迩来拜读《清华学报》文学专号上大作《陶诗析疑》一文,论据精确。其中如解释“交贳”“停出”“平津”“扶路”诸条,皆确切不移,发前人之所未发。“章山”即“商山”亦属可信。此于了解陶诗,皆大有助益者也。
“每憾靡所挥”句,傅东华 选注渊明此诗已云:“挥,挥杯也。”似前人已有此释,或非傅之创见,且不如吾兄之有征引。
《赠长沙公》诗“允构斯堂”句,尊论揭陶澍之非,至为中肯。弟意前人之误,似皆在误以“斯”字为指词,而以“堂”字为名词。实则“允构”与“斯堂”对文,皆为副词、动词关系。“斯”犹《诗·七月》“朋酒斯飨”及《宾之初筵》“弓矢斯张”之“斯”。按《尚书·大诰》原文,于“弗肯堂,矧肯构”下即有对称句“弗肯播,矧肯获”。虽古人名动不常分,惟此“堂”与“构”之为动词,亦犹“播”与“获”之为动词,则颇显然。《后汉书·章帝纪》引帝诏书云“不克堂构”,是后汉人犹知此字用为动词。范蔚宗与渊明同时,殆亦能明此义。“堂”字如此用法,似颇特异,故为揭出。不知尊意以为然否?
尊论《游斜川》诗作“开岁倏五日”,正梁任公诸家之误,事涉渊明年岁,关系尤巨。年纪乡里系别纪于诗之外,此说尤见匠心。(按除尊引《金谷诗序》外,《世说·企羡篇》注所引王羲之《临河序》即《兰亭诗序》末亦列举人名。)又诗与序文意多相应,亦至确当。弟意“开岁倏五日,吾生行归休”,实即序文所谓“悲日月之遂往,悼吾年之不留”。“吾生”与“吾年”对称,“开岁倏五日”则与“日月之遂往”相应。且诗中前后亦自相照顾,如末云:“且极今朝乐,明日非所求。”特举“今朝”“明日”,正欲及时“计日”行乐,故首句云“倏五日”也。渊明于短促时间之迅逝,最有敏感。如《杂诗》称“倏忽日月亏”,亦犹“倏五日”之意境。《荣木》诗更数兴“晨夕”“朝暮”荣 之叹。《杂诗》又云:“盛年不重来,一日难再晨;及时当勉励,岁月不待人。”一日难再,则因五日之倏逝而叹吾生之将尽,实亦不足异。且《五月旦作和戴主簿》诗称:“发岁始俯仰,星纪奄将中。”言发岁一俯仰倾刻 之间,忽将六月;其意境遣词与“开岁倏五日”亦极相类,一称五日,一示五月已过,皆著日月岁时,不指行年几何也。(渊明对短暂光阴之易逝,最具敏感,似曾于无意或有意中受其先祖陶侃惜分阴说之影响。《晋书》侃传引其言曰:“大禹圣者,乃惜寸阴;至于众人,当惜分阴,岂可逸游荒醉,生无益于时,死无闻于后,是自弃也。”渊明《杂诗》亦云:“古人惜寸阴,念此使人惧。”古直笺此,曾略加比引,惜未详其旨。《杂诗》前七章皆深志此感,而“日月掷人去,有志不获骋。念此怀悲凄,终晓不能静”尤慨乎其言,与士行语诚有同感。惟士行戒醉,尝取诸参佐酒器投之于江,而渊明则嗜饮,若不相侔。然萧统谓:“其意不在酒,亦寄酒为迹者也。”此论至确。盖时既牴牾,不能违己;又深悟百年瞬逝,无可解免,即菊酒可以延年,亦难久计,则一日之醉,聊以轻终身之忧耳。且渊明于人生时间悲剧“终晓不能静”之外,于其先祖“死无闻于后”之言,似亦未能忘怀,虽常欲薄身后之名,然如《咏荆轲》诸作中,对“后世名”又计较颇切。惟渊明之个性与其时代皆与士行异。“生无益于时”,已成定局;“死无闻于后”,则尚杳茫难知。除于菲薄空名之道家哲理中略可自解外,情绪终不能安,故不得不另求忘忧之物。此固自适其适之道,实亦他无可为之举。渊明诗类皆自悲天悯人矛盾痛苦无可奈何之余得之,故其言虽浅而实深,似远而却近,即泛而至亲,超迈隐逸不掩其切肤关怀之情。盖于社会、人生、时间之悲剧,体会特深,不得已而存遗世感以求不可解脱之解脱,于是其挚情益热,非寂灭之比,此其所以能感人深切也。古今来最能臻此境界者惟《庄子》与陶诗耳。偶论及此,未敢自是,方家当有以教我。)
关于《时运》诗中“山涤余霭,宇暧微霄”句,吾兄据“昭昭宇天阔”,定“宇”为“天宇”,谓二句意即“山涤余氛,天翳微云”。而认陶澍引“暧暧远人村,依依墟里烟”景状注释为未得其旨意。按《拟古》第七首“日暮天无云,春风扇微和”,渊明固尝以“云”“天”兴感。王瑶 注“宇暧”句亦云:“上下四方为宇。暧,隐蔽。霄,云气。”惟弟意《说文》:“宇,屋边也。”高诱注《淮南子》亦云:“宇,屋檐也。”渊明诗文中“宇”字屡见,除“天宇”句外,几皆指屋檐室屋。如《戊申岁六月中遇火》:“一宅无遗宇。”《答庞参军》:“栋宇惟邻。”《癸卯岁十二月与从弟敬远作》 :“萧索空宇中。”《祭从弟敬远文》:“斋宇廓然。”至《读山海经》中“馆宇非一山”,是为“宇”“山”并称之例。而《杂诗》第十首“庭宇翳余木”,则“宇翳”连文,正如尊论“暧犹翳也”。《自祭文》中亦称:“翳翳柴门,事我霄晨。”渊明固颇喜因檐宇而及微云光景。如:“恨晨光之熹微,乃瞻衡宇。”《拟古》诗第四首以“迢迢百尺楼”为“暮作归云宅”。次章更明谓“白云宿檐端”。皆其例证。且飞宇微云,缀属为境,由来已久。楚辞《涉江》:“云霏霏而承宇。”王逸注:“室屋沉没,与天连也。……云以象佞人……佞人并进,满朝廷也。”此以宇为室屋而方朝廷,而以云接天。又《哀时命》:“云依雯而承宇。”王注亦云:“浮云依雯 ,承我屋霤。”降及魏、晋,左思《咏史》:“列宅紫宫里,飞宇若云浮。”其后沈约《学省愁卧》诗亦云:“虚馆清阴满,神宇暧微微。”“神宇”指灵殿。休文去陶公不远,“宇暧微微”与“宇暧微霄”尤近似,则晋、宋、齐、梁间诗人于“宇暧”之“宇”殆尚沿积习以指宅宇或檐宇也。惟作者已邈,义例难必,“天宇”之说,或可两存。取舍之间,仍乞尊裁。
一九六九年十月五日
奉读十月五日手书,承齿及论陶诗小文,闻示周详,真足以祛积年蓄疑矣。尊论“堂构”为动词,读“斯”为“斯飨”“斯张”之“斯”,说新而切。据左右新说,“允”当读如《周颂》“允王维后”“允文文王”之“允”,则“斯”“允”盖皆语助词,文义至为豁然矣。“宇暧微霄”,弟解“宇”为“天宇”,义虽可通;然兄以本义释之,证以陶公诗文及同时人用语,远较弟解为胜。“斜川诗”关系陶公生平志事至为深巨。弟不敢苟同当世巨子之说,内心时觉惶恐,乃荷左右深许,为之增气,用以自壮,至于尊说揭发陶公心事,至真至切,实为异代知己。弟偶能识陶之文,而兄则能得陶之心,贤者识大,不贤识小,此语真不虚也。
一九六九年十月十六日
香港中文大学新亚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