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穆昱宇睁开眼,脑子里一片空白。他对自己下命说,我做了一个奇怪的梦。

再奇怪,它也只是梦而已。

醒来了,他还是穆昱宇,还是那个一句话就掌握很多人命运的穆先生。

他在穆宅自己的大床上,这架床很特别,仿明的黄花梨雕花架子床,床架围屏皆镂空雕刻各式花卉葫芦,头顶的纱帐透着能清晰见到几只栩栩如生的喜鹊衔梅报喜,老手艺老花式,每一个细节都精益求精,有各自不同的讲究。单单这张床的价格,在G市已能置买一处小小的物业,再搭配屋里其他的仿古家具,博古架上恰到好处的几样古董,书桌边画龙点睛的八角大红瓜灯,穆昱宇的卧房,是整座后现代房子里的一个特例,常给人穿越时空的错觉。

见过这间房的人,若赞赏会夸他古意盎然,若厌恶会说他土财主装逼,但无论哪一种,心里大致都会认为穆昱宇喜欢中国古式家具。

但没人知道,穆昱宇这么做,只是因为他真心厌恶西式的床。

那时候他还小,生母刚刚因为癌症过世,生父嫌带着他不方便再组建家庭,于是就把他过继给县城的姑妈。

照当地的规矩,过继一个孩子要给亲生父母家送东西表示感谢,那个时候他父亲正忙着续弦,于是表示东西不用送了,可红包要封,此外再给打个结婚家具,要一架单床屏的时髦西式木床。

八十年代中后期,一张那样的床并不便宜。一番讨价还价之后,父亲让步了,表示红包可以不要,但床必须给。

他帐算得很清楚:新婚的彩电冰箱是前妻带过来的陪嫁,用着好好的,不用换。沙发梳妆台衣柜由新娘娘家人出,不用自己掏钱。如果连床都有人给买,那他就只需要花钱刷白房子,请客吃顿饭,再买点喜糖喜酒应下景即可。

这个婚结的很划算。

穆昱宇永远忘不了被姑妈带走的那天,当时他不到八岁,以一个小孩的智商,他显然弄不清到底发生了什么。虽然头天晚上父亲告诉他往后他算姑姑的孩子,可小孩还是不明白,为什么只一句话的事,就让他从此往后要离开自己的家,要跟陌生人一块生活?

明明在不久以前,他还在那间屋子里跟自己的妈妈撒娇耍赖,管那个男人叫爸爸,可现在却被告知,他的父亲把他过继给别人了,他跟那个房子没关系了,他必须走,去另外的地方,他连姓都得改了,变成另外的人。

他一点也不喜欢那个新名字,他很害怕陌生的地方,未知的生活。

但一个孩童的情绪对即将迈入新生活的大人们而言显然无足轻重,他的父亲踌躇满志,觉得自己终于摆脱鳏夫的霉头,喜滋滋准备迎娶新娘,憧憬新的生活;他的姑妈虽然心疼打家具的钱,可还是有点高兴,因为她从此也有孩子,这个孩子是谁不重要,重要的是,她终于仰仗有孩子这个事实,摆脱因没孩子而备受的怜悯及嘲弄,跻身这个社会正常女人的行列。

他们都各取所需,穆昱宇的恐惧与之相比,实在太低微了。

离家的时候父亲没有挽留他,但那个男人想了想,悄悄塞给他五十块人民币,叮嘱他藏好别让姑妈姑父发现了。穆昱宇茫然无措地攥着那些钱,想从父亲脸上寻找疼爱和救援,可是父亲别开了脸,他对新搬来的床架兴趣显然更大一点。

然后他就被姑妈拉着手带出门,临出门的时候,小孩突然醒悟这就是离别了,他盯着门上贴着的大红双喜字样,那红色刺痛他的眼睛,小孩后知后觉地哭喊起来,他把着门把手死也不撒手,他边哭边声音凄厉地喊。

他喊自己过世的母亲,他喊妈妈,妈妈救我,我不要走,我不要离开家。

这声妈显然招了姑妈和父亲的忌讳,父亲脸色拉长下来,转身冲过来就想给他一巴掌。姑妈原本也黑着脸,可见他要被打却不乐意了,因花钱而心疼的情绪终于找到突破口,她拦下那只手,冷笑说:“干什么?!我们家孩子还不劳你管教。你别忘了,这孩子可不随你的姓!”

“放屁,他姓什么也是我儿子……”

“你儿子?哼,”姑妈又是一声冷笑,“行,要不我把孩子还你?你把打家具那钱再给我退回来……”

父亲没再吱声。

小孩突然就明白了,原来他被父亲仅用一张床的钱就给卖了,这是穆昱宇对整件事最初的,也是唯一的认知。事实上,在他有限的记忆中,父亲对他并不算多好,可母亲在世的时候,他们到底也是一家人,他也有个当爹的样。母亲死的时候,他们爷俩也曾抱在一块哭过,那时候他还想,妈妈虽然不在了,可天还不算塌下来。

谁知道天塌得如此快?只为一张床,他从此要管另一个女人叫妈。

穆昱宇每每想起这件事就憎恨自己的父亲,对他所属的那个市侩而肤浅的世界深恶痛绝。为此他痛恨一切西式单屏床,等他有能力挑选自己要睡的床时,他毫不犹豫砸了重金买下这架奢华精美的架子床。

这张床三面都有护屏,每一面都雕刻得精美绝伦,一看就价格不菲,把帐子放下了后,这里面俨然成为一个封闭的小心空间,一个属于他自己的空间。

他想起在外婆家也有类似这样的架子床,那张床没有这么繁复的雕花,却厚实笨重,顶上甚至配有好几个小抽屉。在他很小的时候,外婆曾将蜜饯果子装在一个小铁盒,再把盒子藏在其中一个小抽屉里,只要他乖乖地听话,外婆就会时不时打开铁盒,把一颗又酸又甜的蜜饯放到他嘴里。

他吃蜜饯的时候,母亲就在他离他不远的地方低头绣花补贴家用,一朵朵色泽晕染的花在白色绣布上悄然盛开,他的母亲,天生就有一双这样的巧手,那双手白皙润泽,美丽纤长。

她的人也很美,有那座小城姑娘特有的细白皮肤,鹅蛋脸柳叶眉,笑起来嘴角有深深的小酒窝。

但这种美很快就消融了,不到两年,她得了骨癌,不得已截取一条腿,可癌细胞还是扩散了,她熬不过半年就离开了人世。

她一走,外婆伤心过度,不到一年就脑溢血离世,世界上最爱他的两个女人还没来得及看他长大就都离开了他。

从此以后,再也没人给他喂蜜饯,再也没人为了给他买新衣裳拼命绣花。

母亲离开孩子,孩子离开母亲,这到底意味着什么?穆昱宇闭上眼扪心自问,难道是为了提早在他心里挖一个深深的洞,从此无论拿什么都填补不了?

门外突然传来急促的敲门声,管家余嫂扬声说:“先生,您醒了吗?您的电话,是医院打来的,先生,您听到吗?”

穆昱宇闻言立即爬起来,他下床套上拖鞋,胡乱扒拉了下头发,三步作两步跑到门边拉开门,余嫂略带焦急地把电话递上去轻声说:“对不起先生,是医院来的,夫人的情况好像……”

穆昱宇抢过电话,沉声说:“喂,我穆昱宇。”

“穆先生,我是穆夫人的主治大夫,有个情况跟您汇报一下,穆夫人今早突然呼吸困难,一度心跳停止,经过一番我们的抢救后,情况还不是很稳定,目前在ICU观察。”

穆昱宇心里一紧,问:“怎么会这样?昨天不是跟我说一切挺好吗?”

“恕我直言穆先生,夫人的身体状况很弱,若还不同意动手术,像这种情况只会发生得越来越频繁。”

穆昱宇握紧话筒问:“手术成功的几率,还是只有50%?”

“任何手术都有风险,先生,但如果再拖下去,这个数值只会越来越低。”

穆昱宇沉默了,过了一会,他哑声说:“我知道了,我会尽力说服她。”

他挂了电话,把话筒递给余嫂,叹了口气说:“备车,我等下去医院。”

“好的先生。”余嫂担心地看着他,小声说:“要不,您还是吃点东西,夫人不会乐意看到你空肚子……”

穆昱宇苦笑说:“好吧,给我一杯牛奶和一块三明治……”

他还没说完,却看见余嫂脸色一变,不由转头,却发现叶芷澜穿着晨衣,正鬼鬼祟祟地从楼梯上探出头来。她显然听到刚刚的电话,因为她脸上带着来不及收回去的幸灾乐祸,在与穆昱宇四目相对的瞬间,立即胆怯地倒退了一步。

此刻穆昱宇没心情跟她计较,他转身回房,快速梳洗了一番,换上养母喜欢看他穿的休闲服后出来,径直走向大门口。这时余嫂追上来将装有他早餐的纸袋递上,保镖在边上替他开了门,穿过庭院前的喷水装置,司机已经坐在车里等着他了。

穆昱宇在车里给助理及几名经理打了电话,大致交代了工作,然后才打开纸袋吃早餐。三明治做得很地道,面包烤的恰到好处,煎蛋香脆,夹着的蔬果也很新鲜,配上沙拉酱味道很好。但不知为何,穆昱宇只是看了看,却没有食欲。

他看了看司机,发现是换班的另一名,于是问:“老陈,今天轮到你了?”

“是的先生,今天是我的班。”

穆昱宇把纸袋递过去说:“这么早赶过来还没吃早餐吧,给你。待会吃。”

司机有些受宠若惊,忙说:“谢谢先生,但我要拿了,您吃什么?”

“拿吧,我饿了再说。”

“好的先生。”司机接过纸袋,小心翼翼地问,“您是没胃口吗?”

“嗯,有点。”

“可能您吃这种洋玩意多了,吃腻了,要我说,还是咱们中国人的早点好,包子馒头,豆浆油条,白粥煎饼果子,再不然来碗牛杂面汤,好吃又管饱。”

“牛杂面汤?”

他的和颜悦色鼓励了司机,司机开始滔滔不绝地说:“这玩意汤头很讲究,要做得好可不容易,哎,医院边上就个摊子卖这个味道挺好,老板娘人漂亮又有手艺,口碑不错,您要想,哎呦我这都跟您胡扯什么呀,您肯定瞧不上这些……”

穆昱宇皱眉问:“医院边有这个?我怎么不知道?”

“哦,那不是医生病人家属陪护的人多吗?所以好多小摊在他们家侧门卖早点,也就是早上卖卖,中午都收了。您平时下午去医院,怪不得您不知道。”

穆昱宇点点头,不置可否。

“哎,穆先生咱们到了,您看,就那边。”

穆昱宇转过头去,果然看见医院侧门有好几个小摊沿着街面摆开,居然买的人还不少。

“那个绿色小车看见没,就是我跟您说的卖牛杂汤面的,那就是老板娘,嘿嘿……”

穆昱宇看过去,不觉心里一跳,哑声说:“停车。”

“啊?”

穆昱宇看着摊子前面忙忙碌碌,手脚麻利的女人,一样的长头发扎在脑后,一样泼辣凶悍的眼神,在昨晚所做的那个怪梦里,她似乎比现在的样子还要更丰满一点,脸色也更红润一点,不像现在这样,本来就尖细的下巴,现在几乎可以戳破一层纸。

很显然,她过得不算好,她的脸上过早笼罩上被生活压迫的痕迹。

不知为何,穆昱宇突然就想起自己的生母,想起她低着头绣花的模样,她的手指如白蝴蝶一样轻巧飞快地舞动,她是当时出了名的巧手姑娘,可即便是她,要绣满一整张台布,也要花一整个星期。

然后才够钱给他买身新衣裳,如果运气好,才能再买一个新玩具。

穆昱宇注意到倪春燕边上还有她的傻弟弟,那小白痴正举起两只手,高高地把白色塑料碗里装的牛杂面递给客人,每一个来买面的人他都这么高举着捧过去,脸上挂着唯恐人看不出他是智障的笑容,也不嫌累。

穆昱宇看着看着,忽然觉得有点刺眼。

“去,跟她买十来份那种汤面,请照顾夫人的护士护工们一块吃。”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在说话,像没有经过意识,自然而然的,轻飘飘地冒出来。

“啊?您说真的?”

“还有,给我留点。”穆昱宇转头冷硬地结束了对话。 0dvblUz23iRgfl2hAcMll+lZiC1b5r84RhiwnDX1wJsjXX99IRYYvYFnH6YlORR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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