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樵先生:
手示及新制大作,并复印小简,均已拜收,至以为谢!日前略患感冒,不克即覆,近已全愈矣。
尊作中“青春如酒”句,意象绝佳,纵数年前有“十月枫林似酒红”之句,不及大作浑圆多矣!“野花清气”虽是寻常语,却能引起吾人一种清新敏感,可见有时好句不在刻画,正于不着力处得之。
艾山兄大作已拜读,借见先生一生努力方向之广大。先生论译诗及认“新诗必须创造”,意极精审,纵意岂止新诗宜为此,即旧体诗词及一切文学作品,皆必须有创造方有存在之价值。若前人已有而不能超过之,则何必多此一举?(重哑绝句往往清新,我颇喜之。)写旧体诗亦不过用其旧体,若意境词藻,求新乃属必要,如用旧词藻,则必须有不同之组合与运用,以出新意境;如用旧意境,则至少须以新词藻出之,以求胜于旧。总之,凡文学艺术,用蓝必须青于蓝,用旧必须胜于旧,否则至多只有“再版”品之价值耳,不知高见以为如何?
前次论及大著之信,迟日拟略加补充交《海外论坛》发表,惜所论殊不周耳。
《人生》杂志中虽间亦有佳作,惟该刊编者及多数作者对中西文明及一般思想之态度,较偏于保守。试就其二七七期末编者答读者一信言之,彼既自称不赞成“复古”,却同时又说要恢复“孝悌忠信、仁恕和平、礼义廉耻”等“固有的那些美德”。殊不知此所谓固有的“孝悌忠信”等,其中固亦有适于现代者,但不适于现代者更多,倘欲行之于现代,势非全盘经过新的批判即不能接受。既须如此,则问题乃在如何建立新时代之道德规律,根本无所用其恢复也。彼又要学孔子“将自己心中所怀抱之理想远景,客观化于古人的身世”。此种托古之法,在今日看来,实是欺世而歪曲历史,何可再学?古有野蛮时代,若所谓古之“黄金时代”云者,亦不过就更古之时代比较而说耳。希腊时代诚为辉煌,然彼时所知所能者,后人多已知之能之,即有不能,继后人又有超过希腊者。就全部文明而论,实无“复古”之必要。而该刊许多老辈作者,往往未经近代思想之严格训练,所论多失。保守派在过去已贻误中国大局,在今后更不足以挽救大局。作自我陶醉固无不可,然不足以号召时代也。适之先生比此辈高明多矣,今日检讨起来,犹觉不足而须就其已有之建树作不断之改进与创新。若台港守旧份子,徒然拖住时代之脚耳。偶论及此,不知其言之过当,幸进而教之。
前读尊作《悼适之先生》词(《论坛》三卷四期)有说“但先开风气,不为人师”。自注称:“适之先生语:‘但开风气不为师。’”按此系其引龚定庵诗句,不知先生注意及之否?《己亥杂诗》称:“河汾房杜有人疑,名位千秋处士卑。一事平生无 龁,但开风气不为师。”龚氏自注云:“予生平不蓄门弟子。”适之先生自已做到前半句,于后半句大约只做到了一部分。不知先生以为然否?
尊作论白石词文如已脱稿,尤盼寄下交《论坛》发表也。
匆此,敬祝
教安
周策纵 手上
十月六日1962年
廿三日改写寄出
[1] 蒋彝(1903—1977),字仲雅,一字重哑,笔名哑行者,原籍江西九江,画家、诗人、作家、书法家,曾任教于美国哥伦比亚大学。著有 The Silent Traveller: A Chinese Artist in Lakeland (《湖区画记》,1937)、 The Silent Traveller in Boston (《波士顿画记》,1959)、 A Chinese Childhood (《儿时琐忆》,1940)、《香港竹枝词五十首》(1973)、 China Revisited , After Forty-two Years (《重访中国》,1977)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