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永
小楼深巷狂游遍,罗绮成丛。就中堪人属意,最是虫虫。有画难描雅态,无花可比芳容。几回饮散良宵永,鸳衾暖、凤枕香浓。算得人间天上,惟有两心同。 近来云雨忽西东。诮恼损情悰。纵然偷期暗会,长是匆匆。争似和鸣偕老,免教敛翠啼红。眼前时、暂疏欢宴,盟言在、更莫忡忡。待作真个宅院,方信有初终。
柳永在青年时代困居都城东京之时,为歌妓乐工写作新词,结识了许多民间歌妓。在《乐章集》中写到的便有秀香、英英、瑶卿、心娘、虫娘、佳娘、酥娘等,而与他情感最深的要算其中的虫娘了。他曾描述她卖艺的动人形象说:“虫娘举措皆温润,每到婆娑偏恃俊。香檀敲缓玉纤迟,画鼓声催莲步紧。贪为顾盼夸风韵,往往曲终情未尽。”(《木兰花》)可见她是一位温柔俊俏、色艺超群的多情女子。虫虫当是虫娘的昵称。柳永最初科举考试下第之后,仍怀着希望,曾安慰她说:“但愿我虫虫心下,把人看待,长似初相识。况渐逢春色,便是有举场消息。待这回好好怜伊,更不轻离拆。”(《征部乐》)显然柳永是在下第后落魄无聊的情形下得到她的爱情的,因而他表示如果有了举场的好消息,即一举成名之后,定不忘记报答她的恩情。这首《集贤宾》词,写来有如以词代书,向虫虫表白自己的真实情感,向她许下庄重的誓言,给她以安慰和希望。
词人坦率地在词的开始就承认对虫虫的真情实意。“小楼深巷”即指平康坊曲之所,歌妓们聚居之地。北宋都城,“出朱雀门东壁,亦人家。东去大街麦秸巷、状元楼,余皆妓馆,至保康门街。其御街东朱雀门外,西通新门瓦子,以南杀猪巷,亦妓馆。以南东西两教坊”(《东京梦华录》卷二)。坊曲之中身着罗绮、浓妆艳抹的歌妓甚众,但柳永却特别属意于虫虫,为了她的“有画难描雅态,无花可比芳容”。自然有比虫虫更为风流美貌的,而具有雅态的却极为稀少。“雅态”是虫虫的特质。唐宋以来的一些歌妓,除了有精妙的伎艺之外,还有很高的文化修养,能吟诗作词。柳词《两同心》的“偏能做文人谈笑”和《少年游》的“心性温柔,品流详雅,不称在风尘”就是表现这种“雅态”,它是源于品格和志趣的高雅,全不像是风尘中的女子。柳永之所以爱慕虫虫正由于此。歌妓们虽然受制于娼家,失去了人身自由,但她们的情感是可以由自己支配的。柳永由于真正地同情和尊重她们,因而能获得其爱情,相互知心。以往的日月里就曾有过多少良宵,他与虫虫幸福地相聚,“凤枕香浓”,“人间天上”似乎只存在他们的真情了。词的上片追叙他与虫虫的恋爱小史。这是过去的事了,现在他们的爱情出现了一些波折。词的下片便叙说现实中发生的情事。
词的过片以“近来”两字将词意的发展由往昔转到现实。下片恰当地表达了词人内心复杂的情感,达到了劝说虫虫的目的。他能理解由于女艺人特殊的职业关系,云雨西东,这几乎使他俩失去了欢乐之趣。从与虫虫“偷期暗会,长是匆匆”的情形来推测,柳永困居京都,已失去经济来源,不可能千金买笑而在歌舞场中挥霍了;因而与虫虫的聚会只能偷偷地进行,而且来去匆匆。由此使他希望与虫虫过一种鸾凤和鸣、白头偕老的正常夫妇生活,以结束相会时愁颜相对的难堪场面。“敛翠”,翠指翠眉,敛眉乃忧愁之状;“啼红”,红即红泪,指妇女之泪。虫虫在匆匆相会时“敛翠啼红”,暗示了他们爱情的不幸。这不幸全是来自社会方面的原因,很可能是因娼家严禁虫虫与这位落魄词人的往来。对此情形,词人提出了暂行办法和长远打算。暂行的办法是“眼前时、暂疏欢宴”,疏远一些,以避开社会或娼家的压力。他劝慰虫虫不要忧心忡忡,请相信他的山盟海誓。长远的打算是使虫虫能“作真个宅院”。《能改斋漫录》卷十七载无名氏改冯延巳“三愿”词作《雨中花》,结尾云:“五愿奴哥收因结果,做个大宅院。”“奴哥”为对女子的昵称。这两句与柳词语近意同。“宅院”当指姬妾。苏轼《减字木兰花》词赠徐君猷宠妾胜之云:“天然宅院,赛了千千并万万。”《水浒》第四回说赵员外将金老女儿养做“外宅”,均可证。旧时风尘女子得为士人姬妾,已符所“愿”。柳永是真正打算娶虫虫作“宅院”的。只有到了那时,才算是他们的爱情有始有终。“有初终”,语本于《诗·大雅·荡》“靡不有初,鲜克有终”。他预想黄榜得中之后实现这个愿望。
应该相信,柳永当时的许诺是真诚的,也是违反封建婚姻制度的。在宋代社会,像虫虫这样的贱民歌妓,是不可能与宦门子弟的柳永结为正常配偶的,即使免贱为良,纳为姬妾,也得经过一系列麻烦的程序,而且得付昂贵的身价银。现实生活是多变而残酷的。事实上后来柳永考中了进士,踏入了仕途,但客观条件已不容许他去实践为虫虫许下的诺言了。柳永“名宦拘检”,成为封建统治阶层中的一员,其社会地位与贱民歌妓无异天壤之隔。在当时的具体历史条件下,柳永敢于在作品中大胆表示与贱民歌妓结为正常婚配对偶,这已是难能可贵的了。在此意义上,《集贤宾》反映了北宋新兴市民思潮对柳永的积极影响,这在唐宋文人词中是甚为罕见的。
(谢桃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