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刚蒙蒙亮,磨坊里便喧闹不已。梅尔利埃老爹打开了弗朗索娃丝的房门。她下楼来到院子里,脸色苍白,却泰然自若。但是,当她面对着一具普鲁士士兵的尸体时,她还是不能克制住一阵颤抖,只见他躺在水井旁,一件长外套摊开在他身子底下。
尸体周围,士兵们指手画脚,发出一种愤怒的叫喊。他们中有不少人朝村子方向挥动着拳头。这时候,军官叫来了梅尔利埃老爹,因为他是村长。
“瞧瞧,”他对他说,嗓音像是被愤怒哽住了,“我们发现,一个兵被人杀死在了河边……我们必须严厉惩办凶手,而我希望您能帮我们找到那个凶手。”
“您想怎么样都可以,”磨坊主不慌不忙地说,“只不过,这事情恐怕不会那么简单的。”
军官俯下身子,掀开长大衣的一摆,让死者的脸露了出来。于是,一道可怕的伤口也随之露现。哨兵被人割了喉咙,凶器还留在伤口中。这是一把黑柄的厨用尖刀。
“瞧瞧这把刀,”军官对梅尔利埃老爹说,“兴许它对我们的寻找有用。”
老人不禁浑身一哆嗦。但他立即恢复了镇定,他面不改色地回答说:
“在我们乡下,每家都有这样的刀……兴许您的士兵厌烦了打仗,自我了结了性命。这能看出来。”
“闭嘴!”军官愤怒地叫嚷道,“把我惹急了,看我会不会放一把火烧了你们全村。”
幸亏他光顾了发火,没注意到弗朗索娃丝一脸纠结的神色。她有些撑不住,就一屁股坐在了石头长凳上。虽然不太情愿,但她的目光还是不离几乎就躺在她脚边的那具尸体。这是一个高大英俊的小伙子,长得很像多米尼克,一头金发,一双蓝眼睛。这点相似性让她感到恶心。她不由得想到,这个死去的士兵也许在老家,在德国,留下了某个爱人要为他哭泣。她还认出了戳在死尸脖子上的她的那把尖刀。是她杀死了他。
军官正说到要以严厉的手段来惩罚罗克勒兹村,这时候,跑过来几名士兵。他们说,刚刚发现多米尼克逃跑了。这引起了一阵极大的骚动。军官赶紧跑过去,从敞开的窗口往里瞧了一眼,明白了一切,然后气冲冲地返回。
梅尔利埃老爹听说多米尼克逃走了,似乎显得很生气。
“蠢货!”他喃喃道,“他坏了大事。”
弗朗索娃丝听他这么一说,不由得更加焦虑了。她父亲其实没有怀疑到她,不知道她就是同谋。他摇了摇头,低声对她说:
“现在,我们该倒霉了!”
“就是那个混蛋!就是那个混蛋!”军官叫嚷道,“他就要躲进森林里去……但是,你们得给我们找到他,要不然,全村人就得为他付出代价。”
接着,他转身对磨坊主说:
“我说,您一定知道他藏在哪里吧?”
梅尔利埃老爹静静地笑了笑,指了指山上那一片宽广的大树林。
“您又怎么能在那里头找到一个人呢?”他说。
“哦,那里会有一些藏人的山洞,你应该很熟悉。我给您十名士兵。您给他们领路。”
“我倒是很愿意。只不过,要搜遍整个森林,恐怕得花整整一个星期的时间。”
老人的平静惹恼了军官。
他其实明白搜索的难度。正在此时,他注意到了坐在石凳上面色苍白、浑身哆嗦的弗朗索娃丝。姑娘的不安举动让他有所触动。他沉默了一阵子,来来回回地端详着磨坊主和弗朗索娃丝。
“那个男人,”他突然开口问老人,“不正是您女儿的情人吗?”
梅尔利埃老爹顿时脸色大变,人们会以为,他就要扑到军官的身上掐他的脖子呢。他僵僵地站在那里,不作回答。弗朗索娃丝两手捂住了脸。
“是的,这没错了,”普鲁士人继续道,“若不是您,那就是您女儿帮助他逃走的。您就是他的同谋……我再说最后一遍,您愿不愿意把他交出来?”
磨坊主不回答。他转过脸去,似乎无动于衷地瞧着远方,就仿佛那军官并不是在问他。这让军官变得怒不可遏,火冒三丈。
“好吧!”他宣布道,“您就来顶替他挨枪子吧。”
他再一次召集行刑队。梅尔利埃老爹依然镇定如初。他只是微微耸了耸肩,这整出戏在他看来似乎趣味太平庸。无疑,他不相信他们会那么轻易地枪毙一个人。然后,等到行刑队一切准备就绪,他严峻地说道:
“这么说,这是认真的啰?……我很愿意。假如你们一定要枪毙一个人,那么,是我还是别的人也就无所谓了。”
但是,此时,弗朗索娃丝惶恐地站了起来,结结巴巴地说:
“求求您了,先生,不要加害我的父亲。还是把我杀死吧……是我帮多米尼克逃跑的。只有我一个人才有罪。”
“你给我闭嘴,丫头,”梅尔利埃老爹嚷嚷起来,“你为什么要撒谎?……她整整一夜都关在自己的房间里,先生。她在撒谎,我向您担保。”
“不,我没有撒谎,”姑娘急切地说,“我从窗口下去了,我鼓动多米尼克逃走了……事实就是这样,这是唯一的事实。”
老人顿时变得脸色煞白。他从女儿的眼睛里看得很明白,她没有撒谎,而这个故事吓坏了他。啊!这些孩子,他们心血来潮,他们把一切都搞砸了!于是,他气急败坏了。
“她疯了,别听她的。她净给你们讲一些愚蠢的故事……来吧,让我们快快了结吧。”
她还想争辩。她跪倒在地,双手合十。军官平静地观看着这一番痛苦的争斗。
“我的老天!”他终于开口说,“我要抓您的父亲,因为我抓不到另一个……您想办法找回另一个吧,那样,您的父亲就将获得自由。”
她瞧了他好一阵子,被这一血腥的建议惊得目瞪口呆。
“真是太可怕了,”她喃喃道,“这会儿,您让我去哪里找多米尼克呢?他走了,我不知道他去哪里了。”
“反正,你们来做选择吧。要么是他,要么是您父亲。”
“哦!我的老天!我能有选择吗?即便我知道多米尼克在哪里,我也无法选择啊!……您这是在割我的心啊……我宁可马上就去死。是的,这样倒一了百了啦。杀死我吧,我求求您了,杀死我吧……”
这令人绝望、催人泪下的一幕最终让那军官不耐烦了。他高声叫道:
“我受够了!我愿意再做一次好人,我同意再给你们两个钟头考虑……假如,两个钟头后,您的情人还不出现在这里,您父亲就得替他顶罪。”
他让人把梅尔利埃老爹送回了曾经充当过多米尼克囚室的那个房间。老人讨要了一点烟草,开始抽烟。在他漠然无神的脸上,人们看不到丝毫的感情。只不过,当房间里只剩下他一个人时,他一边抽烟,一边哭起来,两颗硕大的泪珠从他的脸颊上缓缓流下。他亲爱的可怜孩子啊,她可是受苦了!
弗朗索娃丝留在院子里。一些普鲁士士兵嘻嘻哈哈地经过那里。有几个还丢给她几句笑话、几个词语,而她根本就听不懂。她瞧着那道门,她父亲刚刚消失在了那后面。她做了一个动作,用手慢慢地扶住脑袋,像是怕它会炸开来。
军官掉转了脚跟,重复道:
“您有两个钟头时间。希望您能好好利用。”
她有两个钟头时间。这句话在她头脑中嗡嗡作响。于是,她机械地走出了院子,她漫无目的地走着。到哪里去呢?做什么呢?她甚至都不试图做一个决定,因为她觉得那将是白费力气。然而,她很想见到多米尼克。两个人在一起的话,他们兴许还可以好好商量一下,他们兴许还能找到一个权宜之计。胡思乱想之际,她一路下到了莫莱尔河的岸边,并且从水闸下方有不少大石头的地方过了河。她的脚把她带到了牧场角落处的第一棵柳树的脚下。当她低头看去时,她发现地上有一摊血,顿时吓得脸色刷白。肯定就是这里了。她在乱草丛中追随着多米尼克的脚印;他应该从这里跑了过去,看得到有一行大幅度的足迹斜向穿越了牧场,然后,从那里,她找丢了脚印。但是,在附近一片牧场里,她觉得又发现了脚印。这一切引导她来到了森林的边缘,那里,所有的踪迹全都抹除了。
弗朗索娃丝还是钻入了树林中。一个人独处林中让她轻松了一点。她坐了一会儿。然后,想到时间在流逝,她又站了起来。她离开磨坊有多长时间了?五分钟?半个钟头?她不再有时间的意识。兴许多米尼克藏到了她熟悉的一个灌木丛中,某个下午,他们俩曾一起在那里吃过榛子。她就跑去了那个灌木丛,在那里寻了一番。一只孤单的乌鸫飞过,发出几声忧伤而又温柔的鸣叫。于是,她想到他兴许躲到了一个岩石缝中,以前他打猎时曾经埋伏过,但石缝中空空如也。这样寻找有什么用?她是找不到他的;随着时间的推移,找到他的欲望变得越来越强烈,她走得更快了。突然,她想到他可能爬上了树。于是,她就一边走,一边抬头望,而为了让他知道她就在附近,她每走上十几步、二十来步就喊他一声。几只布谷鸟回应了她,树枝中的一阵风吹让她以为他就在那里,就会下来呢。有一次,她甚至想象就要看见他了;她停下步子,气喘吁吁,真想掉头逃走。她将对他说什么呢?她来这里是为了把他带回去,让人枪毙他吗?哦!不,她绝不会说这样的话的。她会大叫着让他逃命,让他别待在附近。随后,一想到父亲还在等着她,她心中就刀扎似的痛。她倒在草丛中,一边哭,一边高声重复道:
“我的老天!我的老天!为什么我会来到这里?”
她真的发疯了,居然来到了这里。由于心中害怕,她奔跑起来,想走出森林。有三次,她迷失了方向,就在她觉得她再也找不回磨坊的时候,她出了林子,来到一片牧场上,正好面对着罗克勒兹村。她一发现村子遥遥在望,就停下了脚步。她将独自一人回去吗?她站了一会儿,听见一个嗓音在轻轻地叫她:
“弗朗索娃丝!弗朗索娃丝!”
她看见多米尼克在一条沟边抬起了脑袋。公正的天主啊!她找到他了!莫非老天真的要他死吗?她克制住一声叫喊,一骨碌滚进了沟里。
“你在找我吗?”他问道。
“是的。”她回答道,脑袋嗡嗡作响,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啊!出了什么事吗?”
她垂下了眼睛,结结巴巴地说:
“但是,什么都没有啊,我担心,我想看到你。”
于是,他静下心来,对她解释说他并不想远远离开。他很为他们担心。这些普鲁士混蛋很可能为复仇而向妇女和老人们下手。总之,他现在一切都好,他还笑着补充说:
“婚礼将在一个星期后举办,仅此而已。”
然后,看她神情甚是惊慌,他也变得严肃起来。
“可是,你怎么啦?你一定是对我隐瞒了什么。”
“没有,我对你发誓。我是一路跑来的。”
他亲吻了她,并且说,再继续聊下去,对她和对他就有些太不谨慎了;他要沿着沟上山走回森林里去。她拉住他。她在发抖。
“听我说,不管怎样,你兴许还是留在这里为好……没有人在找你,你什么都不用怕。”
“弗朗索娃丝,你一定对我隐瞒了什么。”他重复道。
她再一次发誓说,她什么都没有瞒他。她只是更想看到他在自己身边。她还结结巴巴地说了一些其他理由。他发现她的样子很是奇怪,于是,现在连他自己也不由得不想离开了。再者说,他还始终相信法国军队会回来的。有人在索瓦尔那边看到过一些部队呢。
“啊!但愿他们快一点过来,来得越早越好!”她急切地喃喃道。
这时候,罗克勒兹的钟楼敲响了十一点的钟声。钟声传来,清脆嘹亮。她惊慌失色地站了起来;她离开磨坊已经有两个钟头了。
“听我说,”她匆匆说道,“假如我们需要你的话,到时候我就会走上我的房间,摇晃我的手帕。”
说完她就跑开了,多米尼克十分担心地躺在沟边上,监视着磨坊那边。当弗朗索娃丝就快要进入罗克勒兹村时,她遇见了一个叫波当老爹的老乞丐,此人很熟悉这一带。他跟她打了个招呼,说他刚才还看到磨坊主被普鲁士人围在中间;然后,他继续走他的路,一边手里画着十字,一边嘴里前言不搭后语地嘟嘟囔囔着。
“两个钟头都过去了。”当弗朗索娃丝露面时,那个军官说。
梅尔利埃老爹在那里,就坐在井边的石凳子上。他一直在抽烟。姑娘又一次祈求,哭泣,跪下。她想拖延时间。看到法国军队重新返回的希望,在她心中变得越来越大,而就在她哭天抹泪的当儿,她相信自己都听到远远传来了一支队伍有节奏的脚步声。哦!他们要是能出现在这里,要是能把他们全都解救出来,那就好了!
“请听我说,先生,一个钟头,再给我一个钟头……您就宽恕宽恕,再给我们一个钟头吧!”
但那军官丝毫不为所动。他甚至命令两个士兵把她也抓起来,带下去,以便他们能从容不迫地枪毙老人。这时候,一番可怕的斗争在弗朗索娃丝的心中展开了。她不能那样让人杀了她父亲。不,不,她宁可跟多米尼克一起去死;她飞快地冲向自己的房间,而正在这时,多米尼克走进了院子。
军官和士兵们齐声发出一声胜利的呼喊。但是他,仿佛整个院子里只有弗朗索娃丝一个人似的,镇定自若地径直朝她走去,满脸严肃的样子。
“这很不好,”他说,“你们怎么不把我带回来呢?还得让波当老爹转告我都发生了什么事……这不是吗,我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