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永
坠髻慵梳,愁蛾懒画,心绪是事阑珊。觉新来憔悴,金缕衣宽。认得这疏狂意下,向人诮譬如闲。把芳容整顿,恁地轻孤,争忍心安。 依前过了旧约,甚当初赚我,偷剪云鬟。几时得归来,香阁深关。待伊要、尤云殢雨,缠绣衾、不与同欢。尽更深、款款问伊,今后敢更无端。
如果我们仔细研读柳永前期的俗词,便会发现其中有很大一部分是以代言体的方式描叙市井小民生活情趣的,尤以表现市井妇女精神生活见长。词人通过对她们心理的细致描叙,表现了她们热烈追求情欲、注重个人实际利益、蔑视封建礼法的市民意识,成功地刻画了她们大胆泼辣、富于计谋、无所顾忌的性格。《锦堂春》便是柳永这类俗词中颇有典型意义的。我们将看到一个与传统文人词中大为异趣的市井普通妇女的形象。
词以“坠髻慵梳,愁蛾懒画”两个四字对句起笔,直接表现这位妇女的精神状态。“坠髻”,表示发髻已松欲散了,而她“慵梳”;“蛾”,即蛾眉,指妇女修长弯曲的眉,已经含愁不展了,而又“懒画”,加倍写出她的情绪不佳。“心绪是事阑珊”,总束一句。“是事”,犹云事事、凡事,“阑珊”是近乎消失的状态。凡事都打不起精神来做,不只梳妆打扮是如此。这是心理状况。至于身体方面,她发觉新近面容憔悴了,身体消瘦了。“金缕衣宽”,衣裳变得宽大了,便是身体瘦下去了的证据。古人每以衣带宽松表示身体消瘦,如南朝梁沈约与徐勉书,自言“百日数旬,革带常应移孔”,以示腰围瘦减。柳永《凤栖梧》词也有“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之句。她之所以憔悴消瘦,是因“疏狂”的年青人引起的:“认得这疏狂意下,向人诮譬如闲。”柳词《少年游》云:“王孙走马长楸陌,贪迷恋、少年游。似恁疏狂,费人拘管,争似不风流。”“疏狂”,即风流浮浪之意。用“这”字领出,则此两字又变成指称这种人物,如《诗·郑风·山有扶苏》的“不见子都,乃见狂且”(“且”字助词无义)一样。“意下向人诮譬如闲”,直解就是“心里对我直是视若等闲”。“诮”,犹浑也,直也,见张相《诗词曲语辞汇释》。值得注意的是这个“人”字。此为女子自呼口吻。黄山谷《昼夜乐》词:“夜深记得临歧语,说花时、归来去。教人每日思量,到处与谁分付”的“人”字,即此义。现代还保留这种用法,为“人家”。此句女子怨怼的声口如见。至此,作者将抒情主人公思念怨恨的对象点明了,对方对自己的态度也“认得”了,以下便将词笔转到描叙她思谋对策的复杂心理了。
市民妇女对待情感,与其他上层社会妇女有所不同。她们比较注重现实的个人利益,不愿听人摆布自己的命运。比如这位妇女,她并不因这个“疏狂”的年青人,而长久地沉溺在忧伤之中。她有办法对付这一切,甚至可以采取各种报复行动。“把芳容整顿”,这是她不甘向命运屈服的第一个行动。“芳容”即美容,对于这点她又感到很自信,于是重新振作精神,克服慵懒情绪,梳妆打扮起来。这与起首两句相照应。“恁地轻孤,争忍心安”!说如果因为这点事情,就弄得形容憔悴,轻易辜负了自己的青春,怎能心安。她将要发泄一腔不平的怨恨。上阕至此,将词意小结,暗示了下阕词意发展的线索。
词的下阕全写她的内心活动。追思往事,使她内心不安和气愤难平的是:“依前过了旧约,甚当初赚我,偷剪云鬟。”“依前”,像从前一样。“云鬟”,如乌云似的头发。古代男女相别之时,有订立盟约,女子剪发以赠的习俗。赠发的意义是为了让男子见发如见人,另外还有以发缠住男子之心的神秘寓意。这在柳词中是常见到的,如《尾犯》:“佳人应怪我,别后寡信轻诺。记得当初,剪香云为约。”另外在《洞仙歌》里表述得更明白:“洞房悄悄,绣被重重,夜永欢余,共有海约山盟,记得翠云偷剪。”我们所说的这位妇女,她现在怨恨“疏狂”的人竟又像从前一样过了相约的归期。这疏忽大意不止一次了。既然他失约而不遵守诺言,为何当初又骗取她剪下一绺秀发为赠呢?说明他确实“疏狂”之甚,竟把盟约忘却或当作儿戏了。恼恨之下,她盘算着他有一天归来,要设法收拾教训他。她决心采取非常强硬的两个步骤,第一是“香阁深关”,不让他进绣房。如果他进房了,就“待伊要、尤云殢雨,缠绣衾、不与同欢”,不让他进被窝。以此逼使和要挟对方反省和屈服。这是一般妇女惯用的办法,还不足为奇。后一步骤就更充分表现了这位市井女性的泼辣性格:“尽更深、款款问伊,今后敢更无端。”她听任时间在僵持中过去,等待到更鼓已深,即是半夜了,才严肃地从头到尾、有条有理慢慢数落他的疏狂,要他悔过认错,还要保证今后不能再无赖而致失约。当然以上两种办法都属设想性质,但可以相信,由于她的泼辣和深谋远虑,必将是说得到做得到的,不获胜利,决不罢休。全词结尾干净利落,给人留下一点想象,若再写下去就多余了。
我们可以想象,当女艺人绘声绘色、仿效市井妇女语气、模拟其动作来演唱这首词时,一定会产生很好的艺术效果,因为它从内容到形式都是市民能理解和欣赏的。它的语言是使用浅近的白话,其中还有不少的俗语,如“是事”、“认得”、“诮”、“恁地”、“争”、“赚”、“无端”等,组织在全篇中成为表现力很强的通俗文学语言,有如絮语家常。作者善于抓住抒情主人公在梳妆时短暂的意识流程,展现其复杂的思想活动,使词意高度集中并能深化。词的结构绵密而层次分明,词意的发展合情合理。这种一气倾泻、内心独白式的线型结构是柳永这类俗词的基本特点,它以连贯的细节紧紧抓住听众,听来有头有尾,是市民所喜闻乐见的艺术形式。像这样通过深刻具体的人物心理描叙,刻画人物达到声情毕肖的境地,确实表现出作者成熟的艺术才能。
柳永创造的这位市井妇女的艺术形象,她泼辣的性格、不甘示弱的傲气、不拘封建礼法、具有强烈的自我意识,这使她不同于文人诗词中温柔敦厚、逆来顺受、听天由命、自怨自艾的妇女形象,她是较为典型的市民妇女。这个艺术形象的本身是具有反封建意义的,所以它能深深感动着市民群众。
(谢桃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