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十年前,时年四岁的我第一次爱上了诗歌。虽然出生在纽约的布朗克斯区,但我在童年时期读、写都用意第绪语,所接触到的诗人也是后来到了美国的那最好的几个,比如摩西·L. 哈尔彭、曼尼·雷柏、H. 雷维克、雅各布·格莱斯坦因。要感谢布朗克斯图书馆梅尔罗斯分馆,在那里我很快就通过大量阅读英美诗歌自学了英语。早年的爱好,譬如对维奇·林赛的偏好还徘徊在我黯淡的记忆中。我逐渐用自己的方法读了各类诗歌。到了大约十岁与十二岁之间,我已强烈地爱上了威廉·布莱克和哈特·克莱恩。我反复阅读他们的诗,毫不困难地熟记下来,而且我开始对这些诗产生了一种隐含的理解,这种理解直到多年以后才渐渐显形。
有时我会被我的诗人密友问及,为什么我自己不写诗,其实从一开始,诗歌对我来说就是神秘莫测的艺术。进入诗歌之门,除了成为一名享受阅读乐趣的读者外,也意味着涉足神圣之开端。我持续地阅读布莱克和克莱恩,他们也引导我走向雪莱、华莱士·史蒂文斯、叶芝、弥尔顿,最后到达莎士比亚。
我已经不能确定,从什么时候开始对我重读的那些诗歌有了更多的领会。自学有它的不利之处(直到现在我的英语发音仍有些古怪),但它是对抗单调性的有效武器,包括政治的、宗教的、哲学的或者仅仅是作为一种批评时尚的单调。T.S. 艾略特的诗让我着迷,他那教条化十足的散文却不让我喜欢。在十五岁左右我读过了《圣林》和《拜异教神》,我不喜欢后一本,前一本也让我读得丧气,不过它至少将我引向D.H. 劳伦斯,艾略特对他异常猛烈的抨击反而让我受到他的吸引。
我的诗歌批评家初恋是G. 威尔逊·奈特,很久之后,我与他有了私交,非常倾慕于他。刚刚十七岁时,我成为康奈尔大学的新生,当时购买并逐页细读了诺思洛普·弗莱研究布莱克的优秀著作《可怕的对称》。我差不多做了弗莱二十年的门徒,直到1967 年一个夏天的早晨,那天是我的生日,我从一场噩梦中醒来,开始动手写作一篇奇妙的狂想文章《遮护天使,或诗学的影响》。经过多次修改以后,这本书在1973 年以《影响的焦虑》为书名出版了,但弗莱之前已经批评过这本书,因为我在1967 年9 月就将一个版本呈他阅读,而从那时起我们就达成一致:将我们在评价诗歌层面的不一致永远保持下去。
我已到了七十四岁的年龄,我依然记诵着几乎所有我爱过的诗歌。也许记诵过度决定了我的批评视野(但没有记诵,阅读和思考都是不可想象的)。假如你对莎士比亚、弥尔顿、华兹华斯、济慈、丁尼生、惠特曼、艾米莉·狄金森难以忘怀,那么,你将很难同意那些“憎恨学派”——他们宣布某些不足为道的诗人按照性别、性向、种族、肤色或其他类似标准就值得研究。
英美诗歌传统是一笔惊人的财富,本卷收录的限于那些以抒情和冥想为主的作品,因为这笔财富在这套六卷本丛书里,已较多地出现在《史诗》和《剧作家与戏剧》两卷之中。我遗憾的是没有选入像亨利·科尔这样的年轻诗人,他必将成为经典,还有哈特·克莱恩的一些同时代诗人,比如约翰·布鲁克斯·威尔莱特、莱奥妮·亚当斯,他们也将经受住时间的考验。
华莱士·史蒂文斯认为诗歌能够帮助我们找到人生之路。我倾向于把此话修改一下,变成弗洛伊德所说的“现实检验”问题:诗歌的功能在于让我们学会承受必将来临的死亡。在我面临危险以及来势凶猛的疾病之时,我常常大声地为自己朗诵诗歌,或者在心中默念它们,从中获得了极大的安慰。算不上是海滩迷的我,去海滩只是为了诵读惠特曼、哈特·克莱恩、史蒂文斯的诗歌,通常在孤寂之中,向着海风与海浪大声诵告。诗歌无法根治社会中有组织的暴力,但它可以疗救自我。史蒂文斯称诗歌为内心暴力,正可以用它来抵御外部世界的暴力。他也提醒我们,心灵是世界上最可怕的力量,我们只有运用它才能抵挡它自身的侵袭。哈特·克莱恩有一个美丽而动人的愿望:诗歌可以给他带来一种“改良的幼年”。没有其他东西可以带给我们这些,或者把我们深爱的逝者交还给我们。在悼亡之后,哀悼诗能给我们中的一些人带来安慰。就像威廉·詹姆斯和亨利·詹姆斯兄弟一样,每当我自己吟诵起,或者听到别人吟诵惠特曼的诗歌《当紫丁香上次在庭园中绽放》,就感到内心境界得到了极大的提升。或者,当我听到约翰·吉尔古德朗读弥尔顿《利西达斯》的录音,以及拉尔夫·理查德森播送柯勒律治的《古舟子咏》时,我强烈地感觉到了自己的存在。行文至此,我已经想立即结束这篇导言,去听听华莱士·史蒂文斯自诵《秋日极光》的另一个录音。在人生的黄昏时分,这一经验的宝贵价值与日俱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