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永
才过笄年,初绾云鬟,便学歌舞。席上尊前,王孙随分相许。算等闲、酬一笑,便千金慵觑。常只恐、容易蕣华偷换,光阴虚度。 已受君恩顾,好与花为主。万里丹霄,何妨携手同归去。永弃却、烟花伴侣。免教人见妾,朝云暮雨。
柳永青年时代长期流连坊曲,熟悉民间歌妓的生活,也深知她们的痛苦并真正地同情她们。在《迷仙引》里,作者表达了她们的呼声,其中蕴含着她们辛酸痛苦之情。宋代隶属娼籍中的人,情形很复杂,有的纯是出卖色相,有的侍宴侑酒,歌妓则是以小唱为职业的女艺人。民间歌妓大都是贫苦人家女子,因其家遭受灾荒或为缴纳赋税而被卖入娼家的,也有被诱拐而误入风尘的。宋人金盈之说:“诸女自幼丐育,或佣其下里贫家,无赖之徒,潜为渔猎;亦有良家子,为其家聘之后,以转求厚赂,误缠其中,则无以自脱,且教之歌,久而卖之。其日赋甚急,微涉退怠,鞭扑备至。年及十二三者,盛饰衣服,即为娱宾之备矣。”(《新编醉翁谈录》卷七)从柳永所描述的这位歌妓的情形来看,她也是幼年沦落娼籍的,但并非流浪于茶楼酒肆中“不呼自来筵前歌唱,临时以些小钱物赠之而去”(《东京梦华录》卷二)的下等女艺人,而是属于歌楼中较为高级的歌妓。
全词通过一位民间歌妓对自己所信任的男子的自述,表现她对自由生活的向往和追求。据她自己说,刚成长为少女时便学习歌舞了。古代女子年满十五岁,开始梳绾发髻,插上簪子,称为“及笄”,标志成年了。由于她身隶娼籍,学习伎艺是为了在歌筵舞席之上“娱宾”,以成为娼家牟利的工具,当然也可得到宾客一些赏钱而归自己。她们个人生活往往是很悲惨的,尤其是精神生活。在封建社会后期的市民生活中普遍盛行着拜金主义,但这位歌妓并非狂热的拜金主义者。她在华灯盛筵之前为王孙公子们歌舞侑觞,由于她年轻,色艺都好,席上尊前,随处博得王孙公子的称赞,对她的一笑,等闲(随便)地便以千金相酬。可是她意不在此,“慵觑”是懒于一顾。可见,她与一般安于庸俗生活、贪得缠头的歌妓们,意趣颇为相异。作者于此婉曲地表现了歌妓的较为高尚的品格,轻视千金而要求人们的尊重和理解。她在风尘中保持着清醒的头脑:寻觅着知音,渴望着有一个正常的人生归宿,走“从良”的道路。歌舞场中的女子青春易逝,有如“蕣华”的命运一样。“华”古通花,蕣华即木槿花。《诗·郑风·有女同车》“颜如蕣华”朱熹注:“蕣,木槿也,树如李,其华朝生暮落。”郭璞《游仙诗》:“蕣荣不终朝。”古人多用蕣华以喻女子青春,虽美艳而难久驻,有似朝开暮落一般。这位歌妓清楚地知道,她的美妙青春也将像蕣华会暗中很快变灭的。“光阴虚度”之后,结局如何呢?这就是常常使她感到困扰和担忧的问题。词的上片逐层地暗示了落籍从良是歌妓的唯一出路,由此很自然地在词的下片正面表达其从良的决心和愿望。
她终于在赏识者中寻觅到一位可以信任和依托的男子,便以弱者的身份和坚决的态度,恳求救其脱离火坑。他的同情、怜爱和赏识,在她看来已是“恩顾”了。歌妓犹命薄如花的女子,求他作主,求他庇护,以期改变自己的命运。“万里丹霄”意即广阔的晴空。为妓如堕溷之花,从良则不啻登天了,对于风尘中的女子来说,这是既渴望而又难以得到的。而今她有了可信任的男子,祈求着“何妨携手同归去”,共同缔造正常的家庭生活。从良之后,便表示永远抛弃旧日的生活和那些烟花伴侣,以此来洗刷世俗对她的不良印象。“朝云暮雨”,本出自宋玉《高唐赋》:“妾在巫山之阳,高丘之阻,旦为朝云,暮为行雨。”歌妓由于特殊的职业,送往迎来,相识者甚多,给人以感情不专、反复无常的印象。这位歌妓试图以今后的行为来证明自己并非那种轻浮的女人。她恳求、发誓,言辞已尽,愿望热切,似乎含着热泪、怀着对未来的憧憬,向社会发出求救的呼声。然而她所信任和依托的男子是否同意她的要求,是否能帮助她跳出火坑,是否能同她共建美满的家庭生活;这一切,词人都未作肯定的回答。作者只传达出民间歌妓求救的呼声,希望社会能听听这微弱而感人的声音。我们从民间歌妓在宋代社会现实中的一般情形来判断,这位歌妓实现从良的愿望的可能性是很小的,很可能这个男子又欺骗了她,也很可能是买她去作家妓或姬妾的,或者虽然同情她却因无力付清身价银而终于不能救助。按照封建等级制度的规定,歌妓属于“贱民”,注定了悲剧的命运。她们要想象正常人一样过着温暖的家庭生活总是难以如愿的,虽然这是妇女最低的和最合情理的愿望。
这首词于平淡中很具功力,紧紧抓住了民间歌妓要求从良的主线,善于剪裁,突出重要情节,语言贴切,深刻地反映了歌妓痛苦的精神生活和迫切的从良愿望。作者对描写的对象是非常熟悉的,以第一人称的语气表达民间歌妓发自内心深处的呼声就尤为真切感人了。词人柳永是真正同情民间歌妓的,敢于正视她们不幸的命运,因而在词里我们可见到作者人道思想的闪光。
(谢桃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