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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

一直到我走出餐厅,傅一睿也没有跟那位美人聊完,我虽然有按捺不住的好奇心想去打探他们在说什么,但一想起在门诊大厅他冷漠的态度就打了退堂鼓。

我走出餐厅,在门口与邹国涛告别,捧着他送的蝴蝶兰,还是冲他说了声谢谢。

我万分不愿意令这个男孩难堪,不是因为我本性善良,我不愿意这个男孩难堪,只是因为感同身受。

我也送过孟冬一次花,我送出去的花同样没能讨好想讨好的人,我在自己不擅长表达的浪漫中注定要铩羽而归。

那件事,我还记得。

他第一次奔赴战地就能够拍出经验老道的记者所捕抓的敏感性镜头,随后,他独特的视角和思考方向令他的照片大放异彩,与众不同。人们开始谈论这个具有非比寻常天赋的年轻人,但他的照片连法新社都抢先购买的时候,孟冬已经在国内引起相当多人的关注。当他归国之时,机场上竟然有人打着横幅自发去迎接他。

我就站在那堆人的对立面,寒冬瑟瑟,我穿的不暖和,黑色的薄呢外套,没有围巾,冻得哆哆嗦嗦,却不忘手捧一束玫瑰。我那时候还是个穷学生,坐飞机回国度圣诞已经掏空了口袋里的钱,大冬天里那束冻得蔫头蔫脑的玫瑰却管我要了一个天价,如果不是为了孟冬,如果不是为了笨拙而无从表达的爱意,我不会去买那个花。

结果整件事,就如一出对浪漫情节的拙劣模仿。

孟冬一看到我手里的花脸就黑了,当着那么多人的面,一个特立独行,具备深邃思想的人文摄影师捧一束俗艳的玫瑰是一件不可想象的事情。孟冬看也不看我,他对那些不认识的迎机的人勉强挤出微笑,但对我却大踏步走过,一直走出了机场大门,才愤愤地躲进出租车给我打个电话,命令我立即丢掉手里那束可笑的玫瑰给他滚上车来。

我后来无数次地想那个情节:剪着齐耳短发的女孩搓着冻僵了的手,努力想用她贫乏的审美能力将手里缺水的花摆得好看点。她有限的对浪漫的认识来源于普通人的认知,她以为红玫瑰的花语是我爱你,说出这个,比什么都重要。

她一直要到长大了才知道浪漫的元素若是弄巧成拙就会变成搞笑的戏码。

我不知道邹国涛送我蝴蝶兰之前是否踌躇过,但我在最初的窘境中摆脱出来后,嗅着花束隐约而来的芬芳,我忽然觉得心里有一部分柔软的东西开始复苏。孟冬送过我各种千奇百怪的东西,但从未送过我这样正儿八经的鲜花,算起来邹国涛给我的这束,竟然是我人生中第一次收到的,来自异性的,带着明显求偶信息的花束。

我不禁深深吸了口气,抱着蝴蝶兰,忽然觉得心情莫名其妙有所好转。

无关送花对象如何,仅仅出于虚荣心的满足,我也觉得这花来得正是时候。

我嗅着手里的蝴蝶兰,给李少君打了个电话,她有气无力地问:“你怎么啦?”

“有男人给我送花了。”

“呸,哪个没长眼的?”她登时来了兴致,“你是来显摆的吧?”

“对啊,谁让你一直跟我得瑟你的辉煌情史来着。”我慢悠悠地回答她。

“哎,怎么样,老娘们还收到花,那感觉不赖吧?”李少君笑嘻嘻地问。

“还行。”我补充说,“不过跟送花的对象无关。”

“本来嘛,女人到了咱们这个年纪,谁送花不是重点,重点是有没有人送,啊,我看我也寂寞得够久的了,是时候该找个年轻帅哥吸点阳气。”

我哈哈大笑,说:“李少君,你当你是千年老妖吗?”

“哈哈哈哈,那就是我的营养啊,没有帅哥青睐,我这日子还有什么奔头?”

我笑着摇头说:“李少君,你就继续折腾吧你。对了,你上回的检查报告出来没?”

她沉默了一下,说:“出来了。”

“没什么事吧?你查的什么?”

“没事,常规的妇科检查,”她满不在意地说,“老娘我好着呢。”

“那过段时间来找我吧,我还请你吃饭。”我笑着说。

“成,我们还去吃烧鹅。”

我挂断电话,回到家,将蝴蝶兰拿瓶子养了,烧了水,趁这个时间进房间换了一套家居服,随后打开音响,听蓝调布鲁斯。没有孟冬了,我再也不愿碰海顿。我在慵懒的萨克斯声中给自己泡了红茶,加好糖拿出来,躺在客厅临近阳台大玻璃门的长椅上,一边喝茶一边翻看信箱里附近商场免费派发的购物指南。

一种无所事事的松懈感涌了上来,我微眯眼睛,看着外面的天空,是临近初秋的高远硬朗的淡蓝色。我从没有一刻像现在这样,只是为了躺着而躺着,浪费时间浪费得心安理得,仿佛时间天生就是为了要被挥霍殆尽的。我听不用费脑子理解大调和小调的爵士乐,看翻翻就能丢进垃圾堆的宣传广告,居然觉得就这么过下去也无所谓。

看着天,我的眼皮逐渐重了,随手拉起脚边的毯子盖上闭目午睡。

自从有了陈阿姨,连晚饭都不用我自己操心了。那个老妇人做东西不仅讲究营养搭配,还美味可口,弄得我都舍不得把人还给傅一睿,干脆今天等她来了就跟她商量,最多我加工资,挖了傅一睿的墙角算了。

反正我也不想买房了,钱存着难道便宜通货膨胀?

还不如花在提高生活质量上。

我一边想一边迷迷糊糊地睡着,正睡得天昏地暗,忽然听见门口钥匙转动的声音,有人轻手轻脚地进来,小心关好了门,换了鞋,踩着拖鞋也无声无息。我想大概是陈阿姨买菜来了,她每到下午四点多都会先上菜市场把今天要用的肉菜买齐了再上来。我想告诉她别怕吵着我,我略微躺一下就起来,却睡得浑身乏力,怎么也睁不开眼睛。

朦胧中,我感觉有人在我身边坐下,似乎还替我掖了掖毯子,手指轻轻滑过我的脸颊,指尖温暖,那只手随后摸上我的头发,动作温柔之极,仿佛对待小宠物。我不满地皱皱眉头,动了动想躲开,那手却锲而不舍地摸上来。

等它慢慢移到我的脖子时,我终于在心里认识到,陈阿姨绝对不可能这样碰我,意识到这一点,我吓了一大跳,像一桶冷水对着头冲下,我立即清醒过来,骤然间睁开双眼,眼前果然有一个人,我张大嘴看着他,愣了足足有十秒钟,才结结巴巴地说:“傅一睿,你,你怎么会在我家?”

我真正想说的是,傅一睿,你不是正该陪着你的疑似夫人或女友吗?怎么会出现在这里,而且你为什么有我家钥匙?

“我在餐厅看到你了。”他冷冷地扫了我插在花瓶里的蝴蝶兰,下结论说,“这花真傻。”

“什么?”

“尤其由你拿着,更加显得土里土气。”他嗤之以鼻地问,“给你送花那个是你们科室的菜鸟吧?看着就没品位。”

“傅一睿,你行了啊,”我火了,一把掀开毯子坐起来跟他理论,“你不是不理我吗?是谁快一个礼拜不跟我说话来着?打电话也不接,去你们科室找你,你装没看见我。行,你牛,你倒敢奚落小邹送花给我,你高雅,你不低俗,我出院你倒给表示表示啊?你忙,你忙着领大美女吃饭吧啊?进我家第一句就没好话,你有没有搞错?”

他深深地看着我,一直看到我心里发毛,才用压抑的,暗哑的声音说:“我是真想再也不理你,退出你的世界,不再管你,我是真想。”

傅一睿的声音中我所不熟悉的痛苦和迫切,仿佛立即令那张表情缺乏的脸生动起来,我愣愣地看着他,忽然间口干舌燥,有些我不愿去面对的东西似乎正在破茧而出,但不应该是现在,或者说,我完全不想在此时此刻去应对这些东西。我干笑了一下,拿手扒拉着头发,说:“我最近状态有点差,对不起,你别跟我计较,喝茶吗?哦你喝咖啡的,我找找看……”

他紧闭双唇一言不发,却仍然死死盯住我,我只觉心跳加快,有种压迫感和窒息感随之而至,我压下心里的惶恐,手忙脚乱:“咦我咖啡放哪了,我明明记得有……”

我急急忙忙站起来往厨房走去,这个时候我无法跟傅一睿单独坐着,我急需找点事来打破我们之间这种怪异的氛围,但我一起身,就发现手腕一紧,被傅一睿死死攥住。

他用了抓住救命稻草那样的力度抓我的手腕,我瞬间就软弱了,我想逃避,在某些昭然若揭的事实面前,我不想当那个冷静自持的张旭冉,我只想当缩在蜗牛壳里的窝囊废张旭冉。我挣着他的手,讪笑说:“傅一睿你干吗,你弄疼我,那么大手劲我也不跟你比手腕……”

他猛地一扯,我整个人站立不定直接摔到他身上,立即腰身一紧,就被他伸出手臂环住,他的脸近在咫尺,上面有一种前所未见的严肃感,似乎在进行的事比站在手术台上跟死神抢夺生命还来得郑重。

我不敢动,也动不了,这一刻我就像被大型猫科动物盯住的猎物,背脊冒着凉气,他慢慢地贴近我,手臂收紧,死命把我勒在怀里,不像在拥抱,而像在交战,有破釜沉舟的萧瑟。

紧接着,我脖颈相连的地方一疼,这家伙竟然狠狠咬了上去,我闷哼一声想推开他,哪知道这家伙手臂力量大得超乎我的想象。他不会是想勒死我吧?我心里害怕,死命挣扎,他用力按住我,嘴唇在刚刚咬我的地方炙热地贴上去,沿着脖颈的曲线一路向上,一把咬住我的耳垂,含着舔着,令我浑身恐惧得发抖。

“你不是想割开这里吗?”他的唇在我的颈动脉附近流连,哑声说,“我帮你咬,怎么样?”

“你疯了你,”我敲打着他的肩膀骂,“快放开我,放开听到没有。”

“什么叫放开你?”他大力勒紧我,从喉咙里迸出声问,“什么叫放开你?!”

我愣住了,吞了口唾沫说:“松,松开你的手……”

“然后让你自己去死?”他冷笑,“你从来没想过我,对吧?你的脑子里所有的思维都围绕那个叫孟冬的男人,从来没分过一丝一毫给我,对吧?”

他的声音太过悲伤,我僵住身体,过了好一会,我不再挣扎,慢慢把手搭上他的肩膀,困难地说:“不是这样的,傅一睿,你对我很重要,你知道的。”

“什么意义上的重要?”他反问,“眼睁睁看着你去死还得理解你的所作所为的知心好友张旭冉,我多少知道你做事会超出常规,会走极端,但我没想过,你比我想的还要自私残忍!简直极其自私残忍!”

我哑然,他说得对,在我陷入黑暗黏稠的绝望之时,我确实分不出余地来替他想想。

他抱紧我,头埋在我的肩窝处,哑着声说:“我小时候,亲眼目睹过我妈自杀的场面。那时我还很小,她当着我的面吞安眠药,口吐白沫弄脏了床,这还不算,她一边抽搐一边拿刀割自己的手腕,然后笑着跟我说打电话给爸爸,快点打。

“我不知道什么样的女人才会让自己的孩子看这种场面,我只明白了一件事,她在把我推出她的世界,她根本不在乎你知道吗?她不管我看到后是不是会有心理阴影,会不会害怕,会不会就此留下永生难忘的伤害,她完全不在乎,我的母亲,她根本不在乎我的感受……”

他的声音略微哽咽,我觉得心脏像被刀凌迟一样,难过得不能自持,我反手抱住他,带着哭腔说:“我不是那样的,对不起……”

“你就是,你一样的残忍,自私自利,”他说,“你们在本质上是一样的女人,我做得再多,做得再好,对你们来说都是毫无意义,你们根本不在乎,我爱不爱你们,对你们来说又算得了什么?你们血管里流的都是冰渣子,冷漠自私,完全不在乎。”

我流下眼泪:“我不是的,你知道我不是的,你这么说不公平……”

“不公平?那你又何尝对我公平过?”他反问,“我守了你这么多年,你的心都在孟冬身上我无话可说,你一再逃避装傻我也无话可说,这都是我该的,没错,我对你有感情,这跟你确实没关系。但是张旭冉,你不能挑战我的底线,你不能让我看着你想死而什么也做不了……

“这几天我是真的在想离开你,我真是我受够了。让我再来一次,经历一次那种事,我扛不住,老实告诉你我扛不住。我能看着你不作为,按照你的愿望做你的好友,但我没那么伟大,我没办法接受那样一个事实,我投进去那么多心力讨好照顾守候的人,她随时都有可能杀死自己。这种可能性太可怕,可怕到我想不再见你,不再管你。

“但是,就在今天,我看到你抱着花傻兮兮的笑,我又觉得不甘心,我已经等了这么多年,怎么着也该试一次,也许你愿意把手交给我,也许你愿意相信我依赖我,让我拉你一把,旭冉,把手给我吧,”他抚摸着我的肩膀,慢慢向下,沿着胳膊握住我的手,哑声说,“把手给我,如果你有一点点在乎我,那就跟我试试看,好不好?”

我无法自持地流泪,大概因为我太了解他,我知道他说出这番话有多不容易,我对他有感同身受的痛苦,所以他的话才会切中我心中最脆弱的部位。我在一瞬间几乎想要答应他,仅仅因为这份不容易,我舍不得伤害他,那种切肤之痛我不愿让他尝。

但是,我张开嘴,我发现我无法就这么容易地将“好”这个字说出来,这个字仿佛重于千斤,而我现在状态很慌乱,任何决定,在这个时候做出的任何承诺,都未必是真实的,是郑重而有效的。

“好不好?”他把我的两只手重叠在自己掌心,低头看着我的手。

“我不知道……”我流着泪,诚实地说。

他叹了口气,松开我的手,重新拥我入怀,在我耳朵边上轻声问:“那换个问题,你有没有一点点在乎我。”

我点头。

“试试看吧。”他亲吻我的脸颊,炙热的呼吸喷到我的脸上,接着喟叹一声,哑声说,“试试看好不好?我不离开你,你也不离开我,我们在一起,不再一个人了,好不好?”

这句话太煽情,我还没反应过来,他已经吻上我的唇,轻轻点了一下,隔了不到两秒钟,又正儿八经地吻上去,他的吻太温柔,跟他的人完全不是一回事,像在触碰易碎的器皿,充满小心和谨慎。

吻过之后,他叹了口气,拿手胡乱在我脸上擦着,苦笑说,“别哭了,哭得真难看。”

“我,我不是自私自利……”

“我知道,”他把我拥入怀中,拍着我的后背说,“别再吓唬我,你就是最好的。”

我仿佛回到孩童时代,靠在他胸前,楸着他的衬衫哭着说:“我没想好,我不能现在随便答应你什么……”

“别想了,试试吧,”他抱紧我,用下诊断的口气斩钉截铁地说,“就这么定了,试试看,我们一起。”

我还陷入这种软弱的境地抽泣时,手机忽然响了,傅一睿伸长胳膊,帮我把电话拿过来,接通了说:“喂?”

“哦,这是张旭冉的电话,她现在不太方便接听,您说。”他一手拍着我的背,一手拿着电话,声音已经恢复平日的冷淡,突然之间,他提高嗓门说,“什么?哦,我知道了,我立即让她过去。”

他收了线,犹豫地看着我,我擦了擦眼泪,哑声问:“怎么啦?谁的电话?”

“××医院的,你孟阿姨自杀了。”他摸着我的背温言说,“别着急,发现及时,人送医院,现在抢救过来了。” LC3vjswbZ6d9ZAE7a10Dv46KVTxxPcNwBg6/FpID/mUrBw3CMCGezV/e/vNkOYX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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