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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

点了一桌子李少君想吃的各种肉类,我忽然有种豁出去的轻松,省了这么多年,没想到头一回大手大脚请人吃饭,对象居然是无肉不欢的女性朋友。

似乎自从孟冬死后,我忽然发现了命运正逐渐朝着一个荒诞的方向走去,我看着对面吃得大快朵颐的漂亮女人,莫名其妙觉得也许这才是冥冥中让我省钱的真正原因。

我省钱就是为了有朝一日花在不相干的其他人身上,我一直傻不拉叽地为自己,为孟冬辛苦存钱,可生活的真相永远都是人算不如天算。

孟冬别说死了,就算活着也用不到我替他存的钱,而李少君前几日还让我觉得这个朋友可有可无,但今天我却能为了让她高兴而点了一桌子我这辈子可能都不会吃的肉。

人生际遇这种事,委实妙不可言,端看你从何角度看罢了。

“想什么哪,”李少君拿筷子敲我的碗,“你还没怎么吃呢?再慢了可就都进我肚子里了啊。”

我屈起手指敲敲桌面说:“我想你吃下去这么多东西,怎么腰身也不见胖,莫非你有特异功能,能召唤脂肪都朝胸部奔去?”

李少君哈哈大笑:“不一定哦,没准我就真有那种功能。”

“那敢情好,快传授我秘诀吧,”我也笑了,“本人平胸许多年,正为这郁郁寡欢呢。”

“得了吧,我看你好得很。”她瞥了一眼我的胸部。

我夹了两根青菜咬着,她忽然来了句:“不会真的介意吧,胸部大小什么的。”

“啊?”我微微一愣,随即大笑,“小时候可能会遗憾,要知道男孩们总是会关注胸部大的女孩,但到了今天还是觉得小巧的胸算方便。”

李少君深表同意:“可不是,站久了都觉得自己胸部重,像累赘。”

“不过应该还是很多男人喜欢吧,”我笑着问,“男性的恋母情结之类。”

李少君没回答,她低下头,慢慢喝着汤,忽然来了一句:“可是,如果一个男人只看到你的胸部,那又是什么好货色呢?”

我一愣,回了她一句:“问题是,口口声声宣称不喜欢女人大胸的男人,也未必是正人君子。”

她瞪圆眼睛看我,我耸耸肩,举起茶杯跟她的碰了一下微笑说:“所以,请坦然接受你的身体,胸部这种事,不管大也好小也好,形状匀称也好一边大一边小也好,只要还没往里头填硅胶,都算好东西。”

李少君噗嗤一笑,一本正经地跟我碰了杯。

我们正吃得高兴,忽然听见那边一个男人用提高声调的英文骂:“该死的,你以为你算什么东西,臭婊子,我今天不是来跟你谈判,我是来跟你下最后通牒,你不答应就等着我的律师来找吧!”

“哈,尽管来,我倒要看看上了法庭,法官是站在单身母亲的立场还是站在你这个狂躁症患者的立场!”

“你这个阴险邪恶的狗娘养的!是你,是你伪造我的病历,我要告你,我告到你吊销行医执照为止!”

“请便,你不告我,我还要告你诽谤。不过我好心奉劝你,别以为这是中国你就能不顾公众形象,信不信再提高嗓门,你这副狂躁症发病的模样,明天就有视频传上网?”

“你!”那男的“哐当”一下站起来,我们都看到了,是个相貌堂堂的白种男人,但此刻已经被愤怒扭曲了脸,他恶狠狠地将桌上的餐巾甩到女人脸上,用极为低俗的英语骂了一句后,转身扬长而去。

我与李少君面面相觑,我看过去那个被骂的女人,背部坐得分外挺拔,即便受众人瞩目仍然以优雅的姿态不紧不慢地拿下掉到身上的餐巾,随后举筷子继续用餐。这身姿实在太过熟悉,我赫然发现,这不就是我美丽的詹明丽学姐吗?

李少君好奇地说:“我靠,外国人也会在大庭广众吵架啊,他们骂的什么,你听明白了吗?”

我盯着詹明丽,犹豫着要不要过去打招呼,但一想这种时候她肯定不乐意被人看见,便打消了念头,拍拍李少君的手背低声说:“我也不知道,别管别人的闲事。”

詹明丽又坐了好一会才举手要侍应生过去买单,她付过钱后款款步出餐厅,仿佛接受加冕的女皇一样庄重肃穆,气势昂然,令人不敢正视。

只是落在我这种相熟的人眼中,却多了几分莫名的萧瑟和孤独。

我目送她缓缓走出餐厅,心里有些难过,抬头看见李少君正兴高采烈地评价:“刚刚那女的好漂亮,气质好好,你看到了吗?”

我点点头。

“这么好看的女人都有男人找她麻烦啊,那洋鬼子瞎眼了不曾?”李少君摇头说,“所以说外国人还是不要乱沾惹,跟咱们不是一国的,不是有句俗语吗,什么非我族类什么的。”

“非我族类其心必异,”我没好气地说,“那是封建时代的狭隘观念,现在都全球化地球村了好不好。”

“我反正不爱洋鬼子,汗毛又重体味又大。”

“行了行了。”我说,“赶紧吃你的吧。”

她一想也是,又快活地大嚼起来。好容易李小姐吃喝爽了,揉着肚子全无形象地瘫在座位上等我付钱,我笑了笑,招手要侍应生过来结账。这顿饭吃得不便宜,不过好在大家宾客尽欢。

我们俩挽着胳膊走出餐厅,往楼下的酒店大堂走去,李少君伸了懒腰说:“哎呀,今天吃得真高兴,等我下月发工资了我回请你,咱们还来这。”

“行,那我等着。”

“你不会客气推辞一下什么的啊?”

“呸,跟你玩这套虚的,有必要吗?”

“嘿嘿,好歹意思一下嘛。”

我们俩正扯着闲话,忽然我觉得胳膊被李少君扯得生疼,一转脸,她跟见了鬼似的盯着那边手拉着进来的一对男女,李少君使劲掐我的胳膊,我反握她的手,入手冰凉中带着颤抖。

这算怎么回事?那对男女相貌并非上乘,至少对我这种成天看帅哥美女的人来说,这种长相不足以引起我驻足,只是男的身材高大,衬得女伴娇小玲珑,却也颇有点小鸟依人的美感。他们拖着行李箱,显见是来这家酒店住宿的了,我又看向李少君,发现就这么一会工夫,她已经面白如纸。

我还没回过神,她已经尖叫一声,冲了上去。她甩着手袋劈头盖脸打那对男女,边打边骂:“余成林,你个王八蛋,你不是说跟这个狐狸精没关系吗?你不是说跟老娘性格不合才分手吗?啊?那现在这算什么?这算他妈的怎么回事?你给我说,你他妈敢说甩了我不是因为这个狐狸精?你敢说不是?”

她又哭又叫,登时吸引了许多人看过去,等我反应过来想过去拉她,那个男的已经一胳膊将她推倒在地,不耐烦地骂:“神经病啊你,老子跟你早没关系了,我爱找谁关你屁事?真是阴魂不散,来这都能撞见你,操,再他妈扑上来试试?别以为我不敢揍你!”

李少君哭花了脸,指着那个女的说:“你早就勾搭上这个狐狸精,脚踏两条船是不是?敢做不敢认啊?你说,你说啊你!”

“是又怎么样?”

“她不就是比我有钱吗?除了这个她那点比我好?我对你掏心掏肺,你就这么对我,你倒是说呀,她哪点比我好?”

那男的不怒反笑,一把拉过一旁吓傻了的女人说:“看清楚了,她比你哪都好,你跟她比什么啊你,你一个被人睡烂的货,跟她比?人家是正经人,学历收入品味哪样都比你强,你比她好?亏你说得出来!”

我听得目瞪口呆,从来没见过男人在公众场合如此侮辱一个女人,我当机立断跑过去,正想拉起李少君,却见李少君尖叫一声,从地上爬起来冲上去一头撞那男的怀里,把他撞了个踉跄后,一把抓过去,那男的哎呦一声,脸上登时多了几道鲜红的指甲印,他被激怒了,狠命一把楸过李少君,一巴掌打了过去,李少君结结实实挨了一个大嘴巴,白嫩的脸上立即肿起。

我这时也愤怒了,就想冲上去给那男的一脚,却被一个人拽住了胳膊,回头一看,居然看到傅一睿那张面瘫脸。

傅一睿对我摇摇头,自己上去及时架住了那男人挥下来的第二巴掌,不怒而威地说:“打女人算什么男人!”

“他妈的关你什么事?看不过是吧,看不过连你一起打!”

傅一睿冷淡地甩开他的手,瞥了他一眼。

那男人恶狠狠地挥了拳头过来,还没打到,已经被一群看够热闹的酒店保安制住,酒店经理这时也匆匆忙忙跑来说:“对不起先生,本店不欢迎来此打架斗殴的客人。”

“妈的是她先动手的,你们都瞎眼了?”

经理看向傅一睿,傅一睿淡淡地说:“我没看清,我就看到他在公众场合对一位女士使用暴力。”

那男的怒道:“放屁,明明是那个神经病扑上来抓我的脸!”

我接着说:“不能不让一个被打的女人自卫吧?”

经理于是说:“这位先生,请您自己离开,不然我们会报警。”

那男的气急败坏,骂骂咧咧,跟他一块的女人此时吓坏了,怯生生地劝他走吧换个地方算了,男的被她劝走,临出门时冲李少君啐了一口骂:“烂货,这么快就勾搭上另外的男人,妈逼的,得意什么呀,这破鞋早就被我玩烂了,谁要拣谁拣。”

“原来你的前女友在你看来等于破鞋,”傅一睿对他身边的女人说,“小姐,你涵养真好,但愿等到你们分手时他不这样称呼你。”

他说完不再理会那对男女,任由他们在身后谩骂着离去,他过去看看李少君的脸,对我说:“没事。肿了而已。”

我放心下来,过去搂住李少君,她一把抱住我的脖子哭得稀里哗啦,我拍拍她的肩膀,为难地看向傅一睿,傅一睿无奈地说:“找个地方坐下吧,让她收拾一下再走。”

我点点头,扶着李少君进了大堂一侧的咖啡厅,让她坐下后,我掏出袋子里常备的消毒湿纸巾递过去,李少君接过去,抽抽嗒嗒地擦脸,狠狠地擤了下鼻涕,傅一睿被这个声音刺激到,微微皱眉头,招手让侍应生过来,点了两杯咖啡,给我的却是鲜奶。

“我不喝这玩意……”我弱声抗议。

他淡淡地看了我一眼,成功令我的抗议咽进肚子里。

“中午吃了什么?”

我报了菜牌,他越听脸越黑,忍不住打断说:“有没搞错,你就算康复得不错,能这么吃高胆固醇高热量的东西吗?你还有没有医学常识?”

我缩了脖子,李少君哑声说:“没,她没怎么吃,都是我吃的。”

傅一睿这才缓和了脸色,对李少君说:“还没认识,我是这家伙的学长,现在是她同事,我叫傅一睿。”

“还是我罗嗦之极和惨无人道的法西斯监工。”我没好气地补充了一句,“这是李少君,我的老同学。”

傅一睿却不知为何,听到这句话不但不生气,反倒眼神熠熠,透出笑意,对李少君也和颜悦色起来:“李小姐你好。”

“好个屁,丢死人了。”李少君嘀咕一声,吸吸鼻子说,“不要意思啊,让你们俩看笑话了,想笑就笑吧。”

我瞪了傅一睿一眼,无声说“不许笑”,然后拍拍李少君的肩膀说:“你也知道丢人啊,刚刚怎么就跟泼妇似的冲过去呢?”

“我也不知道,”李少君哑声说,“看到他跟那个狐狸精在一块,我心里就冒火。他居然还为那个狐狸精打我,妈的……”

我无语了。

这时咖啡上来了,傅一睿拿搅拌勺搅拌了一下,默不作声。

“男人不该打女人的,无论如何都不该打,我告诉你,往后如果你还碰见这种朝你动手的男人,赶紧有多远离多远,打女人就跟嗑药一样,是会上瘾的。我说真的,这种病还不好治,你还别恨他边上那女的,你得感谢她,往后这家暴就该那个女人受了,多好啊。”我见她还不说话,就加了一句,“不信你问傅医生,他是男的,男的如果真喜欢一个女生,舍得打她吗?”

李少君抬头看傅一睿,傅一睿黑了脸,轻咳一声,干巴巴地说:“舍不得。”

“看,我说的没错吧。”

“那你会不会拿性格不合做借口,却在外头勾三搭四?”李少君可怜巴巴地问。

傅一睿摇了摇头,缓缓地说:“我要是喜欢一个女孩,一定弄清楚我们俩性格中差别的地方在哪,能相互沟通的可能性有多大,我会试图了解她,也让她了解我,我不会隐瞒我的缺陷,也不会无视她的缺点,我不会放大她的优势,也不会夸张我的长处。我要是,我要是喜欢一个女孩,我会当她是一个独一无二的人来看待,她性格中的单纯和天真我会花力气去维持,她不擅长应对的环境我会想办法替她改善。我……”他猛然打住,冷冰冰地对我们说,“没事打听这些干吗?我反正不会是刚刚那种没风度缺乏教养的男人。”

傅一睿的话中带了令我心悸的成分,我一时半会无法分清那些成分到底是什么。但可以肯定的是,我在听到这几句话时居然产生心室颤动的错觉。

不能否认,跟李少君后来跟我说的感觉一样,我们在那一瞬间,都觉得如果有哪个女人被这个男人喜欢上,真是很方便很省事,也许会很幸福。

也许是因为我们俩在以往的感情经历中,都习惯于靠自己的力量独立支撑,不管再怎么强悍,我们也早已倍感疲惫。

那天之后,傅一睿看到我都有些神色古怪,虽说依旧面无表情,然而依据我对他的了解,在那一派完美的面瘫当中,似乎在我看不见的地方,悄然产生细微裂缝。

难道说,是因为他一时冲动,跟我袒露了内心世界所致?

傅一睿从来不是一个感性的人,跟邓文杰犹如杀人狂一样迷恋手术刀切开胸腔拨弄心脏的激情不同,他当外科医生,从来都如计算精密的电脑程序一般,冷静去思考如何改变一个人的骨骼、皮肤、五官、胸部。

他有极高的耐性和超乎常人的细致,能将大片破碎的皮肤组织一一修补,或是从一张已经被损害得面目全非的脸上,一点点恢复该有的五官。

他从事的岗位其实没有旁人设想的那么与美相伴,相反,由于人类对美貌的追逐,整形外科医生往往会直接面对很多别的外科医生面对不到的人性中丑陋的虚荣和自私、浅薄和无知、暴力和凶残。

我亲眼目睹过一起家暴惨案的受害者,那个女人被自己的丈夫割去鼻子,挖掉一只眼睛,脸颊塌陷,身上多处烧伤和其他锐器造成的伤害。

因为患者太过虚弱,手术中心跳一度停止,我被叫去与他一同协作,看到他如何一点点移植皮肤,重建脸颊骨和呼吸系统,术后又多次试验,为那个女人安装了一个近乎完美的鼻子模型和眼球。

那个女人很穷,当时我们全院都为她捐了款,但我知道这些人道主义援助中并不包括给这个女人装鼻子和眼球,人们只是需要确保她康复就好,这个康复的概念,并不包括重建这个女人的容貌和给予她重获一张正常人的脸后应有的尊严。

只有傅一睿想到了,他不动声色地做了这一切。

傅医生从来不是天使,他整天板着脸,可他明白人有一张像人的脸,那是一种尊严。

冷静而自律的傅医生仿佛自成一个严密的外壳,其私人生活无法窥测,以至于当了他这么多年老友,我忽然想起一件严重的事,我发现都好几年了,我没在傅一睿身边看到一个可称之为固定伴侣的女士。

想当初在美国时他也有过女朋友,他回国后就不了了之,直到他忽然说出几句这么感性的话,我才发现:

傅一睿单身的时间似乎有点太久了。

想来,傅一睿对恋爱有远比我成熟的观念,他注意到喜欢一个人,是喜欢一个真实的,活生生的人,而不是喜欢自己幻想的投射对象。

世界上没有一个人是按照你的喜好而塑造的,不管你爱上谁,都是一个与你相异的个体,出身不同的家庭环境,受过不同的教育,可能还有跟你截然迥异的生活习俗,那个人,有多令你疯狂的魅力,就有多令你厌恶的缺憾。

只是人总是要成长到一定年纪才能够坦然接受这种缺憾,才能够明白对方并没有因为你爱他就变成头顶光环,他顶多顶多,不过是一个跟你一样的普通人而已。

我到了孟冬死了之后才懂得真实的他是什么样的。他从来跳脱任性,有艺术家的激情,却也有那一类人不可避免的幼稚和冲动。摄影师孟冬,也许永远需要新鲜的女人和新鲜的爱情,他会移情别恋几乎是不用奇怪的事。

他跟我在一起那么久,也许是互相需要,我们再也找不到世界上第二个人如我们这样相互熟悉和相互信赖,我们分享一样孤独而漫长的成长岁月。他因为早慧,我因为孤僻,都很难交到朋友,在我们还学不会如何去应付孤独的时候,我们已经学会抱团取暖。

我们很早就一块试过接吻,触摸对方的身体,我们在一块看布列松的画册,分享老海顿的唱片,我们在那样的天真岁月中成为对方真正意义上的唯一,像秘密战壕中的战友,能交付性命,能不相互背叛。

我们比兄弟姐妹还亲密无间,比恋人还相互依存,就像长在一块的两棵植物,紧紧缠绕,互相分享阳光雨露,互相抵挡暴雨风霜。

在我的记忆中还有这么一个片段:曾经我们有过一个秘密基地——小时候,宿舍楼楼梯间里有不被使用的小储藏室,我们把门锁撬开,里面收拾干净,铺上草席,有时候还拿易拉罐的铁皮罐插两朵野花。在这间储藏室里,我跟孟冬一起吃从孟阿姨的碗柜里偷来的肉干,喝一种味道很苦的茶,捧着书,一人一个耳机听老式的爱华随身听里海顿的磁带,我们就这样度过了无数的周末下午。

有一天,大概是我小学三年级,我也交到一个朋友。那女孩带我去她家偷看她父亲珍藏的武侠小说,我没有同样的秘密交换,于是就带她参观了我跟孟冬的秘密基地。

我至今还记得那件事,清清楚楚,犹如昨天发生过的一样。我带着那个女孩只是打开了储藏室的门,刚刚迈进去就被放学回来的孟冬发现,他大力地拽着那个女孩的胳膊将她拖出来推倒在地,然后,当时还只是一个小孩子的孟冬冲我涨红了脸狂怒地大叫:“你怎么敢带别人来这里?你这个叛徒,叛徒!”

叛徒这个词在我们孩童的心目中是个很恶毒的形容词。它意味着人格低下,品德玷污,我从来没想过孟冬会这么骂我,我跟那个女孩都被他吓得哇哇大哭。

一直过了好几天我们才合好如初,孟冬严肃地警告我:“下次再带人来秘密基地你就死定了。”

我点头,可是还想知道为什么。

他不耐烦地说:“那是我们俩的地盘,别人来的话会弄脏的,你这个笨蛋!”

到今天我当然可以用不多的心理学知识为孟冬这种童年时期的偏执行为冠上某个名称。他偏执,性格中有疯狂的因子,控制欲也很强。他固执地将我们与外面的世界隔离开,我们俩自成一国,任何踏出圈子的步伐都被视为背叛。

但那个时候我从来没想过可以分析孟冬。我只想如何令孟冬高兴,这么多年来,他早已成为一个高出日常生活的象征,我追着他,竭尽所能去靠近他,按他的喜好来塑造自己,做他喜欢看我做的事,我爱他。

但时至今日,我才明白,我根本从没认识过作为一个普通人的孟冬。

当然也就更谈不上理解过他,在我们互相如交叉的直线那样渐行渐远之后,我必须承认,造成这种状况,我要负很大一部分责任。

由此可见傅一睿对情感的认识,确实要比我聪明。

可聪明不是幸福的必然条件,我身边最不缺的就是聪明人,邓文杰、詹明丽、李少君,个个都有先人一步看透世事的天赋,可他们没有一个人称得上幸福。

傅一睿动情的话只吐露两句,就必须戛然而止;邓文杰与女人相处,根本不敢去涉猎巅峰之后的坑坑洼洼;詹明丽被一个男人当众摔擦手巾,可她照样得仪态万方地挺着脊梁;李少君倒是能一头撞上那个负心寡义的混蛋男人,可撞完了,她不让我看她被殴打的那一巴掌。

谁都不容易,这不是一句套话,而是确确实实存在的状况。

我叹了一口气,被过来陪我散步的傅一睿听见了,淡淡地问:“有烦心事?”

“没,”我疲倦地笑了笑说,“有点累了。”

“那稍微走走就回去吧。”

“我知道了。”我低头看脚下的石板,从门诊大楼到住院大楼,穿过庭院的话有一条曲折漫长的石板路,“我说,傅一睿,有句话我如鲠在喉,不吐不快,冒犯了的话你别介意啊。”

“说。”

“你在咖啡厅说的那几句,就是假如你喜欢一个女孩那几句,当然说的很好,但我每次想起都觉得伤感。”我顿了顿,鼓起勇气说,“我在想,你不会有什么悲情往事吧?”

傅一睿停下脚步,面无表情地盯着我,我被他看到心里发毛,忙说:“你刚刚答应了不介意的。”

他撇过头,看了看远处的树木,低声说:“没什么悲情往事。”

“真没有?”

“没有。”他斩钉截铁地说。

我点点头,微笑着看他说:“没有就没有吧,不过,万一你哪天想说,我都会当个好听众的。”

傅一睿微微眯眼说:“你脑袋里到底在编排我什么?”

“说不清呢,”我笑嘻嘻地说,“也许我在设想,其实你一直暗恋詹明丽吧,哈哈,太有意思了。”

傅一睿登时黑了脸。

“别生气,开个玩笑而已,”我笑呵呵地说,“对了,说起詹明丽,我那天有看到她,有个白种男人跟她在大庭广众下吵架,还骂她很难听的话。”

傅一睿皱眉说:“是不是很高大,棕色头发,皮肤发红,长得像南欧人?”

我仔细想了想,点头说:“对。”

“那是她前夫。”

“那个指挥家?”

“是,同时也是一个擅长将自己的无能推诿到女人头上的窝囊废。”傅一睿冷哼一声。

“怎么回事?”

“具体的我不清楚,也不好跟你仔细说,我只知道他们离婚闹得很不愉快,离婚完了又抢孩子监护权,现在已经反目成仇,大概是到了不可开交的地步。”

我想起詹明丽挺拔的背影,慢慢叹了口气:“我能帮什么吗?”

“她做什么早已心里有数,不需我们帮倒忙,反正只要相信她能最终获得最大利益就对了。”

我想起那个气急败坏的白种男人,不觉莞尔,点头说:“学姐确实强大,但即便获得最大利益,对女人而言,伤害就是伤害,看不到不代表不存在。”

傅一睿皱了眉头,看着我欲言又止。

“怎么,你想说什么?”

他摇摇头,换了个话题问:“胸口的疤痕要去除吗?”

我摇摇头,笑着说:“不用了。”

“也是,你也穿不了低胸衫。”傅一睿面不改色地说。

我尖叫一声,回头捶了他一下,笑骂道:“傅一睿,你一天不寒碜我不舒服是不是?”

傅一睿嘴角微微勾起:“你要真介意,我可以给你打折做隆胸。”

“去死。”

我们正闹着,我口袋里的手机忽然响了,我低头一看,是孟阿姨的电话,我带笑接了:“喂,阿姨啊,我是冉冉。”

电话那边一阵沉默,我皱了眉头,又紧接着喂了一声。

慢慢的,电话里传来一阵压抑着的呜咽声,仿佛深夜受伤的动物隐含在喉咙口的悲恸,我吓了一跳,忙连声问:“阿姨,阿姨你在吗?你怎么啦?你别吓我。”

“冉冉,”过了好一会,孟阿姨才带着哭腔说,“冉冉,我到今天,我到今天才拿到冬冬从中东给我们寄来的圣诞礼物,那个包裹,由于各种原因,在海关那扣了很久,我跑了无数次,今天才终于拿到我儿子给我寄来的圣诞礼物,但就在刚才,我摸着他给我们挑的羊毛披肩,我忽然明白他已经真的不在了,呜呜呜,冉冉,冬冬真的不在了,他是真的再也不会回来了……”

孟冬骨子里是个浪漫的男人。

那种浪漫并非指送花雨中散步或者在你楼下点蜡烛之类毫无创意的事情,孟冬的浪漫是化到日常生活的点滴之内的,别人是用诗意来点缀生活,他是用诗意来经营生活,跟花多少钱无关,跟有没有观众参与无关。

孟冬的浪漫,就是他会让他爱着的女人感觉自己非比寻常,独一无二。让你感觉你身上仿佛带着一种奇妙的魔力,能反馈到那个男人身上,让他眼睛晶亮,热情澎湃。他如果是诗人,你就是他的诗魂,他如果是画家,你就是他的画眼,他是摄影师,那么你就是能令他的照片熠熠生辉的灵感来源。

孟冬常常说我要给他滋养,他常常会三更半夜跑来我房间抱着我让我给他充电,他会举着相机欣喜若狂地朝你奔来说冉冉你看我今天拍了超级棒的画面,你快看这都是你给我的灵感。

在我们还是青少年的时候,每逢我生日,他必定会带我去一个特别的地方。比如坐很久的公共汽车,到一座荒凉的庙宇,比如长途跋涉到某个城乡结合部热闹的农贸市场,或者一处废弃的厂房,或者一间别致的咖啡屋。

他总能发现这样的地方,在那个时代,他在这些地方给我拍了无数的照片,侧面的,正面的,剪影的,倒影的。

我在他的镜头下慢慢长大,圆润的少女的脸庞逐渐线条拉长,清澈的眼眸逐渐笼罩上雾气和迷茫。

他常常看着我的照片说,冉冉,你看你,二十岁就有了四十岁女人的目光。

有一年,我们哪里也没去,就是花几毛钱坐渡船,来回地徜徉在江面上,大声笑,唱歌,吹江面上的风。

我们就是这样长大,正如几十年前流行过的一首诗所描写的那样:我们分担寒潮、风雷、霹雳;我们共享雾霭、流岚、虹霓。

那个时候,我们只有彼此,并且对这一点毫不怀疑。

有很长一段时间,我真的相信他所说的话,我真的以为只有我能令他笑得开怀且轻松愉快,我想我是他饥渴时的泉,是牛奶淌蜜的迦南地。我是他的信徒,因为我如此崇信他说的一切,他怎能不爱我。

他去当战地摄影师,也不会忘记在每年圣诞节寄讨人喜欢的礼物给我,比如手工编织的中东地毯,漂亮的阿拉伯面纱,有时候一个包裹只寄一片被子弹穿过的树叶,有时候是一枚瓦片磨就的护身符,上面由他亲手画上即兴的图案。

我从来没怀疑过他爱我,事实上我后来也明白了,他确凿无疑地爱着我,孟冬那样浪漫到骨子里的男人,哪怕让他虚伪一丁点,他都受不了。

问题在于,他浓烈的感情是因自己而生,换个女人换个对象,他的诗魂画眼灵感缪斯也能是另外一个人。

我对他不是不可或缺的。

我从没像今天这样想得透彻,我们经历过那么浪漫而独一无二的爱情,经历过青梅竹马的相濡以沫,我们共同见证的孤独和默契。

如果这些都不能换来爱情的忠贞不二,那么我还能拿出什么来交换?我早已交付一切,一无所有了。

答案只可能是,孟冬会离开,那不是我不努力,我对此也没有办法。

我想明白了,但我的内在仍旧一片荒草,就如枯水期的非洲大草原,所有的动物全都迁徙,剩下的只是一片死寂。

我没办法再配合孟阿姨的哀伤。

在她痛哭流涕的时候,我面无表情地拿着电话,想象着孟冬寄给我的披肩,不用看,我也知道那必定触手柔软,上面有繁复的阿拉伯几何图案,有漂亮到不可思议的色彩搭配。

我没有办法再配合孟阿姨哭泣,我知道她需要我一同流泪,但我做不到这一点。

我听见自己,用空洞的声音说:“阿姨,把那条披肩送给其他人吧,我不需要了。”

她似乎说了一句什么,我没有听清,手机被傅一睿抽走,他当着我的面冷声对孟阿姨说:“阿姨,旭冉现在情况不是太好,您有什么话跟我说。对,我傅一睿,对,别担心,不是危急情况,是,您别伤心,我理解您的心情,但站在医生的角度,我想您还是少来刺激旭冉。”

他担忧地看着我,口气严厉:“我不管您跟她说了什么,我要求您别拿自己的不良情绪来刺激她,这对康复很不利,我不是开玩笑,是的,您能理解就好,上次已经昏倒过一次了,对,您也不想看她一蹶不振对不对?好的,您还有什么话跟她说?道歉?行,我替您说,再见。”

他挂了电话,走过来,深深地看着我,我想冲他笑笑,却发现脸上肌肉一片僵硬,只能勉强拉扯脸颊,我试了试,失败了,索性不想再笑。

傅一睿皱紧眉头,过来半抱住我,我身体一僵,想推他,他抱得更紧,我咬着嘴唇,开始神经质地发抖,拼命想控制也控制不了,我知道这也许并非病理反应,它可能就是一种心理性颤抖,但在这一刻我不想分析自己,我就是觉得冷,像一只来不及迁徙,留在冰天雪地里的鸟一样,发着抖等着冻死,心里一片冰凉。

“放松,放松,别咬着自己,放松……”傅一睿紧紧抱着我,摸着我的后背,用我从没听过的温柔的语调说,“冉冉乖,没事了,我在这,没事了啊……”

我哆哆嗦嗦地伸出胳膊攥紧他的白大褂,把头埋在他怀里,那一刻,我仿佛听见风吹过大片枯草所发出的沙沙声,我一直徘徊在那样一处一望无际的大草原中,树木都枯死,所有动物已经跑了,能跑的都跑了,河川干涸得只剩下龟裂的地表,来不及走而渴死倒毙的动物被秃鹰叼去皮肉,只剩下挂着残渣的白森森骨架。我一个人留在那,没有给养,没有交通工具,靠徒步根本走不出来。

你的系统已经崩溃,詹明丽如是说。

那不是靠哭泣,靠一个男性挚友坚实的胳膊和胸膛就能重建的。

哪怕再给我一把手术刀,让我一口切开一百个人的胸膛,疏通一百个人的心动脉血管,我也没办法重建自己的系统。

我浑身的力气仿佛都被抽水机抽干了,脚下一软,几乎就想栽倒,傅一睿死命拽住我的胳膊,托着我的身体,不让我掉下去。

我忽然就厌倦了,一种从骨头缝隙里冒出来的厌倦席卷全身,我推他,无力地做出推开他的动作,傅一睿没理会我,他把我打横抱起,高声喊人,不一会,好几个路过的医生护士匆匆忙忙推了担架床过来,他们把我弄到上面去,急冲冲地奔向某个地方。

我微微眯着眼,头顶淡蓝色的天空渐渐看不见了,这实在是件令人遗憾的事,我脑子里忽然想起初中的时候我去学游泳,怎么样也不敢游到深水区,孟冬在那边嘲笑我,一边把水泼到我身上一边骂我“胆小鬼”。

我伸出手,轻轻摸向自己颈动脉,我是专业外科医生,知道从那下手死得最快,而且我不会割得鲜血飞溅,刀口难看,不出十秒,一切痛苦就完结了。

最重要的是先找把趁手的手术刀。

我的手突然被一只手狠狠攥住,握得那样紧,几乎用了捏碎骨头的力气。我抬眼看过去,傅一睿目光像要吃人一样看我,凶狠而恐慌,似乎我再摸一遍,他就要扑上来跟我拼命。

我看着他,他盯着我,我们没有说一句话,但彼此的意思都看得很明白。

全院都知道我跟他是老同学兼好朋友,旁边有谁安慰他:“邓医生已经赶过来了,傅主任,您放心吧。”

他一言不发,继续恶狠狠地看着我,使劲捏着我的手,一直到邓文杰急匆匆闯进来,护士们拉上帷幕,他才恨恨地甩开。

在甩开瞬间,他死命盯着我,无声地说:“你敢试试!”

我忽然愣愣地流下眼泪来,眨眨眼,又涌出来更多的泪水。

我被他们摆弄了许久,插上一些导管,又给弄回病房,邓文杰摘下口罩揉揉眉心,不无遗憾地说:“真扫兴啊,还是不用开刀。”

我没有昏迷,带着氧气罩看他,邓文杰皱了眉头,挥手让护士和实习医生出去,久久看着我,露出忧虑的神情。

“我第一次遇见病人死于手术台上,已经是好多年前的事了,”他用一种难得正经的口吻对我说,“说起来很好笑,我宣布死亡时间的时候,心里想的不是什么责任感啊自我谴责啊这种娘们唧唧的情绪,我想的是,原来刚死的人是这样的啊。

“刚死的人,身体还没有出现尸斑,内脏也没有开始腐化,皮肤组织等还是柔软,甚至可能也还有温度,看着就像睡着了一样,但很奇怪,你就是能知道这是死了,它在你面前就是一具没知觉的肉体,那不是人,那就是一堆无用的骨骼和脂肪,随时等着被丢到哪个地方处理掉。一个人在你眼前变成一堆肉,这就是我对死亡的最初感觉。

“然后我才明白,我不是神,我是个天才的外科医生没错,但我不可避免要遇到死人的事,是能修补一个心脏,给堵塞的血管搭桥,器官移植,做各种高难度手术,但是我不能控制这个心脏在想什么,由什么东西确保它继续活蹦乱跳下去,张旭冉,我不是万能的邓医生,不是每次你有事我都那么凑巧能赶过来抢救你。作为你的医生和朋友,我能做的很有限,而我每次想到这一点我都很挫败,”他定定地看着我,皱眉问,“你能别让我继续挫败吗?”

说完,他再没有看我一眼,匆匆走了出去。 N00e16v9lqW/AnprtPXkRtpV6IrGXQcTpLssKFPQD2ynQk1zPsVk39D2wGOJI0yz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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