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房间内的一切好像都失去了色彩,只有黑白。
站在床边的男人一身黑衣,有着仿若经由浓墨重彩渲染而出的好看眉眼,但那面色唇色却和静静躺在床上的女人一样,苍白得几若透明。
昨晚的颁奖典礼结束后,临时取消了所有既定采访便不知所踪的苏昀,此刻竟悄然出现在了异国他乡的一个僻静疗养院内,而且还是和孟凯琪一起。
“她家人的班机延误了,大概要下午才能到。”从外面走进来的孟凯琪将门关上:“院长告诉我,昨天有个华人流行乐队来义演,结束离开的时候,她突然冲出大门,不小心被路过的一辆车……”停了停,声音里带了哽咽:“院长说,她的情况一直都很稳定,平时也都是一个人安安静静的待着,从来没任何过激的行为,所以才没有人料得到她竟会……”
“我想,是因为那个乐队勾起了她的回忆吧。”苏昀沉默了半晌方才开口,声音空洞而暗哑:“或许,乐队的主唱也是个漂亮的姑娘,还有个腼腆的GITAR手,笑起来会露出两颗小虎牙。就像,那个时候的Lynne和阿枫……”
那个时候,苏昀刚从香港来到台湾,孟凯琪刚从一场新人选秀中脱颖而出,在经纪公司的安排下和另外两个同龄人合住在一栋大房子里。一起接受演艺训练,一起努力,一起做梦。
阿枫和Lynne早就认识,两人在中学时便组了一个乐队,在台湾的校园歌手中也算小有名气。
Lynne的身材娇小长相甜美,声音却极有爆发力,颇具辨识度。
阿枫则擅长各种乐器,在写词作曲方面也很有灵气。
相较而言,这样的创作型组合在台湾的唱片业一直都有市场,公司也会提供一定的机会和空间去让其成长和发展,并不急于求成。
所以,当苏昀和孟凯琪已经开始崭露头角并迅速走红时,另外的两个伙伴还依然寂寂无名着。
不过,这并不影响四人之间的友谊。
虽然每个娱乐圈的新人都恨不能一夜之间就红透半边天,虽然阿枫和Lynne的梦想也是可以在最大的表演场馆连开几十场演唱会,但他们却从来都不焦躁,耐得住寂寞。
因为他们总说,好的音乐,是用心做出来的,是生活的感悟和岁月的积淀,是一种自然而然的流露和倾诉。所以不用急,也急不来。
一开始就被包装成偶像歌手的苏昀其实并不是很明白那种感觉,只是凭本能地认为他们说得对,也很钦佩他们所执着的那份不惨杂质的梦想。
而孟凯琪则有些不以为然,她最爱挂在嘴上的一句话就是,再不红,我们就老啦!
每当这个时候,苏昀便会用两只手揉她的脸,嚷嚷着,要马上就让她变成满脸皱纹的老太婆。
孟凯琪大叫着躲开,又去哈他的痒。
苏昀便笑得上气不接下气满地打滚。
阿枫抱着把GITAR在旁边加油鼓劲看热闹,Lynne就笑眯眯地坐在他的身边,倚着他的肩头。
公司的确明令不许学员谈恋爱,但又如何这能禁止得了呢?
十八九岁,正是人的一生中最美好也是最萌动的年纪。英俊帅气的大男生和美丽可爱的女孩儿之间迸发出爱的火花,简直是再自然不过的事情了。
那个时候,天永远是蓝的,阳光永远是灿烂的,人永远是快乐的,浑身的力气永远是用不完的,未来永远是充满了希望的……
那个时候,世界是五彩斑斓的,而是非善恶则是黑白分明的。
后来,苏昀开始到处演出,空中飞人似的常常十天半个月也回不了台北的住处一次。
偶尔听孟凯琪在电话里提起,好像有个业内的大老板看上了Lynne,放话说要捧她,但其实说白了就是要潜规则。
孟凯琪有些感叹,Lynne现在的确是没同意,不过以后就难说。
苏昀问,为什么?
孟凯琪老气横秋地叹口气,因为在这一行里,没背景没后台的人本来就很难,如果得罪了有权有势的大佬,那根本就别想再混下去了。
苏昀不以为然,只是反问,如果换了你,难道你就会同意吗?
孟凯琪便骂,你就不能有出息点儿吗,非要等着别人来潜我?
苏昀就哈哈大笑,好呀好呀那你就等着被我潜吧……
当时,其实谁也没真的把这件事往心里去。
因为Lynne和阿枫的意思始终很明确也很坚决,哪怕是和公司解约,哪怕将来只能去地铁口卖唱,也绝不靠着那种手段上位。
苏昀就想,即便那大佬再如何厉害,只要别人不愿意出卖自己往上爬,也不惧怕自此再无登台实现梦想的机会,他又能怎么样?
然而事实证明,他们都太年轻了,把一切想得太简单。
那个大老板在多次明示暗示都未果之后恼羞成怒,趁着某晚酒醉,竟在公司的排练室对独自练歌的Lynne用了强。
事后离开时,恰巧被约好了来找Lynne吃宵夜的孟凯琪,撞了个正着。
阿枫知道后,当场就疯了一般,一个人便那么赤手空拳地冲到了大老板的家,企图为心爱的人报仇,却在扭打间被其手下从楼梯推了下去。
道貌岸然的大老板居高临下地对着头破血流的阿枫说,我睡了她,是给她面子。你也不打听打听,多少当红的女明星也是挤破了头的要往我床上爬。想红就得豁得出去,有才的人多了,你们算个屁!今天我是好心给你们上一课,让你们明白,什么是这一行的生存法则!不服的话,就去告我啊!看看人们究竟相信,是我强暴了一个要脸没脸要胸没胸的新人,还是这个在娱乐圈混了两三年都没混出头的新人,千方百计对我自荐枕席,然后又以此为噱头博人眼球,为的就是把自己给炒红!
发生这一切时,苏昀正巧在内地演出。待到赶回,已是第二天。
看着Lynne几近崩溃的凄惨模样,听着伤痕累累的阿枫转述的那个大佬有恃无恐的话,苏昀只觉怒不可遏。
当时,他只有一个念头,一定要为朋友讨回公道。
因为他不信,有权有势就能颠倒黑白,一手遮天。
因为他不信,媒体就只报道一面之词,罔顾良心。
因为他不信,公众就那么没有辨别力,不分是非。
苏昀说服Lynne和阿枫报了警。
在他看来,这件事证据确凿,况且,还有孟凯琪这个直接目击证人。
然而等他们到了警局,竟发现那个大老板居然已经来了,还带了大批的记者。
声称要报案,状告Lynne和阿枫给他下了迷药,企图用‘仙人跳’对他陷害勒索,并冲到他家使用暴力逼迫他承认。
同时,呈上由医院出具的所谓权威鉴定报告,以及家中一众保镖佣人还有一些当时根本不在场却信誓旦旦亲眼目睹了一切的朋友的证词。
用最直接有效的方式证明了,什么才是证据确凿。
而Lynne被强暴时最有力也是最关键的唯一目击证人孟凯琪,却摇摇头说,我什么都没看到。
自此,盖棺定论。
后来,大老板大度为怀,表示这件事没有造成太过严重的后果,既然真相已经澄清,自己的名誉得到了维护,对方也有了教训,便不再追究,撤了诉。
面对媒体,他神情沉重地呼吁,现在的年轻艺人不要为了出名为了红,就不择手段,要洁身自好,要自尊自爱。
于是舆论风向毫无悬念地一边倒,所有人都站在道德的制高点,对那两个偷鸡不成蚀把米的小丑,极尽批判唾弃之能事,这个话题的热度足足持续了三个月。
只可惜,那两个遭万夫所指的当事人再也没做出任何回应。
从警局出来后,Lynne的情绪十分激动,为了抱住她,阿枫的头不小心在墙上磕了一下。
轻轻的一下并不重,却足以让前一天晚上从楼梯滚落时撞出的脑内肿块破裂,造成颅腔大面积出血。
还没等送到医院,便死了。
Lynne受不了这一连串的刺激,疯了。
苏昀因为得罪了业界大佬,在歌坛被彻底封杀。
他也曾心灰意冷,觉得这个娱乐圈太过肮脏黑暗,想要放弃。
可当他看到孟凯琪在那‘德高望重’的大老板的庇护下,一路春风得意;当他看到痴痴呆呆的Lynne反反复复念叨着,阿枫,走啊,我们去开演唱会,你弹GITAR,我唱歌,我俩的歌……
他真的不甘心。
也许,他的许多信念都崩塌了,但他仍然想要相信,在这个娱乐圈,不出卖别人不出卖自己,没有关系没有背景,也依然能够成功。
于是他握着已然神志不清的朋友的手,对她说,总有一天,我会凭着自己的本事,实现我们共同的梦想,成为一个真正的明星。Lynne,我一定会让你看到的。
——而如今,Lynne,我站在舞台的中央,在万千人的掌声和注视下,对你举起的那樽奖杯,干干净净的奖杯,你看到了吗?……
Lynne的骨灰被带回了台北老家安葬,和阿枫的墓穴遥遥相望。
落葬的日子阴雨绵绵,空气中的湿度极大,像是在脸上随便一抹就能抹下一手的水。
除了家人和仅有的几个朋友,没人还记得这个曾经一度丑闻缠身,之后便彻底销售匿迹了的娱乐圈无名小卒。自然,也就没人还记得她的歌声,记得自己曾有意或无意加在她身上的口诛笔伐。
葬礼很小很简单,对这个生命的离去,活着的人似乎并没有什么太过强烈的痛楚。甚至就连她的亲人,也隐隐松了口气。
毕竟十几年的疯癫,终得解脱,也算是好事。
Lynne的疗养院和医疗费一直是苏昀联系并负担的,前两年开始,孟凯琪偶尔也会和他一起去探望。所以Lynne的家人对这两位成名后还依然不忘照拂有着不光彩过去的旧识的明星,始终感激涕零。
有点讽刺。
待到别人离开后,苏昀又留了一会儿,顺便擦拭了阿枫的墓碑,献了花,孟凯琪便陪着。
Lynne自从生病就基本没有再拍过照,家人只好选了她二十岁那年的照片作为遗像。
于是这小小墓园中的Lynne和阿枫,看上去便都仍是当年的模样,仿佛这几千个日日夜夜的时光飞逝,不过大梦一场。
“他们这也算是,终于又在一块儿了。”
苏昀将阿枫墓碑上的一片落叶摘去,没有作声。
孟凯琪看着勉强这张被永恒定格了的粲然笑脸,表情很平静:“我是对不起他们,我也一直很愧疚,但我不后悔。也许等到有一天,我老了……或许,要到我临死的那一刻,我会对自己这辈子的所作所为,进行忏悔,祈求宽恕。可是……”她转而面对苏昀:“如果再给我一次重来的机会,我也依然还是会那么做。因为我付出的代价,和我所得到的东西相比,我觉得值了。就算死后要下地狱,又怎么样?我只管在活着的时候,风光无限。阿昀,你呢?”
“我什么?”
“如果再给你一次机会,你真的还会选择走那条最苦最难的路?”
苏昀默然半晌,笑了一下:“我只知道,如果真的可以重来,我绝不会看到阿枫伤了头都不知道立即送他去医院,还让他四处奔波,让他在生命的最后时刻受尽侮辱。如果阿枫不死,Lynne也不会这样……”顿了片刻,自嘲地摇摇头:“人这辈子,从来就没有如果。已经发生了的,就永远没有重来的可能。所以现在说这些,又有什么意义呢?”
“是啊,没意义……”孟凯琪看着自己年少时的恋人,看着那早已不见半点曾经青涩的成熟面容,忽地笑了起来,再不复多言,转身离开,只留下一句:“Lynne不在了,你当初的承诺也已经做到了。那么今后,你是为了什么而坚持呢?又或者事实上,你坚持的理由,其实早已有了改变,只是你不愿去面对。无论如何,阿昀,我相信你一定还可以走得更远,我也很想看看,你是否能够找到,除了名利之外的那个理由。”
风渐渐大了起来,卷着残雨打在身上,湿了衣服,虽是夏天,却带着刺骨的凉。
苏昀独自站在那儿,背影萧索,周围全是冰冷的墓碑,安静得可怕。
孟凯琪说得没错,或许当年他的确是凭着对朋友的那个承诺,为了实现共同的梦想,而咬着牙,硬撑了下来。
但时至今日……不,也许其实早在几年前,心中的那股执念,就已经发生了悄然的改变。
历经大起大落,看遍世间冷暖,曾坚信的东西一点一点地被侵蚀徒留摇摇欲坠的断壁残垣,曾固守着的黑白界限也早已模糊不堪,那条几乎没了边际的灰色地带,才是是非善恶的判定准则。
比如现在的他,虽绝不赞同自己也绝不会那么做,却已完全可以理解当初孟凯琪的选择。
毕竟,就算那时候孟凯琪愿意出面作证指认,以那个大老板的权势手腕,十之八九于事无补,且说不定还会给自己弄个同流合污的罪名。
至少,也必将会如他那般,被雪藏封杀。而女艺人的从业生命本就短暂,又能有几年的时间可以沉寂等待,可以从头来过呢?
一个人,为了保全自己而去伤害别人,谁又能当真理直气壮地指责她错得罪无可恕?
又有多少人,不是如她那般,只管生前富贵荣华,哪怕死后永不超生?
末日的审判,神灵的裁决,谁会真的在乎?你么?
比如现在的他,在终于拥有了那些得来不易的成就和名利,回首来时路,竟偶尔,会有一丝丝的庆幸……
因为他确实不知道,倘若真有重来的机会,五年前的渭水河畔,他是否会不顾一切地将她留住。
因为他确实不知道,是否果真能像五年前在山中唯有岁月静好时所打算的那样,待到功成名就心愿已了,便放下一切,只为和她平淡厮守。
因为他确实不知道,除了名利之外的那个理由究竟是什么,是梦想么?可如他今时今日般的人,还谈梦想,呵……
期末考期间的校园比往常要安静得多,研究生寝室楼前则略有些喧闹。
几个提前答辩结束的学生在忙着毕业大搬家,汪晓冉正支使自己的憨厚男友将她和温淼的行李一起从楼上扛下来。
一群年轻人混在一处,上上下下乱成一团,也笑成一团。
一辆黑色轿车停在不远处的树荫下,窗户上贴着膜,从外面看不见车内的情况。
所以也就没人知道,自从拿了奖当晚便直接人间蒸发了好几天的新科‘视帝’,此刻就坐在这辆车里,旁边座位上还蹲着一只横眉竖目的大花猫。
这几年,苏昀只要一有空,就会自己开车来到学校,停在一个不引人注目的地方,就像现在这样,只为了能远远地看温淼几眼。甚至有时候哪怕没能瞧见她,看看她生活着的地方,也行。
距离上次见到她,又过了近四个月。她看上去略微黑了一点点,就一点点。因为她的肤色很难被阳光的曝晒留下痕迹,所以这已足以证明前段时间在荒郊野外的生活条件确实是不大好。
据康衍说,她是跑到河南的一处穷乡僻壤掘人家的祖坟去了……
也不知是做师父的失败还是当徒弟的无能,总之温淼这么多年教下来,康衍依然还是个不折不扣的臭棋篓子,而且还是个不抛弃不放弃的臭棋篓子。
反正在温淼的眼中,这货坚持下棋的目的,其实纯粹就是为了追求不断刷新棋艺废柴指数新纪录的快感……
不过,自从那年的陕西一别后,康衍就很少再跟温淼吐槽娱乐圈的八卦了,当然也就再没有提到过苏昀。
温淼似乎对这些全不在意,也不曾主动问起,就好像,从来都不认识那个叫苏昀的人。
反是苏昀,知道这对不靠谱的师徒偶尔会在棋室碰到,便会向康衍打听一下温淼的近况。
盛夏傍晚的斜阳依然具有颇为强大的杀伤力,忙碌的学生们几乎个个挥汗如雨。唯温淼的情况好些,因为她最悠闲。
相较于别人奔来奔去的热火朝天,她则还是那副不慌不忙慢悠悠的模样,上下一趟楼的工夫,别人说不定三四个回合都跑完了。
望着她抱了几本书一步三摇地自得其乐,把急性子的汪晓冉给气得直跳脚,苏昀忍不住便独自轻轻笑了起来。
不管外面的世界和身边的人如何变化,她似乎永远都是那样,按照自己固有的频率生活,不为任何人所动,也不被任何事所扰,不紧不慢不急不躁。
所以无论什么时候,只要看到她,哪怕再浮躁再烦乱的心都会于顷刻之间,得以安宁。
甚至……
甚至刚分开的那会儿,她也未曾表现出有怎样的伤心难过,似是没受到什么太大的影响。
于是他看了她的模样,自己便也只能是,一切如常。
这时,一辆吉普车横冲直撞地开到了寝室楼前,随后车门打开,跳下来一个高大俊朗的男人,身手很是矫健。
汪晓冉见了,便开始指挥男朋友把温淼的东西往车上搬。
男人则顺势接过温淼抱着的书,还顺手在她的脑袋上使劲揉了两把。温淼像是嫌头发被弄乱了,愤愤地打开他的手,还瞪了一眼。他也不以为意,只管笑哈哈地将行李三下五除二搞定。
这个男人,苏昀看到过两次。
一次是温淼大学毕业,从本科部搬到研究生部。还有一次,是温淼大包小包的从外地科考回来,从车站返校。
看两人之间那种熟稔自然的感觉,想必认识已久。而依着温淼对谁都懒得上心的脾性,这个人也定然不只是旧识而已。
至于究竟是什么关系,苏昀不知道,也不想知道。
只不过,那人的举手投足间有一种和雷焱相类似的感觉,所以应该有着和温淼相匹配的家世背景。
无论是和雷焱还是和这个男人,只要她喜欢高兴,只要她好好的……
苏昀收回视线转过头,挠了挠怒哥的下巴:“其实这样也不错,对吧?”
怒哥不理他,只管两爪搭着车窗,近乎仇视地盯着那个碍眼的男人类。
不知是不是喵星人的气场太过强大,那男人竟莫名其妙的手一滑,砸了个马克杯。
温淼便一边鄙视他一边用簸箕扫了碎块,走到垃圾箱这儿倒掉。
经过那辆黑色轿车时,忽然脚下一顿,四下张望着,神情有些疑惑茫然。
“温丫头!快点儿,发什么愣呢?”
“噢……我好像听见有猫叫。”
“猫?野猫吧?”
“嗯,是野猫。”
温淼没再犹豫,快步离开。
而车内那只曾经的野猫现在的家猫,则正怒火滔天地和从天而降罩在自己脑袋上的那件衣服搏斗……
呼啸而去的吉普车中,寇骁夸张地舒了口气:“待会儿一定要狠狠宰那小子一顿,以慰我这个免费劳工的苦逼心!”
“随便。”
“怪不得他总说你是个小没良心的,要不是看在他的面子上,寇爷我能随叫随到的任你差遣?”
“我才没有叫过你,是你自己上杆子要来的。”温淼也算是寇骁带着玩大的,所以和他才懒得客套,停了一会儿,又问了句:“雷焱……还在生我的气吗?”
寇骁歪头看了看她,又伸手揉了一把她的脑袋:“等到那家伙真有本事和你生气的时候,中国人民早就统一全世界了!放心吧,他那人你还不知道吗?虽然死倔死倔的,但并不是个死心眼儿,早晚有一天会想开的。”
温淼没再作声,只是低下头,慢慢弯起了眉眼。
雷焱不愿看到她难过,她又何尝想看到雷焱不开心呢?可是,这情之一字,却也只能是无可奈何地狠下心肠。
而仍停在原处的那辆车内,苏昀一只手为终于挣脱了衣服的怒哥顺毛,另一只手,则依然还轻轻地贴车窗上,望着外面,那唯余了在夜幕初临下的树影摇曳。
刚刚离得最近的时候,这么做,仿佛能感觉得到她的温度。
然而,终究还是只剩了自掌心到心底的一线冰凉。
然而,终究只能是,擦身而过。
在小荧幕上取得一定的成就后,就会转而进军大荧幕,这已是影视圈一个不成文的规矩,苏昀亦然。
只不过,他并没有就此放弃电视剧集的拍摄,而是一改往日的接片不限,开始大幅度减少产量,保证质量。
随后,用了整整十八个月的时间参与了一部抗战题材的影片,并取得了巨大的成功。
苏昀扮演的是一位来路不明的国军军官,在那场发生在滇缅边境的至关重要的战役中,当大部队全面溃败,到处都是四散奔逃的散兵游勇之际,他无所不用其极地将那些被上峰舍弃了的炮灰给组织起来,让那些全无斗志看上去根本毫无战斗力的的残兵重新找回了军人的尊严,拿起枪,面对敌人而背对百姓,用血肉胸膛挡住了鬼子的獠牙,守住了自己的国门。
片中的苏昀,又黑又瘦,留着乱七八糟的胡子和头发,穿着破破烂烂的军装,脏兮兮的脸像是这辈子就没有洗干净过,永远松松垮垮吊儿郎当,恨不得一张嘴就先骂一串混合了十几个方言的脏话,全然没有半分军人所该有的模样。
但就是这么个浑身上下简直一个优点都没有的男人,在最危急的关头站了出来,威逼利诱撒泼耍赖甚至不惜装神弄鬼地拉起了一支炮灰军团。
他给他们希望,给他们勇气,告诉他们,他会带着所有人一起活着回家。
然而他其实一开始就明白,在那样惨烈而残酷的战争面前,家,早已成了‘生不能回,死不能归’的地方。
他眼睁睁地看着战友们一个一个倒下,虽然还是像只精力过剩的猴子一样上蹿下跳,然而那双原本漆黑如墨的眼眸,却被一点一点染上了灰色,如同死去的人的魂魄全都寄在了他的体内,跟着他一起,上阵杀鬼子,胜利还故乡。
最后的最后,仗打赢了,人也死光了。
百姓们在欢庆再也不用打仗了,上峰们却在忙着谋划赶紧再打几场。因为还没弄明白,究竟该是谁主江山。
侵略者来了,便是打得不剩一兵一卒也绝不能退。
可为什么还要和自己人打呢?都是中国人啊……
那些在天上的死去了的人,那些挣扎在泥泞中的活着的人,都究竟是,为了什么。
他独自在硝烟尚未散尽,徒留满目疮痍的大地上漫无目的地走着,跌跌撞撞,步履蹒跚。
再也没有了往日里的精力十足神气活现,面容憔悴而疲惫,散乱着目光,佝偻着肩背。
几千个炮灰,几千座坟。
沉甸甸地压着他,压断了他的脊梁。
一张张逝去的面孔在他眼前出现,一幕幕往日的画面再度重现,仿佛是要在短短的一分钟内,讲述完他多舛的一生。
终于,镜头定格。
那是一座宁静的学府,正值春光明媚,花草飘香。
穿着一身合体学生装的青年清瘦而挺拔,眉目间带着浓浓的书卷气。坐在窗前,一手握着笔,一手托着下巴,望着远远走来的人。虽只有一个影影绰绰的模糊轮廓,但从他略含羞涩的缱绻笑意中,不难猜出,那定是他心爱的女孩……
而今,没了儒雅的青年,没了美丽的姑娘,只有‘一寸山河一寸血’的片片焦土。
还有,那无数埋骨在国门之外,成了执政者口中毫无意义的冰冷数字的不灭忠魂。
他像是终于走得累了,随便找了个地方坐了下来,手里小心翼翼地捏着一朵不知是从哪儿摘的小小的白花。
而后,那双布满了灰土和血迹的伤痕累累的手,将那朵小花轻轻地放在一块焦黑的石头上,像是在祭拜英灵,也像是在祭奠自己。
全片的最后一幕,便是白花,焦土,和男人那再也没有了生命迹象的嶙峋侧影。
影片结束后,雷焱在自己的家庭影院中默默坐了好一会儿。
直到寇骁将灯打开,他才赶紧手忙脚乱地按熄快烧到指头的香烟,顺便飞速地擦了擦眼角,欲盖弥彰地怒骂:“操!你下回进来能先敲门吗?”
“敲什么门?你人生中的第一部A片都是和我一起看的。”寇骁莫名其妙地走进来,看了一眼没来得及关掉的屏幕,恍然:“原来是这个呀?搞得我还当你换了口味,改看G片了。”
“去你大爷的!”
“这片子怎么样?据说是本年度最大的票房黑马。”
“不错。”
“哟!能得到你这位大影帝的夸奖,那必然是着实的不错啊!改天有空了,我也一定要仔细瞧瞧去。”寇骁闲扯了两句,又想起什么似的:“哎对了,我正好听说,那个谁……就是也要争这届的什么最佳男主角的……”
“刘洪?”
“对,就是姓刘的。好像是说,他背后的势力运作得挺厉害,一副志在必得的架势。”
雷焱不屑地冷哼了一声:“想法压一下去,妈的老子最烦搞这些阴招小动作。都公平点,该谁的就是谁的。”
“你不是再也不插手娱乐圈的那些破事儿了?”
“这次不一样。”
“怎么不一样?”
雷焱瞪眼:“你还来劲了是吧?”
寇骁混不吝:“不说清楚的话,爷才不出面做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
雷焱抓起烟灰缸砸过去,咬牙切齿:“因为那是我兄弟,成不成!”
“成!这个可以有!”寇骁准确接住,在手里抛来抛去:“瞧好吧您呐!”
“滚滚滚!”
寇骁乐颠颠地滚了,雷焱自己又喃喃骂了一句,抓抓头发,忽地也忍不住笑了。
说出来了,承认了,其实也没有想象中的那么困难。其实,可不就是一直把那个人当兄弟来着。
即便的确是怨过怪过,甚至恨不能真的拿把刀捅他几个透明窟窿,但到头来,也不过是一笑泯恩仇。
毕竟感情这种事,一个巴掌也拍不响。
况且这么多年过去了,心里哪怕是有再大的怒火,也差不多早该灭了。
只是……
雷焱摇摇头,叹了口气。
苏昀如今所拥有的一切,几乎可以说是一个优秀演员的毕生追求。
要其舍弃,根本就是断无可能的事情。
就算是他雷焱,倘若当初没有家里的缘故而只是为了温淼,恐怕也未必就能那般干净利落地退出娱乐圈,完全不后悔。
可是那个傻丫头,究竟要何时才能放下呢?
这一晃,都七多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