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日天空碧蓝如洗,万里无云。
禹余城内城外城繁华如昔,内城重地中的圣君法塔高高屹立,塔下一棵巨大苍天绿树遒健硕壮,枝繁叶茂,树下的青石多年来得周遭灵力滋养,又得太一圣君每每坐于其上参悟道法,修炼入定,阳光照下,竟润泽隐隐现出玉泽金文,假以时日,或能生出灵智也未可知。
这一日原本与过往诸多日子无甚不同。
日上中天,内城弟子修炼的修炼,领任务做事的做事,外城商铺街市陆续开张,行人穿梭,车马不停,呈现出禹余城与其余三大修行门派截然不同的一幅市井繁华,生机勃勃之样貌。
然而,所有人都没预料到,这一日注定要发生一件大事。
一件注定载入玄武大陆修行史的大事。
时辰尚未达午后,自西北方突然有一青龙飞驰而来,那青龙硕大无朋,遮天蔽日,想是已沐天光饮仙露许久,张牙舞爪,势不可挡,守城弟子尚未来得及反应过来此是神物亦或妖物,就见它昂然长啸,啸声满含俾睨天下的傲气与斗志,啸声深长,登时传遍整座琼华。
龙啸森森中,禹余城方圆霎时间笼上一层青中带紫的巨大威压直冲而来,令外城城门顷刻崩塌陷落,轰隆声中,金丹以下的修士人人皆心生畏惧,有些靠得近来不及跑的,立即喉咙口涌上一阵腥甜,喷出一口鲜血倒地不起,更有无数外门弟子散修身不由己,匍匐在地无法动弹。
禹余城立派数千年,从未有人一招未使,只靠威压便令外城城破。
然而禹余城到底是千年传承,众位弟子慌而不乱,内城修士立即开启护城大法阵,而金光闪过,五位禹余城金丹修士已各自驾起法宝,自不同方位飞至山门,手捏剑诀,灵力一运,顿时结成十方风驰剑阵。
风驰剑诀乃天下第一修士之独门剑诀,其威神之力自不待言,此十方风驰剑阵便是模仿风驰剑诀而生,由五位金丹期修士按金木水火土五行方位,以木居东方而主春气,火居南方而主夏气,金属西方而主秋气,水居北方而主冬气,从而结成剑阵,以阵中生门绵绵不绝的灵力,将风驰剑诀凌厉霸气的剑意模仿了三四成。
左律创下风驰剑诀后便当世再无敌手,他的剑意,纵使只有三四成,亦足以令来敌闻风丧胆,溃不成军。
剑意如潮水一般涌去,嗖嗖不绝,一时之间,竟如千军万马同时挥剑而上,声势浩大,气吞山河。耀眼的白光之中,只听那青龙再度长啸,那啸声有无尽之喜意,就如会当凌绝顶的高手,苦于高处不胜寒多年,却于此刻见到对手一般,兴奋多过恐惧,欢喜多过畏缩。那啸声一声高过一声,宛若海水涨潮,越来越高,终于结成席卷一切之惊涛骇浪,急冲而来。
只听轰的一声巨响,一股紫红金光冲天而起,霎时爆发四方,适才凌厉不绝的白色剑光宛若残兵败将四下溃散,砰的一声巨响之后,紫光圈将五位金丹修士不约而同被撞飞开去,重重摔倒在地,有人禁不住吐出心头鲜血,有人脸色青白立即盘腿运息,有人受伤过重,哆哆嗦嗦自怀中储物袋摸出丹药连连服下,更有甚者倒地不起,气若游丝,命悬一线。
紫光散去,人们这才看清,青龙之上立着一人,紫衣翩然,面如冠玉,他手握龙角,轻轻一拍,那青龙晃晃脑袋,哈哈大笑,如人一般肆意狂妄,张嘴口吐人言,大声道:“左律,你个老小子,作甚缩头乌龟?今日本尊与我家主人前来与你算老账,快滚出来!”
那青龙喝声绵远,传遍周遭,闻者无不变色,那青龙却甚为得意,摇头晃脑道:“不出来?老子便将你徒子徒孙这块地方夷为平地,将你禹余城千年基业毁于一旦,你要不要试试?”
就在此时,只见数道金光疾驰而来,金光未至,已闻人声:“文始真君!我禹余城与你琼华派素来交好,同气连枝,你却三番两次挑衅我派,更对我太一圣君出言不逊,真当我禹余城无人了么?想挑战太一圣君,先问过老夫手里的法器再说!”
他话音未落,一顶巨大的伞冲天而起,正是禹余城城主,元婴修士左元宗炼化的法器“日照伞”,此法器刚猛霸道,加入元婴修士毕生精修之功力,一打开便遮天蔽日,将青龙所在头顶遮得密密实实。法伞下灵力逆流成漩涡,逐渐增大,竟有将此方寸之地之灵力抽干殆尽之势。与此同时,左右两位禹余城左家长老立即施加法诀,以助城主一臂之力,青红两色的攻击不断加强,顿时为日照伞周遭施加一圈严密的囚困阵法。
这一阵法无疑比适才的“十方风驰剑阵”要高明许多,一来施法者乃禹余城最顶尖的修士,二来又有禹余城独一无二的法器“日照伞”笼罩其上,放眼整个玄武大陆,便是对付化神初期大能亦能斗上一斗,用此法来对付孚琛这样的元婴修士,原有些杀鸡焉用牛刀,然而不怪禹余城城主左元宗为人向来谋定而动,慎之又慎,他一感应到“十方风驰剑阵”被破,便知此番孚琛所仰仗之青龙非等闲之物,且若非有恃无恐,谁人会狂妄至禹余城挑战当世第一高人?故一上来,左元宗便使出杀招,试图一招制敌,继而徐徐图之。
感受到日照伞源源不断将对手灵力抽取出来,左元宗甚至心头涌上一丝伪善的可惜,要知道,伞下之人可是琼华最负盛名的文始真君,一位千年难遇的青年才俊,假以时日,琼华那个老旧门派没准就会因他而重现生机,发扬广大,而其间若其他三大门派后继无人,没准再过千百年,琼华就要一支独大,将他禹余城踩到脚下。
往昔这事令左元宗每每想起皆有些悻悻然,他自持身份,又生性谨慎,不肯做那等落人口实之事,只是私下里却不免介意,尤其是看到禹余城后辈皆蝇营狗苟,全无一人有宗师派头时,简直恨不得哪天天妒英才,将这位文始真君收了去才好。
没想到天可怜见,今日却让这位天资卓著的人物自己送上门来。
而且还能用这么堂皇冠冕的借口狙杀。
左元宗越想越是兴奋,他一面加紧收缩日照伞内的漩涡,一面在脑子里迅速盘算好要将这一龙一人狠狠重创,却不能真要了他们的性命,以免真个跟琼华结下深仇大恨。
他就是要让涵虚真君吞下这哑巴亏还得出言致谢,谢他对孚琛的不杀之恩。
就在他浮想连篇之时,却听边上一人道:“城主法器果真厉害,连元婴修士都这般手到擒来,这下看琼华那帮牛鼻子还敢在我等面前耀武扬威?”
左元宗面露微笑,又听另一人得意洋洋道:“也叫天下修士知晓,我禹余城的城门,不是想闯便闯……”
他话音未落,左元宗却禁不住皱眉,他忽而察觉到有那个地方不对劲,但仓卒之际,却又辨不清这不对劲之处,到底在哪。
风驰电掣之间,他脑子里突然灵光一闪,意识到那不对劲恰恰是刚刚那人所说的“手到擒来”四个字。
日照伞再神奇,它也只是个法器而不是神器,孚琛再无能,他也是个元婴修为的修士。
哪来的手到擒来?除非诱敌之计。
左元宗大吃一惊,忙喝道:“收阵!”
可已经迟了,那原本被日照伞压制得缩成一小团的青龙突然紫光大现,闪耀得人睁不开眼,左元宗还未来得及捏法诀,却听得一连串噼啪脆响,那紧紧团在一处的灵力漩涡骤然逆转,将他的灵力反抽出丹田,左元宗脸色一变,忙运起功法全力抵制,可灵力流逝之快简直到匪夷所思之地步。就在此时,只听轰的一声巨响,日照伞因承受不起几位元婴修士的灵力而四分五裂,排山倒海的巨力四下冲射,左元宗宛若被人狠击了一记心脏,于半空中连连退了十几二十丈远,他靠着功力深厚勉强立定身子,却见左右两位元婴长老,皆脸色苍白,身形疲软,有一位嘴角甚至沁出鲜血,不用查看都知道丹田定是受损。
而在他们对面悬浮着一位仙姿华美的青年修士,他面带微笑,鬓发齐整,衣袍翻卷,手持一柄透明大刀,迎着日光,那刀两侧篆刻栩栩如生的龙纹,有紫色流光运转不停,美不胜收。
任谁得见,都要夸一句好风仪,然而左元宗一接触到他的眼睛,却不由得打了个寒战,不由自主想往后退一步。
那眼眸黑得发紫,在那一瞬间,左元宗甚至以为自己看到血红乍现,然仔细再看,却全无痕迹。
他忽而就明白了这位文始真君为何敢上门挑衅了,或者他从一开始就理解错,这不是挑衅,而是约战。
与当世第一修士约战。
孚琛直直看过这些修士,却视同无物,他的声音亲和温柔,嘴角甚至带着习惯性的微笑,他就如同与老朋友寒暄一般,将这句话传遍整个禹余城。
“左律,我修为已与你相当,你当日曾言,若有今日,我可与你一战。”
“强者为尊,胜者为王,当强弱悬殊太大,则杀便杀了,也不过小事一桩,这是你说过的,百年前你屠我樟南温氏满门如灭蝼蚁,今日我屠尽你禹余城满城亦如灭草芥。左律,你要不要当面看看?”
他手里的青攰神器轻轻一扬,一股强大的能量瞬间冲了出去,轰隆巨响声中,外城大半片城阙登时倒塌崩毁,一时间尖叫惊呼,鬼哭狼嚎,也不知死伤几何。
孚琛却面不改色,横刀胸前,面带笑容,再一指,青攰神器龙吟声起,另一波巨大的冲击猛扑内城护山大阵。轰声不绝,那阵法被击得内凹又反弹回去。
孚琛微微扬起眉,纵身一跃,手持青攰,当头劈下。
左元宗惶急道:“快护阵!”
禹余城修士奋不顾身扑将上来,以自身灵力结成法诀加持于护山大阵上,然而无济于事,化神期功力加上神器,寻常修士那等微博修为根本无济于事,冰裂声过,那大阵被硬生生劈开一个缝隙,随后缝隙越裂越大,哗啦声声,竟如冰原崩裂,一泻千里。
护山大阵一破,内城对孚琛而言便再无遮掩,左元宗心急如焚,眼见门派千万年基业便要毁于敌手,他一咬舌尖,喷出一口心头血,运起最后的灵力,结成毕生所学之“灵犀指”,直直朝孚琛后背打去。
灵犀指乃青玄仙子所创,多年来已被左元宗参悟得甚为透彻,他将一身功力全集中一指上,那是两败俱伤共求亡的打法了。
左元宗养尊处优了一辈子,向来要办什么事都崇尚劳心者治人,他从没想过这一手有天会被自己用上。
正如他从未想过,明明不见之前见过的孚琛只是元婴初凝修为,为何一转眼,他竟然能逼得自己以命相搏。
就在他的掌心即将碰上孚琛后背的一刻,突然一股柔和的力道将他拦腰截住。
他低头一看,却见一条灰扑扑的带子将自己整个拦住。
那带子明明灰色做底,毫不起眼,仔细看去,却隐隐有金色纹路,忽隐忽现,似有无数流光溢彩,皆深藏其中。
嗖的一声,他已经平平落地,耳边忽而传来一个清脆女音,带着困惑问:“老头,你适才莫不是要寻死?”
他转过头,却见眼前一位女修正睁大眼睛看他,那女修一身白衣,腰佩绿丝绦,乌发如云,眉目如画,风仪无双,一颦一笑,只瞥一眼,便宛若千年时光慢慢回转。
左元宗还记得,那时候自己不过是刚入修门的少年,天赋也不高,出身也寻常,为人也不够机敏,在一众聪明伶俐的师兄弟中,委实不够瞧。
他每日勤勤恳恳苦练,却不得要领,门派小弟子大比之期将至,他常常焦灼得夜不能寐,因为输了,在禹余城就意味着要低人一等。
而他已经过厌了低人一等的日子。
他向前辈请教,如何方能迅速提高修为,所得答案无非丹药妙法等等,可他一寻常弟子,何来这等机缘?
有人告诉他,禹余城内城禁地,乃第一高人左律清修之所,若能入他法眼,则无异于一步登天。
他一听便心动了,却不晓得那人不怀好意,禁地之所以为禁地,便是因为设置有利害禁制,有严厉门规,不然人人都想得高人青睐,个个都去左律面前争取表现,左律还修什么道?他平生最恨投机取巧之途,若门派弟子因触动禁制而毙命当场,左律通常不闻不问。
可彼时的愣头青左元宗哪里晓得其中利害?他于是处心积虑浑水摸鱼,真个混入内城当中,也真个让他摸到禁地的边。
可惜他一触动禁制就被反噬神识,小修士所学道法有限,根本不知如何抵挡,不出片刻便倒地不起,奄奄一息。
就在他要毙命之时,耳边却听得有人笑道:“主人你瞧,这又有个不知死活来求左律传授功法的禹余城弟子。咦,好像还没断气。”
下一刻他便被人整个翻了过来,抬头朝上,朦朦胧胧间,却见一白色身影绰约窈窕,那女子朝他侧过身来,露出半边脸颊。霎时间,左元宗恍恍惚惚以为自己见到传说中的藐姑仙子。
然后,那女仙手轻轻一拂,一股清凉冰沁的气息顿时将他整个笼住,五色轮转之间,他听见那女仙淡淡地道:“你若死在此处,等于左律又造杀孽,终究不利他日后证道登仙,我救你,你却要承他的情,你可明白?”
左元宗立即点头。
女仙颔首道:“倒是个明白孩子,如此看来,也算有些机缘,也罢,清河,将我日前所创之灵犀指功法送他吧。”
另一人道:“主人所创功法皆是世间难求,便是左律用不上,也犯不着送给这么个不入流的小东西……”
“清河,”女仙缓缓道,“当日我一身杂灵根,比起这个孩子,可还不如。”
那清河顿时哑了声。
女仙低头看他,轻声道:“修身修心,好自为之,去吧。”
左元宗闭上眼,只觉一股冰冷之气自眉心注入,脑子里自然而然印下灵犀指功法。这功法精妙异常,从此令他于一众弟子中脱颖而出,成为翘楚。
他后来才知道,传他功法的女仙,乃玄武大陆的传奇人物青玄仙子。以他之世故,也猜到青玄仙子与左律之间那些不足为外人道也的纠葛,但那与他无关,他要做的,就是凭青玄仙子传功这半师的缘分,凭左律受了青玄仙子无数恩惠无法对他假以颜色的缘故,一步步往上爬,终于成为禹余城的城主。
可到这生死攸关的一刻,他才发现原来自己从未忘记过少年时的遭遇,从未忘记那一刻,女仙悲悯而疏离地对他说:“修身修心,好自为之。”
左元宗看着眼前这个酷似青玄仙子的女修,猛然内息一乱,心口一痛,一口鲜血吐了出来。
“喂,老头,你没事吧?”
他笑了笑道:“仙子救我,却要我承太一圣君的情,左元宗不敢不从,此生兢兢业业,领禹余城效命圣君,幸不辱使命……”
他一句话未完,有一口血喷了出来。
就在此时,他却听得对面那个文始真君低低喊了一声:“陵南……”
声音有压抑的温柔和缠绵悱恻。
左元宗忽而想起,这眼前的女修,并不是当年的青玄仙子,她只是青玄仙子一缕魂魄的转世。可这个女孩,却远比青玄仙子要生动,要血肉丰满,要有活力,她曾是琼华女弟子,是文始真君的亲传弟子,是太一圣君左律一心要与之双修的对象,也是琼华那种讲老规矩的地方千百年来头一个要脱离门派的女修。
左元宗他想起记忆中那个神情郁郁的女仙,再看眼前这个眉目鲜活的女孩,突然觉得,若当年青玄仙子如眼前的女孩儿这般活着,或许,一切都会好很多。
无论琼华派还是禹余城,甚至整个玄武大陆,可能都会好很多。
一只冰凉的手迅速捏开他的下颌,一粒带着浑圆灵气的丹药被塞了进去,左元宗睁开眼,却见曲陵南皱眉道:“怎么胡言乱语起来,快吃药运息吧。”
就在此时,内城忽而风云突起,一股压倒性的威压铺天盖地而来,一玄衣男子踏步自空中徐徐而来,他步子明明不大,却顷刻间自远处来到近前。左元宗一见之下,心口的石头顿时落了地,他勉力起来颤声道:“见过圣君。”
在场的禹余城众人皆纷纷喜颜于色,齐声行礼道:“见过圣君。”
太一圣君左律,仍如当年曲陵南第一次见到那般,玄衣乌鬓,不怒而威,然而只有看入他的眼睛,才能发觉那双眸子至纯至朴,宛若万物不入其内,又仿佛千秋已在其中。
他看向某个人时,仿佛看的不是那个人,而是直取丹田紫府,窥探其修为灵力,目光如炬,洞幽察微。
可他看的也只是这些而已。
他不会明白,每一个在他眼前出现的人,除了灵根,除了修为,除了法诀几何,剑气高低,能耐厚薄,打起来过不过瘾外,他们任何一个人,都有人之为人的欲望、信念、坚持与喜怒哀乐。
曲陵南看着他,忽而为千年前的青玄仙子感到难过。这样一个人,纵使你为他隐忍多少,付出多少,他亦不会感动,更加不会珍惜。
因为他不懂。
哪怕他以为自己懂了,要跨越千年,要执拗与青玄仙子的魂魄转世双修,他其实仍然不懂。
你可以谴责一个人忘恩负义,狼心狗肺,但你无法谴责一个思维根本不在此间方寸之地内的人不懂感恩,不懂情义。
曲陵南不由想起在自己金丹初成之时,识海中所见之场景。如今她已经能确定,那是青玄仙子飞升失败,弥留之际,因巨大的不甘而铭刻入灵魂的记忆。
但即便是在那一刻,青玄仙子亦不心存怨恨,与自己娘亲的癫痴相比,青玄仙子早已明白,情之一字,求不得便无需强求。
所以她说,修炼多年,于此刻方觉昨非今是。
所以她说,修仙证道,不为天赋所缚,不为凡尘所阻,只是第一步,修清净澄明心,大悲大悯心才是根本。
她说,自己以往只是修了身,却没修心,以庞杂心证清净道,无法可想。
她是有大神通之人,故于死前,并不像世间愚妇一般纠缠爱恨,懊悔曾为左律付出的一片隐忍爱慕之心,痛恨左律心中无情无爱,白白受了自己多年照拂,却不思回报等等。
她遗憾的是,自己受了那许多求不得的苦,却没有于苦中证道,没有跳出情爱之庞杂,窥大道之澄明。
她带着这样的大遗憾而辞世,故而凭一生功力,于分一缕纯净灵魂转入后世。
她唯一的愿望,是千百年后有比自己坚韧纯良的女子,一心问道,走到比自己更高的高峰。
曲陵南从未如此刻这般明了青玄仙子,明了千年以前,曾有个与她同息共命的女子,她不是传说中开宗立派,无所不能的大修为者,她是个带着遗憾辞世的女子,而因为这点遗憾,她显得血肉丰满,活灵活现。
曲陵南挺直脊梁。
她在越过孚琛身畔的时候,分明听见他手中的青攰神器嗡嗡作响,孚琛不舍地喊她:“南儿……”
他的声音中,亦压抑着遗憾与痛楚。
一如当年的青玄仙子,一如当初的自己。
然而循环往返,终成羁勒,却非修道所为。情之一字,伤人至深,却又能于一片山穷水尽之地,给你逃出生天,获大自由的契机。
端看你如何选择而已。
骤然间,曲陵南只觉心境开阔,四下明朗,她深吸一口气,张开双手,一股青中带红的灵力霎时间笼罩全身,紫府内金丹流转,与五灵之力相映成彰。
在她脚下方圆之地,慢慢地绿草成荫,又慢慢地,又一派草间绽开一片繁花似锦,宛若春日绚烂,春光明媚。
孚琛凝视着曲陵南柔和的侧脸,忽而觉得眼眶发热。
他从未如此刻这般明白自己的心意,仿佛只需凝视她,便能心境祥和,自在安乐。
青攰神器嗡嗡作响,孚琛用力一按,方止住它与曲陵南之间心脉想通的颤抖。
场上一应高阶修士皆面露异色,此等灵力波动,柔和深厚,已非金丹修士所能为,然若曲陵南已突破金丹期,为何却天无异象,亦无雷劫?
“这是青玄功法进阶,”青攰忍不住对孚琛道,“这小娘皮倒是悟性好得紧,便是当年青玄仙子亦未有如此纯粹的五灵之力。”
孚琛目不斜视,默默地握紧青攰神器的刀柄。
与此同时,左律万年无波的脸上却难得现出激动神色,他毕生修炼成痴,青玄功法又是他心底秘而不宣的情结,见此光景如何能不心痒?左手一伸,忍不住就要把曲陵南抓过来端详个仔细。
然而他出神入化的天心功法尚未触及曲陵南衣角,就觉寒光大盛,孚琛反手一劈,青攰神器将他的灵力整个挡了回去。
左律扬起眉毛,孚琛冷冷道:“你想害南儿走火入魔?”
左律收回手,皱眉道:“我只是看个究竟,不会害她。”
“不行,南儿此刻不能惊扰,”孚琛盯着曲陵南,哑声道,“你我之约,亦相应推后,待南儿运息完毕再说。”
左律奇道:“我们若要打,完全可划下结界来打,何必等她?”
孚琛终于回头看了他一眼,道:“我不许她再有半分差池。”
左律向来无所顾忌,皱眉道:“你既然如此在意,当初又为何要算计于她?我想不明白,你们一个两个为何要如此在意百年前那件小事?曲陵南跟我双修,明明修为会有大裨益,可她却偏不走康庄大道,偏要拒我于千里之外。你也一样,明明与我约战胜算不大,你为何又要一意孤行,自讨苦吃?”
孚琛眸中红光闪过,讥讽一笑,道:“太一圣君还真是贵人多忘事,百年前那件小事,乃是你灭我血亲,毁我樟南温家一脉,温家全家上下至此只余我一人,您说,这对我,算不算小事?”
左律认真道:“可你也是修行之士,何必拘泥于凡尘血缘?何为修行?修行第一要领,便是该绝情弃爱,斩断凡尘。心无挂碍,才能潜心修为。那点百年间转瞬即逝的血脉亲缘,没有就没有了,你何必一直念着?且当日我与温氏仙凡之分,云泥之别,温氏族长胆敢亵渎青玄的画像,我堂堂太一圣君,有什么杀不得?”
孚琛笑容加深,点头道:“圣君果然是圣君,你旧居高位,无论说什么狗屁道理,自然有一派徒子徒孙跪下颂扬你所言极是。是非曲直,个人心中有本帐,你又不是我琼华浮罗峰不成器的弟子,本真君也没义务教你人兽之辨,正道沧桑。”
他向来口才甚好,若不是心中憋气,断不会骂人骂得如此直接。此言一出,底下禹余城众人却不干了,纷纷站出来骂“小贼放屁”、“一派胡言”之流。只是孚琛不以为意,他盯着左律,目光阴寒,不动声色地道:“闲话少说,太一圣君,本真君此生殚精竭力,勤修苦练,不敢虚掷一日光阴,便是为今日与你再无有仙凡之分,云泥之别,如今我与你修为旗鼓相当,可再不是杀便杀了,而是鹿死谁手,犹未可知,端看你够不够胆量了。”
左律不受他激将所影响,而是上下打量他,道:“你的修为古怪高深,确有资格与我一较高低。当日我见你不过元婴初成,如今只十数年,你修为竟能提高迅猛至化神期,且你手中所持,可是青攰神器?奇怪,它分明不是你的,却为何肯听命于你……”
“本尊不是听命于他,本尊是看你不顺眼久矣,有机会揍你绝不放过而已。”青攰在孚琛手中紫气大盛,嚷嚷道,“你杀了多少姓温的凡人都不关老子的事,可你连累了青玄那个傻婆娘不能顺利飞升,就等于连累老子要继续受制于他人,那就关老子的大事了……”
左律脸色微变,青攰犹自冷笑道,“千余年前,那傻婆娘一心在你身上,为你搜罗丹药法器,多不胜数,更将毕生所学,倾囊相授,她怕你造杀孽,替你活人命,怕你欠因果,替你偿人情。可到头来你对她说什么?我还记得呢。”
左律眉头紧锁,露出痛苦神色,青攰却来劲了,笑哈哈地道:“你问她,为何自己修为停滞不前,若她不是真个有心教你,何必强求瞒骗,你将她一片真心当成狗屎,拍屁股转身就走,干脆利落,老实说,连我这么厌烦她的人,都觉得若论狼心狗肺,我远不及你多矣。”
“是我当日修为底下,参悟不够,是我错怪了她……”左律喃喃地道,“我知道错了……”
“得了吧,你难不成不晓得青玄那娘们那几日正要突破瓶颈,飞升仙界?你挑这个时候不告而别,分明是蓄意乱她心神,害她过不了九重雷劫。”
左律摇头,怒道:“她是当世第一高人,修为比我厉害不知凡己,她怎会为我这两句气话扰乱心神?怎会因此度不过雷劫?可恶!你不过是个器灵而已,胆敢对我无礼!”
他左掌翻卷,风驰剑诀瞬间疾驰而出,千万片风刃刹那间嗖嗖冲孚琛面首而去,孚琛瞳孔放大,随即横刀一劈,青攰龙啸声声,紫炎气波震荡开去,砰的一声巨响,堪堪于周遭划出一个半圆,震开风刃。
左律飞至半空,面沉如水,冷声道:“就凭这一手,也敢来我面前班门弄斧?”
他长袖一甩,双掌合拢,顿时于掌心涌起风之漩涡,那漩涡越卷越大,以排山倒海之能直直压到孚琛头顶。孚琛目露红光,暴喝一声,手举青攰抵挡过去,紫炎秘文的功力霎时间布满刀刃,紫红逆光中,一条张牙舞爪的青龙升腾而起,盘旋而上,张开血盆大口,猛然一吸,霎时间将整个风刃漩涡吸入腹中,高高涨起的龙身隐约能见旋风具形,再猛地一喷,直接将适才吞进去的风刃化作一道锐不可当之利箭,朝左律猛扑过去。
左律面无表情,双手平平一推一划,周遭空气登时结成一道透明软墙,被利箭冲成凹状,左律双手再推,一股巨大的气息随即蜂拥而至,顺势将那利箭破空推起,反往孚琛那射了回去。
这回可不是借力打力的小把戏,而是化神期老祖真刀真枪的较量,那利箭霎时间化作无数风刃,片片尖利,宛如千军万马同时射出手中箭矢,以铺天盖地之势,不仅将孚琛笼罩得严严实实,而且也将他周遭来不及躲开的禹余城中人纳入射程范畴。
这中间,也不包括入定的曲陵南。
孚琛脸色一变,冲天而起,手下不停变幻法诀,一股紫红色电光瞬间劈往曲陵南身前,顿时劈开众多朝向她的风刃。同时横刀一挡,将青攰化作闪电,迎面而上,电光霹雳声中,风刃被渐渐劈落,而孚琛也于此时扑到曲陵南面前,将她拦腰抱起,正要跳开,然他的对手是玄武大陆第一高人,在他出生前就修炼多年,灵力之深厚,经验之丰富岂是他能比。就在此时,他只听得破空一声,随即背后要穴微微一疼。
这一疼,就如刀划指尖,微不足道,然孚琛却心口一凉,随即顿觉浑身灵力犹如洪水泻堤,汹涌澎湃涌出那处小伤口。
他身上穿的本也是防御极强的四象归土法衣,御敌能自成结界,乃琼华的宝物之一。然这件法衣,甚至来不及发生作用,就被风驰剑诀一击即中,溃不成军。
当一个人的修为会当凌绝顶时,世间诸法器,乃至神器,对他而言皆如无物。
孚琛紧紧抱住曲陵南,奋力运息抵挡。
左律有些奇怪,这人虽不知得了什么仙缘,能于短期内将修为自元婴初期大幅提升,甚至有媲美化神期的功力,可到底比不上他自身在飞升瓶颈徘徊数百年的修为,更何况他决战之中,竟然还能分神想护住其他人,这实在是决战之大忌。
左律不明白这样做有何意义,在他看来,全力以赴,心无旁鹭才是修士该兼备的品质。修炼如是,决战更如是,只要他赢,便是将整个禹余城推倒重来,又有何不可?
移山填海,偷天换日,大神通者理当如此。
可在这一刻,他盯着孚琛揽在曲陵南腰间,死也不松开的手,忽而觉得若有所悟。
他心中莫名其妙升起一个念头,那就是孚琛这么做,虽无意义,可瞧着也不算错。
若是千百年前,有些事,不以意义衡量,不以该与不该权衡,而是听凭心底那霎时涌出的念头行事,那现在会怎样?
左律也不知道,他想,我或许该挪出点修炼的时间,略微思考一下这个问题。
就在他意识到自己也莫名其妙被拉着分神时,他忽然看见孚琛回头冲他微微一笑。
这个笑容古怪之极,像是讥讽,嘲弄,又像得偿所愿,满心欢喜。
可问题是,孚琛为什么会这么冲他笑?
突然间,他身边灵力异动,一身龙啸尖利刺耳,一条青龙口吐紫红闪电,噼啪声中,硬生生撕开化神期修士灵力自然而然结成的防御结界。
左律瞳孔紧缩,伸出手,天心功法顷刻间将那青龙擒住,他一手扣住那龙七寸之处,另一只手抓住其尾,双手灵力一运,就要将它撕成两半。
然而就在此时,异变突起,那青龙顷刻间消失于手掌之间,一个紫红色电球突如其来在其眼前暴涨,随即猛击其膻中穴,轰隆一声巨响,左律被击个正着,整个人直直往后飞起,碰的一声落地,地面被砸开一个深深的大坑。
只有左律知道,这一击,几乎凝结了孚琛被风驰剑诀抽走的全部灵力,只是孚琛如何能将被抽离的灵力重凝起来,又以青攰神器为助,打了他个措手不及,这实在超出左律对全部正道功法的认知。
然而他毕竟是化神后期的修为,便是被重创,也有足够力量反击。轰隆声未息,他已自坑底一跃而起,左手一探,天心功法随心而出,直取孚琛咽喉。
可是他的手被一股极为柔和的灵力挡了个正着,那灵力反弹到他手上,瞬息钻入皮肤,宛若温水慰贴,令他禁不住毛孔张开。
这种感觉已有千百年未尝试过,左律停下手,他发现不知何时,曲陵南已睁开眼站在孚琛身前,她白衣纤尘不染,乌发随风飘扬,腰间的绿丝绦宛若有生命一般自由游转,手上的绿色火光明灭不定,衬得她眼眸如水,沉静安详。
她就这么看着左律,仿佛看一个老熟人,亲切温和,似笑非笑,她轻启双唇,问:“左律,你缘何修仙?”
这个问题仿佛多年前也有人问过,那时他还不是什么玄武大陆第一修士,他也不是什么太一圣君,那时他只是一个修炼成痴的年轻人,但他比很多年轻人幸运得多,因为他遇到一个不遗余力教导他的好老师。
老师对他太好,以至于他心安理得将自己取得的点滴进步归功于勤学苦练,而将修为停滞归咎于老师教导无方,他甚至觉得,老师待他不够尽心,因为她不肯将青玄功法传授给他。
明明可飞花摘叶皆成法器的绝顶功法,竟然被老师以不适宜他修炼为由,强迫他自创风驰剑诀。
他不是藏得住话的人,于是他直接对老师说,你若不肯潜心教导,何必浪费我的时间?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早已忘记最初的最初,自己是为何要修仙。
明明他踏入修途的初衷,只是迷上修炼本身,那个稳扎稳打,不断提升自己的过程。
左律突然觉得胸口剧痛,喉咙上涌上一阵腥甜,他闭上眼,将这口心头血咽下,再睁开眼,他对眼前这个与老师面目相似,却物是人非的女子,轻轻一笑,拱手道:“误入歧途多年,多谢你提点。”
然后,他不再看女子身后,脸色苍白如纸的孚琛,而是干脆利落转身,飞上半空,大踏步离开。
他身边的风呼啸而过,脚下大地生生不息,他明明重创之下,丹田受损,亟待闭关调息养伤,可左律在此时却顾不上这许多,他仰头远望,海阔天空,苍茫无边。
一股全新的力量从心底升起,朦胧之中,他仿佛再度看到那多年前教导自己循心而修的老师,左律眼眶忽而湿润,他于半空中凝云为结,冲那幻影,恭恭敬敬跪下磕头。
我知道错了原来远远不够,还要我知道怎么改才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