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樵先生:
承惠赠大著《海外集》,已于大前天由唐德刚 兄寄到,至为感谢!德刚来信称,他曾嘱其夫人代为付邮,而其夫人则以为他早已自寄了,以致延误,要我在此代为致歉。
拜读大著后,至佩多才。和陶诸作,尤为难得。“天寿比南山”,是真能于不着力处美化寻常词汇。而“雷电自有言”,更如赤子语,有类画中之Paul Klee 矣。他如“日月称我意”“人静常似夜”,当非常人所能道。和杜诸诗,当称五律。若“月影逼人来”,情景两真。少陵七律似最不易和,不仅其气象难,抑且音节特异。尊作诚间有得其遗响处,惟于所和《秋兴》中杂用拗体,觉略有损失耳。太白诗“不可和”,正如尊论。良以其境界之高,色彩感之鲜绮,俱难几及。先生所和,我较喜《秋浦歌》。
往时吾湘湘绮老人喜拟古。先叔祖尝与唱酬,湘绮集中所谓“竹香诗客” 者是也。纵小时读《湘绮楼诗集》,固觉其古玉渊渊,然每病其失去个性。惟赓和古人名作,则意存学习,事颇不同,实与翻译同为最佳之训练方法,不知尊意以为如何?
大著中创制诸诗,五言似亦特胜。如《岁暮有怀鼋渚》及《天籁》第一首,皆不可及。而题画诸作,佳构尤多。如“从来人不见,惟有读书声”,“明月过千载,古松到六朝”,“峰峦天地尽,涧壑有无分”,“浮云心事白,秋梦月光寒”,“霞妍新雨后,山色夕阳边”,“松林疏落叶,凉意亦纷纷。如入无人境,秋山卧晚云”,“山色含烟重,溪声带雨寒”及“流水夕阳还”,皆名句也。鄙意《赠王英保》第二首本极清丽,惟觉第一句“红袖添香暖”或失之太易,与余句未能相称。
长短句中我甚喜《卜算子》(二首)、《蝶恋花》《西江月》《浣溪纱》(“飞瀑垂虹”及“谷雨清明”)、《境界三首》诸作之沉丽。而《垂钓丝近》《苏幕遮》《望海潮》及《八声甘州》,则境近华严,苍凉无尽矣。
尊著自序中称:“以重、大、拙为一切中西文学艺术之批评标准。”按况周颐亦曾谓:“作词有三要:曰重、拙、大。南渡诸贤不可及处在是。”可谓与尊论巧合。惟彼谓:“重者,沉着之谓,在气格,不在字句。”固亦有理。然尚少明确精深之分析,且不及尊论之广。
鄙意旧诗词偶亦可作。但对年轻一代,总鼓励其创作新诗,以其可发展之领域更大也。质之高明,以为然否?
妄论高深,定无一当。只以不欲作泛泛语,故率尔言之。还乞教正。
匆祝
著安
周策纵 敬上
八月九日1962年
五月份《海外论坛》追悼胡适之先生专号系暂由我编,顷已印出,想纽约方面李和生兄已寄尊处矣,该刊甚盼赐稿也。又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