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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

第二天上班的时候我被叫去我们科主任办公室里谈话,因为对象是科里的一把手,连邓文杰都得给三分面子的老主任,所以我心里有点紧张。

我自忖自己最近行为算得上爱岗敬业,虽然没有进手术室,但做一个二线医生还算称职。我整理了白大褂后敲门进他的办公室,老主任正在埋头写东西。我在他跟前站好了,轻声说:“主任,您找我?”

“是啊,小张,我们科下个月很荣幸地请到美国心脏权威专家詹姆斯·帕曼教授来这里做为期一周的研讨交流,我听说你曾经是他的学生?”

我心里一惊,忙说:“是。”

“那太好了,你负责接待他,”老主任笑着说,“想必他也会很乐意再次见到你。”

我咬了咬下唇,点头说:“好的。”

“你看起来好像不太乐意,”主任问我,“怎么,帕曼先生很难相处吗?”

“不,”我忙摇头,“他是个很宽厚的长者,给过我很多帮助。”

“既然如此,你该高兴才是,重逢恩师是件大好事,呵呵,等你到我这个年龄,才会明白以学生的身份去见老师永远比以老师的身份去见学生要好。”

“为什么?”我忍不住微笑了。

“因为你不用看着他们长大然后顿悟自己老了。”他笑着补充,“对了,你准备一下,帕曼教授可能会亲自做一次心脏瓣膜手术,如果他同意,那么你需要充当他的助手。”

“但是我……”

“怎么,你有什么困难吗?”老主任问。

我沉默了,过了一会才低声说:“没。”

“那好,就这么定了,”老主任笑呵呵地说,“去忙你的吧。”

我点头走出他的办公室,我知道这是他一直以来都是个正派严谨的老派外科医生,而这样的人愿意给我第二次机会,实在令我感动,同时也说不出不识好歹的拒绝话语。但我出了门却明显感到自己脚步虚浮,心里空落落地莫名其妙产生恐慌,几个月前的那种无从着力感仿佛又重新回到我的体内,也许它们从没离开过,只是我善于自我欺骗和自我掩饰,从而强迫自己忽略它们。

鬼使神差地,我走到当初在我手上丧命那个男孩最后待过的病房,当时他推出手术室的时候情况一切良好,所有的数据都表明他的生命还牢牢在我们的控制之下。

于是我离开了他,那一刻我的职业道德让位给了自身难以承受的情感纠纷,我因此受到了惩罚,我永远地失去了我的病人。

就算理性追究起来这不算一起医疗事故,就算我并没有影响医院其他二线三线医生对他的及时抢救,就算邓文杰后来一再对我暗示,那种突发情况,即便是他当时在场,能做的也未必比其他医生做得多,做得好,他也可能会回天乏术,但我就是无法原谅自己。

我看着那张空空的病床,挪不开眼睛。

“喂,你在看什么?”一个人忽然打断我的冥思。

我转过头,不远处站着另一个男孩,五官俊美,穿着打扮就如街头的嘻哈少年。见我看他,不觉挠挠头发,走过来说:“你不会忘记我是谁了吧?”

我困难地想了想,认出了他,这是傅一睿的异母弟弟,许麟庐的小儿子。

但我此刻不想跟任何人说话,于是我冷淡地点点头,继续注视那张病床。

“喂,你真不记得我了?我是许一涛,傅一睿是我哥,你不是自称是他女朋友吗?靠,你果然是骗我的吧?”

我仍然不理会他。

“哎,你看什么呢,那张床有什么好看的?上面什么也没有啊,你傻了?受刺激了?傅一睿甩了你了?”

“闭嘴。”我冷冷地喝止他。

他闭上嘴,不情不愿地站在我身边,一同探头看那张病床,不过安静了两分钟,他又忍不住鼓噪起来:“我明白了,你是不是在凭吊什么人?那个人在这里死掉的对吧?是你的老情人?哇唔,看你脸色这么臭,真被我说中了?不是吧,我随便乱猜的……”

“许一涛,”我皱眉转过头瞪他,“你不去陪你爸你妈在这瞎扯什么呢?”

“哦,我爸已经摘掉呼吸器了,他只要一能自由说话,我们俩就不能在一个空间里共存五分钟,我妈怕我再把他气出个好歹来,就把我赶出来了。唉,”他装模作样叹了口气说,“为什么父母和孩子不能相互理解呢?”

“因为这种事本来就不是必需品。”我不耐烦地说,“父母和孩子相互理解成为朋友之类,不是生活的必需品。”

他微微一愣,问:“什么嘛,明明是他一直老觉得自己是对的,我都无法跟他沟通。”

“那你呢?你难道不是也一直没听他的,他也没法跟你沟通啊。本来就不想相互沟通的俩个人,干嘛老做白费力气的事?”我匆匆下了结论,“总之就是你要求太多了。”

他听得一愣一愣,未了吹了下口哨,对我说:“你可真酷。”

“还行吧。”

“吃吗?”他递过来一管硬糖,是柠檬口味。

我接过掰开一颗丢进嘴里,硬邦邦的糖块在唇齿间碰撞发出声音,一股浓烈的柠檬薄荷味瞬间弥漫开,我微微眯眼。

“好吃吧,这是我治疗忧郁症的秘方。”他笑嘻嘻地说,“我妈说我有硬糖瘾。”

我微微笑了,含着糖说:“你这么小有什么忧郁症。”

“你不科学了吧,忧郁症不挑患者年龄。”他低头掰开糖纸,也含了一块在嘴里。

“无论如何,你还没资格让人死在你手里。”

他点头:“那倒是,但我差点让一个人死掉,这算不算个事?”

我偏头看他。

“因为我不耐烦跟着那群蠢里蠢气的实习医屁股后面整天干量体温,缝伤口,擦仪器或检验粪便这类事,于是我在急诊室擅自给人动了个小手术,结果出了点错,准确来说那不是我的错,是跟我合作的那个小护士的错,她太紧张,以至于将肾上腺素的剂量弄错了。”

“什么小手术?”

“没什么,割盲肠,很简单。”

“你没经过任何医生的允许擅自割开一个人的肚子,这不简单。”我正色说,“你这是对病人生存权的漠视。”

“得了,别又来一个说教的。医生如果尊重病人生存权,那医学就无法进步。不要告诉我你不知道每一种新的治疗法不是建立在对无数病人进行试验的基础上,而这些试验,很多不是为了治愈,只是为了记录数据。”

我笑了:“错误就是错误,你只是割盲肠,不是做尖端手术,别给自己的低级错误贴金好吗?”

“那你呢,你在这凭吊你的病人,他就会起死回生?你的错误就不是错误了?”他尖刻地嘲讽我。

他说得没错,这个小混蛋。我转过头,决定不再搭理他。

“好了好了,我说错了行不行,喂,那个病人真的很重要?”他凑过来,拿胳膊肘碰我,“你认识他?他是你朋友?”

“不认识。”我哑声说,“我只记得他年纪比你小一点,看起来发育不良,皮肤白里透着青。”

“你对他干什么了?”

“在他术后的关键时期,我没在这。后来他出状况了,抢救不过来。”

“于是你就不断假设如果你在就好了,如果当时你没离开就好了,是这样没错?”

“没错。”

“我也有过一次这种经历,”少年轻声说,“在我小时候,那会我哥还住家里,我有点怕他,不过也想引起他注意,于是一天到晚找他的小麻烦。他从来不理会我,哪怕我把他的书丢到地上,把水洒到他被窝里,拿钢笔涂黑他的照片,他都不搭理我。我越来越愤怒,但我能做什么呢,我求助于我妈也无济于事,我想,也许我们家,哥哥只会对父亲的话有所重视。后来有一天,在他又一次无视我后,我给父亲打了电话,边哭边说哥哥欺负我,还欺负妈妈,请爸爸回来救我们。结果父亲真的回来了,他暴跳如雷,狠狠打了哥哥一顿,然后把他赶出家门。”

我挑起眉毛,转头盯住他。

少年垂下头说:“我跟你一样,不止一次地想,如果我当时不打这个电话就好了,如果我当时只是走开然后玩自己的玩具就好了。”

我深呼吸了一口气,然后问他:“你的意思是,傅一睿被赶出家门都是你害的?”

“大概是吧。”他咔嚓咔嚓地嚼着硬糖。

“但我不明白,你为什么会打电话跟你父亲告状?还会说这么严重的话。”

“这个啊,我后来想了想,可能因为他们两个人都暗示过我可以找父亲告状。”

我思绪有些乱,却还是说:“既然如此,你又为何要后悔?”

“不知道,”他迷茫地说,“我也不知道这种情绪算不算后悔,但我想,如果家里有个哥哥的话会不一样吧,即便他冷冰冰的也无所谓,也许我能成长为另一个人呢。”

我慢慢咀嚼他这句话,忽然笑了,点头说:“你说得对,傅一睿那个人,有他和没有他,确实会大不相同。”

“切,”他鄙夷地看了我一眼,然后嘀咕,“虚荣的女人。”

“嗯,这个虚荣的女人也许会邀请你去跟她和她男友共进晚餐,你接受吗?”

少年意外地瞪大眼,看着我,呐呐地说不出话来。

我笑了,说:“如果你学会说多两句好话,这个邀请说不准会来得更快些哦。”

“你,你说真的?”他结结巴巴地问。

“不一定哦,”我说,“如果它是真的,我建议你修修发型,换一套正常点的衣服来,傅一睿那个人不会喜欢嘻哈风格的。”

由于孟叔叔坚决不同意离婚,这件事操作起来比想象中困难了许多,于是走上法庭势在必行。

孟阿姨虽然心里不愿将这件事闹大,可走到这一步也没办法。孟叔叔本来就是精明强干的商人,他对付一个家庭主妇显然要有办法得多,不出一个星期,财产转移,他本人有外遇的证据也被销毁得七七八八,就连那个要给他生孩子的女人也不知被他藏匿到哪个地方,孟阿姨想告他重婚都不知道从何做起。

而司法程序方面也比我们想象的要麻烦许多,也费时得很,在这种时候,我们不得已求助了一家私人侦探机构,希望能够取到对我们有利的证据。

在一片烦心事中,唯一值得安慰的是孟阿姨的心态日趋平静,而且渐渐有了与以前不同的豁达。

汤医生现在经常去她那,帮她开方子抓药调养身体,中医的不可思议之处显出了效果,一个月后,她的睡眠好了许多,精神各方面恢复得不错。现在的孟阿姨,整个人从里而外透出一股不同以往的润泽之光,虽然穿的戴的没以前那么讲究,但看起来却比以前年轻漂亮。

在这个过程中,我也迎来自己职业生涯中的一件大事。

享有世界声誉的小儿心外科专家帕曼教授终于如期来到中国。他就是当初我在美国当实习医生时对我青睐有加的外科主任,如果没有他,我不可能那么快就摸到手术刀,不可能有机会参与许多尖端的大型手术,回国后也不可能这么快成为主刀大夫。

那时候,他还邀请我跟他一块参与一项名为“拯救儿童心脏”国际慈善医学行动。在他主持的医院里,我有幸目睹他拯救了一个又一个亚裔或者拉丁裔的小孩,其精彩程度足以令我佩服得五体投地,也是在一次次亲眼见证这个行业最优秀的外科医生如何操作,才令年轻的我一度将成为他那样的人作为毕生的目标。

可惜那时我让自己的思维限制住,总想尽快结束在美国的生活,选择回中国来跟孟冬建立一个小家庭。

我想的很简单,孟冬始终是要回来的,那么我在他回来之前,将一个家搭建好,令这个空间尽可能地温馨舒适,让他由衷地喜欢待在这里,那么他就会留下来不走了。至于我自己的职业,留在美国当然会好,但回国也未见得不能做个好医生。

帕曼教授对我的离开,话里话外还是流露出不理解。在他看来,一个外科医生要成长,没有什么比留在优秀的团队中更有利的了。至于这个外科医生的性别,她的文化习俗和国族差别,她作为一个年轻女性对爱情的盲目和信仰,这些对那样纯粹的科学家来说都不在考虑范围之内。

于是我离开了美国,他也不说什么临别赠言,只问我,你能想象自己五年后会变成什么样吗?

我那时候太年轻了,于是我说我能。

说这句话的时候我半点也没想过我会有朝一日,连进手术室的勇气都没有。

再见到帕曼教授时,他的样子苍老了些,白发比那时多,但神采奕奕不减当年。他带着两名男助手,都是新面孔,帕曼跟我简单介绍了一下后,便趁着他们前往取行李时对我笑着说:“亲爱的张,看看你,完全成了一个充满魅力的女人了,如果你在我那工作时是这个样子,说什么我也不会放你走。”

“教授,您现在后悔也来不及了。”我笑呵呵地回他。

老头装模作样地叹气说:“就是,我白白丧失了一个招揽男助手的活招牌。要是有你这样的漂亮女人装点实验室,哪怕给他们降低薪水福利,那些家伙也会来吧?”

我们一起笑了起来,帕曼教授拍拍我的肩膀说:“怎样,我这次能受邀去你们家吗?这样我也能近距离看看那个走运的男人。他把你娶到手了吗?那个年轻人叫什么来着,抱歉,我记性不太好。”

我含笑对他说:“如果你指的是当初我为之回国的男人,那么他不在了,不过现在我有新的伴侣,说起来您可能还记得,我当初在整形外科的朋友,傅一睿医生。”

“啊,傅一睿,我记得我记得,那个高个的中国男人,那时候他常常来实验室找你,我一度还以为他是你的情人,怎么,那年轻人到现在才追到你?效率真是太低了。”

我们一路说说笑笑,跟着两个助手坐车去他们下榻的酒店。晚上,老主任和邓文杰并科里的几个骨干医生都过来,在那家酒店的宴会厅为帕曼教授设宴接风。傅一睿受邀也过来,跟帕曼聊得很愉快。

吃过饭后,帕曼教授对我说:“张,还记得‘拯救儿童心脏’组织吗?我这次来,就是受他们在中国的分部邀请,来给为一个两岁半,患了先天性心脏病的女孩做肺动脉融合术,你有兴趣一块参加吗?”

我还没说话,老主任已经在一旁说:“她当然有兴趣,毕竟不是每天都能看到帕曼教授在两毫米的血管上做切口。”

帕曼呵呵笑了,看着我说:“两名助手名额,一个是贵院的邓医生,另一个我想你来,这样我也可以亲自看看,这么些年过去了,你进步了哪些地方。”

我心里一阵发紧,傅一睿悄悄站在我身边说:“帕曼教授,您这样像突击考试的老师,学生们可不欢迎啊。”

周围的人都笑了,帕曼随即又跟老主任就一些问题聊到一块,邓文杰也掺和了进去。我叹了口气,悄悄走到后面,傅一睿跟我并肩走,低声说:“怕了?”

“有点。”我老实说。

“怕也得上。”

“你不明白……”

“冉冉,你该对自己狠一点。我知道这个很难完成,但如果这一次机会你放弃了,那么它接下了只会越来越难,一直难到毁掉你的职业生涯为止。当然我并不介意你不当医生,可能我更愿意每天下班回家看到你无所事事地闲晃。但如果那样,你会快乐吗?”

我哑然无语。

“怎么愁眉苦脸?”傅一睿带着笑意说,“我牺牲了独占你的机会把你推给伟大的医学事业,相比之下你要做的不过是穿上无菌服带上手套口罩重新踏进手术室而已。我都没发愁,你有什么好愁?”

我扑哧一声笑了,看着他哑声说:“我想跟你单独待着,现在。”

傅一睿眼睛一亮,点头说:“那我们还等什么?”

他不待我说话,已经上前跟帕曼教授和老主任他们道了别,我只好跟着说再见,随后与傅一睿一道走出酒店,我们走向地下停车场,打开车门坐进去后,傅一睿忽然紧紧抱住了我。

“来做吧?”他在我耳边低语问。

这种私密而公开的场合中听到这句话分外刺激,刺激到仅仅靠着他的话,他微微变急促的呼吸,他加诸在腰部的手掌的力量和温度,就已经令我同样发热,腰肢发软。但我还是有顾虑,我之前的性经验从来没有一次是发生在非私密空间的。我软声说:“可是,这里不是在家……”

他却没说话,只是放开我,然后从前座跨到后座,在后面对我低声说:“过来。”

他的声音低沉,带着说不出的蛊惑,目光炙热地盯着我,几乎要将我融化,我咽了口唾沫,鬼使神差地迈过去后座,他一把拦腰抱住我,微微一用力,我已经被他紧紧勒在怀里。我们贴得紧密无间,呼吸交叠着呼吸,心跳交叠着心跳,彼此的体温高到可以令对方同样激动不已。他扣住我的后脑勺,深深吻了过来,仿佛寻找活命的源泉那般迫不及待,那般疾风骤雨。

我被他的激情所牵引着,脑子一片空白,只知道随着本能跟着他,他动作急切,痛感和快感同时冲击我的脑部,我浑身颤抖着,不得不咬紧嘴唇才避免涌到喉咙口的尖叫欲望。

但这些还不够,我喘息着,迎合他,我看向他的目光没有羞涩和退缩。在这个充满未知的世界上,只有对这个男人的渴望如此明确而强烈。对我而言,首先是这样不能抵挡的欲念以燎原之势烧毁一切,然后才是身体的渴求,身体是内在想要占有这个男人欲望的一个容纳方式,我想要他,在这一刻,让他为我所有,无论如何,只是为我所有。

我看着他无声地说,这种结合在某种程度上也是一种交付,是一种契约也是一种承诺。我的惶恐和无助,对自己能力的质疑,内心的怯弱和浅薄,都拜托给他,请他用力一点,将那些东西挤出我的身体。

他看懂了,不再像以前那样温柔,剧烈的快感铺天盖地而来,我几乎要融化在这场毁天灭地的欢爱当中。是的,就这样用最激烈的方式说他爱我,因为我需要这个,确定无疑的爱,我需要这个来确认自己不再孤独,不再是一个人。

事后我们都大汗淋漓,互相拥抱着蜷缩在狭小的车厢空间中慢慢平复呼吸。傅一睿恢复了他惯有的温柔,他不停地亲吻我的脸,抚摸我,让我从刚刚的战栗中平静下来。我微微喘息,裙子已经皱得不像样,四肢充满一种欲望过后的疲软,我回吻他,哑声问:“一睿,我能重新回到手术台的对不对?”

“当然。”他吻我,坚定有力地说,“你一定可以,你可是机器人张啊。”

我笑了,点头说:“谢谢。”

“不谢,我永远喜欢用这种方式安慰你。”他微笑了,轻声说,“刚才觉得怎样?”

“疯了。”我后知后觉地脸上发烫,“以后我坐你的车会尴尬的。”

“多做几次就不会尴尬了。”

我瞪他:“衣服,你赔我。”

“行,我不介意给你买一打能撕得开的。”

“重死了,”我推他,“走吧,等下来人就真的不好了。”

他正儿八经地说:“好吧,不过我建议我们应多尝试新的地方,下次在厨房做怎么样?”

“傅一睿!”我窘得不行,伸脚踹他,“再胡扯我跟你没完啊。”

傅一睿恋恋不舍地从我身上爬起来,拿纸巾略微擦擦身体,穿好了衣服,我也飞快地整理好自己,用手梳着头发,紧张地问他:“怎样?我看起来正常吧?”

“很漂亮。”傅一睿说,“这个时候你最好看。”

“滚!”

我们说笑着开车回家,在浴室梳洗的时候他忍不住又进来缠绵了一回。等我终于能躺平在床上时已经困顿得不得了,但无可否认,心里隐约的焦虑也随着身体的疲累而不见。我那天晚上睡了个好觉,第二天不是我上早班,于是我心安理得地赖床,迷迷糊糊知道傅一睿起身梳洗,临出门时在我脸上吻了又吻才走。我一直睡到电话铃响才醒来,抓起手机一看,原来是孟阿姨。

我接听了电话,孟阿姨的声音轻柔愉快:“冉冉啊,今天没早班又睡懒觉了吧?”

“嗯,我还没醒呢。”我说。

“别睡了,我就打个电话告诉你,我打算在我新家办一次自助餐,请些朋友来聚聚,你到时候跟傅医生一块来,要有其他你想邀请的朋友也一块请来。”

我笑了问:“兴致真好啊,我肯定去蹭饭,对了,您请了詹明丽吗?”

“那肯定请了啊,她是我这次聚会的主要邀请的客人。”

“哦,”我想了想,说,“那我请我在美国的教授过去可以吗?对了,他去的话可能还要带助手,还有我们科其他医生。”

“没问题,欢迎欢迎。”孟阿姨的声音明显兴奋了,“我这边也就是几个老朋友而已,你们年轻人来多几个更好。”

帕曼教授来中国的第二天,那位患童便由父母陪同着转到我们医院。这个孩子三岁半,来自我所在这个省北边较穷的农村。

因为罹患先天性心脏病,孩子的父母因为负担不了高昂的手术费用而打算放弃治疗。后来因为一次偶然的机会,这孩子的事被电视台制作成催人泪下的社会专题节目,引起不少人关注,而恰好支持“拯救儿童心脏”的基金会将这项慈善事业发展到中国,所以这个孩子才能够有幸请到帕曼这样的国际小儿心脏外科专家来主刀。

我见到那个小小的孩子,是个男孩,因为生病显得格外瘦弱,皮肤蜡黄,大大的黑眼睛如宝石一样闪亮。他因缺氧而嘴唇发紫,不像同龄人那么活泼和好奇,但尽管如此,仍然无损其可爱程度。

他很害羞,躺在病床上咬着手指偷偷看我们,当帕曼跟他笑着打招呼做鬼脸时,小孩子快活得咧嘴笑了,笑容犹如清澈泉水般透明纯净。令我莫名其妙心里发酸。

我低头看他的病历,上面写着肺动脉闭锁、室间隔缺损、房间隔缺损等字样,这孩子得的是一种复杂而罕见的先天性心脏畸形。简单地说,就是他的心室与肺动脉之间没有管道连接,也无血液流通。他在八个月大左右动过一次分流手术,是在当地的市级医院做的,那个手术只是改善他的缺氧症状,没有办法根治他的病症。所以到了他三岁的时候,病情再度恶化,如果再不动手术,他过不了一个月。但这个手术风险极高,谁也不能保证孩子出来后不会发生肺部感染或肾功能衰竭。

帕曼留下我去给病人家属解释手术风险,我尽量用简洁扼要的语言说了一遍,眼前这对因为发愁和生活的重压已经愁眉不展的年轻夫妇对望了一会,女红了眼眶,男的一声不吭,我等了一会他们都没有反应,于是我说:“如果有顾虑我们也理解,但我希望你们知道,这样的机会千载难逢,帕曼教授的医术是世界一流的,而担任他的助手的,都是我们医院最好的心外科大夫。”

女人看着我,问:“大夫,你也给咱娃动手术么?”

我过了五秒钟,才轻轻点头说:“是,我也会参加。”

她拉着男孩的手落了泪,呜咽说:“大夫,你跟娃拉拉手吧?”

我弄不清她为何这么要求,尽管我有些迟疑,但终究还是伸出手,把孩子的另一只手握在掌心。

好小的手,我心里微微发颤,骨骼小到精致的程度,手指朝内蜷缩,令人一握在手里就有种必须要小心翼翼的感觉,因为唯恐稍微一用力会将这个小孩的骨头捏坏。

“这孩子不会跑,连路也走不了,我就一直拿手抱着他,上哪都得抱着,我抱着他去借钱,去求人大夫给他治病,去坐车。我们坐了好久的车,颠颠簸簸,没好好吃喝,也没歇脚的地方。可他不哭也不闹,懂事得很,知道大人愁着咧,他就不添乱。多少大夫都说没治了,手术太难,风险太高,要做这个还得来大城市的大医院,还要好多钱,我跟他爸就算卖血也治不起。我们没办法了,给人家医生下跪也没用,一家子只能抱在一块哭,我边哭边跟他说,娃啊,下辈子投胎可要长眼,找家有钱的投……”

年轻的父亲在一旁咳嗽一声:“你跟人家医生扯这些干啥?”

“我就是求她,跟咱们娃拉拉手,做那个手术小心点,让咱们娃平平安安出来,还能这么再拉拉手……”

我心里一震,深吸一口气,用尽量平静的口吻说:“你们要理解,这个手术很复杂,小孩身体弱,他要承受的风险系数很大……”

“大夫,您是说,娃就算做了手术也活不长?”男人问我。

我抿紧嘴唇,然后说:“应该说,不做手术就绝对活不长,做了这个手术,还有一线希望。”

他抬起头,眼神愁苦地看向自己眼泪婆娑的老婆,随后一拍大腿说:“那成,做吧。”

我说:“那待会儿有护士会来找你们签字,准备一下,孩子明后天就能做手术。”

年轻的母亲愣愣地看着我,终于像听懂了一眼,含着泪,点了点头。

我刚想转身,却发现手指被孩子轻轻攥住。

他努力扬起头,大大的黑眼睛看着我,讨好一样冲我笑了笑。

我忽然就眼眶热了。

我从这个笑容中读到很多东西,比如他犹如小动物一样的本能,他知道自己的身体很麻烦,他怕别人讨厌,这种恐惧大概根深蒂固,战胜了一般孩子对医生和医院的恐惧。在他看来,也许我这身白大褂还代表某种神秘的力量,有可能治愈他的神秘力量,他不敢在我面前哭闹或者任性,他不敢惹我厌烦。

他其实怕我。

也许这种认知来自他以往的求医生涯,是牢牢铭刻在记忆中的,到底得经历多少次那样的事情,才能让一个小不点具有这样的本能?

我心里很不好受,于是蹲了下来,跟他对视着,然后,我朝他尽可能温和地笑了笑,把他的手掌在我掌心摊开,然后贴到我脸颊上。

那只手真是太小,实在太小,小的我几乎感觉不到它触碰的力度。

但孩子脸上露出正常孩子也会有的,爱娇而害羞的表情。

我再度站起来,摸摸他的发顶,然后冲他的母亲点点头,转身走出病房。

我知道这个过程其实有点煽情,但我就是眼眶湿润,胸口憋闷。我低下头,匆匆擦掉眼角的泪痕,然后快步走去会议室,在那,帕曼教授召集手术组成员,要拟定一期手术方案。

在手术的前一天晚上,我抱着傅一睿的腰,坐在他膝盖上问他:“哎,你会想要有自己的孩子吗?”

他眼中露出明显的喜悦:“你想为我生一个孩子吗?”

我翻了白眼说:“拜托,我没那个意思。我就是单纯提个问题,你会愿意有一个属于自己的后代吗?”

他淡淡一笑说:“一般情况下不会想,但如果我们的孩子突然来临,我会欣然接受的。”

“也就是说,你不会主动去追求有后代这个结果。”

“我曾经觉得,我能为人类做的唯一贡献就是不将后代带到这个世上。因为人生充满无趣和痛苦,犹如负债,得不偿失是一种常态,我不想我的孩子再重复这个过程。”他耸耸肩说,“不过现在我改变了主意。”

“嗯?”

他搂紧我的腰说:“我觉得生活还是公平的,幸福很美好。我的孩子值得为此受苦。”

我摇头说:“别太轻易说受苦这两个字,你不知道一个孩子受苦意味着什么。不用饥寒交迫那种,只需要得个先心病,这孩子就堕入苦海了。”

“你想说什么?”

“我在想,如果我有那样一个孩子,我得心疼成什么样,说不定会诅咒我受孕的那一天,”我笑了笑,“连令我受孕那个男人一块诅咒。”

傅一睿点点头,淡淡地说:“说不定你会庆幸那个被你诅咒的男人一直待在你身边,你不是一个人对着那种状况束手无策。”

我叹了口气,把头靠着他肩膀上说:“一想起这个,我就不敢想象我有后代。”

他一顿,拍拍我的臀部说:“行了,你该好好去睡一觉,明天有场硬仗要打。我抱你去床上?”

“好啊。”我搂紧了他的脖子。

第二天,我跟着帕曼教授走进手术室,在门外的时候我稍微站了一下,等着他们把那个孩子推进来。他还没送进去麻醉的时候,我弯下腰看他,他冲我笑了笑,问:“会痛痛吗?”

“不会。”我对他说。

“会有糖糖吃吗?”

“等你好了,会有。”我点头说,“张医生给你买。”

他谨慎地跟我碰碰手指尖,然后就推进去麻醉了。我换好手术服,仔细洗刷了双手,邓文杰站在我身边笑着说:“今天看起来精神抖擞得紧哇,像个女哥斯拉。”

我斜觑了他一眼说:“等着吧,我马上就把东京踏平。”

“张,准备好了吗?”帕曼微笑问我。

“好了。”我说。

“那跟我来。”

我们鱼贯而入,孩子已经闭上眼深深入睡,我看了一会他低垂的长长睫毛,负责麻醉的两名麻醉师对帕曼教授点点头。

帕曼晃晃脑袋,环视一周说:“女士们先生们,欢迎加入我们的美妙旅程,希望你们喜欢,开始吧。”

他冷静地吩咐护士递给他手术刀,于是我们开始这项复杂而精妙的针对人类幼童心脏的纠正和重建工程。我作为第二助手,一站到这个位置上,发现往日的信念和训练技能又重新回来,我严密地执行帕曼的指令,与邓文杰、麻醉师和体外循环师配合默契,我们就像一部开足马达配合无间的机器,一起朝前开进。

“好,诸位,我们很幸运地给小宝贝完成了动脉导管结扎,现在开始疏通右心室到肺动脉的通道,扩大右心室心腔,护士,给我放点音乐。女士们先生们,我们距离胜利还有很长一段距离,大家别松懈斗争,护士,”帕曼提高嗓门,“音乐呢?”

护士按了音响开关,我们当年喜爱那个摇滚乐队的歌立即传了出来。

“张,我还记得你头一回做我的助手,畏畏缩缩地得像只鹌鹑。”帕曼低头边干活边说,“现在你像个女战士,这样很好。”

邓文杰在一旁笑着说:“是女哥斯拉,教授。”

帕曼抬头带着笑意瞥了我一眼,又立即低头,说:“哥斯拉这个名称不错,很斗志昂扬。”

“嗯,所有阻挡我的东西我都会毫不留情踏碎它。”我低头作业。

“好,下面是重建心室到肺动脉的通道,各位,这孩子会恢复健康的。”帕曼说,“今天以后,他的肺动脉会哗哗地发育起来,就像春天里疯长的野草一样坚韧有力。”

“那是,我现在已经在期待二期的根治手术了。”邓文杰说。

“我则是头疼该给他买什么糖,”我说,“软糖还是硬糖,水果糖还是棉花糖,这是一个问题。”

整个手术一直进行了五个小时,等我们将孩子缝好了推出手术室的时候,我才猛然发现,原来不知不觉间,我竟然站了五个小时。

“张医生,干得好。”帕曼脱下手套口罩说。

“谢谢您教授。”我真心诚意地跟他道谢。

帕曼对其他人说:“先生们,谢谢你们配合我完成了一件精美的艺术品。”

大家疲惫的脸上都笑了,也不知道谁带头鼓掌,于是我们全都鼓起掌来。

我走出去,小孩的父母流着泪看着我,脸上带着说不出来的恐惧,直到我笑着点点头,那位妈妈才哇的一声号啕大哭,爸爸也用手背抹着泪,泣不成声。

我对他们说了声谢谢,这是我应该说的一句话,感谢他们让我治疗他们的孩子,感谢他们让我有救赎的机会。

小孩在重症监护室内待了六天,情况稳定后就转回普通病房。

他现在已经又能笑了,我过去给他做检查时给他带了一只质地柔软的玩具棕熊,还有一小盒色彩斑斓的水果软糖,装在同样是棕熊形状的透明塑料糖盒里。

在征得我的同意后,小孩母亲给他拿了一颗放在鼻子边闻着,他快活得眯了眼睛。

我伸出手,轻轻握住他的小手,他拽住我的手指头,示意我低下头来。

我有些诧异,但顺从地低下头,小孩小心翼翼地把手掌贴在我脸颊上,然后咧开嘴笑得异常欢乐。

我也笑了,摸摸他的头发,让他贴了我的脸一会,才站起来。

“张医生,娃咋样了啊?”

“情况很好,”我说,“不过还是要小心,恢复得越好,二期手术就能越早做。”

他的父母都不约而同问:“那再做一次手术,娃就好了?”

“要活蹦乱跳可能还是有难度,但跟正常孩子那样上学,生活自理是没问题。”我笑着低头问小娃娃,“以后就能跟别的小朋友去玩了,高兴吗?”

“高兴。”他奶声奶气地说。

大家闻言都笑了,我跟他们嘱咐了几句注意事项,又过去请负责这个病房的护士多照看那个孩子点,然后走出病房,觉得心情很舒畅。

在拐弯的地方我遇到邓文杰,他把手插在白大褂的口袋里,笑眯眯地看着我。

“领导,你这么笑而不语我最紧张,说吧,有什么事?”

“没,就是觉得那个开胸狂人张旭冉又回来了,我心甚慰啊,”他笑着说,“跟我来,我那有几个手术就安排给你做,妈的,我忙得脚不沾地你倒有心思闲逛,小心我扣你奖金。”

我挑起眉毛看他:“你不会想把事堆我这儿好抽身干吗吧?”

“猜对了,”他笑着说,“我想休假。”

“啊?”我惊诧地低喊一声,忙问他,“发生什么事了?你不是,从来不休假的吗?”

他耸肩说:“从来不休假不意味着永远不休假,我年纪大了,不能像邹国涛那帮小年轻那样没日没夜干活了,我得劳逸结合,有段完整的时间想想自己。”

“你也好意思说自己年纪大了,怎么突然要想想自己?”

“对,思考一下自己的生活该如何选择,要不要改变之类的问题。”他淡淡地说,“你知道,一种生活重复得太久,难免会厌倦。”

“邓文杰,你说这种话令人很想抽你知道吗?”我毫不留情地说,“看看你自己,年轻有为,事业有成,长相又不俗,身为一个异性恋者还深受女性欢迎,你不觉得比起很多人,你在这无事喟叹很无聊吗?”

“那又怎样?”他嚣张地说,“我为什么要比别的人?他们比不上我是理所当然的,问题在于,我这么优秀,生活完美无缺,但是我还是觉得不够。”

“哪里不够?”

“说不上,”他有些懊丧地垂下长睫毛,然后说,“我有个模糊的感觉,我的生活当中肯定缺失了至关重要的什么东西,我现在说不好那到底是什么,有了它会给我的生活带来什么翻天覆地的变化,但是我想,如果我有了这个什么东西,也许我整个人会从此完全不同吧,那样的话,詹明丽对我也会改观……”

我打断他说:“对不起啊邓文杰,但我这么听着,好像觉得你在将詹明丽跟你的生活意义联系起来,你这种观念本身就经不起推敲,因为你不是情窦初开的少年维特了。”

邓文杰皱眉说:“你可能误会我了,我不是说詹明丽成为我生活的意义,我只是有点不明白,我身上到底缺少了什么东西让詹明丽对我一点兴趣都没有。如你所说,我觉得自己还算一个颇具魅力的男性,为什么我以往能吸引别的女性的东西,詹明丽都不感兴趣呢?”

“因为她经历了生活。”我淡淡地说,“她经历了生活的洗礼,她不是一个散发荷尔蒙吸引雄性来交配的雌性动物,她是一个独立美丽的女人,她还是一个母亲,你不能拿你的男性魅力来打动一个母亲,知道了吗?”

邓文杰困惑地看着我,随后问:“那你呢,你为什么能接受傅一睿那样的怪胎?”

我想象了一下傅一睿的笑容,他笑起来弧度很浅,不仔细观察不容易发现,但一旦发现了,那种笑容却是蕴久不衰的,我还没回答,邓文杰已经说:“行了行了,别说了,看你一脸小女人的幸福样,张旭冉,这种表情真的很不适合你。”

我哈哈大笑,点头说:“答对了,他让我觉得自己像个女人,嗯,就是这样。”

邓文杰扬起眉毛说:“听起来好像某种隐晦的性暗示。”

“去你的,”我笑着说,“赶紧的,哪个病例要移给我,咱们去完成交接工作。”

我们为此忙了好几小时,好在邓文杰现在手上的病例并不是很复杂,以我的专业水准应付起来绰绰有余。他显然已经跟老主任打过招呼,老主任居然也没刁难他,只说:“劳逸结合很重要,小邓啊,你利用这个休假,顺便把个人问题解决了吧。”

邓文杰的脸瞬间拉长,老主任很热心,还对他说:“你要没对象,我给你介绍一个,我爱人单位有不错的博士,配你也配得起。”

我忙打岔说:“主任您别替他操心,他那种人怎么会没对象,是对象太多,挑花了眼。”

“那可不好,对待恋爱婚姻问题还是要严肃的。”

“对,您使劲教育他一下,”我唯恐天下不乱说,“让他别乱祸害我们女同胞。”

邓文杰瞪我,我没理会他,笑呵呵地转身出去,把空间留给邓医生接受婚姻问题再教育。等他被教育够了出来时,我也已经差不多做完了手头的工作,在他要兴师问罪前先抢先说:“别火了,我给你赔罪,邀请你去一次私人聚会怎么样?”

“不是很想去。”他兴味索然地拒绝我。

“有超级大美女哦,”我笑呵呵地说,“是你喜好的那种类型哦,去吧?”

“说实话,我现在对美女没兴趣,”他说,“这件事没劲透了,再遇上一个美女又怎样?无非重复以前的事而已。”

“那要是那个美女是詹明丽呢?”我笑呵呵地问他,“你也没兴趣?”

邓文杰眼睛一亮,问:“她也去?”

“是啊,她是我阿姨的心理医生,我阿姨办的聚会,肯定会邀请她,不过,有人刚刚说了没兴趣,那我还是邀请李鼎良医生……”

“你请老李去干吗?这种聚会适合他那种已婚男士去吗?”邓文杰立即截住我的话,恨恨地说,“赶紧的,把时间地点告诉我,少废话啊。”

我笑嘻嘻地告诉他时间地点,并约好了届时一道前往。

下班后我跟傅一睿一起回家,趁着傅一睿在做饭,我溜进厨房顺便跟他提了这个聚会,傅一睿一面切菜一面点头说:“我们当然也去。”

“我还以为你不喜欢,”我高兴地笑了,从后面抱住他的腰说,“好极了,这下阿姨不寂寞了。”

“没有喜欢不喜欢一说,你很重视跟你阿姨的感情,换言之我自然也必须重视她,去个聚会不是很正常吗?”他皱眉说,“哎,你别抱太紧,我都不能好好切东西了。”

“哈哈,就是要勒死你。”

“你以为自己是蟒蛇啊?”他带笑问。

“不,我现在是猴子。”我屈起一条腿勾住他的小腿,笑嘻嘻地说,“现在玩爬树。”

傅一睿啪的一下放下菜刀,转身把我抵在墙壁上深深吻了下来,然后拿手背摸摸我的额发,哑声说:“猴子,不如我们来试试另一种爬树方式?”

我嫣然一笑,双手勾住他的脖子说:“好啊,但是容我提醒你傅医生,你身后烧的汤开了。”

傅一睿低骂一声,放开我,转身继续去侍弄我们的晚餐。

我靠在墙上带笑看着他。这是个无风平静的普通傍晚,我们今天都不需要上手术台,一天工作下来也不觉得劳累,所以有空闲和心情自己动手做饭。他的手艺比我好,所以通常都是他掌勺,我打下手,两个拿手术刀为生的人做起厨房细务来也毫不含糊。然后时间到了,汤锅里的浓汤汩汩冒泡,厨房里充斥一阵香气,那边肉菜已经准备下锅翻炒,而另一旁的电饭锅也显示白米饭快要煮好。

我通常在这种时候会很饿,于是傅一睿总会先舀一碗汤给我,让我喝了填下肚子,等会就可以吃饭了。

我不知道别人的家庭生活怎么样,或者说别的女人对家庭生活如何设想。想必每个女人都有属于自己的一套规则,我们这种相比之下可能效率低下,或者不够精美,或者谈不上有条不紊,出来的东西味道也未必有多好。但我觉得这个过程很踏实,像脚踏在坚实的土地上,心里有底,想起明天不再虚无或者慌张。

我已经有很久没参加过私人聚会,于是穿什么衣服成了一个问题。

原本它不算问题,我的衣柜里有两条经年的旗袍,在我看来,旗袍是一种最好的衣服,不仅在于它能完美凸显女性的线条,还因为它很简单又端庄,它宜家宜室又适合参加晚宴舞会。

我在美国的时候,每到需要参加Party就穿这个,把它当成晚礼服,配上高跟鞋或者绣花鞋,连首饰都不需要搭配,最多最多,也就是往脸上薄薄施上一层胭脂。

这对我来说,就已经是正式到不得了的衣着打扮了。

回国后,聚会明显没有在美国那么多,而且就算参加,也没有规定女士必须穿礼服入场。渐渐的,这两条旗袍被束之高阁,今天打开衣柜一看,它们已经被湮没在我无数的西裤和衬衫外套后面。

所以当傅一睿问我准备好去参加聚会的衣服没时,我随口说:“还用准备什么呀,柜子里的旗袍拿出来一穿不就得了?”

傅一睿拉开我的衣柜,从里面皱着眉拎出那条粉色软缎旗袍,目光中尽是挑剔和不赞同。

“哎呀,这个已经很好了。亲爱的,你忘了,以前在美国的时候我穿这个他们都叫我中国娃娃。嗯,或者应该翻译成瓷娃娃,你看,孟阿姨最会挑了,她说这个颜色我穿得起,正合了粉面含春的意思。”

“你阿姨说的是十八岁的你。”他冷冷地说,“十年后你要再穿这个,只当得起四个字。”

“人面桃花?”

他没好气地哼了一声说:“是花落水流。”

我撇嘴,拿着它在镜子前比划,无比遗憾地发现,现在虽然眉目仍然依旧,内里却不再是那个少女的灵魂,穿这个衣服,还真是因为装嫩反而显老。

“行了,别照了。”傅一睿从我手中抽走那条旗袍,“我给你买新的,不要旗袍,咱们挑条正式的裙子去。”

因为他这句话,我接下来两天一下班就被他拖着在各大服装店试衣服,傅一睿秉承他在手术台上的严肃认真,一丝不苟地替我挑晚装,我被一大堆各种颜色,各种面料,各式设计的裙子弄得头昏脑胀,早已分辨不出穿这件与穿那件有什么区别。

在我看来,那无非都是女人用来遮蔽身体的材料而已。实在不明白为什么我要浪费大量喝咖啡、看小说、上网看医学资料的时间来研究拿两块什么布把自己包裹起来。

难道包裹了不同的布,我就不是张旭冉了吗?

但傅一睿不肯退让,他坚持我必须试穿,必须配合衣裙一会撩起头发一会放下头发。我像个傻瓜一样呆愣愣地穿着各种华美的衣裙在他跟前晃,这个人眼中沉静无波,脸上毫无表情,两片薄唇一张开,吐出来的必定是难听话。

“后面的裙裾怎么这么长?跟拖把似的。”

“抬头挺胸,你现在穿的是价值你一年年薪的裙子,别搞得像偷来似的。”

“胳膊和腿的比例不是很好,这件裙子遮盖不了,换了。”

“金黄色太俗,银灰色太像太空服,你是去参加晚宴,不是去上宇宙飞船。”

……

在他的毒舌中,我的耐性终于告罄,我随手抽了一条纯黑的裙子,冲着他说:“就这条,不合适就拉倒,我没那闲工夫陪你在这浪费时间。还有啊,傅一睿,无论我穿什么裙子,我也还是我自己,如果你看不顺眼,那你最好调整你的标准来迎合我,而不是要我去迎合你。”

我确实有点冒火了,对我来说,我并不认为男友应该介入到替自己决定穿什么衣服的程度,尤其是当着售货小姐的面,这种话分外令我难堪。

我飞快地换了这条黑色裙子,出乎意料的是,它显得格外合身,而且样式简洁高雅,类似丝绸的面料紧贴着皮肤格外舒服。我穿着它,走出试衣间,傅一睿原本脸色不太好看,但在瞥了我一眼之后,终于眼中一亮,站了起来,双眼微眯了一下,屈尊点了他尊贵的头颅说:“就这条吧。”

导购小姐喜出望外,我忙回去试衣间把衣服换下来,将裙子交给那位小姐去包装,同时掏出自己的银行卡准备付账。傅一睿抢先了一步,将他的卡递过去,沉声说:“用这个。”

大概他的声音充满了威慑力,那位小姐犹豫一下,立即接过那张卡,看也不看我手上的另外一张。我收起卡,瞥了他一眼,发现他脸又拉下,以我对他的了解,这个男人还在生气。

大概是因为我在大庭广众之下抢白他,冒犯他神圣不可侵犯的尊严?我皱了眉头,决定暂时不理会他,也不跟他费口舌争论谁对谁错。我们默默地付了账,走出商店,坐上车,一直到车开进楼下车库,我们还是没有说一句话。等他锁好车,我提着新买的贵裙子跟他进了电梯,他还是双唇紧闭,眼睑下垂,不知道在想什么,也不知道是不是还在跟我怄气。 0Csz+dthudVqvp2rHx0T9/DETk3uDOSrGeOjaLyF4/LDvxY5eUA3aUwTHJgcJqQ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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