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永
炎光谢。过暮雨、芳尘轻洒。乍露冷风清庭户爽,天如水、玉钩遥挂。应是星娥嗟久阻,叙旧约、飙轮欲驾。极目处、微云暗度,耿耿银河高泻。 闲雅。须知此景,古今无价。运巧思穿针楼上女,抬粉面、云鬟相亚。钿合金钗私语处,算谁在、回廊影下。愿天上人间,占得欢娱,年年今夜。
咏节序之作是难写好的,所以在宋词里这类作品不多。柳永咏七夕的《二郎神》虽“类是率俗”,但却直到南宋末年都还在民间广泛传唱,这说明它是具有特殊艺术魅力的。本来在我国民间关于七夕便有古老而优美动人的神话传说。每年七月七日的夜晚,天上织女与牛郎一年一度的佳期总令人间的痴儿女特地关注,并唤起他们对爱情幸福的热烈向往,因而七夕在唐宋时颇为人们所重视。柳永此词善于传达出民众在此佳夕所产生的普遍情绪和美好的愿望。
二郎神 (炎光谢)
柳永
——明刊本《诗馀画谱》
词人在作品里首先以细致轻便的笔调描绘出七夕清爽宜人的环境氛围,诱人进入浪漫的遐想境界。首韵“炎光谢”,说明炎夏暑热已退,一开头即点出秋令。《艺文类聚》卷三《夏》载晋李颙诗:“炎光灿南溟,溽暑融三夏”,知“炎光”谓骄阳,代指夏暑;又同卷《秋》载宋孝武帝《初秋》诗:“夏尽炎气微,火息凉风生”,并可为此句作注。先说初秋,次叙七夕,此日又从入暮写起。一阵黄昏过雨,轻洒芳尘,预示晚上将是气候宜人和夜空清朗了。“乍露冷风清庭户爽”,由气候带出场景。“庭户”是七夕乞巧的活动场所。古时人们于七夕佳期,往往在庭前观望天上牛女的相会。唐人陈鸿说:“秋七月,牵牛织女相见之夕,秦人风俗,是夜张锦绣,陈饮食,树瓜华,焚香于庭,号为乞巧”(《长恨歌传》)。宋人孟元老也说:“七月七夕……贵家多结彩楼于庭,谓之乞巧楼”(《东京梦华录》卷八)。民间观念认为,如果七夕风雨天阴,星月不明,则牛女将会受到阻碍而失去难得的佳期。但这个晚上却很好:“天如水、玉钩遥挂”。秋高气爽,碧天如水,一弯上弦新月,出现在远远的天空,为牛女的赴约创造了最适宜的条件。我国古籍自汉、晋以来颇有关于织女星座神话传说的记载,而以《荆楚岁时记》所述尤详。据说天河(银河)之东有织女,她本是天帝的女儿,善织云锦天衣。天帝可怜女儿孤独寂寞,允许她嫁给天河西边的牛郎。因其嫁后便废弃织纴,天帝大怒,逼使她与牛郎分离,仍然一在天河之东,一在天河之西,只许他们每年七月七日晚上相聚一次。人们在庭户前乞巧时,仰望星空,关注着牛女一年一度的佳期。“应是星娥嗟久阻,叙旧约、飙轮欲驾”,想象织女嗟叹久与丈夫分离,在将赴佳期时的急切心情,于是乘驾快速的风轮飞渡银河。织女本为星名,故称“星娥”。“极目处、微云暗度,耿耿银河高泻”,表现了人们盼望天上牛女幸福地相会。他们凝视高远的夜空,缕缕彩云飘过银河,而银河耿耿光亮,牛女终于欢聚,了却一年的相思之债。柳永是一位倾向于写实的词人,所以写牛女之事巧妙地用了肯定性的猜度之辞“应是”,而写银河相会也以“极目处、微云暗度”而使它显得如若可见。他所要表达的自是现实生活中人们在七夕的心境。
只有体验过相思之苦的人,才珍惜一年一度的短暂欢聚机会。柳永是风流多情的才子,对七夕节序风习感受最深。词的过变两字句“闲雅”,承上启下,是词人对七夕节序特点的概括:它无繁盛宏大的场面,也无热闹浓烈的气氛,各家于庭户乞巧望月,显得闲静幽雅。这种闲雅的情趣之中自有很不寻常的深意。词人强调“须知此景,古今无价”,提醒人们珍惜佳期。“无价”,即其价值高得难以估量,也可见柳永对七夕的特殊重视,反映了宋人的民俗观念。词的下片着重写民间七夕的活动,首先是乞巧。据古代岁时杂书和宋人笔记,是以特制的扁形七孔针和彩线,望月穿针,向织女乞取巧艺。这是妇女们的事。庾信《七夕赋》说:“于是秦娥丽妾,赵艳佳人,窈窕名燕,逶迤姓秦,嫌朝妆之半故,怜晚拭之全新。此时并舍房栊,共往庭中,缕条紧而贯矩,针鼻细而穿空。”足见七夕穿针的风俗由来已久,此赋所写细节,也可以补充词语所未及。穿针也不是很容易的,有时“针欹疑月暗,缕散恨风来”(梁简文帝《七夕穿针》诗),所以要有点技巧。词中“运巧思穿针楼上女,抬粉面、云鬟相亚”的“运巧思”,落笔便体会到这一点。“楼上女”是说此女本居于楼上,穿针乞巧时才来到庭中的,所以接着说“抬粉面”,写“望月穿针”便形神兼备了,加以“云鬟相亚”,不忘记交代一下她的经过晚妆的头面。“亚”通压,低垂的样子。词写穿针乞巧,仅此一句,内涵却颇为丰富,有文化习俗的历史传统,也有现实生活的人物动态,而妇女们对巧艺追求的热切心情与虔诚态度,于“运巧思”、“抬粉面”中也体现出来了。
这个富于浪漫情趣和神秘意味的晚上,在唐宋时似乎又为青年男女选做定情的好时候。“钿合金钗私语处,算谁在、回廊影下”,写七夕的另一项重要活动,既是词人浪漫的想象,也是民间的真实。自唐明皇与杨妃初次相见,“定情之夕,授金钗钿合以固之”(《长恨歌传》),他们“七月七日长生殿,夜半无人私语时”也就传为情史佳话。唐宋时男女选择七夕定情,交换信物,夜半私语,可能也是民俗之一。作者将七夕民俗的望月穿针与定情私语绾合一起,毫无痕迹,充分表现了节序的特定内容。词的上片主要写天上的情景,下片则主要写人间的情景;结尾的“愿天上人间,占得欢娱,年年今夜”是全词的总结。它寄予人们获得幸福的殷切祝愿,展示了词人热诚而广阔的胸怀。
这首词所写的七夕的节序风物都是极其平常而浅近为人熟知的,但我们可以设想,当七夕闲雅的氛围里,人们唱起它时一定会感到分外亲切,因为它写尽了天上人间的此情此景,词意浅俗易懂,形象鲜明生动,而作者热诚的祝愿会使人们异常感动的。也许它唤起了一种在日常纷扰的现实生活中容易忽视然而又是十分珍贵的情感。只有这时,词的艺术魅力才可能充分表现出来。自从古诗中写牛女的幽怨(“河汉清且浅,相去复几许,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语”)之后,文人咏七夕之作总是带着浓重的感伤情调,以寄托个人的相思离恨。这些情调似乎与民间关于七夕的许多想象终隔一层。在民众看来,七夕佳期是值得庆幸的,柳词的“天上人间,占得欢娱,年年今夜”,可能较符合他们单纯朴素、积极乐观的生活信念。因而这首平凡率俗的柳词一直在南宋传唱不衰,以致词学家张炎都为之感到惊讶。柳永是北宋太平盛世的歌手,这首七夕词所表现的闲雅欢娱的情调正反映了在国家安定、经济繁荣的社会背景下的人们世俗生活的一个片断。由“须知此景,古今无价”便可想见当时人们在升平的社会环境里怀着对幸福的憧憬而欢度七夕的情景了。
(谢桃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