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天到,是吃鲤鱼的时候了。
香港人虽说喜欢吃游水鱼 ,但对活鲤敬而远之,认为它不是海鱼,吃起来有泥土味。又传说鲤鱼有毒,孕妇不宜吃,更加没什么人去碰,菜市场中也罕见了。
一向听老人家说肇庆的鲤鱼最好,没试过。直到二十世纪六十年代末期,在“裕华国货”的食物部看到一尾,貌无奇,身略瘦,也买回来养。烹调时肚子一剖,鱼卵涌了出来,至少有整尾鱼的三分之二的重量,才知厉害。清蒸,肉香甜无比。肇庆鲤鱼实在好吃。
在餐厅吃鲤鱼,若卖的是死的,那么蒸出来后鱼鳞是扁平的;鱼鳞竖起的,才是生劏的。不可不知。
鲤鱼喜欢沉于江底或湖底,吃的水草带泥,洋人亦称之为“bottom feeders” (吃底的) ,大家都以有泥味而远之。其实它的生命力很强,食前养个三天不会死,且泥味会尽失。
古代中国人最尊敬鲤鱼了,认为它们可以变成龙。黄河鲤最佳,但只指今河南这一段的鲤鱼。它冬眠前要大量进食,最为肥美了。
为什么叫“鲤”呢?李时珍考:“鲤鳞有十字文理,故名鲤。”
鲤鱼脊中一道的鳞,皆为小黑点,从头到尾,不管鱼多大,都是三十六鳞,这是它的独特之处。
友人到了日本,见少吃淡水鱼的日本人,也会把鲤鱼做成生鱼片,扔于冰水之中,让肉结实,称之“koinoarai” (鲤洗) ,大为惊奇。
其实,日本人只是把中国人吃生鱼片的传统保留下来了罢了。中国古人食鲤,刚开始时用于做脍。《诗经》有云:
“饮御诸友,炰鳖脍鲤。”脍,就是吃生鱼片了。
也别以为洋人不会吃鲤鱼,有水稻田的地方就生长鲤。最粗糙的吃法是将鲤去了鳞,斩成一段段的,油炸算数 。还是意大利人较有文化,在米兰到威尼斯之间最肥沃的水田中抓到活鲤,就把米塞进鱼肚中,再煮熟来吃,其味极为鲜甜,为人生必尝之美食之一。
当今,法国普罗旺斯一带的湖泊中,也生了很多鲤鱼。法国人每年举行一次比赛,看谁钓的鲤鱼最大、最多,目前钓的最大的一尾是十二公斤。
钓起来后就放生,也不去吃它。法国菜里有关鲤鱼的记载不多。比赛的优胜者也没什么奖状,求满足感而已。
鲤鱼到了唐朝,命就好了。唐朝规定人民不准吃鲤,这和皇帝姓李有关。在唐朝,鲤鱼号“赤鱼军公”,钓得即放,仍不得吃,卖者决六十。决六十,打六十大板之意。
宋朝后,鲤鱼又有难了。出了一个宋嫂,很会烧鲤鱼,皇帝吃了她做的鲤鱼后,赐她金钱一百文、绢十匹。此事一传,公子哥儿互相争之。“宋嫂鱼羹”后来被厨子做得愈来愈复杂,最初不过是用旺火灼过,后以慢火煮三四分钟,保持鱼本身的鲜味罢了。
粤人吃的显然只是湖鲤,并无跳龙门的鲤那么活跃,档次不高,做法也只是姜葱煀鲤一类。所谓“煀”,是炸后再焖。鱼给他们那么一“煀”,鲜味就减少了。还是像北方人那样把鲤鱼和萝卜滚汤,比较能吃到原汁原味。
潮州人较能欣赏鲤鱼,通常他们认为要除去鲤鱼的泥味,可用腌制得软熟的酸梅。蒸鲤鱼的时候,把酸梅铺在鱼上,煮汤时也加入酸梅。鲤鱼,过年必食。
鱼肉是其次,潮州人注重吃鱼子。广东人把鱼的卵子叫“春”,精子叫“获”。潮州人认为精子较卵子好吃。
试过之后,觉得二者都有独特的味道。精子香甜之余,有如丝似绵的口感,犹胜猪脑;卵子略显粗糙,亦好吃,可称得上是穷人之鱼子酱也。
四川人也很会吃鲤鱼,他们用豆瓣酱来煮。鲤鱼生性逆水而上,肉中有筋,而筋特别坚韧。四川人是烹鲤高手,懂得在劏鲤鱼时把筋抽掉,这样肉就松化。馆子一遇到熟客,见劏的鱼只有卵子,就把邻桌叫的精子偷来给你一份,精卵同碟上。这世界并没有公平的事。
鲤鱼的吃法变化无穷,有所谓“软熘”的:鱼先用油浸,再和配料一起用糖醋猛火收汁。鱼肉软如豆腐,味道甜中带酸、酸中透咸。
鱼肠、鱼肝和鱼膘也可一起炒,称为“佩羹”。腐烂的吃法是用酒糟腌制,此法在日本琵琶湖边还流传着。
最残忍的吃法没试过,只是听闻。古时开封有个厨子,用一块黄色的蛋丝包裹鲤鱼,油炸鱼身时淋上浆,使蛋丝不离鱼,鱼不离蛋丝。上桌,鱼鳃动而张嘴,菜名叫“金网锁黄龙”,名字很美。但愿此君到了地府,遭阎罗王拔舌,为鲤鱼报仇。
印度尼西亚人在湖边搭了间茅屋,任客人挑选鲤鱼,金色的和红白相间的,多的是,照吃不误。做法是把鱼炸两次,炸到骨头全部松化,蘸辣椒酱来吃,香辣无比。每次经过日本人的锦鲤鱼池,都想起印度尼西亚吃法,恨不得都炸来吃,被骂为野人一名,也笑嘻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