整整齐齐地放好,把圆珠笔放在桌子之间的缝隙上,小声地对她说:“苏轻心,覃如汐走了,三八线就重新生效了。”
苏轻心默不作声地练着字帖,过了好一会儿才问:“魏然,你怎么那么不喜欢覃如汐?她人不是挺好的吗?”
“可能……是长得太漂亮了吧。”魏然把圆珠笔塞进耳朵里掏着耳朵,“我不喜欢那种长得很漂亮的人。”
魏然是个怪人,苏轻心第一次见他时,就这样觉得了。居然会有这个年纪的小男生不喜欢漂亮的女孩子,她以前从未听过。
杨烨抱着足球从座位上站起来,招呼着魏然:“小然,踢球去。”
魏然双手撑在课桌上,从座位里面跳了出去。
他刚走没多久,覃如汐就从后门悄悄地走了进来。她把一个封好的礼品盒塞进魏然的课桌,然后在他的位子上坐了下来。
“轻心。”她温柔地喊着苏轻心。
苏轻心扭头看着她。
覃如汐两只手攀上苏轻心的胳膊,眉眼弯弯地看着她,说:“你不要跟魏然说这个礼物是我送的,好不好?”
苏轻心点点头,答应了下来。
覃如汐又坐近了一点儿,以商量的口吻说:“轻心啊,咱们以前是同学,现在也是好朋友,你能不能帮我一个忙呀?”
苏轻心招架不住覃如汐蜜糖似的攻击,她明亮的双眸像是要看进人的心里一样。苏轻心别过头,眼睛盯着字帖上的汉字,问:“什么忙?”
覃如汐搂着苏轻心的肩膀,凑到她耳边,说:“如果有女孩子在魏然面前献殷勤,你就告诉我一下,好不好?”
覃如汐的意思,苏轻心能懂。
苏轻心没有回答,覃如汐以为她犹豫不决,再度开启撒娇请求模式。苏轻心摇了摇头,说:“对不起。”
覃如汐的笑容僵在脸上,她愣了一会儿,又笑道:“没关系,不过……”她指指魏然的课桌,说,“这个就拜托你不要告诉他啦。”
苏轻心点点头,说:“好。”
覃如汐拍了拍苏轻心的肩膀,离开了教室。
苏轻心没有去揣度覃如汐如何如何喜欢魏然,更没有想到她背对自己离开后脸上的笑容被阴郁取代。
前桌和杨烨坐一起的朱盼盼回过头,好奇地问苏轻心:“你跟覃如汐认识?”
“以前是同学。”苏轻心如实回答。
朱盼盼把手掌放在唇边,小心翼翼地说:“你可别跟她打交道,她是大小姐脾气,做什么事情都不会考虑后果的,她有她老爸撑腰。”
“这么严重啊?”苏轻心迎合着朱盼盼的话,心不在焉地说。他们的事情在苏轻心心里都算不上什么,她并不关心。只是苏轻心知道如果自己帮了覃如汐,将会得罪很多很多的人。
多余的累赘事情不要管,这是爸爸从小就教她的。而且,那个时候,覃如汐跟她之间还算不上有情谊。
朱盼盼一边在前面收拾着书本,一边回头邀请苏轻心:“你要去食堂吃饭吗?我们一起。”
苏轻心看了看手表上的时间,说:“好。”
朱盼盼是个灵活且热情的胖子,苏轻心跟在她后面“盼盼、盼盼”地叫她时,她会无比痛苦地说:“轻心,你还是和大家一样叫我胖胖吧,猪胖胖,多可爱。”
她在食堂强迫苏轻心吃肉,说:“苏轻心,瘦一点儿都不好看,你太瘦了!”然后她就将自己碗里的肉全部夹给苏轻心。看着苏轻心痛苦地把肉吃下去,她就会哈哈大笑。
彼时,朱盼盼纯真乐观的性格是苏轻心在桐城见过的第一抹阳光。
当天下午放学,一身大汗的魏然在课桌里看到了礼盒。他拆开后,发现里面是一盘崭新的磁带。
魏然诧异地看着苏轻心,苏轻心也不明就里地看着他。然后,魏然的脸上浮现出一抹红晕。
夕阳透过窗户洒进来,包裹着他的身体,他整个人都显得朦朦胧胧的。
紧接着,魏然一把将自己的书包提起来背在肩上,抱着脱下来的校服跑出了教室。
那个时候苏轻心不知道他为什么会跑得那样匆忙,她不知道那匆忙的背后有着少年不为人知的心事。
苏轻心是在那天晚上才知道,魏然以为送他磁带的人,是她。
那天,苏轻心依旧很晚还在街上游荡。路边葱郁的树木是她的玩具,她偶尔拨弄两下树叶,听着周杰伦的《晴天》,脚步深深浅浅地映在身后暖黄的路灯下。
自行车的铃声穿过周杰伦的声音,几乎要刺破她的耳膜。苏轻心脚下一个趔趄,耳塞从耳朵里滑落下来。
一辆自行车驶到她面前,后座上坐着覃如汐。载她的是一个戴着耳钉的短发女生,女生嘴里还叼着一根棒棒糖。
“苏轻心,这么巧,还没回去吗?”覃如汐笑得纯真无害,脸颊上酒窝深陷。
骑自行车的女生居高临下地看着苏轻心,眼睛里全是玩味的戏谑。
苏轻心低着头不去看她们,准备走。
覃如汐却一把抓住她的胳膊,从后座上跳了下来,说:“我和尤姐准备去酒吧玩,你也一起吧。”
“我不去。”苏轻心挣扎着,明显地感觉到覃如汐用了很大的力气。
覃如汐松开手,有些委屈的样子:“你好像很讨厌我?”
“我没有,我也不去,我现在要回家。”苏轻心揉了揉被抓疼的胳膊,想要离开。
被叫作尤姐的女生却骑着自行车挡在她面前。尤姐将嘴里的棒棒糖拿了出来,脑袋一扬,说:“回什么家呀,跟姐走,姐带你去玩。”
苏轻心默不作声,半晌后抬起头,目光清冷地说:“麻烦让开。”
尤姐不但没让,反而来了兴趣,她伸手抬了一下苏轻心的下巴,笑道:“小丫头,长得挺标致的。像你这种清纯的学生妹到了酒吧,啧啧啧,肯定特别受欢迎。”
覃如汐也在旁边用肩膀撞了撞苏轻心,说:“走吧。”
苏轻心摇了摇头,看着拦在面前的尤姐,转身打算原路返回。
尤姐趁苏轻心不注意,拉住她的书包带子,用力一扯,她整个人失去平衡跌在了地上。
“尤姐,你干吗呢?”覃如汐嗔怪着,将苏轻心从地上扶起来。
尤姐的手还停在半空中,她装模作样地看了看自己的手,对苏轻心说道:“对不住啊,没控制好力度。”
苏轻心拍了拍手上沾到的灰尘,瞪着覃如汐,覃如汐仍旧一脸无辜地看着她。
“如果你是因为我没有帮你的忙而想报复我的话,覃如汐,这就是为什么魏然不喜欢你的原因。”苏轻心一字一句说得清清楚楚。
覃如汐的脸色渐渐变黑,整个人陷入了一种尴尬又愤怒的状态。
尤姐一把扣住苏轻心的肩膀,刚才还挂在脸上的笑容也消失了。她警告道:“苏轻心,你算老几,敢说这样的话?”
“那你又算老几?”一只足球缓缓地滚到了苏轻心面前,魏然的声音幽幽地响起。他从暗处走出来,两只手高高举起枕在脑袋后面,笑得痞里痞气的。
覃如汐连忙拉过苏轻心的手解释道:“轻心,我真的是单纯想要邀请你去酒吧玩,没有别的意思。”
“不好意思,她不去酒吧那种地方。”魏然走过来,笑嘻嘻地拿开覃如汐的手,然后一把扣住苏轻心的后脑勺,说,“咱们轻心可是‘三好学生’,未满十八岁怎么会去酒吧这种地方呢?”
说着,他低头看着苏轻心,用力地将她的脑袋按了下去,笑里藏刀地问道:“对不对啊,苏轻心?”
苏轻心被他按得有些不舒服。
魏然适时松了手,捡起足球,拍了拍上面的灰,叹气道:“刚才差一点儿就踢到人了,还好我收力了。”
说着,他指指尤姐和覃如汐,再指指苏轻心:“你们玩,我先带她走了。覃如汐你放心,你们去酒吧这件事,我会保密的。”说完,他也不顾她们的反应,拉过苏轻心的手就往回走。
魏然的手掌很大,恰好圈住了苏轻心的手腕。
苏轻心在偶像剧里看过这种情形,也幻想过有一日遇见自己喜欢的男生,看着他为自己遮风蔽雨的样子。
在魏然面前,苏轻心知道了心跳剧烈是什么样的感觉。被他握住的手腕处,有一种酥酥麻麻的感觉直接传进了她的心里,像成千上万只蚂蚁在爬。
魏然将苏轻心带到覃如汐看不见的地方才松开手,然后双手叉腰上下打量着她,说:“苏轻心,人家欺负你,你不会还手吗?你是不是蠢!”
“你也觉得我该还手吗?”苏轻心问魏然。
魏然张开双臂,说:“当然了。以前她们老是叫你帮忙,现在还堵着欺负你,就是看你一脸文弱又迷糊的样子。你能不能别老低着头,脸上一点儿表情都没有?”
“那按照你的意思……”苏轻心故做思考状,说,“我刚才应该也推一下尤姐,然后她再揍我,我再揍她?”
苏轻心心里比谁都清楚,那些无关紧要的争执对自己来说,上心了,反而是一种麻烦。
“揍她?”魏然从鼻孔里哼了一声,鄙夷地说,“你打得过她吗?”
苏轻心摇了摇头,双手背在身后,擦过魏然的身边,一步一步将步子跨得很大,问:“你觉得这样没有什么说得过去的原因,就把别人堵在路边教训的行为幼稚吗?”
“挺幼稚的。”魏然跟在她后面走着。
“所以啊……”苏轻心站住,轻轻一个旋转,面对着魏然,说,“未来会为这种幼稚行为后悔的是她们,不是我。”
魏然忽然站住,目光凝聚,用从未有过的认真模样看着她。
“谢谢你帮我解围,魏然。”苏轻心站直身子,自信地对上魏然的目光,微笑着。魏然还没答话,她随即又笑道:“哪些有必要,哪些没必要,我都知道;哪些可以忍,哪些不可以忍,我也知道。我会好好保护自己的。”
魏然怔了好久,直到思绪回转,他才眉眼一暖,笑道:“所以当姓冯的那小子撕了你爸爸的照片后,你才那么疯狂?”
他走过来,一步一步靠近,然后在苏轻心面前弯下腰,视线落进她的眼眸,似是要看进她心里去:“原来苏轻心你不迷糊,心里聪明得很呢。”
魏然的气息扑打在她的脸颊上,有着不同于夏日的清凉感,是浅浅的薄荷味道。
苏轻心脸一红,连忙转过身去。
左边胸腔跳动的声音十分剧烈,心像是快要跳出胸膛。她紧紧按着胸口,耳根处火辣辣地烫了起来。
魏然在身后咳嗽了几声,说:“那什么……哦,对了,苏轻心。”他跑到苏轻心面前,好奇地问,“你怎么知道今天是我的生日?”
“啊?”苏轻心一脸迷茫地看着他。
魏然猛地点了好几下头,从书包里翻出覃如汐送给他的磁带,说:“这不是你送我的生日礼物吗?苏轻心,我那样对你,你还想方设法去打听我的生日,你真好。”说着,他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一副少有的害羞模样。
苏轻心好半天才将吃惊的表情慢慢收起,有些愧疚地说:“魏然……这个不是我送你的。”
魏然还沉浸在喜悦的情绪里,一听到苏轻心的话,整个人立刻跳了起来。他嚷道:“不是你?你不也喜欢周杰伦吗?不是你是谁啊?”
“真的不是我。”苏轻心愧歉地说,“我根本就不知道今天是你的生日,对不起。”
魏然愣在原地,夜晚的街道顿时显得更加空旷寂静。
猛然间,他一挥手,将滑下肩膀的书包带子挪到肩上,转身大步离开,每一步似乎都像是点燃了怒火一样。
走远之后,魏然在黑夜里转身朝苏轻心大叫:“苏轻心,我刚才说的话你就当没听见,咱们今晚翻篇!”
然后,苏轻心听到他像是傲气的性格受到了很大的伤害一样,啐骂道:“真丢脸,真丢脸!”
苏轻心站在路灯下,一只手捂着自己的嘴,笑得肩膀都颤抖了起来。
晚上回到家里,苏轻心在日历上圈出了9月27日这一天。盯着这个日子看了好久好久后,她又将那一页撕了,扔进了垃圾桶。
窗外的月亮很圆很亮,那是苏轻心来到桐城半年后,第一次看到这么皎洁的月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