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苏昀‘头可断,血可流,秃瓢不能摸’的誓死抗争下,温淼和雷焱的阴谋未能得逞。
这之后,温淼忙于准备期末考,苏昀的拍摄进程也进入了白热化的赶工阶段,两人便没有再见面,只通过几回电话,就那个文件夹里的不明之处简单讨论了一二,每回皆是三言两语急匆匆。
转眼便是半月有余。
这天,刚结束了一门主要科目考试的温淼一出考场,就被赶着去泡妞的师兄抓了壮丁,帮他那个为某剧组做历史顾问的导师,跑个腿送份资料。
温淼横竖无事,权当去郊外放松一下,遂欣然领命。
乘车来到影视基地,找到剧组,凭介绍信顺利进入,而后被带到一个正冲着电脑屏幕苦思冥想的胖老头面前。
“康导,这是方教授的学生,来给您送东西的。”
老头只‘嗯’了一声,表示知道。
场记交代完,想起还有别的事,便留下温淼,忙自己的去了。
温淼老老实实在原地杵了好一会儿,老头却还是没有抬头理她的意思,只管继续苦大仇深地盯着电脑死磕。
忍不住好奇,温淼探过脑袋瞄了一眼,原来这位是在网络棋室里与人厮杀正酣。
下棋,是为数不多的能让温淼保持兴致的人类活动之一,且水平相当不错。
瞧了几眼,便找出了破局之法,于是出言提醒。
老头得其指点豁然开朗,大胜而归。
志得意满地站起来伸了个懒腰,接过温淼递来的资料,却顺手一卷,在她头上轻轻一敲,故意沉下脸:“观棋不语真君子,懂不懂?”
温淼则还是那副不喜不怒的模样,且维持着一贯‘不说人话’的真本色:“我又不是君子,不过你倒是个臭棋篓子。”
老头一愣,竟也不生气,反乐颠颠一挥手,大吼:“开工!”
对康衍转述了教授的几点意见,又跟着助理去拿了最新的剧组需求带回,等十几分钟后温淼再转回摄影棚,只见此处已一改之前沸反盈天的嘈杂忙乱,只有机器转动的声音,及演员念对白的抑扬顿挫。
本打算立即离开,却被无意间的一瞥,定住了脚步。
眼前的场景,是一处古色古香的内堂居室,带着显而易见的前清时代风格,物品及布置非常考究,有着极高的还原度。
其内,是两个清朝扮相的年青男人,一跪一立。
负手而站的那个,服饰华丽,做倜傥贵公子装扮。
另一个,则只着月白中衣,看模样应是正在病中。
温淼一瞬不瞬地望着那默然长跪的男子,不知是不是灯光和化妆的关系,只觉那衣衫单薄下,竟已然有了形销骨立之像。
于是脑中忽地闪过一念,他比上次见到的时候,真的瘦了不少呢……
作为把周遭生物几乎全当成浮云,一辈子恐怕也记不住几个同类长相的家伙,居然能一眼便瞧出另一个人的外表变化,实在堪称奇迹,让温淼都不禁有些佩服自己起来。
便是因了这一闪念,温淼留了下来,认认真真看完了一场戏拍摄的全部过程。
这原本是她因了雷焱而最该关注,却始终未曾多加留意哪怕一分半毫的东西。
整场戏需要一气呵成,主要的戏份都集中在那乔装成贵公子,实乃皇上的演员身上。
而苏昀并无台词,只需跪着,并随着对方那段长长的独白,做出相应的神情反馈即可。
起初的拍摄进展得并不算顺利,不是灯光不到位就是收音出问题,要不然就是台词卡壳或是情绪不对。
如此反反复复NG了七八次,连温淼这个根本不知道剧情的围观群众,都差不多弄明白了这一幕所要讲的大概内容。
无怪乎就是,苏昀所饰演的人物及他的一众朋友,抛头颅洒热血所辅佐的皇子,却在一朝登鼎后,为了所谓的大局,将有功之臣变成了夺嫡路上的垫脚石。
棚内的温度虽比天寒地冻的外面高了很多,然而眼下毕竟正值数九寒天。
前面三回,只要一NG,就有工作人员拿来军大衣给两位夏季装束的演员披上。但之后,苏昀便示意不用再麻烦了。
所有的现场调试期间,他便仍是独自跪在那儿,垂着眼睛,仿佛置身另一个时空般的安静。
温淼便也一动不动地站在角落里,专注地凝视着他瘦削的侧影、挺直的肩背,轮廓清癯。
再一次拍摄,一切都很顺利。
一国之君在自认仁至义尽的一番推心置腹后,弯下腰,在曾经的朋友现在的臣子的肩头用力按了一按,语重心长:“言卿啊,朕这实在是迫不得已之举,身为帝王,也有许多的无可奈何。”
而一直微微低着头默然不语的男人,终于慢慢抬起眼看着面前的这个人,唇色面色皆苍白,唯双眸漆黑如墨。
一度以为肝胆相照生死与共,如今,却只剩了算计猜疑,君臣不容。
可叹,更可笑。
于是,便真的笑了。
嘴角勾勒出一抹向上的纹路,一如既往的清雅温润。然而双眉却如出鞘利剑,映着仿若冰雪覆盖的眼底,有可堪摧折万物的凌厉,但终究在无可发泄的滔天怒焰中,化做了齑粉,空留死寂一片。
像是被这个充满嘲讽讥诮的大不敬笑容所激怒,帝王勃然变色,怫然而去。
猛地转身,一眼看见桌上的茶盏,想也未想,拂袖狠狠扫过,而后踏着瓷器碎裂之声,头也不回地大步离开。
跪着的青年自始至终未曾动过分毫,似乎已成了没有生命的石像,任凉透的茶水沿着面部滚落,湿了衣衫,冷了心。
然而转瞬,便仿若由内而外裂开的玉器,浑身不可遏制地颤抖起来。
片刻后,又渐渐恢复沉静。
微微仰起头,望着窗外暮霭沉沉,如同看着那些含冤而死的挚友无所归依的魂魄,徒余满目苍茫……
“卡!这条过。”
导演一声令下,安静的片场顿时开始活泛起来,换场景收道具换衣服补妆……
一片兵荒马乱中,苏昀低下头略微沉默了少顷,似是在平复情绪,然后放松身体跪坐了一会儿,才在送大衣过来的工作人员的帮助下,慢慢站起,边活动在之前半个多钟头的跪姿中麻木痛楚的双膝,边笑着道谢。
等差不多行动自如,方走到康衍旁边,小声问:“康导,这样演可以吗?”
“成,没问题。”
“谢谢导演。”
话音刚落,饰演皇上的季亿霖便笑嘻嘻地跑了过来,对康衍的态度看上去比谦逊恭谨的苏昀随意了许多:“康导康导,我演得牛不牛?摔杯子那段是我灵光一现临时加上的,效果棒不棒?”说着,又不轻不重捶了自己的对手戏演员一下:“刚刚那什么,不好意思啊。”
“没事,那样演更好。”
“是吧是吧?我也这么觉得。”季亿霖明显很兴奋,手舞足蹈:“也不知是怎么了,我看到你的那副样子,就忍不住想要做点什么发泄一下嘿嘿嘿……”
话还没说完,便被一个幽幽的声音打断:“那套瓷具虽然不是真迹,却是仿真度极高的赝品,我求了好久老方才愿意借给我用两天,少说也值个十来万……”
季亿霖立马梗住,然后就像个中了箭的兔子一样,‘嗖’的一下窜没了踪影。
从监视器前抬起脑袋的老头,恨恨地哼了一声:“臭小子,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片酬还在老子的手里呢!”
苏昀默了默:“要不然,我和他一起来承担损失吧,毕竟这场是我们俩……”
“留着你的钱,多买点暖宝宝什么的贴着。”康衍背着手站起来,没好气地为他拢了拢棉衣,瞪着他不用任何化妆效果便已冻得发白发青的脸颊:“不请私人助理,就自己多给自己操点心。现在年轻不觉得,过几年保准你浑身脑袋疼你信不信!”
“……”
接过旁边同事递来的热水杯,捂在几乎已僵了的手心,苏昀坐在捧着瓷器碎片痛心疾首的胖老头身边,看着监视器中的回放画面,只觉打心底一点一点暖了起来。
想想刚入剧组时,周围人的冷漠和排挤,导演的轻视和刁难,如今的一切,便更显得弥足珍贵。
所以坚守,总有回报。
他会坚持下去,守住当初的梦想。还有,那句承诺。
总有一天……
飘远的思绪忽地被眼前出现的一物所打断,伴着熟悉的声音:“给你的。”
苏昀呆了一瞬,转过头,看着不知何时出现的温淼,愕然:“你……你怎么……”
“快吃。”温淼却无视他的惊讶,只顾将手中的烤番薯又冲他递了递:“热的,很甜。”
“哟,你俩认识?”康衍探过脑袋,问犹自愣怔的苏昀:“你朋友?”
“噢……朋友的……妹妹。”
“她知道你在这儿拍戏?”
“应该……”苏昀看了看温淼,而后笑着摇了摇头:“不知道吧。”
“这么巧啊!”胖老头一扫之前的苦闷,很有兴致地一拍手:“那一定要好好庆祝一下!”
温淼摆明了并不打算参与其中,只把热乎乎的烤番薯塞给苏昀,表情很认真地看着他:“吃了会舒服点儿。”
“我没不舒服啊……”满头雾水的苏昀下意识否认,旋即没来由的心中一动:“你到这儿做什么?”
“帮老师送东西。”
“什么时候来的?”
“一个多小时前。”
“所以你都看到了……”苏昀恍然,伸手拿过番薯,指尖不经意划过她的掌心,眼角眉梢霎那温软绵绵,而不自知。唯在唇边挂了笑意浅浅,低低道了句:“谢谢。”
温淼并不与他客套,点点头,自顾自准备吃另一个。
被无视了的康衍看看这个,瞧瞧那个,玩闹的兴致似乎越发高涨,将手冲着温淼一伸,理直气壮:“我也要吃!”
温淼愣了愣:“为什么?”
“因为如果你不给我的话,我就告诉你的方老师,那杯子是你在片场调皮捣蛋的时候打碎的,让他找你赔钱。”
温淼看了看凳子上那堆价值不菲的碎片,‘噢’一声表示知道了,然后开始剥番薯皮。
出乎意料的老头不由一呆,随即再接再厉将为老不尊进行到底,完全没有欺负小孩子的羞耻心:“老方说,他这几天忙着批考卷,你们的期末成绩还没出来吧?万一挂科的话,将来的保研或者就业都会受到影响的哟小同学!”
这一次,温淼连‘噢’都懒得,淡定自如地一口咬下,甜香四溢,顺便还分出神催促目瞪口呆的围观者:“再不吃,就冷了。”
大有‘任你风吹雨打,我自只管吃喝’的傲然风骨,不愧是一枚有原则的优秀吃货。
不带这样的啊,就算明知道是在吓唬着玩儿,好歹也给点反应捧捧场嘛!现在的年轻人真是太不懂得尊老了……
康衍完败,窝在椅子上郁卒。
温淼吃了一半番薯,思考了一会儿,然后看看哭笑不得的苏昀,皱着眉头像是在纠结什么,最后有些无奈地叹了口气:“大不了,我有空的话,去那个网络棋室教你下棋,这总行了吧?”
某臭棋篓子还在与自愿送上门的小师父讨价还价,不知道从哪里又窜过来的季亿霖贼兮兮地捅了捅苏昀,顶着一张穷极无聊的八卦脸压低了声音:“她是怕真把康老头得罪了,以后会给你小鞋穿吧?这姑娘对你不错嘿嘿嘿!”
苏昀怔了一下,旋即笑着摇摇头,只管吃着犹自温热的烤番薯。
收工后,苏昀开车送温淼回去。
一路上,温淼总是时不时便用一种非常莫名其妙的诡异目光看苏昀两眼,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苏昀被弄得毛骨悚然,伸手拉了拉帽檐:“先说好啊,我死也不会让你摸脑袋的!”
“不是……”温淼却并没有被这个玩笑给逗乐,沉默了片刻:“我今天看你演戏,有点难过。”
苏昀一愣,一笑:“演员的工作都是这样的,冬天演夏天的戏,夏天演冬天的戏,其实很正常啦!”
“不是说这个。我的意思是,你演得很好,让别人看了,会觉得很难过,就像是……真的在发生一样。”
苏昀曾听过无数的赞誉,然而却都比不上此时此刻,这番词不达意的笨拙。
扶在方向盘上的双手紧了又紧,徐徐吐着气息,压下心中涌动,良久,方能勉强自如地说上一句:“得到你的肯定,我很高兴,真的……很高兴。”
温淼歪头看过来,绽开了今日相见后的第一个笑,倒映着车窗上那变幻莫测的都市霓虹。
苏昀便也笑开,腾出一只手,很自然地揉了揉她的头发:“对了,你有没有想过毕业后做什么?这个专业,应该比较多会去教书或者做研究或者……去博物馆吧?还是,不打算从事本专业?因为我看你之前,好像对分数什么的都不大在意的样子。”
温淼觉得放在自己发心的手掌很大很暖,便顺势蹭了蹭,随口回答:“这些不用我想,家里都安排好了。”
既然与雷焱是世交,那么她的家境必定也极是优越,非富即贵。关于这一点,苏昀心中早已有数,便也不再追问。
温淼舒舒服服地靠着椅背贴着他的掌心,眯起眼睛,静了半晌,又忽地没头没尾嘀咕了一句:“而且等我毕业,雷焱正好三十。”
这句再寻常不过的话,却让苏昀面上愉悦的笑意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蓦地一沉,旋即不动声色地收回手,握稳方向盘,专心盯着前方,踩下了油门。
呼啸而过的车轮,卷起残雪无数。
那天衣衫单薄的在地上跪了许久后,高估了自己体质的苏昀当晚就有些着凉,接着又密集拍摄连熬了几个通宵,终于开始发起烧来,且一烧而不可收拾,倒真应了康衍的乌鸦嘴——浑身脑袋疼。
仗着年轻体健硬是捱到了自己的戏份基本杀青,苏昀才终于光荣地倒在了工作岗位上。
被送去医院打了点滴观察了一宿,他觉得好了许多,又不愿再麻烦同事照顾,便执意回家静养。
剧组正在收尾的重要阶段,人人忙得一团乱,见他坚持也就不再勉强。
苏昀独自在家休息了两天,热度却总是时高时低的反反复复,估计是身体之前亏空太过,自作孽不可活的弄了个病来如山倒,索性吃了药就不管白天黑夜的一直闷头睡,权当补眠。
正昏睡得不知今夕何夕,忽被门铃惊醒,本不愿搭理,奈何那铃声伴着有节奏的砸门声响了个持之以恒,大有不开不休之势。
无奈挣扎起身,迈着发飘的步子过去打开门,苏昀直愣愣地看来访者一会儿,然后挠挠头,寻思着难道是已经神志不清开始做梦中梦了?
那人则只管指着蹭在他脚边的黄白相间的毛球球:“这就是你养的猫啊?”
“噢对呀……是之前在剧组附近发现的,这段时间一直是大家一起喂来着,不过马上就要杀青了,天气又忽然冷得厉害,我不忍心它再继续流浪,就拿回来自己养……”苏昀完全出于下意识的回答了两句,才终于被自己逻辑分明的思维能力弄清醒,始终茫然着的迷蒙双眼猛然睁大:“你怎么知道我养了猫?不是……你怎么来了?”
“它叫什么名字?”
“……怒哥。”
“因为它长了一张看上去随时随地都在生气的脸吗?”
苏昀瞧着那永远横眉竖目的小花猫,不禁一笑:“给它取名儿的人确实是这么说的。”
“你好怒哥,我叫温淼,很高兴认识你。”
“喵!”
对这个讲礼貌的人类的表现显然还算满意,怒哥的表情虽一如既往的愤怒,却当先转身进屋,表示迎客入门。
直到此时,苏昀才总算彻底回神,忙不迭的侧身相让:“啊,快进来坐,找我有事儿吗?”
“臭棋篓子让我来瞧瞧。”
“康导?剧组现在一定忙翻了吧,还劳他分心记挂着,真是不好意思。”
温淼没搭理这些寒暄客套话,熟门熟路地脱下外套挂上衣架:“他说你在这儿没亲人没朋友连个保姆啊助理啊什么的都没有,异地他乡又生着病,孤零零怪可怜的。”
苏昀心头一暖:“其实没什么的,习惯了就好。”
温淼点点头:“他也这么认为。”
“啊?”
“他说你这么多年都是一个人过,能好端端的活到现在,应该早就非常善于自己照顾自己了,所以压根儿不用为你担心。他只是怕你病得稀里糊涂的忘了喂猫,让我过来提个醒儿。”温淼挂好衣服转过身,一本正经地发问:“好啦,臭棋篓子的话转达完了,你有什么要我告诉他的吗?”
苏昀默了片刻,叹口气:“那就麻烦你回去转告,谢谢康导对我独立生活能力和坚韧顽强生命力的肯定,以及,我誓死捍卫‘人在猫在,人不在猫也一定还在’的决心。”
温淼歪歪头:“你果然和季亿霖学得越来越贫了。”
“这话也是康导说的吧?”
“以此来证明学坏容易学好难,孟母三迁很伟大。”
“……都是什么和什么……”
苏昀说笑了一会儿觉得有些乏力,便顺势倚着壁橱,望着迅速和猫儿打成一片的温淼:“所以你最近真的有在教康导下棋?”
“是呀。”
“成果如何?”
温淼放开怒哥,站起来撇撇嘴:“他号称老天是公平的,所以他既然已经是个天才导演了,当然就要配上个三流棋艺才说得过去,不然会遭天谴的。”顿了顿,想起什么似的又补充道:“就像老天给了你做艺人的所有天赋,比如会唱歌会跳舞戏感不错长得也上镜什么的,所以相应的,你酒量奇差一杯就倒,对数字有先天缺陷金额后面超过两个零就没概念,瞧着挺机灵实则缺心眼,总有一天被骗财骗色还乐呵呵跟个二傻子似的……”
“……行行行打住!”苏昀无奈叹气:“你俩究竟是在下棋还是在八卦?”
“臭棋篓子之所以是臭棋篓子,就因为下棋不专心,一直唠唠叨叨的讲个不停。反正他说,我就听着呗。”
“那也别总是说我嘛。”
温淼将随身带来的包放在茶几上,理所当然地回了句:“别人的事情我又没兴趣知道。”
苏昀微微一怔,不知怎的竟忽然起了些许不清不楚的试探之意,气虚沙哑的嗓音掩去了小心翼翼的迟疑:“我的戏份已经杀青了,你如果不愿意或者觉得麻烦,就不要再勉强了……我的意思是,康导学棋可能也只是一时兴起……”
温淼的回答却仍是那样理所应当,坦荡得让人除了无力还是无力:“没什么勉强的,都是在一个网络棋室里,偶尔碰到了就顺手指点一下而已,反正我本来也是每天都会上去下几盘的。”
“噢……这样啊,那就好。”
苏昀低下头捏了捏眉心,无声笑了一笑。
所以果然,是想多了啊……
正自嘲,一抬眼,却见温淼竟已悄无声息地凑到了跟前,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盯着他仔仔细细瞧了瞧,然后伸手,覆上了他的额头。
苏昀背靠着壁橱,猝不及防之下被她那有些凉的手指触及肌肤,一惊一窘,便条件反射的猛然向后一躲,‘哐当’一声撞了个实打实。
一吃痛,下意识便弯了腰,想去捂后脑勺。不料又因低估了温淼那慢三拍的反应速度,而不偏不倚地与其进行了一次脑门与脑门的亲密接触。
已经烧了好几天的病号本就一直头疼难耐,此刻前后受创,只觉脑袋竟像是要裂开一般。然而他却暂时没空去搭理这些,因为温淼正一边揉着自己被撞的前额一边慢悠悠对他说了句:“趴床上去,把衣服脱了。”
苏昀:“……”
自己究竟是烧糊涂了呢还是烧糊涂了呢还是烧糊涂了呢?
如中了定身咒般僵在那儿不知该作何反应的苏昀,开始认真思考这个深奥的问题。
而始作俑者却仍是淡定到令人蛋碎的模样,说完后便走到茶几旁,从她带来的那个超大容量的包里往外拿东西。
猫粮妙鲜包,猫玩具,巧克力,蜜枣,奶茶随手包……
怒哥跳上桌,审视了一圈,看中了一只毛绒球,用爪子拨到地上,然后追着滚了出去。
而苏昀则又开始反省,自己居然让来访的客人自备‘干粮’,实在是不像话。不过,这个客人好歹总也算是顺便来探望他这个病人的,却连一样聊表慰问的东西都没给他带,貌似也不是很像话。又不过,本来也就不能按照正常人类的标准来要求这个不知道生活在几次元的姑娘,所以说到底还是只有他这个不称职的主人不像话……
苏昀正想得一脑子浆糊,温淼已经最后拿出了一个形状奇怪的玉石板,一瓶油,还有一本书。然后转过身看着他,皱皱眉:“你怎么还杵着不动?”
“什……么?”
“快把上衣脱了呀。”
“啊,原来只脱上衣,不用脱……脱……”苏昀一脸尴尬,咬到了舌头:“我……我是说,你……想做什么?”
“刮痧啊。”
“……刮痧?”
“中医疗法,可以退烧的。”温淼瞅着他那迅速从两颊蔓延到脖颈的可疑红晕,眨眨眼:“不然呢?”
苏昀非常后悔刚刚为什么没把自己的舌头咬下来,只好硬着头皮干笑:“不用不用,我吃了药已经没事了。”
“撒谎。”温淼走上前来,驾轻就熟地一伸手:“瞧,烫着呢!”
整个人于是又是一僵,不过有了惨痛教训的苏昀这回总算没躲,只突然有了霎那的恍惚。
自从年少离家独自闯荡,生病发烧什么的早已习惯自己捱一捱就过去了,即便严重到进了医院,护士也只是发一根体温计而已。像现在这样被别人以手试温度,似乎,真的许多年没有过了……
见他发愣,温淼不免莫名,想了想,踮起脚,手再伸长些,然后一转弯,在那光溜溜的后脑勺上实实在在地摸了一把:“撞傻了吗?”
苏昀:“……”
温淼却并不等他的回应,立即便收回胳膊一本正经的站好,但那忽闪着的眼睛抿着的嘴唇,却摆明了是在对摸到的东西的手感很是满意。
瞧着她这副要笑不笑的得逞模样,苏昀忽然就有点儿想要泪奔的冲动。
自己的这枚‘小秃瓢’,到底还是失守了啊……
“别磨蹭了快点儿,我回去还要交报告呢!”
“那就更不用麻烦了,你赶时间的话就快回去,放心吧我真的没事儿。”
“可是我要交的论题与刮痧有关,到现在为止我还没在活人身上实践过,有些东西理解得不是很透彻,会影响报告的分数。”
“……”
苏昀只能极其无语地看着温淼。
温淼便以一种敢为学术研究抛头颅洒热血的坚定小眼神与他对视。
“所以你这次来,主要是为了拿我做实验的?”
“不。”温淼认真地纠正:“主要是为了看猫。”
“……原来我充其量就只是个顺便……”
“反正你这场烧发得时间刚刚好,浪费了怪可惜的。”
苏昀再度言语不能,抚额。
见他神情如此纠结,温淼似乎也终于良心发现,认识到了自己的不厚道。犹豫了一下,委委屈屈地叹口气,小声嘀咕:“你如果实在不愿意的话就算了,我也知道这个要求有点过分,可实在是找不到别人,雷焱还在国外没回来……”
苏昀的眉梢顿时不自觉轻轻地挑了一挑:“雷子?”
“是啊,他在就好了,上次我学针灸就扎了他好多针。”
不知怎的,苏昀一听这话,忽然便莫名其妙的脑门一热,瞬间就满血满蓝的状态全开,脱口而出:“我又没说不愿意。”
“真的?太好了!”
温淼立马两眼一亮,兴高采烈地抱着一堆东西率先就进了卧室,连一丁点儿后悔的机会都没留下。
苏昀愣在原地痛心疾首了一会儿,也只有满怀着视死如归的悲壮,准备为刚刚的冲动付出代价。
站在床边,面对着温淼那双水汪汪、直愣愣的大眼睛,在镜头前无论做什么都挥洒自若的苏昀,却将手指放在睡衣的纽扣上挣扎了半天,也没能下得了决心去解。
最后,终是被温淼轻飘飘的一句话给灭了所有的扭捏犹豫:“你不会是在害羞吧?我又不是没看过,而且,也没什么好看的。”
“……”
于是,‘没什么好看的’某人终于掩面扒光了自己的上身趴在床上,将屡遭打击而写满了心丧若死的脸深深埋进了枕头。
温淼满意点点头,开工。
先在手心倒了些精油,再覆上苏昀的后背,轻轻涂抹开来。
他的肩很宽,利落的线条从肩颈自上而下流畅至腰部,陡然收紧成一个完美的倒三角,配着脊柱处那条凹下去的纹路,越发显出两侧凸起蝴蝶骨的精致漂亮。
因了发烧,他的肌肤触感带着不寻常的热度,摩挲间,竟似是要灼烧起来一般,连同整个背部的白皙肤色都泛起了一层异样的殷红,配着精油的淡淡芳草香,散发出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暧昧味道,渐渐充斥了整个房间。
温淼觉得自己的心忽然跳得时慢时快有些不正常,就停下了动作,用另一只手按了按胸口。苏昀察觉,以为出了什么问题,便问:“怎么了?”
“噢……没什么。”很快便平复了心跳的温淼呆了几秒钟,晃晃脑袋,拿过一旁的小册子,翻开:“我在对照书上的穴位图。”
这货居然还是个现学现卖的‘蒙古大夫’……
苏昀想,自己这活体实验做得真是太具有科学献身精神了。
温淼看了两眼书,又看了两眼苏昀清瘦的背脊,觉得与几个月前的那次‘坦诚所见’相比,确实是单薄了许多。心里不知为什么就有点儿不舒服,语气里便不由自主带上了些许意味不明的埋怨:“你怎么,还不如一具干尸有肉呢?”
“……”
苏昀便想,原来在她的眼中,自己这个活体还不如个千年前的死物。
默默扭头,装死。
人在发烧的时候本就浑身酸痛,温淼又是个新手,刚开始几下难免掌控不好劲道,苏昀微微蹙了眉,忍了疼没做声。
所幸温淼的理论知识还算扎实,容易上手,很快就有模有样起来。
苏昀便也随之慢慢放松了身体,觉得体内累积喧嚣了多日的热度,仿佛真的一点一点消散开去。
于是仿佛,疲累的魂灵终得宁静,安然沉入躯壳的最深处。
这一觉,竟是好多年未尝有过的沉,乃至于苏昀醒来后茫然恍惚了许久,才扶着额角自嘲,如此恨不能活活睡死般的架势,倒颇有些一梦千年的味道。
温淼不知何时早已离开,苏昀起身推开窗,呼吸着晨曦中的寒冽空气,只觉神清气爽心境开阔。缠绵反复近一周的病状,居然一下子好了八九分。
也不知究竟是中医的伟大,还是那‘蒙古大夫’误打误撞的成功。
来到客厅,发现猫食盆里有一半的水以及所剩不多的猫粮,想必是温淼临走前留下的。还多亏了她,否则怒哥怕是至少要饿个两顿。
如此一想,苏昀便生出几分愧疚,打算好好顺一顺猫毛。
坐上沙发,将虎踞龙盘蹲在什么物件上的花猫拎过来,一边给它挠下巴,一边将那东西拿过来细瞧。
原是个点心盒,准确的说,是个空了的点心盒。
盖子的缝隙中夹了张便签条,上面的字迹倒很是秀逸,只是涂改了好几次。
苏昀很有闲情逸致地辨认推敲一番后,确认大概的修改经过应是这样的——“估计你起来会饿,我就去面包店帮你买了一盒→半盒→一个→半个……香芋手打糕。算了,那半个也被怒哥给吃了,你还是自己想办法解决吧。”
苏昀几乎可以想象那幅画面,一个圆脸蛋大眼睛的妹子抱着一盒糕点,歪着脑袋看一会儿,吃一块,再看一会儿,再吃一块……同时还要腾出一只手握着笔在便签上改一次,又改一次,再改一次……终于将最后一块也一口咬掉大半,随即笑眯眯地看着觊觎已久的馋猫把剩下的叼走,趴在身边大快朵颐。
于是不由得便低低笑出了声来,弄得膝头上的猫儿不解地扬起脖子,看着这个兀自乐个不休的家伙,永远怒不可遏的表情里貌似多了点儿对神经病的怜悯……
苏昀索性大笑着戳戳它的脑袋:“怒哥来,抱一个。”
花猫嫌弃地扭过脸。
苏昀便将其强行搂入怀中好一通蹂躏,片刻后,极轻极轻地说了两个字:“早安。”
未散的笑意噙在嘴边,垂下的目光却蓦地深远。于是这两个再寻常不过的字,便不知究竟是对谁在说。是猫,是自己,抑或,是别的什么人。
而本有些不情不愿挣扎着的猫儿,此刻也不得不放弃,臭着一张脸安静下来。喉咙里呜噜了一阵子,终于“喵喵”叫了两声,好歹算是赏了脸,给了回应。
苏昀听了,那尚余几分病容的脸上,便再度绽开了大大的笑容,没心没肺般的开怀,与窗外渐升的旭日相辉映,仿佛瞬间便隐去了这许多年来的阴霾负累,重回十九岁那晚,在灯光昏黄的楼梯口与女孩儿挥手道别时的,灿若骄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