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昱宇一睁开眼,就看到倪春燕。
她坐得并不近,刻意保持距离似的,她跟他离得有点远,在发现穆昱宇睁开眼的瞬间,她吓了一跳,随即迅速转过头,拿手背擦擦眼睛,然后回过头,勉强冲穆昱宇笑了下,说:“醒了?我,我来看看你,那什么,我给你叫大夫去?”
她神情尴尬又慌张,边说边站了起来,像掩饰什么似的絮絮叨叨说:“我来主要是因为给你送吃的,那位姚先生说你胃口不好,我就给你熬了点汤,放外面呢,我给拿进来啊,放心,问过这里的大夫了,那个汤你能喝。人大夫说了,你就是吃得少,你得多吃点,不然就是出了院也好不利索,我这就去给你拿,你等着……”
“倪春燕,你等会。”穆昱宇哑声说。
倪春燕回过头,目光躲着他。
“过来。”穆昱宇伸出手。
倪春燕摇摇头,扯着嘴角笑说:“不用了,我就站这,你要啥?我让给你雇的人进来……”
“你给我过来!”穆昱宇挣扎着爬起来,他这回痛恨自己真的病了,因为他连坐起来这个姿势都完成得不利索,手肘撑不起身体,抖得不像话。
倪春燕犹豫再三,还是没忍住过去扶起了穆昱宇,穆昱宇反手用力攥住她的手,倪春燕涨红了脸,盯着他,结结巴巴说:“干嘛你?我我可不是来跟你处对象的……”
“我知道,我知道……”穆昱宇说,因为说话急,他猛地呛到自己,引起一阵剧烈咳嗽。
但这个结果让倪春燕误会了,她手忙脚乱地上前,笨拙地拍穆昱宇的后背,又给他垫枕头,又想转身给他倒水,穆昱宇止住她,微笑说:“别忙,你来就好,我真高兴,你能来看我,我真的很高兴……”
倪春燕愣愣地听着他难得说的这两句感性的话,眼泪控制不住地,慢慢凝聚在眼眶,随后她“哇”的一声哭出来,捂住嘴哭了一会,抽泣着问:“你,你是不是真病得很重啊?怎么突然就这样了?那天见你不是还好好的吗?呜呜呜,我,我问了半天也没人明白告诉我,你给我句准话,你是不是病得快不行了?呜呜呜,怎么好好的人,一转眼就这样了……”
穆昱宇不知道姚根江到底怎么编排自己的病情,看来那个技巧性的说辞,误导的不是一星半点。他开始有些得意,因为如果倪春燕不关心他,根本不会真心为他难过。可是随即他被倪春燕的眼泪灼伤,他感到心疼,一种负罪感油然而生,再一次的,他利用了倪春燕的厚道和淳朴,他确实不是个好人。
穆昱宇顺势拉着她,慢慢把她圈进自己怀里,他是第一次将一个哭泣的女人纳入自己的胸膛,那个女人为他而流的眼泪浸透了病服,仿佛也将她的忧心忡忡完整地传递到他心底。穆昱宇感到由衷的难受,他想原来男人让喜欢的女人到自己怀里哭的意义是这样的,原来这世界上的女性,除了母亲,还有一个人的眼泪他也同样会为之动容,为之不忍,为之不舍。这个女人为他而流泪,这是一种隐秘的联系,仿佛通过眼泪,他们之间有看不见的绳索紧紧栓在一起。
就如平行空间中那样,他跟她,真实地血肉相连。
“对不起,”穆昱宇拍着她的背脊,柔声说,“吓到你了,对不起,别担心,没那么严重的,我没那么容易死,别哭了好不好……”
倪春燕边哭边说:“这事赖我,我没想到你身体不好成这样了,我还拿那些话刺激你。我不该那么说的,那些话多伤人啊,你又听惯了好话的,你哪听过那种难听话啊?咱们不合适,这种事怎么能怪你一人头上?是我自己想明白了,不敢攀高枝,跟你没关系。你不要觉得自己窝囊没用啊,你好好治病,不要乱吃药好不好,你不要自暴自弃好不好……”
穆昱宇听得哭笑不得,他在心里暗骂姚根江到底诬赖了自己些什么搞得倪春燕自责成这样,可这些话的效果倒是立竿见影的,起码此时此刻,他能抱着倪春燕不撒手。要是没姚根江鼓捣那两下,他要敢碰倪春燕,倪春燕就敢照脸上抽他大耳刮子。
穆昱宇索性将错就错,他笨拙地拍着倪春燕的背,哄着她说:“好好,我听你的,不自暴自弃,好好养身体,你别哭了,你看看,你都把我的病服弄湿了,这是医院的要赔的,是不是回头你给钱呀……”
倪春燕“呀”的一声忙从他怀里挣开,擦擦眼泪,拿红红的眼睛看他,有些无措地问:“怎么办?真把这衣裳哭湿了,要赔啊?要不,要不我给洗洗……”
穆昱宇笑了,握着她的手说:“逗你玩呢。”
倪春燕愣愣地看他,又扁嘴哭道:“你都病成这样了,咋还不消停……”
“好好,我错了,我没那么快死的,不过人医生说了,”穆昱宇观察着她,带了点忧伤说,“我可能以后不能太受刺激,毕竟我心脏这块,算落了病根了。”
倪春燕一听,呜咽着问:“怎么会这样?你才多大岁数,往后日子长着呢,这可怎么办,啊?”
穆昱宇点点头,强笑说:“工作压力大,长年累月的,就攒下毛病了,不关你的事,不要自责,你这样哭,我也不好受。”
“年纪轻轻的,你怎么就熬成这样了你……”倪春燕眼圈又红了。
“因为我都是一个人,”穆昱宇揉揉她的手,诚恳地说,“我白手起家,单枪匹马做这么多事,看这么大盘生意,管这么多人,我不拼命不行,不然很多时候,连自己会怎么死都不知道,以前你不也见过,就大马路上,有人就能靠过来给我捅一刀。”
“可你也不能把自己的身子给熬干了呀。”倪春燕扁扁嘴又要哭。
“别哭别哭,你哭得我心脏病要犯了都,”穆昱宇摸着她的脸,抽了张纸巾替她擦擦眼泪,柔声说,“这么多年,我习惯这么一个人过日子了,我很独断专行,因为不那样,我没法镇得住那么多人。可是,这个习惯也让我在咱俩的事上,做决定时,没法站在你的立场替你好好考虑。我跟你道歉,你说我的那些都是大实话,是你的肺腑之言。我能听得出来,你要不这么一根肠子直来直往,就不是我看中的倪春燕了,”穆昱宇冲她微笑,揉着她的手说,“你不要有负疚感,真的,这么多年了,难得有人跟我说两句掏心窝的实在话,我再难过,心里也明白着呢。”
倪春燕吸吸鼻子,咬着唇,颤声说:“我要早知道你不能受刺激,打死我也不那么说。”
“你说得很好,我该的,我对不住你,”穆昱宇认真说,“我以前不觉得自己对你不好,我还以为给你点甜头你就该跟我走,可你凭什么呀,对吧?是我做错在先,我是个混蛋,你骂得好。”
“我,我可没骂过你……”倪春燕辩解。
“那就是我自己骂自己。”穆昱宇低下头,轻声说,“这么多天,我都没法忘了你说过那些话,不瞒你说,你那些话我听了真挺难过的,春燕,你知道我,我穆昱宇不是个矫情的人,我就说不出好听话来,没错,你跟着我,会有很多麻烦事,我这个人又难伺候,脾气又臭,还一副坏心肠,爱把人和事都往最坏处揣摩,我有俩个钱可瞧着不是那么可靠,我还离过婚,这些毛病我想改也改不了。可是倪春燕,我真觉得,我值得你试试。”
“我……”
“你先别回绝我。”穆昱宇打断她,提醒说,“我有心肌梗塞,医生说我受不了刺激。”
倪春燕立即闭紧嘴巴。
穆昱宇眼中带上笑意,可语气还是和缓甚至有些忧伤,他平生第一次把姿态放得很低,他想,如果是为了这个女人,哪怕姿态低点,低到跟她平视,这都无所谓,因为他知道倪春燕吃这一套。穆昱宇抬起头,对倪春燕柔声说:“我值得你试试,因为没有你的话,我会很不行。你也看到了,你一拒绝我,我立马就病了,你一来看我,我觉得精神好了不少。我真不懂说好听话,可这也是我的肺腑之言,你说,你都能这么影响我了,这是嗑药或者一时冲动能产生的结果吗?”
倪春燕蠕动嘴唇,想说什么。
“先别说好吗?你回去好好考虑,我不着急,也不会逼你,”穆昱宇止住她,微笑说,“我觉得累了,今天一气儿说了太多话,你给我倒杯水?”
倪春燕忙应了一声,手忙脚乱去倒了杯水,捧过来给他。
穆昱宇伸出手,手看得出有点颤抖,倪春燕不敢让他接着,于是靠过来,把水杯凑在他唇边,让他慢慢喝。
喝了点水后,穆昱宇摇头表示不要,然后,他挣扎着自己要躺下,倪春燕怎看得下去,只得把水杯放了,过来帮他把枕头放平,扶着他的胳膊让他躺好。
穆昱宇在她要走的时候反手握住她的手掌,慢慢地十指相扣,倪春燕的脸微微红了,却又带了不自觉的仓惶,像偷来似的,始终感到不自在。穆昱宇明白这个女人心中的不安,他此刻不想随便开空头支票,弄些口头承诺,他愿意做的,是收紧手指,将她的指头与自己的完全紧扣在一起,然后微微笑着,闭上眼睛。
他觉得很美好,执子之手这四个字突然浮上脑海,尽管这个女人的手摸起来一点也不滑嫩,手指握着也不柔软,因为长年干活,她的指骨关节还略微鼓出,伸缩僵硬,皮肤也略有粗糙,冬天摸上去,甚至带了几分皲裂和干燥。可所有这些缺陷,都挡不住她的手很暖,很实在,只是握着它,穆昱宇就觉得很安心。
他闭着眼,迷迷糊糊感到倪春燕想挣脱开的企图,可是倪春燕刚一动,他就惶惶然地睁开眼,急切地看向她,在确定她还在时,不由得松了口气,再度握紧她的手,贴在自己胸口上。
这一下他没掩饰自己的情绪 ,也没假装,因为感知到倪春燕想离开,他的直觉反应就是带了莫名的惊恐。
他知道倪春燕看见了他的惶恐,她也看懂了。此时此刻,穆先生丝毫不介意在这个女人面前流露这些不该属于自己的脆弱情绪。
在她面前脆弱有什么关系呢?原来一旦没有了理性的禁锢,没有了身份的限制,他一点也不想倪春燕离开自己身边,如果可能,他甚至想用点不入流的手段将人禁锢起来。这种欲望其实一直都在,强烈而冲动,他如果早点明白这些真实感受,他就不会让自己白白错过那么多时光。
他知道自己很卑鄙,他如果强硬到底,倪春燕可能也会反感到底,可他这么强势的人,这时候却打出怀柔的牌,这种示弱策略的杀伤力是加倍的,以倪春燕的心智和善良,完全不可能抵挡得了。
果不其然,倪春燕犹豫了一会,最终还是慢慢坐了下来,任由他牵着她的手,陪着他。
这就是了,别说倪春燕一直爱着他,便是她对穆昱宇没有感情,只有怜悯,只要利用好她的心软和厚道,穆昱宇也知道如何让她死心塌地跟着自己。
可就在这一瞬间,穆昱宇却从心底感谢倪春燕的心软和厚道,感激他从未谋面的,倪春燕的老父亲。也不知道他怎么教女儿的,居然能让这个女人在经历这么多生活的不公平后,还能保持做一个好人的基本准则,还是永远也学不会在别人的痛苦面前转过身去。
惟其如此,在被他那么伤害过后,这个女人还能够没有完全抛弃他,而他也才能拥有机会去弥补和忏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