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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

我洗完澡出来,屋子里已经弥漫一阵浓郁的肉香。

擦着头发,我走到饭厅,不大的餐桌上琳琅满目,摆好了各式碟子,从沙拉到浓汤到牛排应有尽有,傅一睿背对着我,正在将两只水晶高脚杯擦拭干净,然后,他变魔术一般找出烛台,微微倾斜前身,点燃了两根蜡烛。

啪的一声,我关上了灯,屋内烛光盈盈,他转过身看我,微笑着张开双臂。

我耸耸肩,犹豫了一下,还是走了过去,伸手抱住了他的腰,把脸埋在他怀里,故意将湿头发蹭在他衬衫上。

傅一睿忍耐了一会,终于忍无可忍抓住我的肩膀摇了摇,咬牙说:“冉冉,你真是我见过最没情调的女人。”

我哈哈大笑,他也笑了,拿过我手里的毛巾,认命地替我擦头发。

我伸手舀起一口浓汤尝了尝,点头说:“嗯,傅一睿,你的手艺可以去当大厨了。”

他用力擦擦我的脑袋,说:“我觉得也是,给你做饭真是便宜你了。”

“那怎么办?”我带笑问他,“我付不起你工资哦。”

“只能我吃亏点,允许你用别的方式偿还咯。”他抱住我,捧起我的脸,深深地吻了过来。

我闭上眼感受他的吻,从缠绵到激烈,似乎有很多不能说,或者说不好的话都在这个时候用这种方式表达出来。我能感觉到他的渴望,他的迫切,从舌尖的纠缠到嘴唇的流连,我知道这个男人一直在忍耐。在这场情爱的拉锯战中,他并不擅长表白,也不擅长争取,他唯一擅长的便是耐心,这么沉重而无奈的耐心。

我叹息一声,主动勾住他的脖子,加深了这个吻。我觉得我能知道他需要我,而我在这一刻,也需要他,这种需要说不清楚,似乎很久以前就有了,在日常的点滴中,在细节传递过来的确凿温暖中,也许早有看不见的纽带将我跟他联系在一起。

他后来居上,攻城掠池一般狠狠地吻我,我一声惊呼,他已经托起我的腰,将我整个举高,令我不得不抱紧他的脖颈,才不至于掉下来。我很不习惯,喘着气说:“放,放我下来……”

“抱紧我。”他哑声说。

“可……”

他骤然松了手,我尖叫一声,不得不手脚并用,死死缠住他。

他收紧胳膊,微笑着亲我:“这就对了。”

对个屁,我腹诽这种姿势也不知他跟过多少洋妞历练出来,居然使得如此炉火纯青。我还没腹诽完,他又缠缠绵绵地吻了过来,这一次动作放缓,温柔细腻,就如三月春雨,轻柔贴慰,无微不至。

我是个很理性的人,很少有理智缺席的时候,当在这一刻,他的吻确确实实令我头脑空白,浑身发软,仿佛有颤栗的快感顺着他的唇舌一点点从脊椎深处勾引上来。我发现我在微微发颤,仅仅因为接吻就已经令我感觉灵魂出窍,这种感受太恐怖了,我喘着气抓回最后一点理智,推开他断断续续地说:“那,那个晚餐……”

“待会儿再说。”他毫不犹豫地回答我,就近将我抱到沙发上,顺着我从浴袍下露出的光裸的腿,一下一下地亲吻而上。

我控制不了身体的颤抖和酥软,我听见自己的声音从喉咙底悠悠荡荡地飘上来,甜腻得仿佛掺入蜂蜜,根本不是我该有的。他似乎大受鼓舞,带着我从没见过的耀眼笑容,慢条斯理,手法老到地挑逗我。

我承认在这点上我真不是对手,尽管我掌握有关女人身体的科学理论,我熟知器官构成,但我没法解释这种销魂蚀骨的感觉从何而来,为何只是一个男人,他的体温和触摸,他的亲吻和注视,就足以令我瓦解理性,心甘情愿地展开身体,就如一朵花,在暗夜里,悄然无声地盛开。

我在他进入的时候流下眼泪,搂住他的脖子。仿佛体内淤积已久的压抑,不为人知的孤独,不肯承认的痛苦,这个时候都被他排挤出来。他进入的,不仅是器官,我们所做的这件事,也超过了一般意义上的性爱,我们就如孤独已久的两株植物,骤然缠绕,感知来自对方的体温和质感,这一瞬间只觉得不敢相信,然后是无法抑制的贪婪索求。

我想起张旭冉这个女人迄今为止的人生,我在闭着眼感受一个男人的体温时清楚地看到她的成长,我在脑子见到她如何从怯生生的孩童成长为独自一人的少女。她一直独自一人,哪怕她身边看似有个男孩陪伴着,但她还是不可避免地独自一人。我看到她那么努力地活着,高高兴兴地冲每个人笑,一个人漂洋过海,一个人在停尸房里因为压力和被异国同学排斥而哭泣,我看到她多少次擦了眼泪转身又笑得若无其事,在电邮上给未婚夫写字斟句酌,报喜不报忧的信。

她从来都是一个人,直到现在,她身边终于有了另一个人陪着。

我呜咽出声,他停了下来,紧紧地抱着我。我在他怀里肆意哭了起来,无法抑制地痛哭流涕,在任何时候我都没当着人这么哭过,甚至孟冬出轨的时候,他死的时候,我都不曾当着人这么哭过。但全部压抑着的情绪在此时此刻由他开启,倾泻而出。

我一边呜咽一边说:“对,对不起,我不是,有意,我控制不住……”

“没事,哭吧,”他吻着我的泪水,柔声说,“我在这没关系,哭吧。”

我边哭边说:“但,但是我,我还想继续做……”

他微笑了,眼里闪着宠溺的光,哑声说:“好,如你所愿。”

他把我放平,俯身而下,缓缓进入,我哽咽说:“用力点,别跟没吃饭似的……”

他脸色一凛,怒气十足地说:“你会后悔说这句话的!”

后来我果然后悔不迭,事实证明,傅一睿就是个衣冠禽兽,我迟钝地在事后才醒悟到,这家伙平时穿着衣服不觉得,脱下衣服肌肉匀称结实,根本不是一个长年在书案和手术台旁的医生该拥有的。他肯定定时有健身,而且还是颇有成效那种,这么好的体力,难怪动手术站七八个小时都没问题。我居然不自量力去挑战他的权威,这把老骨头都不知道被翻来覆去折腾了多少次,现在连抬一根手指头的力气都没有。

等我慢腾腾回卧室时,他已换好床单,过来带着笑意抱起我放到床上。

“饿不饿?”

他不说还好,我立即想起冷掉的牛排和才吃了一口的浓汤,立即说:“饿啊。”

他吻了吻我说:“我去给你弄吃的。”

他在床上给我支了一张小桌子,不一会便将加热过的牛排和浓汤端过来。虽然现在吃起来肉已经老了,但我饿得前胸贴后背,也没工夫计较那么多。我这边狼吞虎咽,他静悄悄地端坐在床边看着我欲言又止。

“干吗?”我咽下一口东西,咬着西兰花含糊地问,“你怕我对你不负责啊?”

傅一睿一愣,随即板着脸说:“胡扯什么?这句话该我说,张旭冉,你怕不怕我对你不负责?”

“怕什么?”我舔舔嘴唇,“单身男女,互相慰藉而已,我才不……”

傅一睿脸罩寒霜,低喝说:“有胆子继续说!”

我缩缩脖子,讪笑说:“开玩笑而已,呵呵。”

他拿起餐巾,替我擦嘴说:“往后你是我的人了,知道吗?”

“啊?”我愣住,“傅一睿,亏你还是受过高等教育的主任级医生,你这什么封建观念呢……”

“你有意见?”

“有。”我小声地说,“你明知道这种话挺可笑的,我们又不是十几岁的青少年。”

他手一顿,放下餐巾说:“好吧,确实挺可笑,不过我希望它能成真。”

“咱们是独立平等的个体,少来了……”

“我知道,”他叹息说,“可你不知道,我等刚刚那样等了多久。”

我静默了,忽然想到一点,抬头骂:“傅一睿,你看到我就只想这件事啊?”

他想了想,严肃地说:“也不是,你穿着衣服很少有性感的时候,我又不恋童,没那么饥渴。不过脱了衣服还算不错,我挺满意。”

我脸上发烫,瞪了他一眼,低头狠狠咬肉喝汤。

“你呢?对我满意吗?”他用征问病情的口吻一本正经地说。

我一口汤没憋住,险些喷出来,咽下后又咳得昏天黑地,傅一睿忙抽过纸巾来给我,拍着我的后背。

“喂喂,你能不能别在我喝汤的时候说这些?”我好容易止住咳嗽,愤愤地说。

“不能吗?”傅一睿皱眉想了想,拍拍我的后背,嫌恶地说,“那说点别的,你吃东西能不能别掉被子上啊?我都观察你半天了,拜托,今晚上我要盖这条被子的……”

许麟庐动手术那天我去看了,毕竟是个注定要引人注目的手术,给安排的手术室也是观摩用的大手术室,来了很多专家,院领导也派了代表过来,另外还有一些慕邓文杰之名而来的实习医和住院医,甚至还有几个教授带的研究生,大伙济济一堂隔着玻璃墙居高临下观看整个手术过程。

我过去的时候已经没有座位,正要退出,却听见有人喊:“张医生,这边。”

我循声望去,却见邹国涛站了起来,表情有些局促,踌躇着说:“张医生,您要不要坐这里……”

我微微一愣,大庭广众之下不好让他太难堪,于是点头说:“好啊,谢谢你了。”

他松了口气,走了出来说:“您坐吧,我站着就行。”

我挤过去,坐在他位置上,旁边的都是年轻脸孔,我看了看,好几个就是那次吃饭时一起嘲笑过我的实习医。我冲他们微微一笑,年轻人们尴尬地还了笑脸,一个个低声说:“张医生。”

“嗯,都来了啊,”我说,“今天没事吗?”

“都做完了,”其中一个回答我,“没做完的,也跟人换了班……”

他忽然想起来我就是管他们日常工作的,不觉涨红了脸,嗫嚅说:“对不起啊张医生,没事先跟您说,可这次机会这么难得……”

我看见他的同学都向他投以恨恨的目光,不觉笑了,想起我实习的时候为了争一个助手位也是无所不用其极。我点头说:“既然来了就好好看吧。”

那男孩立即笑了,想了想,低声说:“谢谢您。”

我不以为意,此时手术开始了,穿着手术服带着口罩和眼镜的邓文杰领着一帮人各就各位,手术灯亮起,我深吸一口气,屏息凝神看邓文杰的手法。

他真是一个冷静自持,干净利落,技术超群。这一刻他如号令百万的将军,如何打仗,如何行兵布阵胸有成竹。同行们都大概都不太在意躺在手术台上的是许麟庐,而是都在思考如果是自己站在邓文杰那个位置上能不能做得像他那么棒。我自忖如果是我,大概做不到,不只是我,在座很多大名鼎鼎的人物可能也同样做不到。

邓文杰是个天才,这是毫无异义的。

他做得顺手,抬起头来朝我们这瞥了一眼,看见我,得意地眨眨眼,倒一点也不知道谦虚,我不觉笑了,如果低调那就不是邓文杰,不过他也有张扬的资本。我看见他随后转移视线,定定地看向我身后的某个地方,足足过了十秒钟,这才低下头,继续他的手术。

我转过头,赫然发现詹明丽站在后排,双手抱臂,似笑非笑地瞅着下面手术台。看见我转头,随即朝我笑了笑,扬了扬手。

我惊喜地险些喊出她的名字,最近事情多,我已经有段时间没跟她联络。没想到她今天悄悄地就来到我们这,我忙站起来,示意给她让座,她笑着摇了摇头。我没好意思自己继续坐着,把座位还给了一旁的邹国涛,起身朝后排挤过去。

詹明丽笑呵呵地冲我伸出手,我握住了,抱了抱她的胳膊,带了点抱怨说:“怎么来了也不跟我说一声。”

“怕你忙啊。”她笑着捏捏我的脸,“怎么看起来好像漂亮了很多,去美容院砸钱了?”

我老脸一红,笑而不答。

“哦,”她恍然大悟,吃吃笑着挨近我的肩膀低声说,“我明白了,是有滋润啊,哈哈哈,傅一睿看来很努力嘛。”

“滚。”我推开她,“中文不好就别乱用词。”

她笑嘻嘻地拢了拢头发,站直身子,仪态万方地盯着下面的手术台。

我瞥了她一眼,问:“你知道,下面那位是谁?”

“许麟庐嘛,读医的谁人不知?”她脸上浮现了一丝近似嘲讽的微笑,说,“不过我不是冲着他来,我是来看邓文杰医生的。”

“啊?你们什么时候这么熟了?”

“从他来找我咨询所谓的心理问题后。”她有些无奈地揉揉太阳穴,瞥了我一眼,问,“你在想什么?”

我好笑地反问:“孤男寡女,我能想什么?”

詹明丽瞪了我一眼,说:“我很有职业操守的好不好,邓文杰也不是那么容易产生移情作用的心理病患,你以为我是下面躺着被人开膛破腹的那个老头啊。”

我皱起眉,说:“你在暗示什么?”

“不用暗示,许大医生风流出了名的,尤其喜欢跟病人纠缠不清,我听说他的两任太太都是他的病人。”

我心里涌起一种说不出的厌恶感,说:“靠,连邓文杰这么没操守的都知道不要公私不分啦。”

“哼,”詹明丽耸耸肩,漫不经心地低语,“所以说医德这种东西,跟医术完全不成比例。我还听说,他第一任太太有抑郁症,伴随严重的失眠,他给开的安眠药。”

“什么?他明明不是心理医生……”我惊奇地瞪大眼,看着詹明丽,结结巴巴地说,“等等,你不是在引导我想到那个可能性吧?”

詹明丽撇嘴,贴近我的耳朵说:“真相如何谁也不知道,但诱导一个抑郁症患者自杀,对医生来说难道很难吗?”

“我的天……”我吃惊地盯着下面躺着被麻醉师挡住视线的病患,我在这一瞬间想到的,是如果外人都会这么揣测许麟庐,那么作为他的儿子,同样是医生的傅一睿又怎会不知道?

“我理解这种痛恨伴侣的心情,”詹明丽点头说,“有时候那种厌恶感涌上来,你想控制都控制不了,你只会不停地想,自己的人生怎么就跟这么糟糕的人绑在一起,就像名贵的手工皮鞋上沾上污泥,摆脱它的心情足以超过一切。”

“可你不会因为这个而痛恨跟这个人所生的孩子……”我喃喃地说。

“孩子?那当然不会,我只会更爱她,”詹明丽脸上不由浮上笑容,“我的小天使绝对不能在那种劣质男人的照看下长大,她会有心理阴影,一生都深受其害,那是我绝不能容忍的。”

我深吸一口气,拍拍她的肩膀,她冲我笑了笑,我摸着她的肩膀说:“都过去了。”

詹明丽点点头,反手拍拍我的手背,示意自己没事。

我忽然就看不下去了,我咬着嘴唇,抱着手臂想了想对詹明丽说:“你知不知道,许麟庐就是傅一睿的父亲?”

詹明丽骤然瞪大美丽的眼睛,定定地看着我。

“是真的。”我确定地说。

“上帝,”她张开嘴无声惊呼,随即双手合在嘴边,难以置信地说,“我一直不知道……”

“我也是最近才知道。”我叹气说,“我们都认识了十来年了……”

“我更长,我认识他二十年了。”詹明丽同样叹气,“我也不知道。”

“他大概不觉得有这样的父亲是件荣耀吧。”我淡淡地说。

“是啊,可能还觉得是耻辱。”詹明丽淡淡一笑,说,“他以前跟我说过为什么选整形外科,你想听吗?”

“嗯,你说。”

“那时候我们都是到美国求学的莘莘学子,很年轻很冲动,也是最有雄心壮志。我不大看得上周围的男生,因为就智商而言,他们未必比我有优势。只有少数的几个比较合我心意,傅一睿就是其中一个。我们俩就像战友,能互相较量,但也能互相信任,你明白那种感觉。”

“是的,我明白。”

“我们选专业的时候,我选了心理学,因为我要成为第一流的心理医生。傅一睿呢,大家都以为他会选肿瘤研究那种更符合他身上学究气的专业,也更能体现男医生的野心。”

我微微笑了,低声说:“结果他出乎你们的意料?”

“简直让我们都大吃一惊好吗,他选整形外科的那天我一直追问为什么。嘿嘿,当年我那么问的时候,其实是有点幸灾乐祸,谁让他一直是我的竞争对手。你知道他怎么答吗?他说,之所以要做整形外科,是因为他想当一个跟别人不同的医生。”

“跟别人不同的医生?”我小声地重复了一遍。

“是,我可以给你解释这里面隐藏的心理暗示,但我不想这么做,”詹明丽看着我,微笑说,“你该自己去理解他。”

我点点头,看了看表,说:“我走了,如果术后你跟邓文杰见面的话……”

“我会说我一直跟你在一起。”詹明丽笑着说,“你去见傅一睿?那赶紧的去吧,他父亲在这动手术,他心里不会无动于衷的。”

“谢谢。”

我转身离开这个拥挤的观摩室,大步朝整形外科走去, 穿过大堂时手机响起,我接过一看,居然是一个陌生号码。

我接了,传来一个温和的男人声音:“请问是张旭冉小姐吗?”

“我是,您是?”

“我是汤医生,上次在疗养院咱们见过的。”

“哦,”我马上说,“您好,我阿姨出什么事了?”

“不,她很好,康复情况也理想。但是她拜托我给您打电话,她说,如果你近期有空的话,请来这一趟,她有些话想跟你说。”

“好的,麻烦你跟孟阿姨说,我过俩天就去看她。”

我知道去哪里找傅一睿,我知道这种时候他一定不在办公室而只会在某个地方,于是我径直走进电梯,走向天台,我在我们的秘密基地上,果然看到了他的背影。

他规规矩矩地坐在那,背脊挺直,气定神闲,冷不丁看见他的人一定以为傅主任此刻在心中酝酿什么宏图大计,但我却知道这个男人只是习惯如此。

他习惯了保持严肃的表情,习惯了认真乃至严苛地对待自己的生活。我一直不明白一个如他这样的男性,先天条件优越,后天又不失谦逊勤恳,有什么必要如此一板一眼地生活?他跟周围同龄的男性都不一样,从我认识他开始,这个男人就似乎提早进入了成年期,在他的朋友们还在犯幼稚低级错误时,他已然知道如何理性清醒地处理自己的私生活。

但直到今天我才明白,他这种成熟,大概是一夜之间不得不为之的。

他跟我们任何人都不一样,他没有容许自己幼稚和犯低级错误的空间,他甚至连我都不如,至少我在外祖父母尚在的年月里还是他们膝下疼爱的孙女,我在孟阿姨那,也还是她热衷装扮的小姑娘。

我一直都有孟冬陪着,我那个时候信仰对他的感情,无论这段感情最后的结局如何不堪,但不能否认的是,在那么漫长而孤独的成长期,是它支撑我鲜活积极,简单而有冲劲地往前走。

就冲这一点,我比傅一睿强不少。

傅一睿没有这样的对象,他如此聪明,不可能不知道父母之间的严重问题,真相只怕远远比我这个外人能想象的还要残酷和丑陋,但傅一睿必须一人承担。

然而那时候,他还不是强大睿智的傅一睿,他只是个弱小的少年。

那个少年目睹母亲的自杀,他求助无门,他的亲生父亲也许不动声色地逼迫母亲去死,而且还恨他,那个家庭里头,也许还有我不知道的暴力事件存在。

我只要想起这些就满心酸楚,恨不得能回到他小时候,将他抱入怀里。

我走过去,在他还没来得及发现我的时候,环住他的脖子,从背后抱住他。

傅一睿被我吓了一跳,但很快就察觉是我,他将手搭在我的手上,带着无奈和宠溺说:“怎么越来越调皮?”

“谁让你坐这让我觉得非常想调戏,”我笑着说,“怎么,傅医生等高临远,对咱们医院改革开放几十年的成果有何感慨?”

他低低地笑了,把我拉过来,抱住我坐在他腿上,亲了亲我的脸颊说:“很好,同志们继续努力。”

我不是很喜欢这样坐在别人膝盖上,坐了一会儿就万分别扭地说:“我还是下来,万一有人来了看见不好。”

他收紧圈在我腰上的胳膊,轻声说:“让我抱一会儿。”

我只好不动,问他:“这么抱着安心?”

“嗯,”他像环抱一个婴儿一样贴近我的脸颊,“很安心,从很久以前,我就一直想这样抱着你。”

我捏捏他的胳膊,觉得挺壮实的,这满足了我对粗胳膊男人的嗜好,于是我满意笑了笑问:“哎,什么时候喜欢我的?”

“不知道啊,”他微微叹了口气,“怎么就喜欢你了呢?从外型上看无论如何也不是让我牵肠挂肚的类型嘛,那时候你还有未婚夫,对孟冬的态度就像古代的贞洁烈妇一样,从可能性上看,也该好好地忘掉你重新找个辣妹才划算嘛。”

我哈哈低笑,忽然想起一件事说:“你那时候是有辣妹女朋友的,拉丁美女,我记得很清楚。”

傅一睿瞥了我一眼,似笑非笑地问:“你在吃醋?”

“我就事论事。”

“嗯,是有过两三个女友,”他认真地说,“不过这是我的隐私,而且都过去了。”

我瞪了他一眼说:“那你也别问我跟孟冬的事。”

傅一睿淡淡笑了,轻吻我的眉毛,然后说:“好吧,我们都是醋坛子,我的几任前女友也不算不好,都漂亮,身材不错,相处也算合拍,但中国人跟西方人的观念还是差距很大,我跟她们没办法真正相互了解,而且我不是,”他叹了口气,笑了笑说,“我不是一直喜欢你吗,这种事就算不说,对方也会察觉吧,西方女孩没耐性跟一个心有所属的男人相处,再喜欢我也不行,这是她们的观念,我其实蛮欣赏的。”

我表示赞同:“确实,这是最起码的平等。”

“你回国后我熬了两年也忍不住回来了,然后就进了你在的医院,”他低声说,“我也不是痴情之类的男人,只是习惯了,对我来说,习惯了的东西很难改正。”

我笑了,主动吻了吻他的嘴角,低声说:“我知道,我没那么自恋,还有,谢谢你的习惯。”

他也笑了,再一次抱紧我,哑声说:“直到昨晚,我终于觉得自己踏实了。”

“嗯?”

“不是一个人,像一脚踩到地上一样。”他重复着说,“那件事真好,美妙得不得了,我们以后要多试试。”

我愣了愣,突然明白他说的什么,脸上骤然一片火辣。

他继续说:“今天我坐在这,我想起我从小到大受过的不公平对待,我忽然就释然了,真的。我跟我父亲,我们俩互相憎恨,他把我赶出来,这事他没做错,因为我那时再跟他生活在一块,没准哪天就会忍不住干掉他。而那样我会赔上自己的一生,我指的不是法律制裁,而是负罪感,弑父这种罪,如果我真的犯下,恐怕这辈子都逃脱不了他的阴影。

“今天我万分感激他把我赶走,这样我才有可能开展属于我的人生,一个全新的,没有他掺和进来的,完全掌握在我手里的人生。我当整形医生,我替女人们修补她们的外形,我给重度烧伤或者毁容的人重塑他们的脸,我替他们尽可能恢复肌体功能,我做的工作可能无法推进医学发展,但我接触的是作为人最直观的东西,也是一个人是否为人的最为表层的价值判断。我见证了许多人揭开脸上纱布的瞬间,我是他们走向新的生命阶段的证人。这就是我的工作的意义。

“幸亏我离开了他,如果我一直跟在他身后,就注定要为了追赶他而莫名其妙掉入那种名利场的逻辑当中,那样的话,我除了成为第二个许麟庐,几乎没有其他可能性。我也不可能跟你在一起,我知道你讨厌他,对不对?”

我点头,微笑说:“虽然有点冒犯你的父亲,但这是事实。”

“放心,你不是一个人。”他淡淡地说。

我轻轻咳嗽了一下,说:“他的手术会成功的,邓文杰确实是个天才,我刚刚从那过来,以我的专业角度判断手术应该不会有问题。”

“嗯,希望他好。”

“希望他好。”

我想了想,试探着说:“也许你可以说说你的母亲,当然那些不愉快的回忆就不用再提及了。”

傅一睿微微闭上眼,然后睁开,低声说:“那几乎就没什么记得住了,她确实是个病人,如果她还活着,詹明丽恐怕也未必能治好她。”

“对不起……”我赧颜说,“我不知道……”

“没关系,”他冲我笑了笑,摸摸我的头发说,“她不是个令人愉快的母亲,我的出生也是她与许麟庐之间战争的筹码。她出身很好,从小被人娇宠惯了,性格本来就有问题,为了跟许麟庐结婚费尽心机,任何一个被她那么设计的男人都不可能真正爱上她,更何况她的对手是许麟庐?”

我沉默了。

“不过她很美。”傅一睿轻声说,“我记得她的样子,真的很美,现在的许太太及不上她的十分之一。”

我张开双臂抱紧了他,一如我想做的那样。我想这个时候语言是没有意义的,肢体动作可能会更说明问题。傅一睿回抱了我,他一边嗅着蹭着我的脖颈,哑声说:“冉冉,你这样,我会上瘾的,如果哪一天不能抱你了,我会受不了。”

“没有那一天。”我说。

他顿了顿,问:“真的?”

“我说话算数。”

这一刻极其美好,我们在无言的拥抱中交换了这个年纪再也说不出口的承诺。就在此时,我的手机又震动了。

我道了歉,松开他,掏出手机一看,居然是孟叔叔的电话。

自从上次见面不太愉快后我就再也没去看过他,我知道他后来伤愈出院,但我也没去看他。他大概因为在我面前丢了面子,对我也没好意思联络,但今天却突然打电话来,一定是发生了什么事。

我皱了皱眉接了电话,传来他有些气急败坏的声音:“张旭冉,你不劝你阿姨别闹事好好过日子,反倒老撺掇她离婚,有你这么做后辈的吗?啊?你要真为她好就该替她着想,离婚的话我无所谓,她怎么办?以后你养她啊?你给她养老送终?”

我一下愣住了,问:“孟叔叔,你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不是你让你阿姨把律师信发到我这来的吗?我还问你什么意思呢!”

孟叔叔的电话有些莫名其妙,我放下后想了想,还是给孟阿姨打了个电话过去,但响了许久都没人接,大概是她有事没把电话放身上。我也就暂时把这件事放下。

许麟庐手术很成功。五个小时后,当邓文杰摘下口罩手套步出手术室时,一众观摩的同行都过去跟他握手道贺。邓文杰的态度难得没嚣张得意,只说病人现在还没过危险期,能不能算成功还得看接下来有没有排异现象。他的话不幸应验,许麟庐被推进特护病房,后半夜就出现急性排斥。我与李鼎良正好轮到值班,听到警报声后立即冲进去为他做急救,忙活了大半夜,总数将情况控制下来。

此时已天色微亮,我觉得有些疲惫,出来后对着晨曦做了几个基本的伸展动作。正弯下腰时,冷不丁发现有人在我背后,我吓了一跳,转头过去,却看见一个十八九岁的年轻男孩抱着手臂一言不发地看着我。

“你是谁?”我立即警惕起来。

那男孩慢慢从暗处走出来,我发现他长相英俊秀气,穿着街面上流行的嘻哈少年装扮,耳朵上至少订了三个耳钉,留着过长的刘海,如果在他正常状况下,可以想象这个少年会带着一脸不羁的表情无视一切于他有益或无益的既定规则。但他现在形容憔悴,神情有些恍惚,看着我的样子欲言又止。

我忽然觉得他的轮廓跟许麟庐有些相类,都是那种男性中属于精致的脸型。我皱起眉,试探着问:“你是许先生的家属?”

少年低头没说话,过了很久才哑声问:“我爸爸,他情况怎样?”

他的声音颤抖,带着明显的惶恐和无措。

我忽然心里就软了下来,不管我心里如何厌恶许麟庐,我却没办法迁怒于一个可能未成年的男孩子。我走过去,淡淡对他说:“跟我来。”

他抬头看了我一眼,我面无表情地说:“跟我来,我告诉许先生的基本情况。”

他耷拉着脑袋跟着我走进我们的值班室。李鼎良正在泡咖啡,屋子里充满一股速溶咖啡的香味。他听见我的脚步声,头也不抬说:“喝吗?”

“不了,”我说,“咱们这有别的吗?”

“哦,前天我拿了一罐阿华田……”他抬起头,看见跟在我身后的少年,诧异地问,“这哪里来的孩子?”

“许麟庐先生的小儿子。”我把那孩子领进来,示意他坐沙发上,然后去泡了两杯阿华田,递了一杯给他说:“喏,喝吧。”

少年显然并不钟意这种饮料,说:“我要咖啡。”

“没有。”我冷冷打断他,“只有这个,喝不喝随便你。”

他有些不情愿,不得不接过杯子,捧着一小口一小口喝着,我也喝了一口,这种东西味道并不算好,我皱了皱眉说:“乖乖喝了这个,待会儿我请你吃早餐。”

“不用了,”他说,“我就是想知道我爸爸……”

“他毕竟七十岁了。”我淡淡地说,“年纪大了做心脏移植手术,风险我不说你也该知道。”

少年脸色变白,手也微微颤抖,我瞥了眼李鼎良,李医生笑了笑说:“你也别担心,许先生的手术很成功,排斥也得到控制,以后坚持服药,五年成活率还是算高的。”

少年松了口气,低头喝杯子里的阿华田。

我盯了他半响,问:“你一晚上都在?”

“嗯。”他点头。

“你妈呢?怎么放你一个人在这?”

“她不知道。”少年说,“我只想一个人陪爸爸。”

我扬起眉毛,没想到那样的父母倒养出一个情感正常的孩子。我微微叹了口气说:“暖和过来了吧?我带你去吃早餐。”

“不用了。”

“走吧。”我淡淡地说,“反正我也要去吃,你顺道一块来就是了。”

他有些意外,睁大眼睛看着我,大概从没见过这么热心肠的医生。我忽然就笑了,对他说:“我跟你的兄长,如果你还记得你有一个兄长的话,我跟他是多年的老同学和好朋友。”

他微微张开嘴,我拍拍他的肩膀说:“走啦,这里可不许外人坐,待会儿被人看到了我要挨批评的。”

他站起来,我把他的杯子接过去,顺手冲洗了,擦干手,这才带着他往医院的食堂走去。

食堂刚刚开始卖早点,已经有陆续的病人家属和值夜班的医护人员来买。

我打了两份粥和包子,加两个凉拌菜,请这孩子坐下来一道吃。他大概是真饿了,稍微咬了口包子,立即飞快吃起来。

我微笑着慢慢咬包子喝粥,他干掉两个包子,把粥喝得差不多后,这才缓过气来,看着我有些局促地问:“那个,我哥,他还好吗?”

“还行。”我点头,“他工作挺顺利,领导也赏识,跟同事相处得也不错。”

他低下头,轻声说:“我都好多年没看到他了。”

“对他还有印象?”

“有。”少年点点头,“我记得他很高。”

“还挺帅,”我笑了,“你们一家人长得都不错。”

男孩有些赧颜,默默地低头咬包子,过了会才问:“你们是情侣吗?”

我差点噎住,忙喝了一大口粥咽下包子,这才问:“怎么这么说?”

“不然你为什么请我吃早点?”少年漫不经心地说,“我哥跟家里关系并不好,你装作不认识我,他也没意见。”

他抬起头,盯着我说:“不过我老实告诉你,你可别干什么妄想缓和我们家庭关系之类的蠢事,我们家的事,你管不了。”

我笑了,问:“这可以理解为忠告?”

少年怒气冲冲地说:“笑什么?我说的是真的!你不要不自量力做多余的事。”

我轻轻咳嗽几声,抬手说:“冷静点冷静点,我没有嘲笑你的建议的意思,相反我很感谢你直言不讳,坐好,还有包子,吃吗?”

他一脸郁卒地坐好,摊开双腿,弯着背说:“不吃了。”

“行啊。”我继续啃我的包子,“你要有事就先走吧,我还要慢慢吃。”

“你,”他瞪我,憋出一句说,“你长这么丑,早晚被甩。”

“嗯,”我毫不在意地点头,“要有那么一天,我就找你还这顿饭的钱,没有白请的道理是吧?对了,你还没说为什么瞒着你妈在这里待了一晚上,她不同意你来?”

少年微微撇嘴说:“她根本都没跟我说我爸住院的事。”

我一愣,问他:“那你怎么知道?”

“我之前闯了点祸,怕他骂我,就偷偷跑去别的地方玩,前两天跟个同学联系,他告诉了我。”少年越说越小声,“要不是那个同学是我爸的粉丝,我都不知道他出这么大的事,我也不知道他原来心脏不好了,我走之前还气他……”

他难过地垂下头,浑身微微颤抖。

我问他:“现在后悔了?”

“嗯。”他抬头,带着迟疑问,“我爸会没事吧?”

我从来不觉得小孩子不该承担责任,于是我直接说:“你也是读医的,我听说你还挺有天赋,那你来判断一下,他会没事吗?”

少年紧紧咬着下唇不说话。

我笑了笑,放缓了口气说:“你爸爸的病因很复杂,未必都是你的错。你要真觉得抱歉,那就对他好点,起码多来看看他,至少让他知道你来过,而不是这样傻乎乎地在病房外待一晚上谁也不知道。”

我在心里补充了一句,别的父亲会被感动,可许麟庐大概会觉得理所当然,不过这种话就不宜在这个少年面前说了。

我们相安无事地吃完早餐,然后一道回了心外科病房。我去交班,他去隔着玻璃看自己的父亲。尽管隔了有点远,但我清晰地看到男孩眼睛蒙着泪雾观望自己病床上的父亲。

我摇了摇头,叹息了一声,转身离开。

回家的时候傅一睿已经上班。餐桌上留了张纸条,说他给我熬了汤,让我睡醒了记得喝。字迹一如既往刻板工整,连汤的功效都写得清清楚楚,我看了哑然失笑,将他写的纸条收进书柜抽屉里。我想将他写过的字条都留下来,多年以后翻开来看,这会是很有趣的纪念品。

我洗完澡后在床上睡了一觉,睡得很沉,也没做什么梦,大概真是累坏了。要不是一通电话将我吵醒,我大概还会继续睡下去。我迷迷糊糊地摸到手机,放在耳朵边接听了,闷声道:“喂,哪位?”

“冉冉?”电话里传来孟阿姨的声音,“还在睡啊,那个,你之前找过我吗?”

“哦,”我一下清醒了,揉揉眼睛,坐起来说,“是啊,阿姨,你身体怎样?汤医生说让我过去疗养院,怎么啦?”

“哦,老汤传话也不清楚,没什么,”她说,“我好得差不多了,想出院,你过来接我。”

“好啊,”我高兴地说,“什么时候?”

“嗯,大概这个周末吧。”孟阿姨的声音听起来清亮爽朗,“对了,我要搬地方住,阿蔡帮我在建设路租了一套房子,离你那也近。”

我吃了一惊,问:“阿姨,你真的要搬家啊?”

“怎么?”她笑着问,“怕阿姨离你近去打扰你?”

“不是不是,”我忙说,“我是,接到孟叔叔的电话,他,他说你要离婚,是真的吗?”

电话那边沉默了一会,然后传来她平淡的语气说:“是真的。老汤和詹医生都鼓励我,支持我这么做,我想了很久,也觉得再这么做夫妻没意思。冉冉,你支持阿姨吗?”

我笑了,说:“阿姨,你就像我妈妈一样,妈妈做出这种决定,女儿怎么可能不跟她站在一起?”

她一下没话说,过了一会,才传来哽咽的声音说:“你这孩子,从来也不说这种贴心话的,冷不丁来一句,可,可真叫人受不住。”

我忙安慰她:“我说的可是实话。就是孟冬今天在,他的意见也会是这样。”

“嗯,我知道,你是好孩子,谢谢你。”她呜咽着说,“几十年夫妻,我也不愿走到这一步,可,实在是忍无可忍啊,谢谢你冉冉,有你这句话,阿姨安心多了。”

“请律师了?”

“嗯,老汤介绍了一个,是他的老朋友,专打民事官司的,他说这种情况,都可以告老孟重婚罪。”孟阿姨醒了醒鼻子说,“不过我不想把事情做绝。财产什么的,我这么多年也有点积蓄,他的钱该我的我不退让,不该我的,我也不贪心。”

我眼眶有些发热,轻声说:“阿姨,你真了不起。”

她笑着问:“你到时候陪我。”

“当然。” aouMoKFgaygQcnG1ctn2KXqtfR3XrSjU5W/JcFQzsx09gthVZctuztHjj9pQekI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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