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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小柴刀

曲陵南弯下腰,蹲着一下一下在磨石上磨自己那把小柴刀。

这把刀是名副其实的小,刀身只有常用柴刀的三分之一长,形制呈半弯月牙状,刀刃薄利平滑,全无豁口,完美得犹若一泓清泉,在月色中映着明晃晃动人心魄的银光。

曲陵南一张小脸绷紧着,毫无表情,执着而专注,往刀口处浇了点水,继续霍霍磨刀。

院墙之外,隐隐传来鼓乐人声,鼎沸热闹,不时还有高声喧笑,丝竹作响,一派喜乐之气越墙而来。

一墙之隔,那边是高筑巨构,雕栏玉柱,华美贵气,这边却成九野之乡,蛛网燕泥。

刀刃与磨石相磨合的声音显得愈发单薄,锐意顿减,反倒平添了三分凄凉。

过了许久,刀刃处已磨得足够锋利,曲陵南一把扬起柴刀,刀口居然传来嗡嗡之声,月光下,她常年缺乏血色的脸照得半明半暗,只余一双眸子平静中闪着亮光。她用指腹轻轻压上刀刃,血珠顿时迸出,曲陵南将手指深入嘴里吮了一下,微微眯眼,满意地点点头,随后将柴刀插入腰际,整整头发,抬头看了看天。

天际一轮圆月高高在上,月华之下,万物均蒙上一层隐约朦胧,白日世间诸般丑态,此时都罩上绰约的纱衣。曲陵南望了望那明月高悬,眨眨眼,开口道:“娘,莫要再入我梦里哭了,我这就去替你宰了他。”

她娘若地下有知,听见这话,只怕得急得从坟头里跳出来。可惜黄泉杳杳,人鬼殊途,她娘再急也是无可奈何。

曲陵南此时开口,原也不过是因过往一十二年,凡事做之前均知会一声娘亲,习惯使然而已。她停了停,看了会月亮,算了算时辰,又认真地蹙眉对她娘亲道:“活着哭死了也哭,你哭来哭去的,到底图个啥?莫哭了,今晚就把这事了了。”

小姑娘停了下,困惑地思考娘亲为何要哭泣的问题,想了一会,想出来点头绪,便郑重地对着虚空道:“娘,我思来想去,觉着你还是想我宰了他的。那男的原本说好了娶你的,却抛下你不要,现下又要娶别的老婆,言而无信,无以立足,早该一刀杀了完事。可你又为何不明说?早说了,早两年我便可替你完成心愿,你也能早些安心投胎,转世为人,少来入我梦中哭啼烦扰,岂不甚好?”

她娘亲自然是没回答。

曲陵南却正儿八经地叹口气,摇头用一种看不惯又没办法的口吻道:“娘啊,你千般好万般好,便是这一样不好,话老也只说一半,你不说我又怎猜得出?我猜不出你又偏生只会托梦来哭,吵得我也觉也睡不好,真真白耽误工夫。”

她不满地撇嘴,转身弯腰捡起一捆备好的麻绳负到肩上,蹑手蹑脚躲到墙根,侧耳倾听了会,确定墙那边无人,随即解下麻绳打结,手上一挥麻绳结漂亮地划了弧线,稳稳挂到院墙那边的歪脖子树上。曲陵南这一手在山里打猎用得炉火纯青,此刻挂个树杈不过牛刀小试。她拽拽麻绳,确定绳子稳固,随即双手一攀,身子斜挂,腿借力打力,往墙上迅速蹬跑,嗖嗖几下便过了墙。

爬上树,收了绳索,她又从树上倒垂腰肢,一个返身,哧溜一声麻利爬下。她自小长在山野,又无玩伴,平日里便是与猿狸鹿狐等做耍,攀爬腾挪从来熟稔于心,此刻稳稳落地,竟只发出沙沙一声细响。曲陵南反手抽出柴刀,猫着腰,接着树影花丛遮挡,快速穿越这处庭院。

她犹如狩猎的豹子山猫,在此宅院隔墙一处废园蛰伏好几日,白天睡觉,晚上潜伏,早已将地形踩熟。此时小姑娘脚下此处所在,乃傅家人称为后园之所,占地不广,屋舍多为闲置,蛛网危檐比比皆是,据称有些院落曾用以拘禁历代傅老爷不听话的夫人和如夫人们——但曲陵南看来,此乃不折不扣浪费柴米油盐之败笔,男人若不喜欢那些女子,只打发她们滚远些便是,关起来,还费粮食柴火作甚?

可为何男人都喜欢这么干?尤其是有大房子,装得下许多女人的男人。

比如她血缘上的爹。

他爹今儿个娶亲,头两天后园就塞进来两名婀娜多姿的姨奶奶。

姨奶奶们比曲陵南她娘还能啼哭,哭得还极好,讲究的是掩面长叹,一调三折,起承转合,动人悱恻。

曲陵南长这么大,还是头一回听人哭得比唱得还好听,她一面爬树上吃果子,一面欣赏这抑扬顿挫的哭嚎,小榆木脑袋忽然福至心灵,若有所悟,煞有其事地微微颔首。

小姑娘领悟的是,女人原来他奶奶的得这么哭哇,原来照她母亲那种默不做声只管流泪满面的法子,连公猴子都没召来一个,真是白瞎了满眼泪水。

虽然姨奶奶们最后也没召来她名义上的爹,倒是召来凶神恶煞似的管家训斥一通,然曲陵南仍然坚持,她们的哭嚎毕竟闹出动静,只要能闹出动静就是赢了。

只因这世上很多事都颇无必要:好比行山,明明有条山道笔直通畅,直通云端,可人们却偏爱视而不见,左拐右拐,尽走岔路,九曲十八弯都到不了终点。走岔路就罢了,走了岔路,那个人还要停下来,还要拍大腿骂娘,抱怨世道不公,抱怨人心不古,暑雨亦怨之,祁寒亦怨之,炙日亦怨之,浓荫亦怨之。

说白了就是爱瞎折腾。

就拿她娘亲来说,长得分明貌美无双,脑子里装着曲陵南一辈子弄不明白的诗词歌赋。据说以前还能飞花穿叶,很有些飞檐走壁一类的真本事。可惜她放着好好的逍遥日子不过,为了个男人,硬生生将一身修为给散了,学深闺那些个无聊透顶的针线女红,扮成娴雅端庄的模样,拼了性命给那男人生娃,到头来连个姨奶奶的身份都捞不着。

后来也不知发生何事,他娘被逼抱着还是奶娃娃的曲陵南退隐山林,躲到深山老林中去。等母女俩安顿下来后,她娘每天就只干两件事:养她和想自己的心事。

养她好办,兽乳粟糊,曲陵南长得飞快,一顿三餐到点必吃,不用人喂不用人催,乖巧得像庄稼人放养的牛马;想心事却难办,她娘愁眉不展,整日翻来覆去琢磨过去,过去怎么好,后来怎么糟,拿那个好去比对那个糟,一根线的事硬给拧成一团麻花,越来越乱,解也解不开。

解不开咋办捏?她娘便哭,哭完了就开始病,病完了曲陵南也大了,她娘的小命也折腾得差不多,临死还攥着当初的定情信物喊“檀郎,你好狠的心。”

曲陵南知道这里的檀郎指她爹,但她不明白为何她爹要改名叫螳螂。她想起野外瞧过母螳螂会交配完后吃掉公螳螂的事,心忖莫约娘临终时心里还是恨,恨她爹用完了她就一脚踹开娶别人,这跟母螳螂做的缺德事差不多,故而以螳螂之名骂她爹,也是无可厚非。

然照曲陵南想,骂完了不就该闭眼了吗?事情又坏了,她足足帮她娘合了不下十次眼皮,她娘还撑着不肯阖眼。曲陵南当时心里就疑惑,怕她娘又要整什么幺蛾子,看这架势,只怕死了还得继续折腾,折腾不了自己了,就折腾她。

果不其然,入土没多久,曲陵南就开始整宿整宿梦见娘亲,娘亲在她梦里哭得无声无息,梨花带雨,如诗如画,如泣如诉。可曲陵南烦得不行,因为在梦境里,她娘只负责哭,别的啥也不说。

“你到底哭啥呀?”曲陵南耐着性子问。

她娘掩面抽泣,没回应。

“你不说我咋知道哇?”曲陵南试图跟她讲理,“我不知道就啥也做不了哇。”

没用,她娘继续哭。

曲陵南天不怕地不怕,就怕她娘亲掩面哀泣,欲说还休。世间多少事,坏就坏在不好好说话上,明白话不说,明白道不走,她想破了脑袋,也闹不清楚她娘到底是要啥。

“给你烧多点纸钱?”曲陵南商量着问。

“给你烧俩丫头伺候?”

“要不我打两只斑鸠拔了尾巴尖毛给你做顶冠子?”

“你到底想怎么着吧,”小姑娘发了狠,在梦里抽出柴刀,一刀劈在石头上,哐当一声火星四溅。

她娘的眼睛却亮了。

小姑娘乌溜溜的眼珠子从她娘脸上移到手中明晃晃的柴刀上,也点亮了。

原来是这样。她恍然大悟。早说嘛。

能用柴刀解决的事,都不算难事,曲陵南微眯双眼,面无表情地想。

过了几天,她收拾了个小包袱,扮成个小子下了山,连赶一百多里路,走了几天几夜,风尘仆仆。跋过山涉过水,进了村过了镇,好容易赶到他爹娶亲前来到河魏城。进了城她要管城边卖茶水的老板娘讨了一碗水,就着自己做的窝窝头,蹲在路边啃了起来。

啃完了,曲陵南还了碗,问傅家在哪。

“哟,你可是打听‘傅半城’傅老爷府邸?”

曲陵南没记得她爹叫傅半城,于是老实说:“是姓傅,但不叫傅半城。”

“外乡小子忒没见识,那傅半城可不是傅老爷名讳,我们这些平头百姓哪敢直呼他老人家?这半城说的是半个河魏城都是他傅家的,富贵之极的意思。你打听傅家干嘛啊?你是他家远房亲戚?”

曲陵南摇摇头,认真地说:“有人托我给他们家传个口信。”

“啥口信要你一个小孩子家远道来传?”老板娘好奇地凑上来问,“别是丧葬婚嫁?”

“不是。”曲陵南看着远方,心道,传个你要死了的口信而已,这真不算丧葬婚嫁一列。

自黄昏起整个傅府都热闹非凡,张灯结彩,人声鼎沸,堂上厅间各处虽未正式开席,然宾客间以开始觥筹交错,杯盏不停。中庭大开,二进的花厅外贺礼不断,唱喏的喊哑了嗓子,送茶的跑断了腿,红纱灯笼罩着红蜡烛,红彤彤的一片喜色照进人眼底,仿佛便是无中生有,也要在人脸上硬生生烘托出几分欢愉来。

这一晚朗月当空,阳往阴来,清辉满地,晴空无云,似乎连老天也愿给傅半城老爷半分薄面添点喜气。诺大一个傅府,忙而不乱,井然有序,迎宾的进退有据,待客的谦恭有礼,便是传菜的小厮,递酒的丫鬟,也个个衣裳崭新,模样利索。管事的更是满面红光,神采奕奕,几乎要将自己视为今日成亲的傅老爷一般。

曲陵南地打量满屋子挂着的红绸红灯笼,对这么多红布跟不要钱似的挂得到处都是有些不解。

她心忖,不就娶个婆娘吗?平日她也爱下山闲逛,村里镇上没少见汉子打婆娘或婆娘揍汉子。

他们说,那叫夫妻之道。

既然如此,只为了宣称多个人能跟自己睡觉打架,犯得着聚这么多人,不论亲疏,不管来历地要道声恭喜么?

到底有什么好恭喜的?

曲陵南皱着眉继续端详来往众人,他们挂脸上的那些笑也有真有假:有些分明笑不达眼,有些分明狼吞虎咽,有些分明贪婪狰狞,有些不过敷衍了事。

这满堂的人,为何连真假都辩不出了?

当年她娘在世时,倘若不忙着犯愁,也愿意捡些人情世故说与她听。

娘亲给她讲过何为成亲,言道若这一男一女拜过天地睡一块便叫夫妻。讲这事的那日,她娘兴致颇高,曲陵南尽管觉着这些事没什么好弄明白,但见娘意犹未尽,便耐着性子地配合:

“若拜了天地不睡一块呢?”

“啊啊,哪有拜了天地不洞房的?”

曲陵南点了点头,表示听懂,随口又问:“那若睡一块不拜天地的捏?”

她娘脸色一变,顷刻间泪水涟涟,掩面哭道:“那是无媒苟合,要遭天谴,要遭报应的。”

曲陵南大吃一惊,抓紧问:“啊,还有这等事?莫非雷公电母还管人睡一块不成?”

她娘不知想到什么,自顾自哭得正来劲,曲陵南的惊疑相较之下实在无足轻重。哭着哭着,曲陵南的娘亲突然扑过来紧紧抓住她的细胳膊使劲摇,手劲之大,疼得曲陵南倒抽冷气,呲牙咧嘴道:“娘,您轻点,仔细手疼。”

她娘睁大一双含水美眸,眼底却燃着火,盯着她,哆哆嗦嗦道:“阿南,乖宝,以下娘要跟你说的,你务必务必要牢牢记住,啊?”

曲陵南一听“乖宝”一词自他娘樱桃小口中蹦出便深觉不妙。在其有限的经验中,每回娘亲喊乖宝,都要她做些莫名其妙毫无用处的麻烦事。

好比将头发分成两半往头上堆容易被树枝挂到的发髻;逼着她穿针引线,不缝衣裳,倒往那布上绣些不利于行,容易勾烂的花花草草;还有把好好的衣裳硬要拿花瓣挤出的汁来喷洒,搅和得曲陵南蛰伏山林时隔着二里地便被飞禽走兽识破等等……

诸如此类的事层出不穷,几年下来,小姑娘心中有杆秤,乖宝一出,她娘就得要让她头疼。

曲陵南挤出笑容,仔细掰她娘的手,不敢使劲,怕一不留神得把那葱管般细白的手指头掰疼了,小心道:“娘,您慢慢说,我听着咧。”

“你长大了,可万万不能无媒苟合,哪个男子要碰你,禀告天地祖宗,三书六礼,少一样皆不行!”

曲陵南弄不懂三书六礼皆为何物,但她听明白了她娘的意思,就是待她长大,若有男子想与之睡一起,只怕很有些麻烦事要做。

然对一个小姑娘而言,成长遥遥无期,她娘纯是杞人忧天,且跟人睡一块有甚好,曲陵南自来只睡惯自家床褥,要她分一半给旁人,哪怕给她娘亲,曲陵南都不乐意。

故当她猫着身子缩在傅府厅外花丛内时,小姑娘真心实意地替她未曾谋面的爹烦忧,分半张被子与人,这等事做一次两次便罢,若天天年年如是,还不如一早死了的好。

那就别便宜旁人,让自己一刀劈了算了。

曲陵南摸了摸腰际的小柴刀,面无表情扫过往来宾客,暗暗比较从哪伏击比较好,她于狩猎伏击一道全是自己日观飞禽,夜观走兽琢磨出来。说穿了无什么奥妙,惟耐性二字而已。蛰伏半宿,全力一击,一击不中,全身而退,再谋其他机缘。

她没杀过人,但这些年打猎易物全靠她一人,如何一刀毙命,剥皮剔骨,小姑娘做得娴熟,想来宰人也不过如此。

只是这满堂宾客,哪个才是她名义上的爹?天道循环,皆有定数,她爹欠她一笔债,旁人可没有。

万不能杀错了。

曲陵南顺了一只外酥内软的点心,躲在一丛繁茂的灌木后头,她小心地用前排牙齿咬下点心,含在嘴里待软乎了再咀嚼咽下。这点心也不知道叫啥名,外皮有好多层薄脆饼皮,内里却包着甜糯的红豆沙,曲陵南吃着觉得不错,她想,看来名义上的爹日子过得好,福享得多,住的宅子够宽敞,没拜女人天地的也睡了不少。

就算死了他也不亏。

此时唢呐鼓乐齐鸣,人群骚动,礼官高喊:“花轿到~”一时间众人皆涌向门前。傅府内外点了无数灯烛,照的明晃晃若白昼,一片刺眼的红中,一台大红花轿稳稳停在门前。

曲陵南猫着腰,仗着身手灵活左拐右拐,借着人群重重望过去,正见一男子一身红衣,姿态潇洒自骏马上一跃而下,他年纪不轻,然剑眉星目,玉面琼鼻,端得是位美郎君。

倘若只是相貌好,倒也罢了,然此人眉梢眼角,举手投足,皆有说不出的风流倜傥之气,将原本七分的容貌撑足了十分,还有二分尚在衣饰装扮上,头戴玉冠,衣角绣样,腰带悬璜,皆是浑然一体,明明富贵满身,却偏偏有说不出的雅致俊逸。

曲陵南皱着小眉头正眼端详此男子,自鬓角脸颊到鼻端发梢,不放过一丝一毫细微末节之处,然后她点点头,确定这个男人就是人称傅半城的傅老爷,名讳上季下和,也即是她名义上的爹。

此光景间却不知为何,曲陵南脑中回想起她娘临终前那几天,昔日的美人躺在床榻上瘦得只剩一把骨头,云鬓枯萎纷乱,双颊耸起眼眶深陷,然一双欲说还休的含情目,却仍然捧着一块玉佩又哭又笑。

她说的最多的还是这个男人。

哪怕亲生的孩儿就在跟前,可娘亲满心满眼还是想着这个男人,曲陵南记忆中,就没娘亲抱着她娇宠的情形,就连她偶尔摸着曲陵南的脸,自眉峰摸到嘴角,抖着手,含着泪笑,说道也是这里长得像他,那里长得像他。

每逢这些时候,小姑娘均木着一张小脸,小时还曾想过,有这样的娘还不若做山野间的豹子老虎的孩儿。可渐渐大了,小姑娘却默默忍下了她娘的荒唐。倘连羊羔都晓得跪乳,乌鸦都晓得反哺,娘亲生她养她,她实在没什么好埋怨。

曲陵南甚至想,若早知道娘亲去得这么快,自己一定天天啥也不干,只蹲在她娘跟前仰着脸让她随便瞧随便摸,她爱哭便陪她,她爱笑也陪她。

可惜人死了就是没了,便是真有轮回,那也是另一段缘分,与现世无关。

她娘再爱看,曲陵南也一点都不喜自己这张脸。这张脸长得像傅季和,她知道,她娘常常在她耳朵旁唠叨,听多了,曲陵南越发不待见这个爹。

现如今,这男人距她不超五十尺,这点差距几个纵跃即可扑上去,他今儿个新郎装红彤彤的煞是好看,交领处绣着细密繁复的花样,他脖颈修长,喉结外露,喉结左侧的喉管若隐若现,一刀下去,保管血液飞溅,一命呜呼。

可惜了这身新衣裳,曲陵南想,她自己从未穿过这样的没用又累赘的衣裳,穷人的孩子早当家,她一年到头,要猎到完整的皮毛才能下山到村子里跟人换点粗布。做身新衣裳不易。

傅季和身上这套似乎造价不低,溅了血只怕不好洗干净,她有点替她爹心疼。

吉时已到,鞭炮噼啪,众人喝彩恭祝声不断,傅季和不停拱手,嘴角上勾,喜色满面。他团团做了个揖,转身接过下人递上的马鞍亲自放在轿子前,笑吟吟地看着喜娘轻拂轿帘,扶着一个身材娇小的新娘颤巍巍出轿。曲陵南不晓得此乃河魏城旧俗,新娘子跨马鞍,意取“平安”二字。

曲陵南看着那位新娘子柔弱无力地靠在喜娘臂膀上,长长的绣群半掩住小巧可怜的绣鞋,体态轻盈,正要跨过马鞍。

她知道时候到了,迅速在怀里掏出四个自己做的烟火,分两个方向朝人群投掷过去,四下巨响火光之下,人群骚动,不知是谁尖声喊了句:“有贼人来犯!”

围观众宾客仆佣顿时慌乱起来,四下逃窜,尖叫不断,曲陵南微微眯眼,抽出小柴刀一跃而上,在一片混乱中扑向当中那个玉树临风一身红衣的男子。

一团一团火红色的光晕令柴刀刀刃流动摄人心魄的绮丽红光,曲陵南在这一瞬间看清了自己的爹那张俊脸,那每每令娘亲摩挲着自己的脸怀想连篇的五官,多少年她无比厌恶这种相类,可今日与这张脸乍然相逢,惊惧愤怒令那张脸扭曲。

曲陵南忽地发现,原来他二人长得也不是那么像。

她的五官描画,明明比眼前这一男子要细致讲究,到底还是像娘亲多点。

曲陵南为此颇为满意,满意到她开始觉着,兴许这位爹,也不是那么需亟待被宰。

也罢,那便劈一刀见点血,也算对娘有个交代。

她一念之间,小柴刀准头便朝下三分,不劈脖颈,改劈胸腔,她自小便于此道熟稔于心,此一刀劈下,只见血不伤筋,力度拿捏得心应手。

谁知半道上突然斜斜伸出来数根绿色藤蔓,稳稳缠住她的刀。曲陵南吃了一惊,用力一抽,那藤蔓却宛若活着一般,越发缠得紧,小柴刀宛若被千斤巨顶压住,哪里抽得动半分?

曲陵南绷着脸转过眼珠子一瞥,瞳孔放大,不知何时,边上红衣红裳的新娘子已然掀了盖头,双手做着奇特的姿态,眼神倨傲,看着她宛如看最低等的蝼蚁。

倘若曲陵南与同龄女子一般自幼长于深闺或浅闺之中,有女性长辈亲自教养,有小姐妹们之间一同玩耍嬉戏,一同比女红比规矩,时不时斗才艺,赛妆容。她兴许会比此时更懂眼前神情倨傲的女子是谁。

这是她名义上的嫡母,且是入了修行门的嫡母。

可惜曲陵南长于山野,疏于教诲,她对这凭空冒出的几条绿藤仅有的反应也不过是皱了皱眉,瞥了眼那新娘子鄙夷且得意的目光,再瞥了眼自己那个爹盯着绿藤喜色中带了敬畏的模样。

她心下疑惑的不是藤蔓怎会无端冒出,而是为何她变出这等戏法如此高兴?

瞧这藤蔓细长柔韧,叶子边缘带了锯齿形状,也不过就是榕树下常见的那种鬼缠藤,他到底稀奇些什么?

曲陵南一念之间,对方已经分出另一条藤蔓悉悉索索朝她面首攻来,曲陵南侧头一避,反手一抄,将那藤蔓抄入手中,她低头瞧了瞧,突然做了件周围人都意想不到的事。

她抄起藤蔓,张嘴咬了那玩意一口。

周遭众人原本此时环伺四下,因新娘做法,皆退避一旁,不愿抢了对方的风头,大伙见那小个子刺客居然低头咬了新娘子木系法术变幻而出的藤蔓,不由自主都咦了一声。只听咔嚓一下,那灵活如蛇般的藤蔓居然一口被那小刺客咬断,掉成两截,随后刺客呸呸几下,蓬头垢脸的小家伙狠狠踩了地上的藤蔓两下,抬头平平淡淡地说:“苦的。”

一旁的新郎官傅季和并新娘子均呆楞无语,这一手随即新娘子涨红了脸,怒气上涌,娇声叱道:“放肆,你敢对本仙子不敬!”

曲陵南奇怪地看了她一眼,反问:“你是仙子?你会飞么?”

新娘子怒道:“人人皆知御器飞行需筑基期方能办到,我玄武世界筑基高人皆在各门派内清修,哪能随处可见?兀那小贼,你这是明知故问!”

曲陵南没听懂她前面那些,但听明白了这女的不会飞。她打小爱溜下山在四下十里八村闲逛,看东边打架西边唱戏,对戏台上那些个仙子颇为憧憬。今见这女子一不会飞,二连变出的藤蔓都是苦涩难咽,足见不是什么好人。她眉头紧缩,出言纠正名义上的嫡母道:“戏文里唱的仙子都会飞。你一不会飞,二长得没我娘好看,你是假仙子。”

曲小姑娘又瞧了边上自己的爹一眼,心想他虽注定要捱一刀,可娶了个女骗子,兴许该提点一二。于是她正儿八经对傅季和说了一句:“你上当了。”

此话一出,场上众人脸上都变了颜色,新娘子更是气得两颊胭脂秾丽欲滴,原本曲陵南一下咬断她法术变幻出来的藤蔓,手法怪异令她有些忌惮,这会却全然顾不得了。她扬手一挥,两根粗壮的荆棘藤条顿时破土而出,直直朝曲陵南攻去,藤条上刺头尖利,这是她所修木系入门法术中极为厉害的攻击招数,被缠缚者愈是挣扎,则藤条中的尖刺愈是深入皮肉。

曲陵南侧身一避,藤条却如长了眼般自空中拐了个弯,径直朝她脖子飞来。曲陵南想也不想,柴刀斜劈下去,咔嚓一声,藤条被劈了半边,然断裂之处飞快愈合,藤条瞬间又复活,眨眼之间,已经缠上她的胳膊。曲陵南一声闷哼,胳膊中招的地方,尖刺刺了进去,稍微一动,缠得越紧。

血流了出来。

新娘子冷笑道:“一介凡人,不过仗着几分蛮力也敢来搅和本仙子成婚大典,不知死活的下贱东西!”

曲陵南微一迟疑,另一只胳膊也被如鬼魅般的藤条缠缚上去,瞬间扭到身后,小柴刀落地。新娘子手一挥,那藤条犹如长鞭一鞭挥了上来,啪的一声,结结实实在曲陵南身上狠抽一下。

顿时血肉绽开,一股血腥味伴着剧痛涌上曲陵南的鼻端。

新娘子犹不解气,啪啪几下,左右开弓,藤条狠狠在她身上抽了好几下。血腥味愈发浓重,曲陵南不心疼自己,却莫名其妙地惋惜身上穿的这件男式短袍。为了扮成小子,她特地用一张皮毛与山下的村民换来,穿上身也不过半月,这回可毁了。

叮当一声,她脖子上戴的金色铃铛掉落地上。

这是一对圆滚滚的小铃铛,金光灿灿,咬起来像金子,曲陵南的娘自小给她戴上,寒冬时节衣食无继时也不准她取下拿去换点粮食。

边上的傅季和惊呼一声,声音中带着颤抖问:“你,你是曲兰宸的人?她还在世?不,这绝无可能……”

曲陵南恍惚地想曲兰宸这个名字为何听起来这么熟,她想了会才想起,这是她过世娘亲的名讳,她抬起头看着自己名义上的爹,亲眼目睹这个男人因为吐出曲兰宸这个名字而现出明白无误的惊惧。

她模模糊糊地明白了,就如娘到死都念着他一样,其实傅季和也没忘记她娘。

只不过两人挂念对方的方式显然不太一样。

“杀了他,青妹,这小子身上携有曲家妖女凭信,杀了他!”

傅季和失措的声音急迫响起。

这个时候,曲陵南疼出冷汗,视线有些模糊,她努力睁大眼想看清这个男人,心忖,原来她爹跟她相像的地方在这里。

其实他说得没错,世间诸多纷扰,都不若一刀下去干脆利落。

只是有些地方似乎不大对劲。

曲陵南不明白为何自己心里会涌上些许酸涩,她未曾谋面的爹要宰了她,就如她也想一刀劈开他的喉管一样,双方都寻求最快解决事端的方式,没什么不对。

可就在这一刻,小姑娘蓦地想起有一年冬日,大雪遍地,打猎分外艰难。她学猎户挖了陷阱,不曾想第二天便猎到一头雪狼。

母狼低声咆哮,声调焦灼急促,陷阱外,有两头白色小狼无知无惧地刨地,徒劳想救自己的母亲。

她原本张开的弓松了下来,曲陵南不知为何不愿猎杀它们。她转身离开,回到栖居的地方,看着自己的娘亲摸着玉佩又沉溺于无休止的回忆,忽然生平头一回渴望她娘能将目光从那块玉佩上转回自己这儿。

可惜没有。

就如此时此刻,她忽然有些渴望这个名义上的父亲,能别那么急迫决定要宰了她,至少问一句,你是何人,你与曲兰宸是什么关系。

可惜还是没有。

一种前所未有的强烈情绪若旋风般在她心中越搅越浓,自懂事以来向来平板无波的内在突然间惊涛骇浪汹涌而至。

为什么?

天道不公,有生灵为草芥,有生灵为猛兽,有生灵为冲天巨森,有生灵为卑贱蝼蚁。

无论生为何物,活着便要各尽其分,各安其所,天命难违,无甚可怨。

然此时此刻,她却骤然涌上一种不甘。

为什么天命落到她身上,却失了父母慈爱?

她自幼便饥一餐饱一餐挨了过来,娘亲不发病还会照料一二,犯了糊涂时便由着她自生自灭,五六岁上便不得不满山满野乱钻乱跑,为口吃的殚精竭思无所不为。若不是生来力气大,身手敏捷,命丧猛兽之口不过须臾之事,而山下歹人众多,多少次为偷一个窝窝头,她也险些要被人打死打残。

活下来有多不容易,没人比她更明白。

可问题是,为什么是她要活得不容易?她明明双亲俱全,她爹还是富甲一方的傅半城。

这一瞬间,曲陵南胸中怒意涌出,她都不知道自己原来积攒了这么多怨怒,似乎自出生以来种种视为理所当然的不公,其实只是压抑而已。

模糊之中,她听见傅季和一叠连声催促新娘子动手;她听见新娘子鄙夷轻笑道杀这么个小贼会脏了自己的手;她听见有人谏言大喜之日不宜见血,不如将她四肢挑断丢野狗岭喂狗;她听见管事的上来圆场打哈哈请众人进府内喜事继续,转头吩咐家丁将自己毁容断足,卖到人贩子那。

嗡嗡之声不绝于耳,一股强大的气流在体内横冲直撞,顷刻间冲向紧紧拌着她的藤条那。

她突然感觉藤条开始抖动,藤条上依附的力量像冰雪消融一般,无声无息被那股气流吸走,融汇,渗入皮肉,悄然转化为她自己的力气。

曲陵南猛然睁开眼。她低吼一声,双手顿时挣开,手掌一伸,地上的小柴刀像被吸附一般自动奔向她手中。她张开喉咙,嗓子里发出一声清啸,犹如鹰击长空,双足跃起,以前所未有的高度朝转身离去的傅季和夫妇扑了过去。 i/1iW9C+ChCXacCQxneK4aZrghsPNc/nAtaID+U6jYfDM66c1kX5OdrsAxm4ziA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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