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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行尽处,云起时

从去年十月就开始查“托合齐等结党会饮案”,在大家脖子都等长了时,历经六个月的查询终于有了结果。一切如镇国公景熙所奏,确有谋逆之语,特别是齐世武和托合齐,颇多鼓动众人拥立太子登基的言辞。康熙怒斥道:“以酒食会友,有何妨碍,此不足言,伊等所行者,不在乎此。”康熙语意未尽,但下面的意思众人都明白,他恨的是这些大臣通过这种方式,为皇太子援结朋党,危及他的安全和皇位。

查审结党会饮案同时,户部书办沈天生等人包揽湖滩河朔事例勒索银两案也被查出,齐世武、托合齐、耿额等人都与此案有牵连,受贿数目不等。

牵涉在内的大臣纷纷入狱收监,康熙对臣子一向宽仁。对鳌拜不过是圈禁,对谋反的索额图也未处以极刑,可此次却采取了罕见的酷厉手段,对齐世武施了酷刑,命人用铁钉钉其五体于壁,齐世武号呼数日后才死。康熙的态度令太子的追随者惶惶不可终日,一时朝内人心浮动、风声鹤唳。太子爷逐渐被孤立,整日处于疑惧不安之中,行事越发暴躁凶残,动辄杖打身边的下人。这些举动传到康熙耳里,更惹康熙厌恶。

宫里的人对太子爷如何不敢多言,整日偷偷议论着齐世武的死,明明没有人目睹,讲起来时却好似亲眼所见,如何钉、如何叫、血如何流,绘声绘色,听者也不去质疑,反倒在一旁眉飞色舞、附和大笑,众人乐不可支。直到王喜命人杖打了几个太监后,宫里的人才收了口,不再谈论此事。

我偶尔听到两次,都是快步走开。疯了,都疯了!这都成了娱乐和谈资。转而一想也正常,六根不全,心理已经不健康,日常生活又压抑,不变态才怪。心情本就沉重,想着和这么帮变态日日生活在一起,我更是僵着脸,一丝笑容也无。

四月的太阳最是招人喜欢,恰到好处地温暖。我和玉檀在阳光下翻晒往年积存的干花干叶和今年新采的丁香花。

王喜经过时,过来给我请完安,凑到竹箩前翻了翻干菊花,赔笑对我说:“我听人说用干菊花装枕头最是明目消火,姐姐找人帮我做一个吧。”

我头未抬,一面用鸡毛掸子扫着竹凳,一面随口问:“你哪来那么多火要消?平日喝菊花茶还不够?”

王喜叹道:“姐姐不知道我前两日才跟那帮混账东西生过气吗?命人狠狠打了他们一顿板子。”

我心不在焉地说:“是该打,也实在太不像话,不过人都打了,你还气什么?”

王喜嘻嘻笑道:“姐姐看着了也不管,我有心不管,可怕事情闹大了奴才跟着倒霉。如今姐姐是人人口中的贤人,我可是把恶名都担了。”

你以为我想要这“贤人”的名?难道我就愿意整日压抑地过?想着就来气,顺手拿鸡毛掸子轻甩了他两下骂道:“还不赶紧忙你的活儿去,在这里和我叽咕贤恶,倒好似我占了你多大便宜似的。回头我倒是要找你师傅问问明白,究竟该不该你管。”

王喜一面跳着躲开,一面赔笑道:“好姐姐,我错了。只是被人在背后骂,心中不顺,找姐姐抱怨几句而已。”

我骂道:“你好生跟着李谙达多学学吧,好的不学,碎嘴子功夫倒是不知道从哪里学来了,仔细我告诉你师傅去。”说着作势赶了两步,又挥了挥手中的鸡毛掸子。

他忙一面作揖一面慌慌张张地侧身小跑,忽地脸色一惊,脚步急停,身形却未止,一个踉跄,四脚朝天绊倒在地,我还没来得及笑,他又赶忙爬起来,灰也顾不上拍打就朝着我们身后请安。我和玉檀也忙转身请安,原来四阿哥、十三阿哥和十四阿哥正站在屋廊下。

四阿哥面色清冷,抬了抬手,让我们起身,十三阿哥和十四阿哥在他身后都是满脸的笑意。

王喜行完礼就告退了。待他人影不见了,十三阿哥和十四阿哥才大笑起来,我说:“赶紧笑吧,可是憋坏了。”我看他俩都瞅着我手中的鸡毛掸子,忙把它丢在了一旁的席子上。他们越发笑得大声起来,我紧着嘴角,看着他们,过了一会儿,自己也绷不住,开始笑起来。

十四阿哥笑问:“你今日是怎么了?这么不小心,暴露了自个儿的本色,以后可是装不了温婉贤淑了。”

我敛了笑意,淡淡说:“你没听过‘物极必反’的道理吗?”

他和十三阿哥都是微微呆了一下,随即又都浅笑着,没再说话。一直在旁静静看着我们的四阿哥,一面说“走吧”,一面提步而去。十三阿哥和十四阿哥忙跟上,三人向德妃娘娘宫中行去。

我回身随手拨拉着丁香花,吩咐玉檀道:“如果不费事的话,帮王喜装个枕头吧。”

玉檀笑应道:“不费事的,枕头套子都是现成的,填充好,边儿一缝就可以了。”

晚上回了屋子,我拿出绳子想跳绳,却总是被绊住,心思很难集中,不得已只好扔了绳子,进屋躺着发呆,听得有人敲门,忙起身开了院门。小顺子闪了进来,一面请安,一面递给我一封信,我接过后,他忙匆匆而去。

我捏着信在院里发了会儿呆才进屋,凑在灯下看。

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

极其干净漂亮刚硬的字,这是他的字吗?以为十四阿哥的字已是极好,没想到他的字也毫不逊色。

一字字细细看过去,不知不觉间,他的字似乎带着他特有的淡定,慢慢感染了我的心情,积聚在心头的焦躁郁闷渐渐消散。嘴角带着丝笑,我轻叹口气,铺纸研墨,开始练字。

看看字帖,再看看他的字,倒觉得他写得更好看。忍不住模仿他的笔迹,一遍遍写着“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不知不觉间,心思沉浸到白纸黑字之间,其余一切俱忘。

待感到脖子酸疼,抬头时,夜色已经深沉。我忙收了笔墨,匆匆洗漱歇息,不大会儿,就沉沉睡去,很久难觅的好睡。

◇ ◇ ◇

太子大势已去,一切只是等康熙最后的裁决。康熙如今看太子的目光只余冰冷,想着那个三四年前还会为太子伤心落泪的父亲,我心中满是感叹。皇位,这把冰冷的椅子终于把父子之情碾碎磨完,如今只余冷酷厌恶。

因良妃过世,悲母成疾而抱病在家半年多的八阿哥再度出现在紫禁城中,他虽面色苍白,唇边却时时含着笑,只是眼光越发清冷。

今日,四阿哥和十三阿哥来给康熙请安,人刚坐定,八阿哥、九阿哥和十四阿哥又来请安。康熙却小憩未醒,王喜问各位阿哥的意思,几位阿哥都说等等看。屋里人虽多,却一片寂静。我捧着茶盘,依次给各位阿哥奉茶。

走到八阿哥桌旁,把茶轻轻放于桌上,感觉他一直盯着我手腕,我强自镇定地瞥了他一眼,正对上他的眼眸,冷如万载玄冰的波光中,夹杂着惊诧伤痛。

刹那间我的心急遽下坠,全身骤寒,几步走离了他,给侧旁的十三阿哥奉茶,屏气转身从身后小太监托着的茶盘中端起茶,手却簌簌直抖。十三阿哥淡淡瞟了我一眼,直接伸手从我手中接过茶盅,装作很渴的样子,赶着抿了一口,又若无其事地放到了桌上,自始至终,一直笑看着对面的四阿哥和九阿哥。

我双手拢在袖中,行到十四阿哥桌旁,深吸了一口气,才稳着手将茶盅端起,一面用眼光问他。他愣了一下,看我奉茶时尾指指向他的手腕,他一面装作端茶而品,一面微不可见地摇摇头。原来他还没有给,难怪如此!

我失神地拿着茶盘,转身而出,猛地和迎面狂冲进来的人撞到一起,立身不稳,向后摔倒,只听得他怒声喝骂道:“混账东西!狗眼长到哪里去了?”一面抬脚就踹,几人“住手”之音未落,我侧肋上已挨了一脚。所幸借着摔倒后仰之力,化解不少,可也是一股钻心之疼。

顾不上疼痛,我忙跪下磕头请罪,抬眼看却是十阿哥。他显然未想到踹到的人是我,又急又气又恼,一手举袖遮着半边脸,一手过来搀扶我,我忙躲开他的手,自己爬起来,忍着痛低声道:“只轻碰了下,没踢到实处。”说着给他躬身行礼道,“谢十阿哥不责罚。”

他愣了一下,还想说话,我向他笑着微微摇了摇头。他脸色懊恼地走到一旁的椅子坐下,仍旧用衣袖半遮着脸。八阿哥脸色微青,呵斥道:“进来后安也不请,横冲直撞,你有什么要紧事情?”

十阿哥看了眼四阿哥,向四阿哥和九阿哥敷衍着行了个礼,十三和十四阿哥又赶忙向他行礼,扰攘一番后,才各自坐回了椅子上。

我快步走到帘外后,才扶着墙,弯着身子轻轻摸着被踹的地方,疼得龇牙直吸冷气,一面对身旁的小太监吩咐:“通知玉檀给十阿哥冲茶。”说完,侧头看向帘内,不明白究竟是谁点了这个炮仗,我却无辜被炸。

十阿哥看了一圈在座的阿哥,大声问:“皇阿玛呢?”

一旁的太监忙躬身回道:“万岁爷小憩未醒,十阿哥候一会儿吧!”

十阿哥气拍着桌子,问一旁立着的太监:“茶呢?没看见爷在这里吗?”

太监忙躬身回道:“若曦姑娘刚出去冲泡了,估摸着马上就来。”

十阿哥正在拍桌子的手一滞,在半空停了一下,又缓缓放到了桌上。我气叹道,这个二百五,找人撒气,却次次落到了我头上。

十四阿哥问:“十哥这是打哪儿受气而来呀?干吗一直用袖子遮着半边脸?难不成与人打架挂了彩?”

十阿哥脸色难看,发了半天呆,猛地一拍桌子,立起身叫道:“就是拼着被皇阿玛责打,我也非休了这个泼妇不可!”

满堂阿哥闻之,都是一愣,十四阿哥却开始笑起来,一面道:“快把袖子拿下来,让我们瞅瞅,到底打得如何?一会儿也好帮你敲敲边鼓。”

九阿哥和十三阿哥闻言,都是想笑却又敛住。四阿哥脸色一直淡淡,恍若未闻地垂目盯着地面。八阿哥微皱着眉头呵斥道:“哪有把夫妻间私事闹到宫里来的?赶紧回去。”

十阿哥气鼓鼓地站着,不说话,也不动。十四阿哥笑上前,想拉开他的袖子一探究竟。十阿哥怒推开他,十四阿哥住了手,笑眯眯地问:“究竟所为何事?说来听听,正好我们帮你评评理。”

八阿哥看十阿哥不为所动,无奈地长叹口气,问道:“究竟怎么回事?你要闹到这里来!”

小太监捧着茶盘,轻声道:“姐姐,茶备好了。”

我忙接过茶盘挑帘而进,十阿哥指着侍立在旁的太监喝道:“滚出去,一个不许留。”自打他进来后,就一直提心吊胆的太监如奉纶旨,低头匆匆退出,守在帘子外的太监也都迅速散去。

十阿哥看人都走了,才气冲冲地道:“今年元宵节,她见我书房挂着的灯笼好玩,就要了去。今日不知从哪里听了些闲言碎语,回来就把灯笼摔到我脸上,几脚跺烂,不依不饶、又吵又闹地非要我说个清楚‘为什么把别人去年不要的东西给她’。我哪有闲工夫陪她叽咕这些?她越发闹得厉害。我气骂她脾气连若曦的一星半点都赶不上,她就突然发起泼,居然给了我,给了我……”说着,快速拿开衣袖给八阿哥看了一眼,又迅速掩上。

我听到这里,只是尴尬,一时进退不得。十四阿哥笑睨了我一眼,一副“你看,你看,就知道是你惹的祸”的样子。

八阿哥柔声劝道:“那也没有为了这个就休妻的道理。先回去,回头我让她姐姐去好好数落她一顿,为你解气。”

十阿哥坐回椅子上说:“八哥,你不用劝我了,我是铁了心的。”

十四阿哥看连八阿哥都劝不住十阿哥,知道十阿哥可不是闹着玩的,忙收了嬉皮笑脸之色,正色道:“十哥,你这样闹可不好,无故带累了若曦,还是先回去吧。”

十阿哥怒道:“我自己会跟皇阿玛说清楚的,我休她,因为她是个泼辣货,和若曦有什么相干的?”

十四阿哥侧头看向我,示意无能为力,让我自己拿个主意。我犹豫了一下,如今正是多事之时,太子求婚余波未定。以十阿哥的浑脾气,对着康熙不知道还要说出什么话来,万一哪句话引得康熙生气,迁怒于我,只怕后果可怕。而且康熙随时会来,没有时间容后再说。权衡利弊后,我觉得再不妥当也只得如此。所幸在场之人,除了四阿哥和十三阿哥,都是八爷党的人,即使我有什么出格的话,就是不顾念我,也得顾念十阿哥。

我上前向十阿哥行礼道:“奴婢斗胆,有几句话想说。”

十阿哥道:“谁都不用劝我,我心思已定!”说完竟闭上了眼睛。

我轻叹口气,自顾说道:“没打算劝你,只是想问一个问题而已。”他没有反应,我问道,“十阿哥,你被福晋打了,可有还手?”

他闭着眼睛摇摇头,冷哼道:“没有!”

我问:“为什么呢?”

他睁开眼睛看着我,有些闷闷不解,过了半晌怒道:“我不跟女人一般见识。”

我道:“你脾气一上来,还会记得不跟女人一般见识?只怕就是个孩子,也先打他一顿解了气再说。”他愣愣地看着我。

我缓缓道:“奴婢小时候特别喜欢吃冰糖葫芦,因为它酸酸甜甜脆脆,偶尔一吃,感觉很新鲜。后来因为阿玛嫌它不干净,不肯给我买,我却越发不能忘记冰糖葫芦的味道,总觉得那是天下最好吃的东西。虽然我也很爱平日常吃的芙蓉糕,可还是觉得冰糖葫芦更好吃。后来,有一天,我终于又吃到了冰糖葫芦,十阿哥,你猜猜我是什么感觉?”

十阿哥有些不明所以地看着我,见我紧盯着他,他说:“肯定很高兴!”我笑了笑道:“错了!是失望,极其失望!奴婢一瞬间的感觉是,这个东西虽然不难吃,可也绝没有芙蓉糕好吃,奴婢怎么会一直认为它比芙蓉糕好吃呢?然后就试着三个月都没有吃芙蓉糕,发觉自己想得要命,这才知道自己最爱吃的原来是芙蓉糕。奴婢竟然不知道随着年龄渐长,自己的口味早已经变了,只是固执地守着过去的记忆不肯放手,却不知道一直被自己的记忆骗了。”

说完我静静看着十阿哥,他却是一脸茫然,我说的话很难懂吗?我看向十四阿哥,十四阿哥赞许地看了我一眼,紧接着看着十阿哥无奈地摇摇头。

看来不是我的问题,事已至此,挑明了说吧!我吸口气,继续道:“十阿哥,其实奴婢就是那个冰糖葫芦,而十福晋就是芙蓉糕。芙蓉糕一直在你触手可及的地方,日子久了,你不觉得稀奇。而冰糖葫芦因为一直得不到,留在记忆里,味道变得越发好。但如果真有一日你没有了芙蓉糕,你才会知道,其实你最喜欢的是芙蓉糕。”

十阿哥脸色一时惊一时痛一时疑,默默沉思着。我道:“奴婢再问一遍,十阿哥为什么没有还手呢?”

十阿哥脸色变化多端,犹疑不定。我道:“也许是即使气极了,心底深处仍然不舍得呢!”

他猛地把桌上的茶盅扫翻在地,吼道:“不是!不是!我不和你说!我总是说不过你!反正不是!”说着,掩着脸向外冲去。

我紧追了几步,十四阿哥在身后叫道:“让他自己静心想一想,这么多年的心结不是一时半会儿就能想通的,何况他还是个认死理的人。”

我停了脚步,很是尴尬,转身向几位阿哥草草行了个礼,谁的神色都不敢看,就赶忙退了出来。出来后,我叫了王喜让他带人进去服侍,又吩咐他赶紧把地上的碎茶盅清理了。

我坐在几案旁呆呆地想着十阿哥和十福晋。玉檀轻声叫道:“姐姐,该给万岁爷奉茶了。”我“啊”了一声,忙立起,玉檀把茶盘递给我。我向她点点头,定了定心神后托着茶盘,小快步而出。

进去时,康熙正和几位阿哥商议“江南督抚互讦案”。我心中轻叹道,又是贪污。如今真是月月有小贪,几月一大贪。

因为江苏乡试时,副主考赵晋内外勾结串通,大肆舞弊,以致发榜时苏州士子大哗。康熙命巡抚张伯行、两江总督噶礼同户部尚书张鹏翮、安徽巡抚梁世勋会审此案。审理期间却牵连出噶礼受贿银五十万两,案子越发错综复杂,审理一个多月竟然没有任何结果。张伯行愤而上奏弹劾噶礼,噶礼闻讯也立即上书攻击张伯行。一时众说纷纭,各有道理。

康熙无奈之下又派了穆和伦、张廷枢去查询,可他们却因为顾忌噶礼权势而至今未有决断。噶礼出身显贵,是太祖努尔哈赤之女的额驸、栋鄂氏满洲正红旗温顺公何和礼的四世孙,本身又位居高位,两江总督是封疆大吏中最煊赫的要职,乃正一品大员。最重要的是噶礼一直圣眷隆厚,康熙很看重他。

康熙问四阿哥如何看,四阿哥恭敬地回道:“皇阿玛南巡时曾赞誉张伯行为‘江南第一清官’,他在民间也一直口碑甚好。噶礼在皇阿玛亲征噶尔丹时立下大功,其时大军困于大草原,唯独噶礼冒险督运中路兵粮首达,向来对皇阿玛忠心耿耿。如今两人互相攻击,确实令人惋惜,儿臣的意思是还需详查,勿要冤枉任何一个。”

我一面低头奉茶,一面抿嘴而笑,好个抹稀泥,说了和没说一样。不过接着却替他无奈,他的本意肯定是严惩贪污之人,但上次在户部亏蚀购办草豆银两案件时,已经因自己的政见与康熙不合而遭到斥责,此次又牵涉到康熙的宠臣噶礼,在不能确定康熙的心意前,如果不想失去康熙的欢心,他也只能韬光养晦,隐藏政见。

康熙又问八阿哥的意思,八阿哥回道:“儿臣的想法和四哥一样,还是要仔细查询,勿枉勿纵。”

我心下一笑,这也是个滴水不漏的,有观点等于没观点。待奉完茶后,低头静静退了出来。

玉檀看我捂着侧肋皱眉头,半蹲在我身边问:“疼吗?”

我点点头道:“隐隐地,还好。”

玉檀道:“晚上我帮姐姐用烧酒、面粉和鸡蛋清敷一下伤处,过几天就会好的。”我朝她感激一笑,点点头。

心中忽动,我想着连一直未去前头的玉檀都知道十阿哥大闹,康熙不可能一无所觉的。

过了大半晌,王喜匆匆进来说:“万岁爷叫姐姐。”我起身随他而去。几位阿哥正向外行去,我和王喜忙俯身蹲在一旁,待他们走后,我才进去。

康熙问:“刚才怎么回事?胤䄉闹什么?又是踹人,又是摔杯子的。”

我跪在地上,想着终究是瞒不过的,只能实话实说,低头道:“十阿哥和十福晋吵架,一时生气就跑来找皇上评理,后来被劝了几句,就又回去了。”

康熙说:“这些朕都知道了。为何吵?怎么把他劝回去的?”语气虽温和,却隐隐透着无限威严压迫。

我心中一颤,磕了个头道:“十阿哥和十福晋吵架的原因,归根究底是因为多年前的一些流言蜚语,十福晋一直误会至今,所以此事也算因奴婢而起。是奴婢斗胆劝的。”当年十三妹喜欢十阿哥的事情,全紫禁城都传得沸沸扬扬,康熙没有道理不知道。

我把由灯笼引发的吵架从头到尾说了一遍,又把对十阿哥说的话大致重复了一遍。

回完话后,头贴在地上,心中只是难受,一件件,一桩桩,不知道康熙最终会怎么发落我。忽地觉得一切都没有意思,我整日提心吊胆,瞻前顾后,费尽心机,却还是时有纰漏,生生死死都操控在别人手中,不管是康熙还是阿哥,任何人的一句话都有可能瞬间把我打入地狱。无限心灰,无限疲惫,忽觉得如果他就此把我给了十阿哥,我也认了,不想再争,不想再抗拒。

康熙一直没有说话,空气中死一般地凝寂,我木然地等着康熙的发落。半晌后,康熙说:“起来吧。”我磕头后立起。康熙凝视着我,温和地问,“道理你说得如此清楚明白,将来有一日自己可能做到?忘掉得不到的,珍惜已经得到的?”

我猛地抬头看向康熙,正对上他洞察秋毫的目光,又忙俯下头,静默了会儿,回道:“奴婢不知道。”

康熙轻叹口气,柔声说:“下去吧。”

我茫茫然地出来,脑中回荡着康熙的话“将来有一日自己可能做到?忘掉得不到的,珍惜已经得到的?”这是什么意思?他认为什么是我得不到的,什么又是我能得到的呢?

心中憋闷,我信步走到屋廊外,看看四周的高墙,天地被圈得如此逼仄压抑。再半仰头看向碧蓝的天空,是如此明朗开阔,无边无际。它们离我仿佛很近,似乎手伸长一点儿,就可以触碰。被蛊惑般地伸出手,却什么都没有,只有不能把握的风从指间滑过。

“若曦。”

我木然地看着脸色冷若冰霜的八阿哥,呆了半晌,才明白这是在叫我,朝他莞尔一笑说:“什么都没有,只有风。”八阿哥脸色一怔。

十四阿哥惊异地问:“若曦,你怎么了?”

我还未及回答,他和八阿哥就向着我身后俯身请安,八阿哥一面笑道:“四哥还未出宫?”

我侧身回头定定看着正缓步而来的四阿哥和十三阿哥。

十三阿哥一面笑向八阿哥请安,一面道:“我和四哥想着该去给德妃娘娘请安,就又转回来了,八哥怎么也没有出宫?”

八阿哥笑说:“忽然想起若兰有些事情让我问问若曦,就耽搁了。”说完,看着我柔声道,“若曦,越来越没规矩了,安都不请的吗?”

我心中烦躁,向四阿哥和十三阿哥请安,一面道:“奴婢出来的时间久了,还得回去当值。”静静蹲了一会儿,却无人说话,我抬眼哀求地看了眼四阿哥,他神色不变,随意地挥挥手说:“退下吧。”我忙快步走开。

◇ ◇ ◇

昨日一夜都未睡好,脑中一直翻来覆去琢磨康熙的话,明知道自己想不明白,却无法克制地想了又想。今日又是当早班,强撑着当完班,回来后,觉得头重,躺在床上却睡不着,反倒头更是晕,只得又爬起来。

坐在桌前发了会儿呆,铺开纸张,研了墨,开始练字,仍旧照着四阿哥的笔迹一个个字写去,“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一直很管用的镇静方法,今日却好像失灵,写了两大篇后,心神仍然没有安定。

正低头写字,忽听得院门“吱呀”一声,我应声抬头,从大开的窗户看去,四阿哥正推门而入。

我提着笔,还有些呆,忽地反应过来,忙顺手将纸张收拢起来。他走到桌旁问:“写什么呢?”

我说:“没什么,随便练字。”

他坐于一旁的椅子上说:“这么用功?”说着强拉住我的手,随手抽了一张摊开看。

我有些不好意思,讪讪地说:“写得很难看吧?”

他凝视了好一会儿,说:“练了很多遍了吧?”我低低“嗯”了一声。

他问:“昨日被踢的地方还疼吗?”

我摇摇头说:“只是轻碰了下,没有踢到实处。”

他沉默了会儿,忽地说:“若曦,答应我件事情可好?”

我问:“什么?”

他缓缓道:“从现在起永远不要对我说假话,我和你一样,即使丑陋也要真实。”

我静了一会儿,问:“那你能答应我永远不和我说假话吗?”

他叹道:“真是算计得清清楚楚,一点儿便宜都不给人占。可挨了十弟这一脚,怎么未和他算账?担着掉脑袋的风险维护十四弟,你这笔糊涂账又是怎么算的?”

我笑道:“我只和聪明人算账,见着糊涂人自个儿就也糊涂了。”

他哼了一声问:“如果我答应,你就答应吗?”

我笑着点点头。他说:“我答应。”

我吃惊地看着他,他坦然回视着我。

我问:“为什么?”

他说:“没有为什么,只觉得理当如此。”

我想了会儿说:“可是有些事情我就是不愿意说,那怎么办呢?”

他想了想说:“你可以直接告诉我,你不愿意说,但是不要用假话来搪塞我。”

我出了会子神,忽地笑道:“那我有个问题要问你,你可以选择不告诉我。”说着示意他把手递给我。

我在他的手掌上,用手指慢慢写了个“皇”,又写了个“位”,然后挑着眉毛,笑睨他问:“你想要吗?”停了一下,又笑补道,“可以不回答的。”面上虽在笑,心里却很是紧张,因为知道他的答案会就此改变很多东西。我心里既怕他说“不想”,更怕他说“想”。

他缓缓收拢手掌,神色未变,静静注视着我。我笑容渐渐有些僵,知道自己在赌,赌我在这紫禁城中最后一点儿的不甘心、最后一点儿的渴望。

只是一瞬,可于我而言已经久到我开始万分后悔自己的莽撞冲动,为什么要试验呢?他说会说真话,我相信就是了!为何要试验呢?试验最难测的人心,而且是紫禁城中的人心,何必呢?

正想着如何不着痕迹地把话带过时,他嘴角微抿,云淡风轻地说:“想要!”似乎我在他掌心写的不过是平常之极的玩物,而非九五至尊的宝座。

他语声轻轻,我却如闻雷响,半晌不得作声,喃喃问:“你还告诉过别人吗?”

他说:“你是第一个。”

我摇头表示不信,问:“十三阿哥呢?”

他说:“他从小跟着我长大,我凡事不瞒他。我的心思,他还摸不透吗,还用我告诉他?”

我问:“你不怕我告诉别人吗?”

他淡淡说:“你刚才押的赌注太大,我有心不赌,可怕就此终生错过。你把自己的心看得太严实,错过这一次,还不知道有没有下一次。”

我咬唇皱眉看着他,我的心思在他面前竟然如此通透?他盯着我,伸手轻轻抚展我的眉头,嘴角噙着丝笑,温和地说:“你不会的。”

我傻傻地看着他,还是难以置信,他把对皇位的觊觎之心藏得那么深,就连康熙都从未对他起过疑心,如今为什么告诉我?甚至怀疑自己幻听。惊诧未散,心中暖意缓缓流动,一时竟鼻子酸酸。他猛地在我额头上弹了一记,说:“该我问了。”

我揉着额头,顾不上疼,忙敛了心神紧张地看着他:他想知道什么?他严肃地与我对视了一会儿,缓缓说:“我想知道……”他停了下来,我屏着呼吸,“昨日踢得重吗?”

我长舒口气,皱眉道:“又吓我!不算重,不过也不轻,一直隐隐地疼,玉檀已经替我敷了药,没什么大碍。”

他拿出一盒药放于桌上:“每日早晚温水服用一粒,和外敷的药不起冲突。”我点点头。

“昨日皇阿玛和你说了什么,你行为那么异常?满脸不耐烦,见到我们连安都不请。”

我叹口气,将我和康熙的对话转述给他听,问:“最后一句话到底是什么意思呢?”

他带着丝浅笑说:“先告诉我,你怎么回答皇阿玛的?”

我撇撇嘴说:“奴婢不知道。”

他点点头说:“说了和没说有什么区别?皇阿玛怕是要苦恼了。”

我抿嘴一笑道:“皇上是叹了口气来着。”

他好笑地看着我,我侧头笑嗔道:“未摸准皇上确实心意前,当然只能如此回答了。再说了,你可别笑我,你自个儿和稀泥的本事不比我差,那么大件案子,说得倒好似义正词严,可实际却……”我向他皱了皱鼻子,未再说话。

他盯着我笑道:“就我看来,恐怕皇阿玛以为你的意中人是十三弟。”

我“啊”了一声,看着他笑起来:“是上次和敏敏赛马的原因吗?”

四阿哥点点头说:“八九不离十。敏敏和十三弟的异样那么明显,皇阿玛肯定会想到儿女私情上去的。”

我凝神想了会儿,问道:“当时苏完瓜尔佳王爷究竟和皇上说了什么,让皇上不再追究呢?”

他道:“自个儿没有琢磨过吗?”

我道:“当时也曾仔细琢磨过的,不过有一点想不透,也就只得算了,不过今日你这么一说,我倒是明白了。”他看着我,鼓励地点点头,示意我继续说。

我道:“当日我想不透王爷究竟会不会告诉皇上敏敏喜欢十三阿哥,总觉得不可能告诉皇上的,难道不怕皇上指婚吗?可如今想来,当时的场面怎么瞒得了呢?所以王爷肯定要向皇上坦承敏敏对十三阿哥的感情,但是接着说了什么不愿意让敏敏嫁给十三阿哥的道理,而且说服了皇上同意佐鹰王子和敏敏。”我叹气道,“至于皇上为什么会同意敏敏嫁给佐鹰王子,我不仅不明白还觉得诧异,皇上让两大部落联姻也就罢了,可怎么还暗中默许佐鹰王子争取王位呢?”

四阿哥淡淡一笑:“伊尔根觉罗大王子的同胞姐姐是纳喇部的新王妃,现在可明白?”

我“哦”了一声,笑道:“明白了,平衡各个部落的势力,让他们彼此牵制,彼此争斗,谁都不能真正坐大。”

四阿哥道:“这就是皇阿玛同意佐鹰和敏敏婚事的最重要原因,还有一个原因就是伊尔根觉罗大王子。一方面大王子额娘出身显贵,母族不仅在伊尔根觉罗部势力庞大,在其他几个部落也很有影响力,另一面伊尔根觉罗大王子本身也非王位合适的继承人,佐鹰却才能出众。而且最重要的是额娘出身低贱,没有势力辅助,他将来继承王位后,虽然有苏完瓜尔佳部落的支持,却要面对自己部落内大王子的势力,两相牵制,皇阿玛自然默许他争王位。”

我叹道:“太复杂了,再说下去,就要把蒙古八大部落的姻亲历史关系和内外争斗都理一遍了,我只要知道大概就好,知道敏敏嫁给十三阿哥不如嫁给佐鹰好处多就行了。在这种情况下,皇上既顺了苏完瓜尔佳王爷的心意,让王爷对皇上感激,也顺了自己的心意,又何乐而不为呢?”

四阿哥微微一笑,没再说话。

我侧头回想着当日的情景,不禁趴在桌上笑起来,笑问他:“皇上不会糊涂吗?多年前人家说我中意十阿哥,如今又知道我中意十三阿哥。”

他摇头说:“我从未觉得你会中意十弟,不过你不中意十三弟,我当年倒是有些纳闷。”

我眨了下眼睛嘲笑道:“自己弟弟总是最好的。”话刚出口,就发觉此话大有语病,他睨了我一眼,未吭声。

我趴在桌上,默默想了会儿,幽幽问道:“皇上那句话的意思究竟是想让我遂了心意,还是不想?”

他笑说:“若曦,皇阿玛的确很疼你。依照你所说的皇阿玛的语气和神态来说,皇阿玛对你的事情倒是颇为踌躇,还是很照顾你心思的。”

我把脸埋在胳膊间,闷着声音问:“那将来皇上会答应吗?”

过了半晌,他都没有回答,正纳闷,他笑道:“终于会脸红了。”

我道:“才没有呢!”

他笑说:“没有吗?那你耳朵怎么红了呢?”我的脸越发烫起来,静静趴着再不敢多话。

他笑说:“等太子之事的风波平息,我就去求皇阿玛,向皇阿玛说明我们两情相悦,等皇阿玛问你时,你再表明心迹,以皇阿玛对你我两人的感情,应该会答应我们的恳求的。”

我静静趴于桌上,凝神想着,他的手轻轻落于我头上,柔声说:“不要费神琢磨这些了,此事我已想过,虽然你的婚事有些麻烦,可我又不去争皇位,没有什么利益之争,只要不涉及皇位,皇阿玛对子女一向宽仁,对我更是慈爱,又那么疼你,他会成全的。你若有工夫,想些有意思的事情。”

我闷着声音问:“什么是有意思的事情?”

他含笑道:“比如等我日后生辰,你给唱支什么曲子,或者将来我们去塞外,你该给我跳支什么舞。”

我笑着说:“王爷有所命,奴婢岂敢不从?”

忽然传来两声笃笃敲门声,我一惊,猛地从椅上跳起。他叹道:“怎么如此沉不住气?这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你也如此惊慌?我又不是第一次来。”

我扬声问:“谁呀?”

“奴才方合。”

我忙关了窗户,出来时又顺手掩了屋门。打开院门,人堵在门前压着声音问:“什么事情?”

方合一面请安,一面递给我药,也压着声音低声说:“十四爷吩咐的,服用方法里头都写分明了。”

我心下释然,笑接了药,他又打了个千,转身而去。我握着药,关好门进屋,随手把药搁在桌子上,又推开窗户。

他淡淡瞟了眼桌上的药:“十四弟打发人送来的?”

因为心中无愧,我十分坦然地应道:“嗯。”他没有说什么,站了起来,我问,“要走了吗?”

他点点头,说:“自从太子求婚后,你就终日心神不宁,前阵子刚看着好些了,可皇阿玛一句话就又让你举止失常。往后的日子只怕少不了风波,你打算就这个样子去应对吗?越是心内害怕,面上才应越镇静,他人摸不清底细,才不敢轻易出手,哪有自个儿猴急着自露马脚的道理?”

我咬了咬唇,点头道:“记住了。”

他道:“我走了。”

我微微一笑说:“好。”

他从桌上快速抽了张我练的字,待我惊觉劈手要夺时,他已经收拢进袖中:“做个见证,看你以后可有长进。”说完,提步而出。我立于窗前,看他走到院门口,伸手拉门时,回头又看了我一眼,随即转头掩门而去。

我立了半晌后缓缓坐于椅上,忽觉得这屋子前所未有地寂静冷清。 mDLl7wMWSvagXPwU1Re64iPYQCDLfcdNSToPzaCj09hr3fxF0xH01qyrd/r9OL6J



第三章

知己把酒话从容

天气越来越热,康熙搬进了景致更为怡人的畅春园。大家因暑气而心烦,我却完全安定下来,嘴边带笑地待人接物,谨小慎微地服侍着康熙。虽然心底深处仍是隐隐地惧怕,可同时还夹杂着丝丝心安。

四阿哥送的药还未吃完,肋上的伤已经全好。远远地看见十四阿哥,忙赶着追上去。他和十阿哥这段时间总是有意无意地躲着我,十阿哥我倒是明白,可他若只是为了镯子的事情,实在不必如此。

我向他请安,谢他赠药,他一笑而过,只道:“十哥和福晋现在可逗了,两人忽然一改以前几句话就剑拔弩张的样子,见了面一个比一个客气有礼,看着不像成婚多年,反倒更像脸皮脆嫩的新婚小夫妻。”我听后拍掌大乐,原来这么个莽撞人也有一天化为绕指柔。

两人笑着笑着,突然都静了下来,他沉默了半晌道:“对不住,镯子那天晚间我已送到了八哥府上。”我默默听着,他轻叹口气低头道,“当时正在书房,他微笑着接过,随手就拿桌上的石砚砸了粉碎。”我咬唇未语。

他静了静说:“八哥当时笑说‘她终究还是跟了老四’。”我一惊,抬头看向十四阿哥,正对上他炯炯双眼,他问,“真的吗?”

我定了定神问:“你没问他为何如此说吗?”

十四阿哥道:“八哥说你自打入宫后,就对四哥一直与众不同,奉茶是最先按了他的喜好上,后来才陆续依了各人口味,很多事情上你都对四哥设法维护,甚至不惜泼茶烫十哥。四十七年废太子时,你从塞外回来后,看四哥的眼神越发不同,还时而脸色泛红。”十四阿哥“哼”了一声道,“后来,不用八哥提点,我都没少看到你和四哥眉来眼去,有时莞尔一笑,有时神色微嗔。八哥一向留心你一举一动,看到的肯定就更多了。”

我忽地大笑起来,十四阿哥本来微带怒气,闻得我的笑声,一时怔住,我带着几分凄凉笑道:“好个心思深沉如海的八贤王!我竟真个不知道他从头至尾是如此想的,原来他从未真正表露过自己的心思,他让我看到的都是他想让我感受到的。”说完心中酸涩,转身就走。我一直知道他逢人便示三分好,但从未料到我也是那三分好中的一个。他既自始至终都有疑心,不曾相信过我,为何还能对我一副情深不移的样子?

十四阿哥一把拽着我胳膊问:“你真的喜欢四哥吗?”

我侧身盯着他冷笑说:“是,我喜欢四阿哥,我打小就一直喜欢四阿哥,对他深情似海,满意了?”说完猛地甩脱他的手,快跑离去。

正低头猛跑,忽地撞到一个人身上,他一把扶住我,才没有摔倒。抬眼看是四阿哥,他目光淡淡地看着我,一旁的十三阿哥笑问:“后面有老虎追你吗?”我心中酸痛,用力甩脱四阿哥的手,提步就走,眼泪潸然而下。

四阿哥忙转身一把拽住我,硬拖着我快步走到一旁的太湖石后,问:“怎么了?”

我只是默默掉眼泪,他不再说话,由着我哭。哭了半晌,我问他:“你以后真的不会骗我?有什么都会直说?”

他说:“是!”

我点点头,拿绢子抹干眼泪说:“我没事了。”他静静看着我,我道,“想知道怎么了?可这件事情如今我不想说,可不可以?”

他点了下头,没再理会,道:“皇阿玛等着见我和十三弟。”说着,转身走了出去,我随后跟了出来。一直等在外面的十三阿哥若有所思地盯了我几眼,笑问四阿哥:“可以走了吗?”四阿哥微一颔首,两人快步而去。

十阿哥自从大闹乾清宫后,就一直躲着我,有时远远看见他的身影,我还未动,他很快就不见了。他打算躲我到什么时候呢?不禁有些遗憾,想想却也罢了。从此后他能与真心喜欢的人长相厮守,已经足够。我本就是他生命中的过客,即使他以后再不理会我,那又有什么打紧?

而我是躲着八阿哥,能不见则不见。不是怨怪,当时初闻十四阿哥所言,的确心中难受,因为他竟然完全否决了我对他的心意,我多年的忧思刹那变得多么可笑。而且我已太习惯于他温润如玉的谦谦君子风范,潜意识里忘了他在心计上是和雍正互较高低的对手,甚至下意识地苛求他的完美。

可静下心来一想,人在气头上,谁说话不是带着偏激?我对十四阿哥说的话不也是否定了他?最重要的是,自己又何尝对他真正坦露过心迹?还不是遮遮掩掩的,甚至在相拥微笑时也藏着忧虑和不甘。自己都未曾做到,又怎能要求他人?

他有疑心,我又何尝没有?他对姐姐一见钟情,两年刻骨相思,婚后似有若无的情意,爱恨纠缠的真相,他对我真如他所说不是对姐姐的移情吗?草原上的场景有几个男子敢说真话,或忍心说真话?而且他纵有疑心,只怕也是随着我的举止时强时弱,何况我敢自问一句,当时心底深处真就没有丝毫四阿哥的影子吗?言辞总是容易说的,而自己的心却总是骗不了的。

如果是现在的我,棱角被磨平很多,心境苍凉很多,对世事无奈更多,妥协多了几分,包容多了几分,偏执少了一点,我和他也许结局会有不同。可回不去了!一切已如那个玉镯,不管曾经多么晶莹剔透,光彩绚丽,如今却已粉碎成灰,再多想又有什么意思呢?一切的一切已经不能回头,他和我都只能继续自己前面的路。

想着四阿哥,嘴边不禁浮起一丝笑,在这座紫禁城中,我并不是独自一人,他愿意倾听我的恐惧、担心和烦恼,提醒我未看清的纷杂局面,他愿意坦诚以对,我不知道以后会如何,但至少现在是一个好的开始。想着他一次次的捉弄,又忍不住恨恨的,我在他面前似乎总是无计可施,落于下风。

一日,康熙和几位阿哥在水阁中赏荷闲聊。我捧出绿玉荷叶托碟,上放的琉璃小碗中盛着冰镇好的红枣藕粉布丁。康熙看了眼,笑问李德全:“若曦有多久没花心思做过东西了?”

李德全想了想回说:“大半年了。”说完自己先尝了一小勺。

康熙笑道:“看看她今日又有什么新鲜花样。”说着从李德全手中接过尝了几口,点头道,“不错!色泽晶莹剔透,味道甜而不腻,入口即化,初尝枣香浓郁,待最后却只余淡淡荷香。”

我忙躬身谢恩,康熙笑问:“还有吗?给他们每人一份尝尝你的手艺。”我笑答:“有呢,只是再没有这样的绿玉荷叶碟,不那么对景了。”

说完,我转身示意玉檀端进来。玉檀端着几套琉璃碗碟进来,我先给太子爷奉上,他伸手欲接,我装着未看见,轻轻搁在了桌上,然后一躬身走开。给四阿哥端了一碗搁在桌上,禁不住嘴角带着丝幸灾乐祸的笑瞅了他一眼,他眼光淡淡,目注前方,恍若未见。转到八阿哥身旁时,他正含笑看着四阿哥,我低垂着头放下碗碟,俯了俯身子后就转到了十阿哥身旁。

待给所有阿哥上完,各人开始食用,我立在康熙身后,看四阿哥舀了一小勺布丁,刚一入口,就蹙了眉头,瞬即眉头展开,面色恢复如常,一小口一小口地慢慢用着。康熙笑问:“味道如何?”几位阿哥都纷纷赞道:“确如皇阿玛所言。”唯独四阿哥没有说话,康熙目注着四阿哥问,“你觉得呢?”

四阿哥回道:“儿臣也觉得甚好,正在回味,一时未顾及回答。”我赶忙低头咬唇强忍着笑。

待康熙用完,我收了碗碟退出来,把碗碟随手交给太监,快走了几步躲开,捂着肚子就开始笑,笑得眼泪差点儿出来。原来忍笑也是一件很痛苦的事情。

待笑够了,又赶忙回去,和玉檀备好茶,给各位阿哥奉茶。我静静立在康熙身后,只见四阿哥面色平静,一面陪康熙笑谈,一面一杯接一杯地喝着茶。我再不敢抬头,只顾着忍笑。

待得李德全服侍康熙起身离开后,各位阿哥也纷纷离去。玉檀和我一面往回走,一面低声道:“今日四王爷喝了好多杯茶。”我扑哧一声,又开始笑。玉檀被我笑得蒙住,我挥手说:“没什么,就是今日开心。”

正走着,看到十三阿哥立于大树下乘凉,我让玉檀先行,快步走过去笑问:“四王爷呢?”十三阿哥道:“去更衣了。”我一听又开始笑起来。喝了那么多杯茶,是要去的。

十三阿哥笑问:“什么事情让你这么乐不可支?”

我笑得上气不接下气,断断续续地告诉十三阿哥:“四王爷今日吃的点心里我加了一些别人没有的东西。”

十三阿哥问:“什么?”

我捂着肚子说:“盐。”

十三阿哥一听,立即愣住,满脸难以置信,过了半晌,忽地也开始大笑,拍着腿道:“我说呢,难怪四哥是灌茶而非喝茶。哈,哈……天哪!你可真是包天的胆子,连四哥你也敢捉弄,还当着皇阿玛的面。”

我笑道:“谁让他老是捉弄我?再说,若不当着皇上的面,他岂能由我摆布?”话音未落,忽看到四阿哥正走过来,我忙说,“我走了。”说着就要逃,十三阿哥一把抓住我笑说:“有胆子做,就不要跑。”

我急得直跺脚,央求道:“他只怕现在正在气头上呢,你先容我避避。”十三阿哥犹豫了下,松了手,我忙拔脚就跑,未及跑出几步,只闻得四阿哥冷冷道:“回来!”声音不高,我的脚却再也迈不出去,定定地立了会儿,耷拉着脸转身慢慢蹭了过去。

我偷眼打量了一下,他和十三阿哥正并肩立于树下,面色清冷,难辨喜怒,十三阿哥有些担心地看着我。

待蹭到跟前,我低头默默立着,他静静目注着我,忽地对十三阿哥说:“你先回。”我忙可怜巴巴地看向十三阿哥,十三阿哥无奈地摇摇头,表示爱莫能助,然后走了。

我低头等了半晌,四阿哥却一直未出声。实在受不了他的目光,抬头道:“要打要罚随你,可是别这么吊着。”

他淡淡说:“伸手。”

我蹙眉看着他:不会吧,他还真要罚?努努嘴,把手伸了过去。他伸手过来,我正等着他一掌落下时,他已经握着我的手,带着我转到了大树背面。

他斜斜倚着树干,把我半拽进怀里,问:“你现在不怕我了?”

我道:“我几时怕过你?”

他紧了紧手,我的手有些疼,忙道:“以前是有一点点怕。”

他哼道:“一点点?”

我赔笑用手比画道:“再多一点点。”

他道:“看来还是让你怕点儿好。”

我瞥了眼他,低头等着他如何让我再怕。过了会儿,他忽然放开我的手,迈步就走。我愣了刹那,心中一慌,忙追了上去,问:“你真生气了吗?”他紧闭双唇,眼光看着前方,只是迈步。我急道,“你不理我了?”他仍旧不看我一眼。

我一急,也不顾两人正在路上,拽着他衣袖,拦在他身前道:“我以后再不捉弄你了。”

他停了脚步,无奈地道:“我没有生气。”他的表情让我心中一松,忙放开他衣袖,让开路。

他继续大步而行,我侧旁快步跟着,问:“那你干吗刚才一句话也不说?”

他皱着眉头,道:“我很渴。”

我知道我不该笑的,可是随他走了一会儿,实在忍不住,低头吭哧吭哧地压着声音笑起来。他盯了我一眼,我忙咬唇忍住,可不多久又笑了起来,他没再理会,自顾快步而行。

待看到前头的太监,我忙叫了过来,笑着吩咐:“赶紧端杯茶来,跑快点儿。”他匆匆快跑着而去。我向四阿哥行礼告退,笑道:“王爷等茶吧,应该很快的。”他蹙眉挥挥手,我笑着转身而去。

到晚间睡觉时,我躺在床上仍然想一回笑一回。待笑累了,人也沉沉睡了过去。第二日起床后,玉檀笑看着我说:“很久未见姐姐心情这么好过了,连眼睛里都是笑意。”我“啊”了一声,问:“有吗?”玉檀点点头。

我忙打开镜匣一照,真是眉梢眼角带着笑意。我上次眉眼俱笑究竟是什么时候?久远得我都不知道从何想起。

◇ ◇ ◇

盛夏早已过去,太子爷的脾气却没因暑气消散而缓和,反而越发急躁。我想到他至死的囚禁生涯,颇多感慨同情,可转而一想他若不被囚禁,我恐怕就要嫁给他,让我在嫁他和他被囚禁中选择,我毫无疑问选择后者,又觉得自己的感慨同情很是虚伪,人总是在自己安稳后才会想起同情。

康熙和众位娘娘、阿哥、福晋、格格们都聚在太和殿庆祝中秋佳节。当值的太监、宫女们各自忙碌,不当值的也聚在一起饮酒取乐共庆佳节。

我提着食盒,本想回屋,临时突然改变主意,想着现在的御花园肯定没有人,几株桂花又开得正好,不如索性到那里赏月、赏桂花、饮酒,不是比自个儿在屋里更好?

御花园果然清清静静。凉如水的夜色中,浮动着桂花馥郁的香气,我不禁脚步慢了下来,深深吸了几口,正举头望月,一缕笛音乍起,唬了我一跳。

待心神定下,不禁有些诧异,谁在这里吹笛?也不急着去寻,随手将食盒搁于地上,背靠大树,半仰头看着圆月,静品这一曲《梅花三弄》。

雪中寒梅,姿态高洁,虽无百花相陪,却临风摇曳、自得其乐。所谓听曲知人,我心中约莫知道是谁,含着丝笑提起食盒,寻音而去。

人未到,笛音却转哀,仿若一阵狂风突起,满树梅花终被打落,再不甘心,却也得与泥尘共处。我心中惊诧,他何时竟然有如此伤痛?不禁脚步放缓,轻轻走了过去。

十三阿哥正立于桂花树下,横笛而奏,全无平日嬉笑不羁的样子,神态安静肃然。

“精于骑射,发必命中,驰骤如飞。诗文翰墨,皆工致清新,雅擅音律,精于琴笛。”这样一个文武全才、豪爽不羁的奇男儿如何一日日地挨过十年的幽禁生涯?想着眼睛有些模糊起来。

一曲未终,十三阿哥已然停了笛音,向我看来。我忙打起精神,笑走过去,问道:“怎么不吹完呢?扰了你的雅兴?”

十三阿哥一笑,道:“不知道是你,只觉得有人偷听,所以停了。”

我瞟了眼一旁石桌上的酒坛,笑问:“怎么不在殿前陪皇上,竟撇下福晋独自跑到这里喝酒来了?”

他瞅着我手中的食盒也笑道:“只准你挑好地方,我就不能来了?”

我笑了笑,没有说话,打开食盒,取了两壶酒出来,向他做了个请的姿势。他一笑,坐于石凳上,拿起酒壶就是一口。

我也坐下,拿起酒壶,和他一碰,各自仰着脖子喝了一口。十三阿哥斜撑着身子,看了会儿月亮,道:“很多年没一起喝过酒了。”

我叹道:“八年了!”两人都默默看着月亮发起呆来。

过了好半晌,十三阿哥侧头笑道:“难得今儿遇上,又都带着酒,就好好再喝一次,说不定下次再喝又是个八年。”

他一句笑语,却不知道说得完全正确。何止八年?十年的幽禁!十年后,我知你平安得放,却不知自己会身在何处。如果有缘,也许十年后还能喝酒,如果无缘,那这也许就是最后的离别酒了。

我心中悲痛,强笑着说:“是该大醉一次,自从上次被你灌醉后,我一直都没有再尝过醉酒滋味。”

十三阿哥挑了挑眉毛,一面与我碰酒壶,一面说:“上次明明是你自己拿起酒囊就一口口地灌,一副恨不得立即醉倒的样子,怎么是我灌醉你了?”

“你不把我掳到外面去,我能一口口地灌酒吗?”我瞪着他问,一副你再敢说不是你的错你试试的样子。

他哈哈笑着:“好,好,就算上次是我灌醉你的,不过今儿你可记住了,酒,你自己带的,人也是自个儿过来的,以后可不要再说是我灌你的。”

两人一面笑谈,一面喝着酒,很快两人手中的酒壶就见底了,他笑拍了拍桌上的酒坛子道:“还是我有先见之明。”

我笑道:“是,是。”一面取了两个碗出来。

十三阿哥笑说:“还是你合我心意,原本就该如此饮酒,最不耐烦拿着小杯子叽叽歪歪。”说着一人倒了一碗。

两人喝着喝着,都沉默了下来。我想着十三阿哥即将到来的命运,自己未知的命运,心中难过。十三阿哥不知道想起什么,也是眼角带着几丝愁闷。

两人时不时地碰一下,喝一口,各自愁伤着。伤心时喝酒最易醉,两人又都已经喝了不少,此时都带着几分酒意,忽又相对着大笑起来。笑着笑着我趴在石桌上,用手偷偷抹干了眼角的泪。

正趴着时,忽听得一缕哀伤的笛声响起,是刚才未吹完的曲子。我侧头静看着他,他为何心中如此哀愁?

一曲吹毕,十三阿哥手握玉笛,起身踱了几步,慢声吟道:

赤栏桥外柳毵毵,

千树桃花一草庵。

正是春光三月里,

依稀风景似江南。

片月衔山出远天,

笛声悠扬晚风前。

白鸥浩荡春波阔,

安稳轻舟浅水边。

我撑着头笑道:“人家‘才高八斗’者也要‘七步成诗’,你这三五步就作了这么多,岂不羞煞曹植?”

十三阿哥歪着脑袋,懒洋洋地说:“以前写好的,只是一时心中感慨,念了出来而已。”

我默看了他一会儿叹道:“你若不生在帝王家,该多好,就不必只用诗词羡慕闲逸了。”

他侧身而立,背负双手,仰头望着月亮,过了好一会子才说:“我自己也不知道想过多少次了!我一直向往着有一天能骑马、带笛、佩剑,自由纵横在天地间。漠北射雕,江南听曲;畅意时幕天席地、饮酒舞剑;雅致时红袖添香、灯下吟诗。但此身已托帝王家,即使我可以跳出樊笼,却有我不能割舍的人,不愿让他独自一人面对风刀霜剑,他虽有额娘、同胞亲弟,可和没有也差不多。”

我只觉泪水猛然落下,竟连擦拭都来不及,刚刚拭干旧泪,新泪又已下。十三阿哥转头默默看着我。

我一面双手胡乱抹着眼泪,一面强笑着说:“有些喝多了,酒竟然都化作了泪。”他扯扯嘴角,想笑,却终是没有笑出来。他走回桌边,端起碗仰脖灌下。

我也灌了一大口,手撑住头,问他:“十三阿哥,在这座紫禁城里,你我是难得想法一致的人,如果能凑在一起倒是好。可是奇怪了,你为何不喜欢我呢?”

十三阿哥正在喝酒,忽听得此言,一下子呛住了,侧头咳嗽了好几声,这才转头挑眉笑说:“我还纳闷,我这么个风姿英拔的人在你面前,可也没见你喜欢我呀!”

我斜睨了他一眼,嘲讽道:“连我这锁在深宫的人都听闻了不少你的风流逸事,惹了多少相思债,还嫌不够多?你平日走在路上可敢回头?”

十三阿哥纳闷地说:“为何不敢回头?”

我忍笑道:“不怕回头看见跌碎一地的芳心?”

他大笑着摇摇头,指了指我道:“彼此!彼此!”两人相视大笑起来。

我笑说:“我先问的,你先回答。”

他低头默想了一会儿,说:“初见你,印象最深的就是你和明玉格格打架,泼辣厉害至极,怎么可能喜欢你?额娘很早就去了,她的相貌都日渐模糊,可我永远忘不了她温柔的怀抱,她会在我耳边低声唱好听的歌,她说话很轻很软,她笑时,眉眼弯弯如水一般。而你……”他笑眯眯地看着我说,“太粗鲁了!”

我点点头说:“典型的‘俄狄浦斯情结’。”

他迷惑地问:“什么情结?”

我笑看着他说:“就是说一个人很渴望母爱,他会不自觉地希望自己的妻子能像母亲一样温柔怜惜地对他。”这也就是他不喜欢敏敏的原因了。敏敏虽好,可不是他想要的。

十三阿哥愣了一下,笑说:“也许对吧,那你呢?”

我也低头默想了一会儿,抬头看着他说:“我告诉你,可你不能再告诉别人。”说完想了想,又补道,“任何人,包括四阿哥。”

他笑点点头,说:“看来我在你心中竟是个口风不严实的人。”

我这才一面想着,一面说:“我在男女之情上本就是个被动的人。后来发生了点儿事情,就越发被动。入宫后,我更是把自己的心看得牢牢的。唯恐不小心,就是一回首百年身了。这紫禁城中的男人都有太多老婆,而我一直在心里抗拒着和那么多女人分享一个丈夫……”十三阿哥表情诧异,我瞟了他一眼,无奈地道,“你不见得懂的,可这就是我心里深处的想法,不过这不是最重要的,个人即使有再多的无奈、不甘,总会慢慢向周围环境妥协。就如你本不愿参与权力之争,可你却参与了。我即使不愿意,可我已经慢慢接受这个不可更改的事实,也许还有不甘,还有挣扎,但我怎么和整个环境对抗呢?”我苦笑着朝十三阿哥摇摇头。

我轻叹口气道:“最重要的是我一面渴望着有人能诚心诚意地对我,一面又不相信这个宫廷里会有这样的人,如果我不能相信,那我的心总是无法真正敞开,去接纳他。也许我太懦弱,太害怕伤害,我不能像敏敏那样自己先付出,去争取,我总是被动地等着对方付出,等着对方一点点让我相信,然后我才有可能打开我的心,慢慢喜欢上他。”

我看十三阿哥表情严肃,扯了个笑,语气轻快地道:“现在你可明白我为什么不可能喜欢你了?就是因为你没有先来喜欢我。”

他皱眉道:“看来我得让四哥继续努力,你的心不容易打动,他又先天失利,已经有了福晋,不过幸好大家都一样。”

我有些不好意思地道:“我们的事情不要你管。”

十三阿哥笑着和我碰了下碗,两人饮了几口酒,他敛了笑意,缓缓道:“若曦,我不管你和八哥之间究竟怎么回事,但如今你既已和四哥有了约定,你就要一心一意待四哥。”

我手一抖,碗落地而碎,心乱如麻,静了半晌,才敢抬头看他:“你怎么知道的?四阿哥知道吗?”

他摇摇头说:“四哥还不知道,一则你藏得真是好,二则,我们一直以为十四弟和你之间有瓜葛,把注意力都放在他身上了。我能知道此事,也是巧合。我听敏敏说你教她唱戏,请了八哥来看,后来再问她此事,她却支支吾吾不愿意再说,当时,我就心中存了纳闷。十哥闹着休妻的那天,你居然因为八哥的一个眼神就连茶都端不稳,我更是存了疑心。可一直不能确定,今日其实只是拿话来试你,却果然如此。”

我神色哀凄地看着他,求道:“千万莫让四阿哥知道。”

十三阿哥道:“我不会告诉他的,虽然此事的确有些不妥,不过你也把四哥想得太小气了!佐鹰能包容敏敏,四哥就不能包容你了?”

我摇头道:“我从不觉得一个女人在嫁人前喜欢过别人有什么不对,难道只准男人三妻四妾地娶,女人连曾经喜欢一个人的权利都没有?我既不觉得自己有做错什么,当然根本不介意让他知道。如果是十阿哥、十四阿哥或者其他任何一个人,我早就和他说了,可唯独八阿哥不可以。”

十三阿哥疑惑地问:“这话怎么说?”

我凄凉地道:“我没有办法告诉你,但是真的唯独八阿哥不能让他知道,也许他可以不管现在或以后都不计较,但我不可以冒险,这个险,我冒不起。”说完,撑头默默呆坐着,满心忧痛。

十三阿哥轻叹口气道:“我不太明白你的意思,不过我相信你,你肯定有迫不得已的理由。”我忍不住伸手拉着他的胳膊轻摇了几下,我何其有幸,有十三阿哥这般的朋友!

他轻拍了拍我手背,暖暖一笑,慢饮了口酒道:“以前我也曾希望过你和四哥在一起,毕竟一个是我心中最重要的人,一个是我真正赞赏的知己。可后来你不愿意,我虽不能理解你前后矛盾的言行,但更不愿勉强你。四哥虽对你越发留心,可也不是非要你不可,你把簪子和链子退回来时,四哥自嘲地笑笑,对我打趣道:‘连终身不嫁,长伴古佛青灯都写出来了。下次该不会宁死不嫁吧?罢了,不勉强她!’说完,就把东西丢开,对你也不再上心。可从塞外回来后,四哥心思又变了,把链子又寻了出来。”

我忍不住问道:“为了玉佩?”

十三阿哥瞪了我一眼道:“你以为个个都是太子爷?”我咬唇未语,他笑道,“你真是个傻子!当日众人固然是为敏敏惊艳,可有心之人真正赞叹感佩的却是你。曲是你编的,舞是你排的,那如梦如幻的场景都是你的手笔,就连我如今都想着你若舞动一曲该是何等令人震惊,何况四哥呢?而最难得的是你对敏敏的心,紫禁城里像你这般大的女子哪个不是变着花样争奇斗艳、钩心斗角地争宠,很多貌似素静守拙的,也不过是以退为进。可你却真正只是让敏敏美丽,带着呵护欣赏去诚心赞叹维护另一个女子的美丽,老实说,我是没见过,估计四哥也没见过!”他抿了口酒笑说,“还有你为维护十四弟所做的一切,‘义气’二字你也当得起!”

我苦笑着摇摇头。十三阿哥接着道:“四哥做事,一贯心中自有定数,沉稳不乱,可当四哥身上揣着簪子、链子好几天,却一直犹豫不决是否给你时,我才惊觉他对你不是简单地动动心思而已。所以当那日看到你戴簪而来,我心里竟然是松了口气的感觉。十哥踹你一脚时,我看到四哥一瞬间眼里全是心疼,偏偏你还不知道心疼自己,搞得四哥一出宫,第一件事情就是去找药。”

我茫然地想,是这样的吗?当时没有留意,原来那一脚他竟也替我疼着。

十三阿哥模仿四阿哥肃着脸,眼神冷淡地看着我说:“四哥府中一向规矩森严,从没有人敢任意胡闹。不提家法,就四哥那张脸和眼神,就足以把所有人震慑住了。”

我拍了他一下,气笑道:“够了,你没有四王爷的气势,学虎反像猫。”

他哈哈笑着说:“你捉弄他那次,我还真为你担了心,可回头问四哥如何处置你的,他居然淡淡地说‘不是什么大事,随她去吧,难得见她这么高兴’。”

我注视着地上的碎瓷片,几丝暖意隐隐流动,猛地端起十三阿哥的酒碗,咕咚咕咚尽数灌下。十三阿哥拿过空碗倒满酒,自己也喝了几大口。

十三阿哥双手撑在桌上,俯身对着我的脸,神色肃然地道:“若曦,不管你是因为怕皇阿玛指婚还是心里有四哥,反正你如今已经给了四哥承诺,你就要好好对他,若因为八哥而伤四哥的心,我不会原谅你的。摇摆不定,伤人伤己,我瞧不起这样的女人。”说完紧盯着我。

我立即回道:“我既然做了选择,以后就绝不会再和八阿哥有男女私情,因为我也讨厌夹缠不清的男女关系。”

十三阿哥缓缓坐了回去,喝了口酒,说:“若曦,四哥是个心事藏得很深的人,又极难和他人亲近,人人都只看到他的冷,却不知道他心底的热。他言辞锋利冰冷,他的妻儿都对他颇为畏惧,却不知他锋利下的暖。这样的性格很容易自苦,有什么事情,我虽可以陪他说说,可我只能分担他的心事,不能分担他的愁闷,他仍旧是寂寞的。我总盼着有人,在他烦心时引他开颜,在他孤寂时握住他的手,让他知道身边有人相陪。你虽老说自己没有读过什么书,可我知道你读的书绝不会比我们少,胸中自有丘壑,见解也最是别出机杼。与你畅谈时,我甚至感觉你根本不是养在深闺的女子,那些名山大川、江河湖海好似都亲身游览过。”他凝视着我,一字一顿地说,“只要你愿意,你和四哥肯定能彼此交心的,因为你能理解他的志向、他的苦、他的痛。”

我愣愣发呆,十三阿哥垂头静默了好一阵子,忽地叫道:“若曦,有几句话,你一定要好好记住。以后不见得有机会仔细说,索性今日全说了。”

他怜悯地凝视着我说:“皇阿玛这么多年一直如此疼你,固然是因为你心思聪慧灵巧,尽心服侍,可更重要的是因为你是这紫禁城中罕见的一直没有利欲心的人,从无争权夺利的心,没有偏帮过任何人,没有打压过任何人,只是一心一意地服侍皇阿玛。以后你也要如此。这些年,你表面上看起来确是风光无限,一个李德全,一个你,不要说一般大臣,就是我们这些阿哥和娘娘见了都是脸带三分笑,可这紫禁城暗地里不知多少人嫉恨于你。你能一直平安无事,不是因为八哥是你姐夫,也不是因为你和我和十哥和十四弟要好,而是全凭皇阿玛的宠爱!你若参与进我们的争斗,就会失去皇阿玛对你的信任和疼宠,你若失去了皇阿玛的宠爱,那历年积攒下的怨恨会尽数发泄出来。若曦啊!到那时你怎么受得了那份苦呢?再说了,这本就是我们男人之间的争斗!我们如此做,是为了自己的欲望私心,想要更多的尊荣、更多的权力,想要坐到那个最高的位置上,无论结果是什么,都是我们应该付出的代价,可你凭什么为我们的欲望而牺牲呢?这不是你应付出的。”

我捧着头,痛苦地问:“为什么?为什么非要提醒我这些?我不想知道。”

他柔声道:“八哥是你姐夫,更何况你还和他……就是十哥、十四弟也是你很难割舍的人,可你已经答应了四哥,已经是四哥的人,我怕你一时感情用事卷进我们的争斗。我知道眼看着一切的发生让你痛苦,可如果掺和进来你会更痛苦。”

十三阿哥默默喝了会儿酒,叹道:“这就是帝王家!无可避免的争斗和痛苦!没有人能阻止!即便睿智如皇阿玛,也只能无奈地目睹一切的发生,何况你呢?若曦,我只要你将来跟着四哥,好好对他。别的事情你都不要理会,谁胜谁负,是我们之间的事情。”

十三阿哥拍了拍我的背道:“我们说好今日要大醉一场的,不再谈这些俗事了,喝酒!”

我碗到立干,只想快快醉死过去,再不要面对这些事情。十三阿哥也好似有意要灌醉我,一碗接一碗地给我倒酒。

不大会儿工夫,我已经眼光迷离,只知道喃喃说喝,然后就是我醉酒的一贯风格,头一歪黑沉沉睡了过去。 mDLl7wMWSvagXPwU1Re64iPYQCDLfcdNSToPzaCj09hr3fxF0xH01qyrd/r9OL6J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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