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着郝平溪走,沿途待遇显然比跟着张澹梦要差。一路上被捆着呼呼喝喝不说,吃也没个饭点,睡也没个觉点,这些倒罢了,最让曲陵南不满的,乃是郝平溪生性淡漠,要么不说话,要说话必尖酸刻薄,难听之极。且他声线也不知怎地犹若破铜烂铁相互摩擦,听得人耳膜难受。
如此一来,莫说再无故事佐餐,便是日常说话解闷也别想了。
曲陵南暗地里叹了口气,她瞥了眼郝平溪脸上的刀疤,心忖怪不得那师妹后面要逃出门派嫁与自己名义上的爹。
旁的不说,傅季和的风流倜傥,温柔曲意那是做到面子上的,哄女人的功夫日久天长久经磨练,跟他在一处,便是全无好处,可至少,也比日夜对着这个脾气古怪的瘸子强。
要不然自己的娘亲又怎会被傅季和哄得三魂去了两魄,至死都对他难以忘怀?
郝平溪脸上若无疤,腿上若不瘸,功夫若好使,修炼若无碍,有修行一界说也说不清的前程好处,那也未必就能讨得女人欢心。
这世上有些事,如女人看对眼一个男人,有时与这个男人能带来多少好处无关,非但无关,若女人掏心掏肺待一个男人,只怕蚀本买卖做起来也毫不含糊。
曲陵南越瞧越觉着,郝平溪没能留住师妹,怨不得自己的刀疤瘸腿,怨不得他师妹朝三暮四,根子里,恐怕还是在他自己个身上。
可照他把三件事拧成一件事的糊涂劲,估计说也说不清。
说不清便不费神去说,只是饭总得要吃,这姓郝的也不知修炼到什么境界,无需每日进食,饮露餐风即可,可她曲陵南是个凡人,还是个把吃饱穿暖看得比什么都重的凡人,这么不吃不喝的可不行。
这一晚又到歇息打尖时分,郝平溪与前两日一般将她捆了丢一旁,在四下布下简易防御法阵,便开始自顾自打坐,他一打坐便是通宵达旦,天打雷劈也不管。曲陵南肚子饿得咕咕直叫,赶忙趁着他要盘腿之前说道:“我饿了。”
郝平溪睁开眼,嫌恶地道:“肉体凡胎,忒麻烦。”
曲陵南舔舔干裂的嘴唇道:“我也渴了。”
郝平溪闭上眼,淡淡地道:“现下没你吃喝的东西,忍着,明日便到山门下的镇子了。”
他一句话说完,便要开始打坐,曲陵南道:“我不麻烦你,我自己找东西吃。你松开我即可。”
郝平溪嘴角勾起,讥讽道:“你想跑可否用点脑子,好歹编个过得去的缘由?”
曲陵南皱眉道:“我不跑,我就是给自己弄饭吃。”
郝平溪这回连话也懒得跟她说,直接闭上眼睛。
曲陵南狐疑地盯着他问:“我不撒谎,你为何不信?”
郝平溪不理会她,面上平板无波。
“你信不信我也不跑,我只是饿了。”曲陵南抬头看了周遭四下,自言自语道:“我便是跑也不捡这时候,我不大认得回去的路。天黑了,我们飞得太快,我不认得路。”
曲陵南喃喃地重复了一遍:“我不大认得路了。”
她其实想说的是,我不懂怎么回去了,回到那个安全而熟悉的地方。
随着她的声音越来越低,一种自骨头缝里爬上来的冷莫名爬了上来,夜黑如墨,所在山林全然陌生,她被人一路提溜过来,犹如提溜一只野猴子、一只牲畜,丢在地上彷徨不知身处何方,不知明日会不会死。
这片山林为何如此之大?大到一眼望过去,黑洞洞无边无际?
曲陵南咽下一口唾液,目光晶亮,忽而想起娘亲。
她觉着,自己从未如此刻这般思念娘亲,哪怕只是让她摸摸脸睹物思人,哪怕她看着自己时全然想的是傅季和,可曲陵南还是情愿拿身上全部东西去换那样相处的时分。
可惜换不来。
她笨拙地爬了起来,用力挣了俩下,那绳索也不知何物制成,越用力,绑缚得越紧。曲陵南想起那日挣脱开藤蔓时的古怪力道,便也努力试了好几回,可惜此时全身经脉静悄悄,一点气息也无,哪里挣得动半分?
曲陵南百思不得其解,她心忖,莫非那日是误打误撞?抑或那日新娘子用在她身上的法术有古怪?
可她于修行一道一窍不通,便是想破脑袋也想不出个所以然来。
她这厢犹如困兽一般挣扎,那厢郝平溪却不知何时睁开眼。
“没用的。”他忽而道,“挣得越使劲,捆得越紧,你若还想要两只胳膊,就老老实实别动。”
曲陵南侧头盯着他,目光清亮若星,她认真地与他探讨:“那个,捆着我你更高兴些?”
郝平溪一愣,随即恶意一笑道:“没错。”
曲陵南恍然大悟,点头道:“原来是这样咧,怪不得我分明打你不过,逃也逃不掉,可你却仍要捆着我。”
郝平溪脸上一僵,恶狠狠道:“我就是乐意捆着你,乐意瞧着你如臭虫一般扭动挣扎,我瞧着高兴,你能奈我何?臭丫头,你打不过我,便要任我欺凌,我想打就打,想骂就骂,你反抗不得,只得接受,懂么?”
他原以为曲陵南就算不被气哭,充其量也不过倔强硬挺着,哪知道小姑娘脸上现出深以为然的神情道:“确实如此,你说得对。”
郝平溪反倒以为自己听错,反问:“我哪句说对了?”
“哪句都对,”曲陵南瞥了他一眼,“花豹吃饱了肚子还会吓唬猕猴作耍,小雀闲着没事也会啄虫子玩儿,现下你好比吃饱了闲着没事的花豹小雀,我好比被你耍着玩儿的猕猴虫子,打不过你原该如此下场,怨不得旁人。”
郝平溪愣了半响,问:“你,不恨?”
曲陵南认真道:“我若能杀你自便杀你,杀不了便只能由得你去,为甚要恨?”
郝平溪看着小姑娘暗夜里越发明亮的眼睛,那日被她一语中的似的不甘与憋闷再度涌上,他一跃而上,跳过去一把揪住曲陵南的头发,逼得她仰着脖子与他对视,郝平溪端详这张小脸,盼着能找出一丝一毫虚假造作的痕迹,可他从头看到,从眉毛梢看到下巴尖,只看到一个认认真真,坦坦荡荡的女孩儿。
他扬起手,一巴掌就想挥过去,可指尖碰到小姑娘脸颊,忽而瞥见前两日尚未消肿的指痕,骤然间觉得好生无趣。
不用问,他也知道曲陵南会说什么,她那颗榆木脑袋定然认为,他打她骂她,也不过是为了自己高兴。
可他郝平溪生来自视甚高,少年得志时曾傲视天地,杀人不少,手段不可不谓之毒辣,然此一生纵使鲜花怒马,骄横肆意,纵使落魄颠簸,心灰意冷,他又何尝为动手打骂欺凌一个稚龄女孩儿而高兴过?
他怎能流落到如此可悲的境地?
难道那一场变故,失却的不仅是修为前程,他连道心均一并沦丧,所作所为,又与往日不屑与之为伍的鸡鸣狗盗之流何异?
郝平溪骤然间,有冷汗顺着脊梁骨蜿蜒而下。自入修行一门,他已多少年未尝如此醍醐灌顶?
修为修为,修炼的最终,不就是为人?若连人都与畜生鸟雀无辨,那还修什么?
郝平溪突然之间觉着自己这一巴掌打不下去,确切地说,他忽而扪心自问,莫非我真如这小丫头所说,靠着捆她打她,靠着折腾一个全无灵力的稚龄孩童方能获取怪异扭曲的欢愉?
不是这样的。郝平溪对自己摇头,我不能这样。
曲陵南觉着这个名为郝平溪的男人莫名其妙,她都已做好挨揍的准备,浑身肌肉绷紧,心里默默暗记来日得再还这男人多一巴掌,可事到临头,他忽而又不打了。
不仅如此,他脸上神情似怒非怒,似喜还悲,目光闪烁,鬼鬼祟祟,曲陵南脑中警铃大作,戒备地盯着他,尽管浑身上下被捆得像个粽子,可她尚有一口利牙,必要时扑上去撕下他一块肉,断不叫自己吃亏便是。
郝平溪手一松,丢下曲陵南,仰头望天,良久,忽而自喉咙口传来一声长啸,啸声刺耳之极,却无拘无束,无所畏惧。曲陵南分明能自郝平溪的啸声中感到某种畅快,犹若彼时天地间人声俱绝,万籁俱寂,可他一人一杖,独存于世,却仍有独尊自己的洒脱。
这样郝平溪,虽说还瘸腿破相,可看着看着,也不是那么不顺眼了嘛。
曲陵南撇撇嘴,她把视线自郝平溪身上挪开,肚子还是饿的,郝平溪就算一时半会不那么难看,可还是个不给她饭吃的混蛋。
郝平溪即回才刚打坐之地盘腿坐下,欲闭目修炼。曲陵南不懂的是,适才一番轮转,郝平溪已放下心中执念,隐约有所顿悟,浑身正是灵力游走,加以引导便容易有所突破的好时机。她只知道,郝平溪一盘腿就意味着他又雷打不动要变泥塑了,这样,她今夜还得饿肚子。
曲陵南微微叹了口气。
她翻了个身,抬头数星星玩,忽而手上一送,捆着她手脚的绳索嗖的一下飞回郝平溪的宽袖内。
曲陵南一骨碌爬起来,动作太急,忘记手脚麻痹过久不灵活,砰的一声又栽倒在地。
“不至于饿到狗啃泥吧?”郝平溪讥笑道。
曲陵南这几日对他的冷嘲热讽早已习惯,这时听了也不以为意。她笨拙地爬起来,拍拍身上的土,揉揉手腕脚腕,正要大踏步往防御阵外走。
“干嘛去?”郝平溪的声音立即冷了下来。
“找东西吃。”曲陵南奇怪地回头瞥了他一眼,“你会那种变出吃食的法术吗?”
郝平溪皱眉道:“凭空而来之物多为障眼法,岂是我辈中人……”
“哦,”曲陵南对他不会这个也不意外,她颇有些遗憾地道,“镇子上变戏法的就会。”
郝平溪脸色一沉,道:“变戏法的都是雕虫小技,不足挂齿,他们也就能骗骗无知妇孺罢了,怎配与修士相提并论?”
曲陵南皱眉问道:“既是修士无法变吃穿之物出来,那修炼有何用咧?”
郝平溪傲然道:“为窥天地之大道,为扬大法于众生……”
曲陵南打断他,很认真地评论道:“那还是变不出吃穿咧。”
“你个臭丫头懂个屁……”郝平溪一口气噎到心口,差点破口大骂,突然间,一种由然的滑稽感突如其来,他没憋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他越笑越大声,自遭变故来种种烦闷、痛苦皆成笑料,连同今夜与这一根筋的女童如此幼稚抬杠,也化成大笑的冲动。
而这个女童尚不知自己何以逗人发笑,她睁大眼眸,有所惊奇,却又很快化为无聊的神情。
其实模样殊为可爱。
郝平溪笑完了,自怀里掏出一只瓷瓶,倒出一颗滴溜溜转的绿色药丸,抛了过去。
曲陵南下意识伸手一接。
“下品辟谷丹,便是凡人也可食用,”郝平溪见女娃还是一脸不解,便耐心地解答道,“吃下去,可保你十日无需进食。”
“啊?还有这等好事?”曲陵南大为惊奇,托起那颗药丸,嗅了嗅,问,“水也不用喝吗?”
“不用。”郝平溪难得心平气和地道,“修士闭关乃是常事,或有入秘境历练,或有入深山高岭,蛮荒戈壁做任务,长年累月不闻人烟皆是有的,低阶修士便多靠辟谷丹存活。再则,进阶以灵力为渠,凡尘吃食烟火气滞于体内有碍灵力流转,不利修行。”
小姑娘睁大眼睛,难以置信地看着他,她自懂事以来为一日三餐忧心忡忡,填饱肚子成为重中之重的大事,今日却竟然知晓,世上有些人不算神仙,可他们也同样无需吃饭,只靠吞下这等神奇的药丸即可。
那意味着什么?
它意味着,凡人为填饱肚子而厮杀、挣扎、苦恼与哭泣的努力,在这一颗小药丸面前,瞬间仿佛变得无足轻重。
曲陵南木然地拖着这颗药丸,过了良久,她张嘴吞下这颗药丸。
入口即化,有隐约的甜味,不难吃,可也算不上好吃。
然它代表着她闻所未闻的一种生活。
郝平溪见她吞了辟谷丹,满意地颔首道:“这不算什么,待日后进了山门,多的是让你开眼的宝物灵丹。”
“我能跟你们似的修炼么?”曲陵南轻声问。
郝平溪顿了顿,他骤然想起眼前这个小姑娘姓曲,她若默默无闻,尚可活得自由自在,可她若入修门,却注定没什么好路走。
他忽而有种不忍,似预见到未来无数的艰难屈辱等待着眼前这位懵懂无知的女童。但这种不忍转瞬即逝,他捕抓灵兽不曾不忍,他采摘灵药也不曾不忍,曲家女儿,在某种程度上与灵兽灵药炼器宝材何异?
郝平溪深深呼出一口气,道:“一切听凭掌门做主,我不知道。”
曲陵南点点头,学着他盘腿坐下,道:“你修炼吧,我不会跑的。”
郝平溪又看了她一眼,这才道:“你跑不了,我这小防御法阵外人虽进不来,然你也出不去。”
他话音未落,地面上却突然传来剧烈震动,四面插在地上的小旗抖动不休,一阵疾风吹来,一面小旗支撑不住,被风吹倒。
这是防御法阵被攻了一角。
郝平溪脸上变色,立即站起,手捏法诀,聚起灵力扶起小旗,重又插回原处去,同时手握拐杖往地上一插,急急在地上画起复杂的法阵符,注入灵力,顷刻间,被拐杖画过的线变成金色立体,从地上一跃而起,于半空中形成一个金色的防护罩,顿时流光溢彩,暗夜中显得煞是漂亮。
曲陵南瞧得目瞪口呆,她虽不明白来的是什么,却也瞧出郝平溪这一手犹如为这一法阵赋予灵魂,原本看不见的防御法阵瞬间流转可见,且徐徐转动,照着某种复杂的法则与外来的疾风相抗,发挥抵御外敌的作用。
真是比元宵夜的烟火还漂亮。
曲陵南正瞧得高兴,转头却见郝平溪闷哼一声,脸色苍白,死死靠着拐杖勉力支撑。她心道糟糕,来敌尚未现身,这边却已显出后继无力之状。
可惜小柴刀那日掉在傅府门口。曲陵南大声问道:“要我做什么?”
郝平溪瞥了她一眼,咬牙道:“站到我身后。”
曲陵南跑过去,郝平溪道:“这法阵威力虽大,却需练气期高层修士方可催动,我适才,忘了自己已经修为大跌,灵力不继……”
“这似乎你就别想那些没用的了,”曲陵南打断他,问,“要我怎么做?”
郝平溪古怪地瞥了她一眼,道:“把你的手指划破,将血滴入阵眼之中。”
曲陵南点头,伸手道:“刀给我。”
郝平溪看着她,目光深邃,却不再废话,匀出一手自腰间储物袋中摸出一把匕首递过去,曲陵南接过,拔出匕首,以刃处对着胳膊一划,鲜血顿时流出。
郝平溪一把抓住她的手,将伤口朝向拐杖,血液顺着拐杖流入地上,突然之间,一股强劲的金色光芒充斥四下,法阵威力大增,一面面交织起来的金符相互印证一般急速流动,他二人周围仿佛编织成一个金色大网。
郝平溪掏出一个瓷瓶,拔开盖子吞下数颗丹药,大喝一声,怒目圆睁,拔起拐杖,自内抽出一把薄如蝉翼的短剑,虚空用力一劈,剑意顿时驰骋开去,直直刺向暗夜当中。
黑暗中传来一阵惨烈的吼叫,似兽非兽,似猿非猿,薄雾弥散,一头颈长身胖,背上拱起一排肉瘤,浑身黑亮如铠,咆哮之中,露出一嘴尖利白牙的庞然大物赫然立于眼前。
郝平溪脸色惨白,喃喃道:“这里怎的会有罹鞫猿?”
“这是猿猴?”曲陵南问。
“不,这是凶兽,”郝平溪惨淡地笑了笑,“而且是凶兽册上排名前十的大家伙。”
“难宰么?”
“若是数个筑基期修士合力捕杀应不难。”郝平溪回头看着她,声音平板地道,“可我现下只得练气期六层修为,你却只是一个肉体凡胎。”
“就是说宰不了?”
“恐怕你我今日要命丧此地了。”
曲陵南盯着那头刨地暴怒的凶兽,冷冷地道:“我不信。”
罹鞫猿虽名为猿,然与攀树吃果子的猿猴却无甚干系,此类凶兽一生下便力大无穷,生性凶残嗜血,最喜好活生生撕开猎物皮肉,拽出内里白森森的脊椎拗断了吸吮骨髓。故罹鞫猿有一浑名“吸髓猿”,盖落入其手中的猎物无不死状惨烈,属最令低阶修士谈虎色变的凶兽之一。
郝平溪犹记得,彼时年幼,于山门中苦读潜修时,负责讲授凶兽篇的师长曾告诫过堂下一众弟子,罹鞫猿浑身上下从头至尾无一样是炼器宝材,偏生皮糙肉厚,嗜杀凶猛,非万不得已,应尽量避免与之正面对持。
“若退无可退,只能与之相搏呢?”同门中有好事者问道。
师长轻轻一笑,道:“你修为几何?”
“现下虽为练气期下层,然只要我勤练不辍,总有筑基成功那一日,难不成到那时都奈何不了这畜生么?”
“筑基算什么,便是几个筑基后期修士合力与之缠斗也未必能讨得了好,”师长嘲讽道,“若有一日,你金丹结成,真正问天道于足下,或可与之一战。”
他此话一出,底下顿时悉悉率率,议论一片。
年轻的郝平溪正是一帆风顺,视天地万物若为己生一般,金丹期修士于玄武大陆虽凤毛麟角,一旦有人结丹成功即为一方尊主,然对年轻人而言,那并非可望而不可即的境地。
只有经历过变故,他回首往事,才会发现年少时的自己有多轻狂无知,有多浅薄无畏。
成年罹鞫猿修为类似于金丹期修士,尚未攻击,其扑面而来的强大压迫感使得他即便身处防御阵中,也忍不住脚软心颤。
这是凶兽榜中排行前十的猛兽,而凶兽之上,尚有仙兽,神兽,便是修士们常打交道的灵兽,若发起疯来,也有抵挡不住的力道凶猛。
大千世界,永远都有令人高山仰止的存在,便是天赋再高,执念再深,却总有你如何努力也触摸不到的境地。
况且还有多到你想象不到的变故与凶险,趋利避害,人心向背,修道之路越往前走,便越会有数不尽的利欲熏心等着拽人入魔。
也只有曲陵南这种涉世不深的女童,才会将“我不信”这三个字说得格外响亮。
曾几何时,他也不信,然而最终却不得不信。
罹鞫猿低吼一声,发足狂奔,直直撞上金光闪闪的防御法阵,只听喀嚓一声脆响,流光溢彩的金色符咒现出一道裂纹。
郝平溪只觉这股震荡直击丹田,令他浑身气血翻涌,一声闷哼之下,顿时一股甜腥味涌上喉咙。
他知道,再撞击三次,顶多三次,这个师尊珍而重之传到他手中的中品法阵“铄金阵”就得玩完。
而阵外,罹鞫猿一击不破,更激怒了它,此畜生双目血红,吼声整天,前爪奋力一刨,四下登时激起疾风,飞沙走石。
它要冲过来撞第二次了。
郝平溪念头刚落,就见罹鞫猿后爪一蹬,张牙舞爪冲“铄金阵”扑了过来,轰隆一声巨响,金色符咒登时碎裂了一片。
就在此时,只听一声清叱,一个小身影凌空跃起,冲罹鞫猿直扑了过去。
郝平溪大惊失色,他看到曲陵南犹如离弦之箭,一下跃上罹鞫猿头顶,手持匕首一把刺入那畜生的脑袋正中。
可惜罹鞫猿皮肉僵硬,如何是一把寻常匕首能刺得穿?匕首一歪,曲陵南微微一愣。一击不中之下,罹鞫猿一声怒吼,摇头摆尾,重重地将头顶的女孩摔了出去。
“用你的血!”郝平溪喊道,随即运起全身灵力,凝聚于手中薄剑之上,奋力一劈,凌厉的剑意直取罹鞫猿前爪。
罹鞫猿伸爪一拍,那股剑意居然被凌空击碎。它彻底被激怒,厉声长啸,双爪撕扯之下,原本就摇摇欲坠的防御阵符咒顿时被撕开一个大口子,流光四溢,郝平溪举剑相抵,但在这凶悍的猛兽前,他这把剑犹如纸制,毫无用处,砍在巨猿身上只激起点滴火星,却无法伤它分毫。
罹鞫猿的利爪瞬间就到他胸前,一抓之下,郝平溪惨呼一声,胸口剧痛传来,低头一看,抓痕深入几可见骨。血肉模糊之间,他几乎要怀疑能见到自己跳动的心脏。
他直直跌往后,重重落在地上,登时一阵尘土飞扬。原来这才是凶兽的力道,练气期修士拼尽全力,却挡不住它一招。
就在郝平溪以为自己下一刻就要被巨猿生生撕成两半之即,却听巨猿一声凄厉的尖叫。他定睛一看,却见曲陵南半只手臂都浴血,却凶悍如小兽般扑在巨猿头顶,她手中的匕首闪着血光,深深扎入罹鞫猿眼中,又拔了出来,毫不犹豫地再一次扎入罹鞫猿另一只眼。
郝平溪这一生从未见过这样的女童,分明是精致洁白的一张脸,然却毫无表情,目光沉静深黑,盯着巨猿全无惧意。揪住巨猿头顶的毛,一下一下将匕首扎入这畜生的薄弱部位,鲜血四溅,却全无动容。
她全无与之性命相搏那等豁出去不要命的凶狠,而是漠然到极点,仿佛手下的畜生是她此时此刻必须宰杀的任务,哪怕下一刻身首异处,她也要先完成了这件事再说。
巨猿剧痛之下奋力左甩右甩,曲陵南就如吊在上面一般左晃右晃,然这些全然无碍于她扎罹鞫猿的眼睛,曲陵南仍然面无表情地揪住一切机会,将这头罹鞫猿的两个眼窝扎成两个血洞。
巨猿叫声越发凄厉,它伸爪乱挠,终于挠中曲陵南,甩飞开去,砰的一下,曲陵南倒在郝平溪身边,哇的一声,吐出一口鲜血。
但她甚至不拿袖子擦擦,以匕首撑地而起,又要跳过去杀猿。
“不!你杀不了它,逃命要紧!”郝平溪勉力开口,一开口便气血翻涌,丹田灵力四泄几近枯竭。他忽而涌上一种强烈的情绪,他不愿见这个姓曲的女孩儿白白送死。
他奋力撑起拐杖,往“铄金阵”阵心一抛掷,流光溢彩的铄金阵再度转了起来,团团围住他们二人,罹鞫猿在外撞击数下,金符碎裂,已是支撑不了多久。郝平溪趁机自掏出怀中的紫云飞鹤,输入最后一点灵力,纸鹤染血后变透明,他挤出一点笑,断断续续地道:“这,这是传送符,抱,抱住它,走。”
曲陵南睁大眼睛看他,摇摇头。
“这个,给你。”郝平溪自脖子上取下一块玉佩,丢给她道,“戴着它,此乃我,郝家的家传宝物,流离配,戴上它,能藏匿你身上的特殊气息,只要,只要你不取下,便无人会知,你是曲家女儿……”
曲陵南咬牙道:“我不走!你会死的,一起!”
“我,丹田已碎,再无修复可能,”郝平溪笑得轻松,“便是活着,我也不能忍受自己是个废人。走吧,坏人多,莫再说你姓曲,我难得,做回好人……”
曲陵南莫名其妙眼睛中涌上水雾,她固执地摇头道:“一起,你会死的!”
“傻子,我若不死,只怕你要后悔了。”郝平溪伸出手,似乎想摸她的头,却终究没有,此时法阵中一阵巨震,罹鞫猿发狂般冲了过来,郝平溪脸色一变,将传送符往曲陵南身上一贴,厉声喊:“走!”
五彩斑斓的光线顿时涌了过来,曲陵南只觉身后有见不着的一双巨手用力一拽,整个人顿时被拉入光圈当中。
曲陵南想不明白,郝平溪分明不算好人,可这个不算好人的瘸子,在罹鞫猿扑来的瞬间,却将自己推走。
这一路上,这个瘸子捆着自己,非打即骂,从没个好脸色,就算后头莫名其妙大笑一场,那也多半归因于他见到自己摔跤出丑,绝非出自好意。
就连到最后,他都小气到只肯给颗药丸子,而舍不得给半块馍扛饿。
可那样一个人,怎么能就这么死了呢?
他怎么能在生死关头,干出拿自己的血肉之躯去喂野兽,却让相看两厌的女孩先逃走的事?他这么做,分明于己毫无益处,甚至要赔上性命。
曲陵南想不明白。
郝平溪是混蛋与郝平溪是傻蛋这两件事纠缠在一块拧成麻花,让她分不开码不清,让她不明就里,不知所以,小姑娘懵懂之间,只感到有种酸楚,从心底一直涌到脸部,以至于鼻子眼睛总是发酸,眼睫毛一眨,就有豆大的眼泪莫名其妙地滴下来。
她掉着眼泪想,自己怎么就哭了呢?那分明是毫无用处的泪水,只适合娘亲那样的病弱美人没事瞎折腾自己的液体,可自己眼里怎么也有呢?
她知道什么是死,可她没见过有人为了救她而死,这个死不同于娘亲意料当中的病逝,它似乎更重,重到压得她脑子发麻,心口堵得慌。
她惶惶然地觉着,自己怕是欠了郝平溪天大的人情了,郝平溪这一下,不仅抵消了他打自己那几巴掌,还剩余不少恩惠。
这可怎么还?人都死了,这往哪还?
小姑娘茫然地一路走,一路拿袖子使劲擦脸,袖子沤湿了,脸被擦得生疼,小姑娘停了下来,狠狠吸了下鼻子,心忖不好再掉眼泪了,那瘸子见了,怕是要入梦来嘲笑自己。
她低头看手里握着的匕首。这是才刚郝平溪抛掷给她杀猿所用,上头血迹斑斑,分不清是她的血还是罹鞫猿的血。可仍能窥见手柄雕得云纹雷纹缠绕精细,刀刃于血污中锃亮澄净,宛若一弯碧水,中间飘了几道红晕。
这刀可比她的小柴刀好使多了,曲陵南凌空比划俩下,虎虎生风,刀光几可劈空断影,极为顺手。
她连劈数下,微微喘气,心中的憋闷渐渐有些舒缓开,在这一瞬间,小姑娘忽而想到瘸子的模样。
摒去恶声恶气的狰狞表情,瘸子其实是个长相英俊的男子,若非那道刀疤自眉骨贯穿脸颊,他甚至不比自己的亲爹长得差。
他似乎还有许多事没做,就连拿自己换什么好处,他也大概尚未仔细思虑过。
他死得太早。
曲陵南擦干眼泪,握紧匕首,扭头就往后跑,朝刚刚被送过来那道光门的方向发足狂奔。
她心忖,我不能就这么一走了之,我得回去,替瘸子做件事。
比如埋了他。
他就算被那畜生啃光了,总不至于连骨头都不剩下吧?就算骨头都被嚼碎了吞吧吞吧咽下去了,总不至于连点残渣都没有吧?
只要但凡能有点零部件剩下,这人就得挖个坑埋了。入土为安入土为安,没见土,只怕瘸子的魂安不了。
曲陵南发足狂奔,可她跑了许久,都再也找不到那道闪着光的门户。小姑娘急了,生怕赶晚了郝平溪连渣都没剩下,她喘着粗气又疯跑一阵,仍然连个光影都没找着。
直到此时,她的小榆木脑袋才转到一个关节点上,那就是,她到底在哪?
或者该说,这地方到底算哪?
目之所及是狭隘细长的岩洞,四下俱为琅玕莹白的石壁,头悬钟乳石锥,足下或有石笋,或有蜿蜒若虫爬痕迹的石枕,岩洞内光线如白日,看不出采光何处,然却能见壁上地上,头顶石质均闪闪发亮,一眼望去,真如置身琼山玉洞,侧耳倾听,远处渐闻有清脆剔透的滴水声点点传来,令人闻之心神俱为洗涤一般。
曲陵南睁大眼睛,警惕地四下探看,她终于确定,这是一处她闻所未闻的所在。
她并不知郝平溪以紫云飞鹤为符纸制成的传送符本就是权宜之物,并非法力强大的传送符,内里也无一般传送符所需禁制咒语,而郝平溪情急之下将全身所余灵力尽数灌入符内,只顾把人送走,却顾不上 将她送往何处。虚空世界,大千三千,这里边又有无数秘境禁地,郝平溪这一下,足以将曲陵南送往任何一处,便是他自己日后想要找寻也断找不回来。
此乃真正的无迹可寻。
小姑娘活到现在,也只是见过绿树红花的山野,见过凡人居住的村落城镇,却从未见过这样曲折幽深的洞穴,洞中又有洞,岔道甚多,宛若百足虫伸出数不清的长脚,甬道大多大同小异,却又盘根错节。也不知此处有多大,一时间,竟有穷尽一生无法走遍的错觉。
洞中寒风习习,并不凛冽,然呆久了却冰寒彻骨,不一会,曲陵南便忍不住瑟瑟发抖。
她越走越累,却不敢停下歇息。她身上伤痕累累,衣裳破破烂烂,血迹污秽遍布其上,早已不堪入目。而独自手持匕首支撑着在这样望不到头的岩洞中踯躅,凭的只是一股想活下去的念想而已。
不能停,幽洞重重,水声时断时续,这里头寸草不生,没吃没喝,却不定有什么盘踞其中的蛇虫鼠蚁,她尽快找到出口。
若死在这,岂不让瘸子亏了大本?
她的命,可是瘸子拿自己的命成全的。
曲陵南缘脚下石笋而前行,她自幼长在山野茂林,辨方向寻路径等本事是自来便有。地方虽不同,但道理却一样,万物生长皆井然有序,便是这光秃秃的石笋石壁也必如此。她瞧得久了,渐渐有些明白,石笋尖头的漩涡朝向虽杂乱,然十个中却有五六个会朝往同一方位。
曲陵南停下脚步,闭上眼,面朝该方位侧耳倾听,有玉珠落盘的叮咚声传来,越朝前走,这水声便越明显。曲陵南精神一振,有水便有缘水而生的一众生灵,山野中如此,石洞中应如是。
果不其然,拐过两个弯曲甬道,石洞俨然开阔起来,石质内蕴藏的闪光物似乎得到某种滋养,因而更为璀璨,石笋尖端俱为润湿,有些还时不时往下滴水,适才所听的叮咚滴水声便是自此而来。
近了。
曲陵南加快脚步,空气越发湿气浓重,含着沁凉之意,却不似外头那么冰寒露骨,似浓妆的美人被人洗去一层颜料,显得淡抹温润起来。小姑娘深深吸入一口气,清凉自鼻端深入五脏六腑游走一番,登时整个人清醒不少,连浑身伤口,也似乎不那么火辣辣的疼了。
甬道尽头突然显出一处宽阔石洞,石壁高高耸入,需仰头方可见顶,石笋千奇百怪径向生长,而乱石间却见一水流自成瀑布,垂落入潭,勃勃生苍烟,水若潭边石笋,反激而上,荧光相映,竟有五彩斑斓的光芒。
这一美景瞧得曲陵南大感好奇,她走近两步,低头看去,潭水深碧如玉,涟漪之外一片平滑,瞧不见里头是否有鱼。
就在此时,她忽而听见有一个极为动听的男声在她耳边温柔响起:“小姑娘,乖乖站在那别动啊。”
曲陵南眼中流露出迷茫,这声音清润婉约,带着说不出道不明的慵懒与亲密,在此不闻人烟之处骤然响起,丝毫不令人惊诧恐慌,却仿佛与她相识了十数年一般熟悉自然。
“站着别动,好乖。”那人亲切地道,“对,就这样。”
曲陵南闭上眼,丝毫能感到那个声音因为她乖巧听话而流露出欣慰,她为对方的欣慰而欢乐,就如闲暇臆想中那般,若自己一双父母也与旁人相类,若自己只为山村中一随处可见的女童。兴许便有慈爱宠溺,兴许做对事时,能得双亲称许一二,能有人为她是个好孩子而由衷高兴。
小姑娘一生中从未有人以这等温柔的声音对她说过话,她也不晓得原来这样腔调说出的话如此好听,好听到令人几欲昏睡,堕入那安逸美好的梦中。
突然之间,一种刺骨的微寒侵入毛孔,曲陵南骤然睁开眼,她在这一瞬间,想起自己并无那等福分,想起自己孑然一身,于厮杀拼命中活到如今,她知道这股寒冷叫什么,她曾因对此的敏锐而于猛兽爪下逃过性命。
这是杀气。
冲她而来的杀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