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寒气触及皮肤的瞬间,曲陵南本能地往后一退,同时握紧匕首横在胸前,呼吸一滞,只听哗啦一声巨响,一条长形多足怪兽猛然自水中飞扑而上,水珠四溅,曲陵南甚至能感觉此怪虫多足划过空气的沙沙响动。她提气一蹬腿,往后一飞,堪堪避开此虫横尾扫来。
那虫子一击不中,遂盘桓潭边岩石之下,头部高高耸起,犹若毒蛇一般伺机攻击。曲陵南大气不喘,冷冷地盯着这头不知名的怪虫。只见它浑身披甲,一节节有若百足虫,然头部却只生一个大眼,耸起的颈部到腹部皆如一般爬虫般有均匀纹路。
此怪虫一节长尾尚深入潭水之中,浑身一动不动,独眼眨也不眨,令曲陵南狐疑其是否生有眼皮。她默默抓紧手中匕首,面无表情地思忖,这么一大截,怕是甲壳坚硬,犹如那头撞死瘸子的巨猿般,寻常匕首恐怕刺不入其内。而其生于水中,涉寒潭若平地,则比那巨猿更要滑不留手。
要宰了这玩意,恐怕得另外找些下刀的地。
她微微一眯眼,却见怪虫沙沙收起身躯,突如其来地跃起,身躯凌空,身长足足有两丈余。曲陵南丝毫不惧,清叱一声,手持匕首迎面而上,往怪虫腹部一戳,果不其然,腹部虫甲僵硬异常,匕首根本刺不进去。但她这一下却激怒怪虫,只见那虫子呲牙咧嘴,口长得极大,口中利齿参差,却闪有蓝光,扭头就朝她扑了过来。
她心下一凛,猜想这虫子与毒蛇相近,该有毒液喷出。果不其然,怪虫头一扬,嘴里喷出一股毒液,足有一尺高,加上它半空的高度,这毒液喷洒范围因而变广。曲陵南急忙就地滚了几滚,只听嗤嗤数声,衣袖上被溅到毒液之处已然被烧出几个破洞。
曲陵南灵活地爬起,挥着匕首眼疾手快插入其颈部扭动的节与节间隙,触手仍然僵硬,一刺之下并没刺入。曲陵南用力再刺,可惜她奔波了一日,先与巨猿缠斗,受了伤尚未包扎,此刻又被这头凶狠的怪虫缠上,当真有些力乏。这一刀变刺得偏了偏,在怪虫外壳处划出一道痕迹,却并未伤及它分毫。
怪虫头一扭,张嘴冲她咬了过来。曲陵南脸色沉静,空余的左手一把拽住怪虫的脖子,咬牙往外拉,不让它咬中自己的颈部经脉。然怪虫尾巴一甩,竟如巨蟒一般缠绕上来,百足悉悉率率迅速爬上小姑娘的躯体,渐渐收紧,力大无穷,竟想效仿森蚺巨蟒一流绞死猎物。
离得近,小姑娘几乎可闻见虫口中传来的阵阵腥臭,那些细足嵌入自己皮肉所引起的本能厌恶与恐惧。她转头盯着那虫子的独眼,不知为何,竟然能从中读出隐约的蔑视与鄙夷。就如自己并非一个大活人,而不过是这个畜生口中一顿势在必得的美食,挣扎与搏斗都显得尤为可笑。
可凭什么?
曲陵南忽而感到一股怒意自丹田处涌起,自下山以来所遭遇的种种不堪均翻了出来,尤其是经历的数次生死关头,一次是自己名义上的亲爹想宰了自己,一次是一头长得像兽却取名为猿的畜生想撕碎自己,现在,连这种阴沟里爬着的臭虫也敢肖想她饱餐一顿。
就因为她现下尚未长大成人,力气弱小,没人教过腾云驾雾那等本事?
她是个凡人没错,她确实也还年纪小,可那并不意味着谁都能欺负她!
曲陵南的怒意越积越多,那股撕开法术藤蔓时出现的气息再度如脱缰野马,于四经八脉之中横冲直撞,她苦苦支撑着一丝神智,却只见那虫子的血盆大口却越来越近。曲陵南只觉一阵灼热之气冲上咽喉,她怒吼一声,自体内犹若爆破一般迸发出极强的气势,她一把卡住怪虫脖子,用力一扯,那怪虫顿时被硬生生扯开,发出一阵凄厉的鸣叫。曲陵南往下一扑,径直坐到虫子身上,左手按住它的头,右手举起匕首扎进它的独眼中,瞬间穿透脑壳。
怪虫不住扭动挣扎,曲陵南面沉如水,高举匕首一下下刺穿它的脑袋,一直刺到那怪虫脑袋成了血窟窿,汁液血迹溅了一身一地,仍然不肯罢手。她横着匕首使劲来回切割,终于把虫脑袋整个割开,手一扬,就要抛入深潭中。
“别丢啊,小姑娘真是暴敛天物,你不要这个,送给我可好?”
那个温柔可亲的男音再度在她耳边响起。
曲陵南猛地抬起头,四下张望,眼神冰冷凶悍。那个声音似乎从周遭石壁当中传来,四处皆有回音,根本无法判断具体从何处响起。曲陵南闭上眼,顺手在自己衣服上蹭了蹭匕首上的血,将虫脑袋举起,再度对准那口深潭,就要抛过去。
“哎,不是告诉你别丢吗?真是不乖,不听话的小孩可是要被打屁股哦。”
那声音再度响起。
曲陵南骤然睁开眼,清叱一声,反手持匕首冲瀑布方位疾奔而去。她一刀将匕首扎入瀑布旁一块不起眼的钟乳石上。眼前所见顿时晃了数下,耳边只听得那男人略微有些惊奇地“咦”了一声,曲陵南定睛一看,那石块已然隐去,一个男人的身影悄然而立,曲陵南一刀劈了过去,然而刀却像砍在看不见的墙上一般,咔嚓一声,怎么也刺不进去。
男子带着笑意温和地道:“太粗鲁了,小姑娘可要文雅些方能讨人喜欢。”
他话音未落,曲陵南却直直往后飞了开去,砰的一声重重摔在地上,摔得她五脏六腑几近挪位。
剧痛之下,曲陵南身体内那股火烧之感退散了去,她一个激灵,神智回复过来。她动了动,却发现手足皆无知觉,哪里能动得了分毫,她张嘴想说话,却发现嗓子里连一个单音都发不出。
曲陵南生平第一次感到恐惧,她躺在地上不能动弹,没有比身体驱使不了更令人无望的了。
而正前方,却渐渐走出一个越来越清晰的人来。
曲陵南在看清他样子的一瞬间,忽然觉得脑子一片空白,她目不转睛地盯着这个男人,情不自禁地咽下一口唾液,心忖乖乖龙个冬,世上怎会这么好看的人咧?好看到她觉着自己相貌不俗的爹娘加一块,都比不上人家一根手指头。
小姑娘没读过什么书,不晓得这世上赞美一个人的容颜有成千上万的诗词歌赋,比兴铺陈,她也不晓得一个人若拥有这样的相貌意味着多少旁人享用不到的好处和旁人避之不及的风险。
她只知道,眼前这个男人比她见过的任何人都好看,若能长长久久看着这张脸,她愿意每日宰一头刚刚那种臭虫。
那男子一张脸不笑已然人神共愤,偏他还爱脸挂微笑,令人如沐春风。他站定了,动作优雅地掸掸衣摆,手一伸,地上被曲陵南戳烂的怪虫脑袋便直直飞来,男子接过去,似有些可惜,道:“看看,好好一个伛偻虫首,都让你弄成什么样了。”
他虽口吐责备,然声调仍和煦,就如最温良恭谦的师长,不责骂,却用遗憾令学子惭愧自省。曲陵南看着他,莫名觉着自己不该将虫首戳得太烂,若完整割下给他,说不得他会高兴多两分。
“无须自责,你适才也算无奈之举。”男子温和地宽慰她。
曲陵南羞愧越甚,脸都发烫。
“下回莫要鲁莽,可记得了?”
曲陵南想点头,这才领悟到头动不了。
“你这孩子就是不听话,若才刚乖乖站在那,等伛偻虫咬上,待它吃够了你身上的肉,自然会溜开休憩,我也可徐徐斫下它的头颅。这吃饱喝足的伛偻虫浑身肉质松弛,最为鲜美,乃凶兽食谱中上乘美味,你说,你可算不算是暴敛天物?”
曲陵南睁大眼睛盯着他。
“可惜啊可惜。”神仙样的男子一边啧啧叹道,一边伸手掰开虫子脑壳,咔嚓一声,那怪虫脑袋裂成两半,男子伸手于血肉模糊中一阵翻找,过不了一会,他发出一声愉悦的笑声,转头对曲陵南笑道:“幸亏妖丹没让你这莽撞鬼弄坏咯。”
他手一摊,一颗枣儿大小的红色珠子滴溜溜在他白玉般的掌心转动。若这双手没沾染血肉,看起来会更为赏心悦目一些,随后,男子将那颗珠子抛入口中,犹若吃糖豆一般嘎嘣咬下,微眯双眼道:“真是美味,可惜伛偻虫奸诈得紧,若无诱饵,恐难再捕到。小姑娘,不若这样吧。”
男子用极为动人的笑容道:“你再做次诱饵怎样?”
那神仙模样的男子说完,便含着和煦温柔的笑意凌空一抓,将曲陵南整个抓起,再一甩,准确将她甩到碧绿潭水之畔的石块上。小姑娘口不能言,身不能动,犹如提线木偶,直直摔在石板上,这一下直摔得她浑身气血翻涌,便是她素来善于忍耐,也禁不住疼得呲牙咧嘴。
“哎呀真个对不住,摔疼你了吧?”男子浅笑道,“我多年未见生人,手上劲道拿捏不稳,小姑娘可莫要责怪则个。”
曲陵南瞥了他一眼,心忖这人真怪,他修为如此之高平生闻所未闻,又怎会有劲道拿捏不稳一说?适才分明是存心摔疼她,却偏生要做出一副不小心之状,这么当面扯谎,费劲不费劲?
她又巡视了这男子从头至尾,其模样确实好得没挑,身披蓝色布制长袍,腰间系一麻绳,长发垂肩,浑身上下,配饰一样全无,虽不减其风华万一,然却显见简易朴素,想她曲陵南虽也劳碌奔波,可到底有两件衣裳绣了华而不实的纹样,娘亲若不发病,也愿意为她梳整齐的双髻。
比这男子强多了。
曲陵南忽而有些同情他,她心忖,这人莫非与自己一般,自幼长在这洞里,不通俗物,不谙世事。瞧他衣裳简朴,大约日子艰难,衣食无继,可怜见的,连那等丑陋虫子都吃,所谓饥不择食莫过于此咧。
这便难怪他见来了个外人,想到的也只能是如何拿这外人当猎物诱饵,天大地大,填饱肚子最大,换做她,若有生人自愿踏入山野间布好的陷阱中诱捕野兽,她说不得也会欣然雀跃,冷眼旁观。
这男子做得没错。
只不过自己可不愿白白喂那等阴沟里爬出的虫子,便是这神仙样的男子强胜自己百倍也不行。
曲陵南盯着那男子的脸,暗暗于体力搜寻那股令自己宛若烧灼起来的神秘气息,可寻遍五脏六腑,却再次发现它消失得无影无踪。
曲陵南心里暗暗叫苦,这气息引发的怪力来去无踪,若再寻不着,只怕等会便得命丧此地。
死倒没什么,可死在一条爬虫之口,那却万万不能。
男子忽而竖起食指抵住嘴唇,带着笑悄声道:“嘘,别动,伛偻虫成双成对,雄虫已命丧你手,雌虫必来寻仇,你身上带着虫血,方圆十里内,那虫子皆能嗅到。稍安勿躁哟,它马上就出来了。”
曲陵南认真地看着他。
“莫怕,傻丫头,不会太疼的,只少了点肉罢了,你放心,我等会尽量快些出手,断不叫你多受苦便是。”男子愉快地眯着眼,道,“你一介凡人,得享为本道诱虫的殊荣,也算不枉此生,无甚遗憾了。”
曲陵南皱眉,越发怜悯这男子说话颠三倒四,扯谎上瘾,她揣摩着此人大约茕茕孑立,形影相吊了太久,不扯谎已经无法好好说话。
“啊,终于来了。”男子高兴地道,“小姑娘,记住别动哟。”
他手一拂,随即隐去身形,曲陵南此时却能听见潭水深处有东西迅速划水往上游过的声音,沉寂的水面瞬间泛开层层涟漪。突然哗啦一声,一虫破水而出,百足独目,身形丑陋,正是那男子口称的伛偻虫。雌虫比雄虫颜色略浅,然冲出水面的力道却越大。
它于半空中晃晃脑袋,似确定雄虫何处,随即发现地上雄虫的尸首,顿时百足张开,口中冒出嘘嘘之声,似在怒斥狂吼一般。曲陵南浑身汗毛都耸起,她拼命运气,丹田处隐约传来一股炙热细流,正是她之前遍寻不至的古怪气息。曲陵南心中一喜,赶忙将这股气息引往四经八脉,试图冲开男子加诸她身上的禁制。
然此时却听那雌虫仰天悲鸣,随即扭头一望,独目直直看进曲陵南的眼眸中。曲陵南微微眯眼,用力加速气息转动,祈求在怪虫袭击之前能恢复四肢。说时慢那时快,雌虫怪叫一声直直从她扑了过去,张开大嘴冲她肩膀就咬下,同时百足齐张,紧紧缠住曲陵南的身躯,收紧捆缚之后,雌虫硬生生撕下她肩上一块肉来。
剧烈的疼痛一袭来,曲陵南体内那股热流豁然便大,犹若被人轰地一声点燃爆炸一般,瞬间流窜进她全身经脉。她眼睛充血,意识模糊,心念一动,手已经举起,一把揪住雌虫的脑袋往后一扯,另一只手反手拉住它的后半截,大吼一声,将整条伛偻虫从身上扯了下来。
那虫在她手中扭动不已,曲陵南一个抓不住,虫尾重重一扫,将她整个人扫入潭水之中。噗通声响过后,寒潭之水灭顶而来,曲陵南不提防灌入一大口水,一个激灵清醒过来,立即奋力往上游出水面。
她刚刚把脑袋伸出水面,用手拨开拦住视线的额发,尚未攀上岸,那怪虫已然扑了过来,这回张嘴要咬住她的咽喉。曲陵南无处可避,唯一的匕首又被丢在地面,身无寸刃,只得手握拳头,打算跟这虫子硬拼。
就在那雌虫即将咬上她的前一刻,一道绚丽的火卷了过来,将这虫子团团围裹,热浪扑来,曲陵南不得不举臂挡住,只听噼啪数声,她放下手臂一看,偌大的一条怪虫已经落到地上,不出片刻便被烧成废渣。
黑色渣滓中有一颗红色小珠滴溜溜直转,随即飞了起来,直直飞入曲陵南身后。曲陵南愣愣地转过头,却见那小珠自动飞入男子手中,她舔了舔嘴唇,以为男子又会将小珠当糖豆咬下,可出乎她意料的是,男子低头凝视了小珠片刻,施施然走了过来,蹲在水边,将珠子递给她道:“吞下去。”
“为,为啥?”曲陵南冻得哆哆嗦嗦。
“两百年的伛偻虫丹,妙处可多,最要紧的,它能解伛偻虫毒。”
曲陵南不晓得自己发生了什么,却依稀觉着夺人口粮,尤其是夺这么好看又吃不饱的人之口粮,这等事不能干,于是她勉强提气,忍着冷,牙齿打颤道:“你,你吃。”
那男子一愣,道:“你倒好心,罢了,伛偻虫丹于我虽有用,然少服一两颗也没什么,你且吞下,不然性命难保。”
曲陵南只觉得视线有些模糊,人变得越来越冷,她拼命攀着潭边石头想跳出水,却发现自己一点劲都使不上。
男子掰开她的嘴,直接将那颗珠子强行塞入,曲陵南只觉一股刺骨冰寒自喉咙流入体内,四肢瞬间如被冻住般僵硬无比,连血液都快要凝固成冰渣子。
朦胧中,她被那男子提溜着后颈提出水面,这回她没被那人随意丢于地上,而上轻轻放下,甚至脑袋还能倚靠着一块石笋。她努力想睁大眼睛瞧那男子要干嘛,却发觉自己眼前一片重影,耳朵嗡嗡声不绝,仿佛有成千上万只蜜蜂一起扇动翅膀一般。
在这样的杂音中,小姑娘却不知为何看清了那男子的脸,那张好看得不得了的脸凑了近来,将她湿淋淋的头发拨开,捏着她的下颌,犹如鉴定什么似的盯着自己的脸仔细端详,此时曲陵南发现这张脸上一点笑意都没有,似乎有谁拿着块抹布,将这男子脸上作伪的笑容尽数拭去。
这样才对嘛。
小姑娘欣慰地舒展了眉头,笑得不知所谓何必再笑?真不知这人脑子里都装着什么。
然后,在她陷入昏迷中的前一刻,她看到男子慢慢得露出了一个轻松的微笑,像想到什么好事一般,从心底洋溢而上的欢乐蔓延到脸上。他的笑容耀眼到极点,宛若山谷中落日绚丽,宛若草地上晨露初凝,就算把她这辈子见过的所有美好的东西统统加起来,也未必及上。这样的笑容才能配得上这样一张脸,令曲陵南觉着,哪怕再来一头怪虫让她宰,恐怕她也乐意。
她越来越混沌的脑子想道,这人真笨,长这样,要笑就得这么笑才好看嘛。
她在恍惚间似见到那男子说了什么,可一句也没听清,她辨认了半天,才勉强认出,那男子像是在说,世事难料。
啥意思咧?
曲陵南想着想着,堕入昏迷中。
是夜,曲陵南做了好长的一个梦。
梦中有数不尽的伛偻虫悉悉率率蜿蜒爬行,尽数冲她而来,这些虫子离近了又化作巨藤,犹如那日傅府门前缠缚住她的苦藤蔓一般,若大螈森蚺,自脚踝处攀爬而上,顷刻间覆满全身。那藤条冰冷彻骨,肌肤与之相触,冷意透过骨缝深入内里,冻得她几欲僵住。
然与此同时,却又有说不清缘来的古怪炙热之气囤积下腹之处,这股霸道之热气似不喜被外部阴寒束缚,挣脱得十分厉害,横冲直撞之下,令梦中的曲陵南见着自己腹部高高耸起,宛若一个充气皮球,内里尚有热气忽左忽右,撞击得肚皮一上一下,五脏六腑被撞得险些移位。它挣扎得欲是厉害,外部藤蔓便纠结得越紧,层层捆缚住她,勒得四肢胸骨疼得厉害,似乎下一刻就要被勒断。
曲陵南在梦中亲眼见到藤蔓嵌入肉中,深可见骨,而那股霸道热气却丝毫不肯服输,反而激起越来越强劲的力道。她的腹部越积越高,终于到达顶点,砰的一声巨响,腹部炸开,一道耀眼的光芒冲天而起,刹那间,被光芒照到的藤蔓节节枯死,血肉模糊的四肢与腹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慢慢弥合。
此一刻,她犹若浸泡于温度合适的水中,安全而放松。小姑娘这一生极少有这样的时刻,脑子昏沉沉地躺在一片温暖之中,什么也不用想,明日发愁的三餐吃食,颠沛流离且待明日再说。此时此刻,且让她四经八脉全浸润于光芒当中,那道古怪的热气不再霸道肆虐,而是罕见地温顺偎贴,轻柔地流淌过全身经脉,宛若娘亲的手,满怀舐犊之情。
虽然小姑娘不太记得娘亲的手是否曾如此触摸过她。
良久后,久到浑身骨骼宛若被那道白光重新拆开又组合回去,曲陵南睁开眼。她用了一会才想起自己在哪,目之所及仍是那无分白昼黑夜均光亮莹白的石洞。石笋晶亮点点,犹如繁星璀璨,耳闻水滴投石壁,清脆沁寒。
这间石洞偏小,已不是她杀虫的所在。
曲陵南爬了起来,发现耳力视力竟比之先前强了不少,且闭目之下,方圆数里些微动静竟能看得一清二楚,便如骤然间脑子里多了一双神奇的眼眸一般,身未至,然感知却已远。
她略跳了跳,竟能蹦起丈余高度,若非及时跃下,头险些撞上洞顶凸起的石笋。
手一摸石壁,方发觉自己手上竟满是淤泥,整个人便好似在荷塘里打了滚,又脏又臭,曲陵南虽是只求衣能蔽体食能果腹的人,此时见了自己这般腌臜,也忍不住皱了眉头。
虽说有几日没洗澡,然只是宰条虫子,也能弄得一身泥巴?
曲陵南想不明白,想不明白的事她便不想,此时她暗自庆幸的是多亏娘亲早死了,否则以她那般爱美,若见着自己邋遢至此,怕不得又哭一场?
小姑娘宁可再去宰伛偻虫,也不愿见娘亲哭。
她三步作两步奔至水声处,洞边有潺潺寒泉,经年累月冲刷出一道天然小渠,积了清澈见底的一洼水。曲陵南伸手掬水,清凉之极,先捧着饮了一口,却发现入口甘甜。小姑娘点点头,对水表示满意,随即解下腰带,脱下衣裳,双手捧起水浇到身上。
她长年照料自己,这些随身琐事自来便娴熟无比,便是水寒彻骨也浑不在意。待洗去层层泥垢后,曲陵南突然发现,那露出的肌肤洁白无瑕,触手光滑得犹如打磨过的玉石,长年打猎受的伤留的疤,此时居然全都无影无踪。
曲陵南吃了一惊,忙摸到自己左肩,她记得就在昏睡前,她这个位置分明让那丑陋的虫子撕咬下一块皮肉,然摸上去一片平滑,哪里有什么伤口?
小姑娘心跳猛然加快,她抱着衣裳不知所措,忽而忆起山村人讲过的精怪故事,有道行的妖魔能将人魂魄转自别的躯壳,随心所欲,毫无道理。曲陵南心下一阵发凉,暗忖自己才刚杀的那一公一母俩条虫子,身躯肥胖巨大,别早已修炼成精怪吧?
因为报复,故给她换了个中看不中用的壳子?
可千万别,原来的壳子就算千疮百孔,经年磨损,且腿短手长,不是什么好身体,然上蹿下跳,翻山越岭从未含糊过,打猎劈柴,养家糊口更是一把好手。且极少生病,便是病了,多半吃点草药睡一觉,第二天也会再度神清气爽。
更何况,那张脸,细细端详之下,五官终究是肖像娘亲多些。
曲陵南捧着衣裳一跃而起,火烧屁股般奔到石洞的另一头,那边有光滑的石壁一面,影影绰绰能照出人来。小姑娘战战兢兢凑近石壁,摸着自己的脸又捏又掐,终于放下心来。
还是原来那张脸,还好。
虽说肌肤似乎变白变细,然它爱白便白,爱黑便黑,左右也由不得她。
她跑回水洼边搓了搓衣裳,那身衣裳沾染了血迹泥垢,污秽不堪,无论如何都洗不干净了。曲陵南因没被夺舍而心情大好,对衣裳污渍去不掉也毫不在意,只要不臭就成。
她洗完后,就着湿淋淋的衣裳又穿回身上,虽不大好受,然总好过裸身,这洞中目前瞧着是只有她一个,可那神仙样的混蛋却善于敛息隐形,谁知他什么时候又来个神出鬼没?
小姑娘脑子里没那等造作无用的羞赧念头,只觉着那男的虽说好看,但却说不准什么时候又想拿自己喂什么虫,为了不被咬死,等下没准一撞见他就得跟他玩命了。
穿好衣裳玩命,就算玩不过人家,死了也不那么寒碜。
她摸了摸肚子,因吃过郝平溪所赠的下品辟谷丹,此时并无饥渴之感。然她习惯了做长久打算,今日不饿,不代表明日也无需进食。
曲陵南摸了摸怀里的衣袋,将东西尽数倒出,数枚铜钱滚了出来,一根娘亲所戴的银簪,一盒普通金疮药,一个火折子,然已经湿透无用。
小姑娘将铜钱仔细数了数,郑重收好,火折子放在石块上,期望其干透时能又好用,金疮药说不定什么时候就用上了,必须随身带着。
她的手摸到衣袋深处,却摸到一块硬石头,掏出来一看,是一块玉佩,正面雕着奇特符文,翻过来背面又蟠龙纹样。
这是郝平溪死前递给她的玉佩,戴上它,人们就不知道她姓曲。
曲陵南拎起这块玉佩,盯着它严肃地看,忽而觉着一股酸涩之感从心底涌起,她不是好赖不分的人,事到如今,她如何不知道,瘸子给她这个是为她好。
曲陵南郑重将玉佩戴在脖子上,藏到衣裳里。玉佩贴着胸口静悄悄地卧着,小姑娘面无表情地想,姓曲既然给自己带来这么多麻烦,为了省事,也得听瘸子一劝。
若她不姓曲,便不会下山杀爹,便不会有后面这许多事,也不会被困此处,与一个较伛偻虫罹鞫猿凶险百倍的好看男子比邻。
可我如若不是曲陵南,我又叫什么?
她眨眨眼,将这些无用的念头抛开,当务之急是寻回那把匕首,那也是瘸子的东西,他已经死了,他的东西丢一件便没一件了。
曲陵南闭目感知那杀虫的大洞在何处,确定方位后,她便迈步走出,朝那处大洞走去。一路尽是差不多模样的石洞岔道,不走不知道,一走才知道,这里大得超乎想象,似乎几天几夜也走不到头。而若不处处留意,则容易在同一处打转,最终困死岔路上。
日复一日见到如此单调无望的甬道,那个男人到底在这里干嘛?
吃也吃不饱,穿也穿不暖,还有毒虫凶兽虎视眈眈,阴寒艰苦自不必多言,那男子为何不移去山清水秀的处所,那便无需吃那等爬虫充饥了啊。
曲陵南忽而脑子里闪过一个念头,或许,那男子非不想出,实不能也。
她发足狂奔起来,丹田处一股热流涌了上来,气息平稳,跑动轻盈快捷,不出片刻便到那大洞。只见潭水依旧,地上那头死透的伛偻虫尸已无影无踪,地上的血迹也干干净净。
曲陵南低头四下寻找,怎么也不见自己的那柄匕首。此时,她忽而听得那男子的声音在耳边近处响起:“咦,服下伛偻虫丹非但没被冻死,居然还引气入体了,哈哈,真有趣,多年未见这般有趣的事了。”
曲陵南急忙望过去,这才发现在她的正前方,水幕入潭的背后,有天然石台一座,那神仙样的男子屈膝盘腿端坐其上,双目紧闭,嘴唇不动,似在打坐,然他的声音却准确无误传到她耳朵里。
又在装神弄鬼,就不能好好说句话么?曲陵南兴趣缺缺地低下头,继续找她的匕首。
“小姑娘,乖乖站直了,让我瞧瞧你引气入体后的模样儿。”那男子声音一如既往温柔和煦,“抬起头,莫怕,不再拿你诱虫子便是。”
“哟,跟我闹脾气?不听话?”男子低低笑了起来,“我言而有信,说了不拿你做诱饵便不会,只是这洞里尚有不少不比伛偻虫逊色的好东西,你确定仍要在我面前倔强到底么?”
曲陵南闻言,目光炯炯地抬头问:“真的?”
男子笑道:“当然。此上古溶洞,外面千年冰封,这里头的蛇虫鼠蚁无天敌捕杀滋扰,不知凡几。”
“甚好。”曲陵南堪称愉悦地道,“害我忧心了许久,原来这鸟不生蛋之地也有猎物可打嘛,这样吃食口粮等事便不愁了。”
男子笑声一滞,冷冷道:“好大的口气,就凭你,恐怕不出三日便被凶兽打了牙祭。那地下的蛇虫蝼蚁皆各有修为,非等闲之辈,伛偻虫不过其中尔尔之流罢了,你就不怕?”
“怕了能不吃饭?”曲陵南好奇地问,“还是你吞了那种吃了不饿肚子的绿药丸?”
“放肆!我堂堂金丹修士,哪需辟谷丸那等低劣丹药?”
“哦,”曲陵南点点头,道,“你还是将匕首还我,最多我应允你,猎到的东西分些与你度日便是。”
她有些同情地瞥了那男子一眼,道:“往后若有更好的,你还是莫要吃那虫子的脑子,不太好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