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昱宇隔着老远,就已经听见叶芷澜的哭声。
他现在对这种哭声已经习以为常,倒退二十年,他不会想到自己有朝一日,会成为一个在女人的哭泣声中无动于衷的男人。
尤其是,那个女人还是自己的老婆。
他在刹那间有些奇怪,他想这个哭得这么难听的女人是谁,这个无比陌生的女人,怎么就成了自己法定的妻子,理论上与自己最亲密的女人?
这个时候,他无比诡异地回想起,其实自己在决定结婚的最初阶段,即便洞悉叶芷澜性格上的缺陷,即便知道自己要面对一个养在城堡里趾高气扬的类公主,但他也曾想过,如果可能,他是愿意跟叶芷澜好好过日子。
那时候他才不到二十五岁,年轻有为,野心勃勃,对于婚姻,即便所知不多,但也不乏想象。他甚至冷静地思考过,他跟名为叶芷澜的这个女人,既然注定无法产生名为激情的东西,那么,两个人就这样平静地,互不干涉对方生活地相安无事,也许也挺好。
而且当初的叶芷澜符合他对女人的审美,她高挑漂亮,出身名流,从小学小提琴,虽然从音乐学院休学待嫁,但她从小受过良好的艺术熏陶,至少一眼望过去,她的气质跟容貌一样出色。
在那时,穆昱宇就觉得,若穆太太需要一个具体形状,那么就该是叶芷澜那样。
只可惜穆太太好比一块山寨加工的高仿手表,外表看着锃亮华美,撬开来,里头全是塑料零件。
他们的战争从婚宴前夕就拉响警报,当养母将四件黄金首饰送到叶芷澜手中时,叶芷澜打开首饰盒,用捻起一根野草一般的动作捻起那根款式老旧的金项链后,仿佛备受侮辱一般脸色阴沉,她随即啪的一声将首饰盒用力扣上,皮笑肉不笑地点点头,连一声谢谢都懒得说出口。
养母穆珏的脸色也不好看,但她竭力保持微笑,轻声说:“这是我们那的规矩,小城里娶媳妇的礼仪,新娘子婚宴上戴出来给客人瞧的……”
她还没说完,叶芷澜掩饰地笑了两声,尖声说:“原来是小地方的风俗啊,怪不得,阿姨啊,真不好意思,我明天大概不能带这个出去,现场有记者拍照的,再说跟我的礼服也不配呀,米兰著名设计师设计的婚纱,跟这种首饰不搭的。”
穆珏一辈子教书育人,从没被人当面这么呛过,呆了呆才反应过来,呐呐地说:“当然,老规矩而已,你们年轻人不喜欢也正常……”
“所以才要与时俱进呀……”
穆昱宇在一旁没听下去,直接过来拽了叶芷澜就走。为了让这个女人闭嘴,他用一整套名家设计的钻石首饰,换了穆珏送出的那四样土得掉渣的金首饰。
穆昱宇扪心自问,是否在那时,对这场灾难一般的婚姻,他就已经后悔了?
但在当时他还不具备后悔的余地。因为他将结婚这件事真的看得很简单,就算不合适又怎样,我们双方各取所需,谁也不比谁吃亏。就算相看两厌又怎样,各过各的日子就完了,谁也碍不着谁。
可是他忘了,他的婚姻不是他一个人的事,他的婚姻,也不仅仅是给自己找了个妻子。
穆昱宇对叶芷澜的厌恶,有很大一部分来自她不尊重穆珏。对自己唯一的亲人,这个女人永远不屑去维持表面上的基本礼貌。叶芷澜从来没想过给老人打一个电话,嘘寒问暖一声,在少数不得不面对穆珏的场合,她也刻意要摆出傲慢和不屑的脸孔,不然就干脆一声不吭。她把从穆昱宇身上受到的冷遇都变本加厉报复在他的亲人身上,尽管这样做毫无意义,可是叶芷澜乐此不疲。
到了后来,穆珏只好尽量避免与她碰面,免得穆昱宇难堪。她看得开,有时还会拿这个开玩笑,戏称自己是英女王,儿子媳妇都是独立联邦,来去自由,但穆昱宇却知道,养母到底还是对他的妻子失望了。
颇具讽刺意味的是,结婚这么些年,今天大概是叶芷澜唯一一次,主动跑去看他的养母。
穆昱宇慢慢地勾起嘴角,露出一个微笑,他把手伸给一旁的林助理,然后在他的搀扶下,站了起来,缓缓朝哭得哽噎难言的叶芷澜走去。
他们在门口闹的动静惊动了屋里的人,穆珏回头看见他,脸上露出惊诧的表情,叶芷澜则吓得后退一步,哭声渐渐停了。
“继续啊,怎么不嚎了?”穆昱宇淡淡地对她说,“我刚刚离得挺远还听见你在嚎,挺好,别因为我来就停了呀。”
叶芷澜哆嗦着唇,猛地咬住,撇开视线,不大敢看他。
穆昱宇淡淡一笑,在穆珏的病床沿坐下,好整以暇地看着叶芷澜,一直看到她一句话说不出来,这才转头对养母说:“阿姨,今天觉得怎样?”
“还行,你呢,为什么坐轮椅来?这是怎么回事?”
“我没啥,就是前天感冒了一下,”穆昱宇笑着说,“您今天精神还挺好,我给您带了……”
“我什么也不缺。”穆珏叹了口气,看着他,柔声问,“小宇,你的身体到底怎么啦?老实说,别瞒着阿姨,好不好?”
“我就感冒……”
“感冒能这样?”穆珏提高音量,骂道,“到现在你还想瞒着我?你到底有多少事没跟我说,啊?你的事业我管不了,因为我不懂,婚姻我也管不了,因为我不能干涉你的个人生活,那么现在身体呢?身体不行你还要自己随便糟蹋啊?小宇,你是不是想气死我?你是不是打算等我去见你亲妈让她大耳刮子抽我?”
“阿姨……”
“别叫我,”穆珏心疼得直掉泪,哆哆嗦嗦伸出手,摸着他的脸,忽然怒上心头,狠狠在他身上打了几下,边打边骂,“你这个混孩子,我养你教你,就教养出这么个混孩子吗?还说不说?你到底怎么了?啊?你想急死我啊你?”
穆昱宇不敢躲,事实上因为穆珏流泪他心里颇有些愧疚,再瞥见一旁的叶芷澜,不觉对这个愚蠢的女人更加恼怒。穆珏打了几下后哭出声来,穆昱宇急忙说:“阿姨,您别哭,您生我的气就打我,来,照这,随便打,您别哭啊,我,我就是前段时间工作太累了,心脏出了点小问题,没什么大事,真不骗您……”
“心脏?”穆珏吓到了,忙不敢打他,小心翼翼地摸了摸他的胸口问,“这里怎么啦?怎么会这样?啊?”
“咳,能有多大事,都没开刀,休息几天就康复了,您看,我现在好着呢。”穆昱宇笑着说,“要不信你照这打,我不疼。”
“混小子,这能随便打吗?”穆珏怒了,自己掏出手帕擦擦眼泪,问一旁的林助理,“他真没事?”
“夫人,您放心,先生的情况很轻,医生每天都给他做检查,没发现有问题了。”林助理微笑着说,“先生不告诉您,主要是怕您担心。”
穆珏将信将疑看向穆昱宇,说:“你们别蒙我,明天把病历什么的带来给我看,我告诉你,我也有老同学在这当医生的,你要骗我咱们可没完。”
穆昱宇点头说:“放心吧阿姨。”
穆珏摇摇头,叹息说:“我怎么能放心?你都把自己的生活弄成这样了让我怎么放心?啊?你看看你老婆,再看看你自己,小宇,你跟我说,你这样,你们俩这样,你满意吗?你要这样的生活吗?”
穆昱宇沉默了,他回头看了叶芷澜一眼,淡淡地说:“对不起阿姨,她太不懂事了,我会处理的。”
“你要怎么处理?啊?小宇,你要用什么方式处理?”穆珏抬头责问他,“你今天来了正好,我们当面说清楚,你老婆说,你讨厌她讨厌到要搞垮她们家公司,她说你陷害自己的小舅子,把老丈人气病住院,趁机收购她们家公司股票,她还说你变相囚禁她,诬陷她是精神病人,还逼她吃药,甚至捏造她有外遇的证据。你做过这些吗?小宇?”
穆昱宇脸色一下沉了下来,他立即摇头说:“阿姨,我是您手把手教出来的,您相信我会做这些吗?”
穆珏盯着他,半响后摇头说:“我不敢相信。”
“我也不敢相信,”穆昱宇柔声说,“我承认,我跟叶芷澜之间是有问题,而且我们俩都不习惯让步来解决问题。但再怎么样,我又怎么会用这些手段去对付我妻子呢?她再不好,再对您不尊重,再对我不尊重,我也还是愿意给她机会,如果她稍微不要那么任性,我也还是愿意对她再多点耐心,怎么会把事做绝呢?阿姨,您这回真不能只听片面之词,不然太冤枉我,我不怕别人对我说什么,可您是我唯一的亲人,您的看法对我太重要……”
“穆昱宇,你撒谎,你撒谎!”叶芷澜激动得大喊大叫,“你个王八蛋,你当面撒谎你要不要脸……”
穆昱宇难堪地微微闭眼,万分尴尬地哑声说:“阿姨,您看看她,动不动撂狠话,这是妻子对丈夫该说的吗?我真是,没脸见您了……”
“你敢做为什么不敢说?穆昱宇,你个孬种,你个软蛋,你敢不敢当着你阿姨的面,把你做过的龌龊事都说出来,你敢不敢?!”
“我有什么事做了不敢说?!”穆昱宇猛喝一声,“叶芷澜,这话该问你自己吧?你又敢不敢说你做过的龌龊事?从你嫁给我那天开始,你干过一点人事吗?你心甘情愿当自己是我穆昱宇的老婆过吗?”
叶芷澜微微一愣,随即哭起来:“我怎么没有?是你对不起我,是你根本不爱我……”
“你知道为人妻要做什么吗?”穆昱宇忍耐地压低嗓门,“别的不说,我阿姨都住院治疗多久了,你有来看过一眼,打过一个慰问电话吗?你关心过她得了什么病吗?我,你的丈夫,我在宅子里晕倒,送我上医院的不是你,我住院两个多礼拜,但凡精神好点还得管公司的事,你有问过一句吗?要不是我穆昱宇今天有点钱,能请得动人,我他妈就算死在那你都不会来收尸,你说,有你这么做人老婆的吗?”
穆昱宇瞥见养母听得目光哀怜,知道自己打苦情牌是对了,于是愈发低沉地说:“你说我关着你,说我诬陷你,我为什么限制你的行动你心知肚明!要不是你丢尽我姓穆的脸面,我犯得着吗我!”
穆珏吃惊地问:“这,这又是怎么回事?”
穆昱宇叹了口气,惭愧地说:“阿姨,我没捏造她外遇的证据,她养小白脸都养到大庭广众之下了,我,我说起来都臊得慌我……”
叶芷澜尖声骂道:“那还不是你逼的,要不是你逼我,我也不会去找别人,大混蛋,你天打五雷轰,你不得好死……
穆珏再好涵养,听到别人咒自己的孩子也会反感,又看到叶芷澜状若癫狂,已经偏向穆昱宇这边,但她还是说:“芷澜,你先别激动,冷静点,阿姨会问清楚给你一个公道的。”
“穆昱宇,你敢说你没害我们叶家?你敢说你没害我?啊?我今天来就是让你阿姨看看,她到底养了个什么好货色?穆昱宇根本不是什么好东西,他就是个大混蛋,魔鬼,大混蛋……”
“太太,求您别说了,这是公众场合啊,人来人往的,您让先生把脸往哪搁……”林助理在一旁小声地劝。
“糟糕,她可能又情绪失控了。”穆昱宇着急地对穆珏说,“我让医生过来处理好不好?阿姨,谁不知道穆夫人住这,我怕……”
“行,你先赶紧找医生去。”穆珏不由地也点了点头。
穆昱宇转身迅速给林助理使了个眼色,林助理马上招呼等在外头的护工和保镖,好几个人涌了进来,把叶芷澜架起就强行带出病房,自有医生过来给她打镇静剂。然后,不出五分钟,穆宅看守叶芷澜的余嫂带着几个人赶了过来,将叶芷澜塞进车里带了回去。
由始至终,穆昱宇都站在门外冷漠地注视着,他想叶芷澜这一步其实走得没错,这个世界上,他唯一在意的,就是养母的心情。他可以卑鄙无耻,但不可以让养母伤心。
可惜,叶芷澜一直看不起自己的养母,从不经营跟她之间的关系,事到临头,穆珏当然不可能信她而不信自己。
穆昱宇微微笑了一下,准备换一脸沉痛的表情进去跟养母半真半假把今天这个事圆回去,突然他看见前面不远处站着两个人,一男一女,都是他无比熟悉的人。
是倪春燕和她的宝贝弟弟。
他们不知道已经在那站了多久,今天这场闹剧,也不知道看了多久。
穆昱宇的笑容蓦地僵住了,他分明看见倪春燕目光锐利地盯着自己,那里面有惊诧和难以置信,但慢慢的,那些惊诧和难以置信都转化成一种莫名其妙的了然,她似乎笃定,像他这样的男人,干出这种事毫不稀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