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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十

张启东住的饭店离得并不远,那是民国时代留下的老牌饭店,白色整齐的石头垒成富有殖民地色彩的外墙,罗马柱和落地窗,深色阿拉伯花色地毯和大厅内悬挂的硕大水晶灯都昭示这里曾有的独领风骚的繁华。即使今天,这里的门房也仍然倾向于选择高鼻深目皮肤黝黑的南亚人种,他们穿着红色制服彬彬有礼站在你跟前露出洁白漂亮的牙齿时,总有一种时光倒退的错觉。

穆昱宇带着孙福军一进去,便看到张启东那日带着的部下快步迎了出来,他带笑将两人领到大厅一旁靠窗的咖啡座,张启东已经坐那等着了。他见到穆昱宇,站起来,淡淡地伸出手,穆昱宇过去,礼貌性握了一下,张启东摆手示意说:“请坐。”

穆昱宇坐下,孙福军跟着张启东的部下到另一张桌子那,穆昱宇交叠双手,动动手指头,开门见山说:“您有什么东西交,给我便是。”

张启东平淡地说:“不忙,你喝什么?咖啡还是茶?”

穆昱宇见他有谈话的姿态,便招手让侍应生过来,点了一支矿泉水,张启东要了咖啡。少顷,他们点的饮品来了,咖啡散发着现煮的芬芳,矿泉水倒在一支晶莹剔透的玻璃杯中,穆昱宇端起来喝了一口,放下杯子,看向张启东。

“我迟疑了几年,才来这里。”张启东首先开口,他的神情平和,目光也没那天初见那么锐利,看着穆昱宇,像看一个多年的老朋友,“我父亲去世时虽然命令我完成他的遗愿,但作为我本人,当时是宁可背信弃义也不想执行的。这点,我希望你能了解。”

穆昱宇想了想,点了点头说:“换成我大概也一样,但你最终还是来了。”

“可惜我来得晚了,我父亲的嘱托,原本是让我把东西亲手交到你母亲手里,”张启东端起他的咖啡杯,浅浅啜了一口,“ 我并不为见不到你母亲而感到遗憾,相反,也许有点如释重负,因为避免了双方可能出现的尴尬。抱歉,这么说的意思并不含有不敬的意思,我直接惯了,你请别介意。”

“你是从你的立场出发,”穆昱宇说,“无论如何,我们做后辈的,未见得乐意去处理这种事,我能理解。”

张启东脸上浮现淡淡的笑容,说:“关于他们的事,你我算心照不宣了,这很好,再怎么以所谓的感情作幌子,这件事,上不了台面就是上不了台面,我希望咱们过了今天,都把这个事烂在肚子里,这样对你我都会比较好。”

“那是肯定的。”

“那么,我现在将我父亲的遗物转交给你,”张启东从上衣口袋中摸出一个小木盒,推了过去。

穆昱宇接过来,打开一看,居然是一枚勋章,他一下子坐正了,这种勋章他并不熟悉,一时半会判断不出是什么类型,但它被保存得很好,虽然年代久远,可仍然锃亮崭新,足见是被人珍惜的东西。

“我父亲一辈子都是军人,如无意外,我也是,我儿子也会是,”张启东淡淡地说,“对军人而言,荣誉是比性命都重要的东西,这块勋章记载他的荣誉,是他年轻的时候打过胜仗,出生入死的证明,老头子在世的时候可宝贝这个东西,藏着不让我们碰一碰,我还以为他最后要跟这东西合葬,没想到……”

穆昱宇微微眯了眼,随后盖上盒子。

“你可以不在意,在别人眼里,它可能就是一块破铜片,可如果你经历过枪林弹雨的洗礼,就会知道这东西是拿命换来的,它的价值不可估量。”

“我没看低的意思,”穆昱宇说,“我只是怀疑这么做有什么意义。”

“我也怀疑,”张启东笑了,端起咖啡杯又喝了一口,“跟你不同的是,我了解这块勋章代表什么,所以除了怀疑,我还愤怒过。”

穆昱宇看着他,了然地点头,一针见血地说:“你替你的母亲感到不值。”

“是的,”张启东深吸了一口气,又吐出来,笑了笑说,“我母亲虽然出身农村,没读过什么书,但勤勤恳恳,任劳任怨。军功章如果真能分一半出来,那理所当然也得归她,可我父亲,总之我没办法不愤怒。”

穆昱宇漫不经心地说:“我的母亲一辈子不结婚,临去世前居然要求跟你父亲的照片合葬,对此我也很愤怒。”

张启东一愣,随即问:“我父亲的照片?”

穆昱宇大大方方地点头,看着他,然后说:“是很多年前,你父亲亲手赠予她的,我对此也不能理解,但是……”

他想起那时倪春燕劝自己的话,忽然心里一痛,哑声说:“但是,那只是她心里头存着的一个念想,我可以从我的角度判断她这么做毫无意义,但我不能替她断定,她这么做高不高兴。”

张启东沉默了,随后说:“没错,我父亲大概也是这样,存着念想,可到底也只是念想而已。发乎情止乎礼,这种事,我反正是没法认同,但年纪越大,倒是能对此宽容点看待。无论如何,你母亲从未伤害过我的家庭,而我父亲,也从未因为你母亲做任何令家庭蒙羞的事。这个时代离婚结婚越来越随便了,他们的克制,倒让我有点肃然起敬,”他笑了笑,温和地说,“说到底,为人子女,只能要求父母一辈尽到做父母的责任,尽到教育爱护子女的义务,但实在无法强求他们的感情归属。”

“是的。”穆昱宇点头,忽然笑了,说,“我妈其实也没亏待自己。她除了不结婚,活得挺自在的。”

张启东点点头,淡淡地说:“是吗,那就好。”

“你的母亲……”穆昱宇迟疑了一下,指了指桌上的勋章问,“她不介意吗?”

“怎么说呢,她是一个务实的女人,没那么多想法,”张启东叹了口气说,“我爸守着她过了一辈子,她知足了。”

穆昱宇沉默了一下,说:“放心吧,我会好好处理这个,哪怕是出于对我妈的尊重。”

“谢谢。”张启东站起来跟他握手,正色说,“很高兴认识你,今天聊得很愉快,我想我们以后可以成为朋友。”

“我的荣幸。”穆昱宇也同样站起来,跟他握了握手。

他与张启东告辞后走出那家酒店的时候,天空突然飘下了雪珠子,他没有让孙福军立即去取车子,而是走了几步,摊开手掌,看着小雪花落到手上,片刻后融化成水。天气很冷,呵气成霜的夜晚,目之所及一切都带了点蓝,唯有一簇簇的灯光,在一众深蓝中,带出一点明晃晃的橙来。好比生活的芯,让冷的硬的浓墨重彩的打击一重重包裹着,可到了底,却还有一团活的热的盼头在里头一动一动,可以让人对那些冷和硬都忽略不计的。穆昱宇看着看着,忽然眼眶有些湿润,这个时候他想了很多,他想起自己的生母,那个低着头刺绣的女子;想起穆珏,那个珍藏着一张照片的女子;他想起倪春燕,那个用一本相册剪下报纸杂志的女子;他想,这些女人真傻,可他也知道,在这些女人看似微不足道的念头跟前,他的那些理性原则,利益算计,男性野心和抱负,其实也未见得就比人聪明多少。

“怎么到处都挂红灯笼了?”穆昱宇淡淡地问。

“快过年了啊。”孙福军笑着说,“嘿,这要在我们老家,从现在就要放鞭炮,一直放到十五,那才叫热闹。”

“过年啊。”穆昱宇喃喃地说。

往年过年,他都要抽时间慰问公司员工,吃各种年饭,出席各种宴会,忙得不可开交。此外还要见缝插针一般跟穆珏呆两天,陪她吃饭唠嗑,陪她会见许多毕了业的学生。

今年都不需要了,他忽然有种说不出的疲倦感,公司最近运作很顺畅,他只需要出席最后的年终大会,派一下红包,发一下奖金,再说两句鼓励士气的话即可。

离了婚,就意味着叶芷澜所带来的一连串上流社会应酬他也可以不去参加,今年只需说一句身体尚未康复,连董事会那帮家伙都不用太给面子。

他其实是可以给自己放年假的,过了这么多年,他终于可以给自己放一个年假了。

可是放了假,他做什么呢?

穆宅里,从管家到厨子司机都要回家过年,每个人似乎一到这种时候都有确定的去处,那他做什么呢?

难道去姚根江家挤挤?

“你怎么过年啊?跟你那个小女朋友一起回老家?”穆昱宇问孙福军。

“嘿嘿,她今年跟同学约了去旅游,我一个人回。”孙福军笑呵呵地回答。

“哦?”穆昱宇不无恶意地问,“担心小女生跟她的同学之流日久生情踹了你。”

“那,那不至于吧。”孙福军好脾气地回他,“我们家那位,不是这种人。”

“你确定?”穆昱宇勾起嘴角说,“人心难测,别说得太满。就算你们好好地走到结婚那一步,就你这样跟人女大学生能有共同语言?”

“先生……”

“别说我没提醒你,你真知道跟你那位小女朋友过日子是个什么意思?”穆昱宇不知不觉地用上嘲讽的口吻。

孙福军垂下头,搔搔自己的后脑勺,半响之后笑了说:“反正我问心无愧就成,我是诚心诚意要跟她在一块过好日子,我不知道别人家怎么样,可我觉着吧,我就想对她好,让她不愁吃穿,不担惊受怕,想买个啥只要不过分,兜里能拿得出钱来。我没太大的本事,也不会说那些虚头巴脑没用的话。可我信的是,只要她想过,我就能跟她过好。我爹妈在农村啥大道理也不懂,不照样你心疼我我心疼你扶持了半辈子?男人嘛,老婆孩子热炕头,听着挺那啥的,可既然是咱们老祖宗传下来的话,总有它的道理。”

“这么没出息的话还有道理?”

“嘿嘿,这我也说不好,就一个感觉呗,”孙福军憨憨地咧嘴笑,“反正要有老婆孩子热炕头在那,总不至于心慌,对吧?”

穆昱宇没有说话,过了很久,久到寒冬夜风几乎要割裂人耳朵了,他才慢吞吞地拿出电话,拨给姚根江。

“老姚,是我,明天,替我约上回那个药物检测的专家。”

“怎么啦?你的康复治疗有问题?”

“不,我很好,”穆昱宇顿了顿,说,“我有事,要拜托一下他。” JaNytF9st1mhZGrDe8HC8+qY8GXNsPi2yeMesHxh68Cz/jnsxg+oo4oVFHYl4+MQ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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