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后的两个星期,穆昱宇都滥用职权,将孙福军的伙食霸为己有。他生平第一次不愿去探究行为的目的及其后续影响,只想凭着本心意愿去继续这么干,他给出的说辞是难得我对着家常东西有胃口,虽然倪春燕的手艺不怎么样,但与饿肚子影响康复这种大事相比,这点小瑕疵尚在容忍的范畴之内。
作为一种平衡,他保持挑三拣四的优越感,看到清蒸鱼块的时候他挑剔鱼肉有股土腥味,葱姜切得不够细,用来调味的酱油不是他喜欢的牌子;看到胡萝卜的时候他会挑眉说煮的方法破坏食材营养,吃下去根本不会起到摄取微量元素的作用;看到肉糜紫菜粥他会皱眉嫌弃紫菜不够地道,干贝太小,肉糜剁得不够烂等等。
尽管百般挑剔,却没有影响他的食欲,似乎尖酸刻薄的话语成为下饭的榨菜一样必不可少。有时候话实在难听,就连一旁呆着的林助理都觉得赧颜,但孙福军却一直好脾气地笑着,打量他的眼神里头,敬畏的意思减少,但宽容和体谅却增多。
孙福军带着乡下人的憨厚和成年人的体恤呵呵乐着说:“只要先生能吃得下,吃得香就好。”
这句话令穆昱宇几乎恼羞成怒,要不是他用仅剩的理智衡量了一番,确定孙福军不具备说出高级讽刺话语的能力,他几乎要怀疑这个人是不是在指桑骂槐。可这么一想的同时,穆昱宇立即意识到自己的反常。他迅速将那个丑陋饭盒中的食物一扫而光,然后开始思忖:最近自己之所以吃得下倪春燕做的东西,大概是因为食物带了童年的味道,而对卧病在床的人而言,没有什么比童年的回忆更能击中他意志中的软弱部分。
穆昱宇当机立断,这种反常必须到此为止了。
他冷着脸吩咐林助理从明天起,去某著名中餐菜馆预订他的餐饮。他与那家餐饮连锁公司的老板有些私人交情,对方慷慨借出自己旗下的大厨,专门为他烹饪适合他康复的菜品。随后,为了不用看到孙福军捧着那个旧铝质饭盒出现在自己跟前,穆昱宇给孙福军一周带薪假期,理由是你这段时间辛苦了,我的病情已经稳定,你也该好好休息一下。
孙福军不疑有他,还觉得老板人性化得令人感动,他欢欢喜喜地说:“那敢情好,可我离开真没问题?”
“你没来的时候我也没问题。”穆昱宇冷着脸,头也不抬,看着手里的文件说。
“太好了,谢谢穆先生,正好我那大妹子要搬家找房子,我给他们也好搭把手去。”
穆昱宇从纸上挪开视线,问:“搬家?”
“是啊,他们那片不是要拆了改建么?没办法,总不能睡大马路去。”
穆昱宇瞥了他一眼,淡淡地说:“你倒很热心。”
孙福军笑呵呵说:“当不起您这么夸,我就瞧着他们姐弟俩挺不容易,能帮就帮呗。”
孙福军出去后,穆昱宇默默看完了文件。他做好批示后,抬头发了片刻呆,看了看时间,现在是早上十点半,屋外阳光灿烂,暖和而安详。根据林助理做的那张表,再过一会,倪春燕就会把孙福军的午饭,实际上是他穆昱宇的午饭用那只丑陋的铝质饭盒装了送过来。这一周多时间来天天如此,里面的花样不重复,而且都是适合穆昱宇吃的,容易消化且能保证营养的食物。
适合这个词令穆昱宇心里一跳,他想自己怎么那么迟钝,这个世界上根本就没那么巧的事,一个饭盒装的菜肴不多,可如果不是精心烹饪,怎么可能那么适合自己?怎么可能那么恰好,头天他刚刚挑剔说不吃葱段,第二天的鲜鱼粥里就没有葱段?
那个饭盒,根本就是倪春燕专门为自己做的。
那就怪不得孙福军整天笑呵呵毫无芥蒂,在这件事里他本来就只是一个传递媒介,现在的问题是,这个媒介到底起了多大作用,他传过去的信息,到底给了倪春燕什么样的幻想让她天天不知疲惫变着法给自己弄饭吃?
她以为为自己做这些,会换来什么实际利益?
穆昱宇面沉如水,他把文件放好,按铃叫护士,然后对进来的人说:“我要出去晒太阳。”
护士连忙表示这样再好不过,她笑呵呵地叫来另外两名护士,帮着把穆昱宇弄到轮椅上,随后有名护士想推轮椅,穆昱宇的保镖早过来将老板的轮椅推着往外走。
“先生,去哪?”
穆昱宇深吸了一口气说:“那边拐角的地方,孙福军在那。”
保镖推着他慢慢过去,屏风后果然看见孙福军在那,但倪春燕不知为何还没到,穆昱宇低头看看表,时间差不多了。
下一刻电梯门开,一个女人急急忙忙拎着饭盒过来,天很凉了,她还穿着单件长袖T恤和牛仔裤,外面罩着送外卖的白色围裙,两边袖子上套着花色袖套。长发扎成马尾垂在脑后,一张脸看着比之前还瘦削,眼窝子都陷进去,眼睑那有睡眠不足的青色。
穆昱宇原本心里头的火气在见到这个女人的刹那突然就淡了,他想自己在干吗?很多人对他有所求,要这个要那个,有些人手段高明,有些人手段低劣,但贪婪人性,不外如是,他不是早就知道么?倪春燕有所企图也是人之常情,自己何以突如其来想要兴师问罪?佯装不知情,让对手自己一点点暴露自己的私心,这本来是自己擅长的攻防策略,为什么在这一刻却想快刀斩乱麻,彻底解决了她?——就如十六岁时的自己对着纠缠不清的女孩使出来的招数一样。
话说回来,这两周的伙食,她确实做的不错。
“春燕,这边。”孙福军开口打了声招呼。
倪春燕循声望去,脸上露出笑容,但那笑容也是很疲惫的,像跋涉千里,气喘吁吁后不得已笑一笑那般。但她的笑容没有维持多久,因为她的视线余光瞥到另一边坐在轮椅中的穆昱宇,只一瞬间,她的笑就迅速褪尽,脸色变得尴尬而忐忑。
穆昱宇皱眉,被她脸上畏缩的表情突然又勾起火气,他冷哼一声,拍拍椅背,敦促保镖把轮椅推上去。
孙福军这时也看到他了,局促不安地讪笑说:“先,先生,您,您出来散步啊。”
穆昱宇冷冷瞥了他一眼,成功令他下面的废话咽回肚子里。然后,他把视线集中在倪春燕脸上,犹如手术刀,直想剖开这女人那颗脑袋下到底隐藏什么蠢念头。
可是不同于叶芷澜,倪春燕没有在他的目光逼迫下窘迫发抖,而是深吸了一口气,然后抬起头,目光炯炯跟他对视。
她是豁得出的女人,她不再十六岁。
穆昱宇清咳一声,冷淡地说:“又见面了。”
“嗯,那什么,我听说你住院了,没事吧?”
“还好。”穆昱宇盯着她的脸说,“有心了。”
倪春燕的脸色白了一分,她抬头看看左右,果断地说:“我,我就给大军送个饭,呃,祝你早日康复,再,再见。”
她把手里的网兜递给孙福军,孙福军愣愣地接过。
“等等。”穆昱宇语速缓慢地问,“咱们这么多年没见了,论起来也算老朋友,你不觉得该坐下来聊聊?”
倪春燕强笑说:“不了,您是大忙人,耽误您正事不好。”
“我现在有空。”
倪春燕无意识地拿手擦着裤子,摇头说:“我,我那还有事,摊子没收,我弟弟还等着……”
“看来你也很忙。”
“小本生意,”倪春燕神经质地抽了抽嘴角,说,“不忙不行。”
“那怎么有功夫给大军 送饭?”穆昱宇提高声音,带着讥讽的笑问,“今天做什么了?”
“没,没什么。”
“不介意我看看吧。”穆昱宇回头示意保镖过去,将孙福军手上的饭盒拿过来,打开一股浓郁的药膳味。
穆昱宇脸上的讥讽更甚,他让保镖合上饭盒,交还给孙福军,然后看着倪春燕,摇头笑说:“大军一个大老爷们要补身体到这份上?说起来真巧,昨天我的医生刚刚建议我家厨子给我做同样的东西。”
倪春燕脸色愈发苍白,她抬头眼神幽深地瞪着穆昱宇,过了好一会,就在穆昱宇以为她要撒泼或者破口大骂的时候,她却自嘲一笑,了然地点点头,转头对孙福军说:“大军,对不住啊,今天这个饭不能给你吃了。”
孙福军还没反应过来,手上的饭盒已经被倪春燕一把抢了回去,他呐呐地说;“别,别介啊春燕,我爱吃这个……”
“你老板说得对,你身强体壮不该补,是我错了。”倪春燕冲他惨淡一笑,然后对穆昱宇点点头说:“谢谢你啊,你不提醒我还真不知道,别回头给人补过了就不好了。走了,不说回见了,原本咱小老百姓,见您这样的大人物机会也不多。”
她说完干脆利落转身就走,穆昱宇盯着她的背影,恼怒地攥紧把手,几乎想怒吼出口,但硬生生忍着,这时孙福军叹了口气,在一旁说:“先生,这个,其实都是我的错,春燕跟我做这些,真的只是一片好心,我们就是希望您早日康复。前天我告诉她您爱吃她做的东西,她还特高兴,觉得倍有面子,她不知道您忌讳这个,我也没多考虑,您要怪,就怪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