狐狸精?就倪春燕那样?
穆昱宇原本恼火的情绪在听到这句话莫名其妙就想笑了。
他想哪怕他接触过的任何一个女人都比倪春燕像狐狸精,因为成为狐狸精的基本条件必须是女人对自己的性别特征充满自信,她们天生具备一种特殊的才能,知道怎么凸显自己的性别优势,知道自己美在哪,知道怎么让自己更美。她们那些时装搭配发型设计化妆首饰底下藏的都是曲曲弯弯的各种女人心思。那些女人心思是做给男人看的,或骄傲或矜持,或奔放或内敛,一举一动全是向着投往她们身上的男性目光。穆昱宇懂得这些,因为懂,所以他常常要装作不懂,他知道那些心思摊开了读明白了都是说不清道不明的欲望,他厌恶当承载女人欲望的男人。
但倪春燕完全反其道而行之,倪春燕的打扮是野路子的,无师也不通,她没母亲教授这些,也没适龄的同伴竞争要求她遵照这些,她甚至都不去参与争夺某个男人。在别的女孩为穿哪个颜色的裙子颇费苦心的时候,倪春燕大概想的是怎么卖多一碗牛肉面。生活太艰难,家庭负担太沉重,压得一个女人早早歇了那些个女儿家的心思,忘掉自己的性别,只一心一意讨生活。
哪怕她明明也面容精致,明明笑起来也灿若春花。
穆昱宇仔细考虑把倪春燕打扮成狐狸精的可能性,慢慢地笑了起来,他带着笑容想不能再听下去了,再听他们就要商量怎么从自己的眼皮底下溜走了。于是他慢慢从阴影处走出来,故意咳嗽了一声,问:“你们在这干嘛?”
倪春燕跟孙福军都吓了一跳,转过身来表情均有些不自然。孙福军呐呐地说:“先生,您怎么过来了……”
穆昱宇瞥了他一眼,淡淡地说:“我找倪春燕有点事,你怎么还在这,今晚不是轮到你值夜?”
“是,是啊,”孙福军看了倪春燕一眼,笑着说,“这不是刚吃了饭跟春燕唠两句吗?我这就过去。”
“大军……”倪春燕压低嗓子求助地叫了他一声。
孙福军正要说什么,穆昱宇已经皱了眉,不悦地说:“还等什么呢,等我扣你奖金吗?”
孙福军笑了,马上说:“是,我走了,你们慢聊。”
他说完干脆地转身就走,倪春燕着急地哎了一声,见他没反应,只好转头不安地瞥了眼穆昱宇。穆昱宇不满她这个样子,沉声问:“怎么?有什么事不能跟我说,要跟大军说?”
“我跟你说不着……”倪春燕嘀咕了一句。
“你说什么?”穆昱宇提高嗓门,“怎么就跟我说不着?你不说怎么知道?”
“我,”倪春燕抬眼看了他一下,有些憋气,却不知怎么说,涨红了脸。
穆昱宇微微笑了,转身说:“跟我来。”
倪春燕迟疑着没跟上,穆昱宇转头说:“走啊,愣着干嘛?”
倪春燕只好跟上了,穆昱宇带着她走回餐室,把放那的两个纸袋推给她,坐下来不在意地说:“诺,给你们姐俩的。”
倪春燕一脸狐疑地接过,扒拉着袋子看了看,吃惊地说:“这,这新衣裳给我们买的?”
“嗯,”穆昱宇淡淡地说,“员工福利。拿着吧。”
“可胖杨余嫂他们都没有……”倪春燕呆呆地看着手里红色的大衣,有些恍惚地说,“我拿这个,不合适吧……”
“他们还用得着我操心这个……”穆昱宇有些恼怒,脱口而出,随即马上察觉到这话不合适,改口生硬地说,“让你拿着你就拿着,说那么多没用的干嘛。”
“可是,”倪春燕舔舔嘴唇,困难地说,“这得不少钱吧,我就给你做了两顿饭,还白拿你的衣裳,我,我前天还使性子旷工,我不能拿……”
穆昱宇彻底没了耐心,训道:“你就不能顺着我一回啊?回回都要跟我呛上瘾了是不是?这不天冷了我给你那个傻弟弟买件衣裳表示下关心成不成?给你的那件就是顺带的,少废话了啊,再罗嗦我……”
他的声音戛然而止,因为他看到,倪春燕摩挲着纸袋里红色的羊绒大衣,竟然眼眶发红,眼中蒙上一层泪雾。
他心里突然跟被人拿针刺了一下似的说不出话来,在他的记忆中,这个女人只在他跟前有限的两次红了眼眶,都是因为自己冤枉她,但即便那样她也没哭过,她似乎更习惯背过身狠狠拿袖子擦脸颊完事。在他心里,这个女人神经大条,没什么脑子,大事化小,小事当屁,她必须这么过,否则光犯愁她就没法挨过明天。可他没想到,只是一件大衣,还不算什么大牌子,设计也没多特别,做工也未见得多考究,它唯一的好处就是顶着一层红彤彤的颜色厚实暖和而已。叶芷澜的衣橱打开了,哪怕一件内衣衬裙都比这件大衣有来历,这件大衣简直称得上穆昱宇一生中送给女人最寒酸的礼物了。
可她却为此红了眼眶。
“颜色真好看,”倪春燕咧嘴说,她仔细地拿手指摸着大衣边缘,生怕用力点会弄坏似的,眼里聚着泪,脸上却挂着笑,低低地,确认一般说,“你挑的?真好看。”
穆昱宇不自在地咳了一声,瓮声瓮气说:“那什么,秘书买的,我只是说了要什么颜色。”
“就是太艳了,我都老娘们了,穿不出去。”倪春燕垂下头,用力地吸吸鼻子,爽快地说,“给我可惜了,给这的小姑娘吧,她们能穿,我穿这个干活也张不开胳膊……”
穆昱宇觉得一口气被她堵得嗓子眼难受,发又发不出来。多少年的事就这么一幕幕倒在眼前,十六岁时那个无知无畏的少女,三十岁时这个小心划着界线,被生活压得弯了腰的女人。他终于明白了,那个少女是不复存在了,再没有人会追在他身后大声喊穆昱宇我喜欢你,因为她长大了,她变了样,她经历过的生活教会了她认清楚自己是个什么东西,可是这种自我认知让他心疼,真真切切的心疼,疼得像有根丝线紧紧绑在心脏上,动一动都疼。他想,倪春燕不该是这样的,她不是一向鲁莽又没脑么?她怎么会变成这样?
没多少人对她好,这是长年累月的失望沤染进骨子里的下意识反应,倒不如退后一步,不辨好赖先拒绝,好歹还能全个体面。
总比不识好歹,颜面尽失的强。
穆昱宇深深呼吸了一口气,他走过去,默默从倪春燕手中拿走那个纸袋,然后亲自动手把大衣从里头拿出来,抖开了,比到倪春燕肩膀边。
倪春燕吃惊地瞪大眼看他,随后她慌乱地说:“我,我真不能要……”
“穿上吧,”穆昱宇的声音低得像在叹息,“穿上我瞧瞧,我可是头一回给女人买这个,不合适了下回还能改。”
倪春燕傻傻地看着他,穆昱宇垂下头,慢慢地替她脱下身上的毛线外套,然后把大衣披到她肩上,倪春燕像被催眠一样顺从地伸出胳膊,穿了那件大衣。穆昱宇亲自替她将外头的两个扣子扣上,他从未替人做过这些,即便是穆珏当初住院,也自然有护工伺候她穿衣打扮。所以他此刻扣扣子有点笨,手也莫名其妙地有点抖,可是他向来聪明,自控能力强,没两下就掌握了要领。他扣完扣子,又伸手提了提倪春燕的领子,看着她,难得温和地说:“我觉得还成,你自己觉得呢?”
倪春燕的眼泪刷的就落下了。她慌里慌张伸出手背去擦,可是越擦越多。
“我,我不是有意的,”她哽咽着说,“我,我就是想到我亲妈,她走的时候也给做了身新衣裳,我,我后来就没见过,对不住,我就是忍不了,呜呜呜,忍不了……”
穆昱宇一言不发,伸手将她抱入怀里,他面无表情,脑子一片空白,这一刻他只知道想抱住这个女人,想把她拥入自己怀里,想张开双臂就这么护着她,没有理由,不计得失,就这么护着,仿佛长久以来就应该如此,仿佛她就是那团软棉花,抱着她整个心都软了,那个看不见的破洞被修补了,他脚踏实地了,闭上眼,再也听不见风贯穿空洞的内心那种凄厉的呼号声。
倪春燕,他在心里默念她的名字,你真是个笨蛋,就一件新衣裳,你就能哭成这样,你至于吗你,你害不害臊啊你?
就你这个脾气,我都没法想象你怎么带着你那个傻弟弟一个人过日子,这么多年,你到底是怎么过来的?
可我却觉得高兴,你这么笨,我却觉得真高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