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德军司令部的一条规定:常规部队之外的任何一个法国人,凡被发现手上带武器者都得枪毙。就连非正规的独立保安部队也不被承认为交战对手。通过对想保卫自己家园的农民采取这样的严厉措施,德国人希望能阻止大规模的反抗,因为他们很怕法国民众的抵抗。
那军官是个干瘦的高个子,年纪有五十来岁了,对多米尼克做了一番简单的讯问。尽管他说一口流利的法语,却体现出一种纯普鲁士式的僵硬。
“您是这里的人吗?”
“不,我是比利时人。”
“您为什么手持武器?……这一切应该跟您没有什么关系。”
多米尼克不回答。这时候军官发现了弗朗索娃丝站在那里听着,脸色苍白;在她白色的脑门上,显出一条轻微的红色伤痕。他来回打量着两个年轻人,像是明白了什么,只补充了一句:
“您不否认曾开过枪吧?”
“我能开多少枪,就开了多少枪。”多米尼克平静地回答说。
这番承认实际上是多余的,因为很明显,他的脸被火药熏得黑黑的,满是汗水,从他受伤的肩膀上还流下来几滴血。
“很好,”军官重复道,“两个钟头之后枪毙您。”
弗朗索娃丝没有叫喊。她双手合拢,高高举起,默默做了一个绝望的动作。军官注意到了这动作。两个士兵把多米尼克带到隔壁的一个房间,严密看守起来。姑娘跌坐在一把椅子上,似乎两腿都断了;她欲哭无声,几乎窒息。然而,军官始终打量着她。最后,他问她:
“这小伙子是您的兄弟吗?”
她摇了摇头。他僵在了那里,不带一丝微笑。沉默了一阵后,他又问:
“他在这里居住了很长时间吗?”
她点了点头,表示是的。
“那么,他应该很熟悉这附近的森林啦?”
这一次,她开口了。
“是的,先生。”她说,有些惊讶地瞧着他。
他什么都没再说,掉转了脚跟,叫人把村长给他找来。但弗朗索娃丝站了起来,脸上掠过一片红晕,以为自己抓住了问题的关键,重又鼓起了希望。她自己就跑去找她父亲了。
梅尔利埃老爹一等枪声停止,就匆匆走下了木头走廊,去察看他的水轮了。他钟爱他的女儿,跟他未来的女婿多米尼克有着一种很坚固的友谊;但磨坊的轮子同样在他心中占据了一个很重要的位置。既然那两个小家伙——他就是这样叫他们的——平安无事地从战火中闯了过来,他就该去照看他的另一个心肝宝贝了,而这一个,它也确实受苦了。他俯身在那巨大的木头架上,神情忧伤地检查起了它的伤疤。有五片轮叶被打碎了,中央的框架也被打了几个窟窿。他把手指头伸进弹孔中,想测量一下有多深;他思索着能有什么办法修补这些损伤。弗朗索娃丝发现他已经在用碎木头和青苔堵那些漏缝了。
“父亲,”她说,“他们叫您去呢。”
她终于哭了出来,把她刚刚听到的话都告诉了父亲。梅尔利埃老爹摇了摇头。不能这样枪毙人啊。得好好看一看。他带着一脸的平静,回到了磨坊。当军官问他要吃的给士兵,他回答说,罗克勒兹的人很不习惯被粗暴对待,假如动用武力的话,那么,从他们手中必定什么都得不到。他会负责一切的,但有一个条件,就是让他一个人独自行动。军官一开始对这一平静的语调似乎很生气;随后,面对着老人家简明而又清晰的话语,他让步了。他甚至还把他叫了回来,问他道:
“对面的这些树林,您是如何称呼它们的?”
“叫索瓦尔森林。”
“面积有多大?”
磨坊主死死地盯住对方的眼睛。
“我不知道。”他回答说。
他说完就走开了。一个钟头后,那军官所要求的物资、食品和金钱,就全都放在了磨坊的院子里。夜幕降临,弗朗索娃丝焦虑不安地看着士兵们的一举一动。她的目光片刻不离关押着多米尼克的那间屋子。七点钟左右,她突然感到一种钻心的疼痛;她看到军官走进了那个囚室,在一刻钟里,她听到他们的嗓音越来越高。过了一会儿,军官出现在了门槛上,用德语下达了一道命令,但她听不懂;不过,当十二个士兵来到院子里,手里端着枪,排成一队时,她浑身颤抖起来,感到了死神的来临。如此,事情已定;行刑即将开始。十二个士兵在那里待了十分钟,多米尼克的嗓音在继续提高,那是一种坚定的拒绝。最后,军官走了出来,猛地关上了门,说道:
“好的,好好考虑一下……我等您到明天早上。”
他做了一个手势,让那十二个人的队列解散。弗朗索娃丝看得简直目瞪口呆。梅尔利埃老爹一直在一旁抽着烟斗,用一种很好奇的神态瞧着那队人马,现在,他怀着一种父爱,过来拉住她的胳膊。他把她拉到她的房间里。
“你就放心吧,”他对她说,“好好睡上一觉……明天,等天亮了后,我们再看吧。”
离开时,他小心谨慎地锁上了门。他抱定了一个看法,认为女人全都是不中用的废物,她们处理一件很严肃的事情时,只会把一切全都搞砸。然而,弗朗索娃丝并没有睡觉。她长时间地坐在床上,静听着房屋内外的喧闹声。德国兵在院子里宿营,又是唱,又是笑的;他们大概一直吃喝到十一点钟,因为喧哗声一刻都没有停过。在磨坊里,沉重的脚步声不时响起,无疑是哨兵在换岗。但是,尤其让她关心的,是她能在她自己房间底下那间屋子里听到的声响。好几次,她就地躺下,把耳朵贴在地板上细听。那个房间恰恰就是他们关押多米尼克的地方。他应该在墙壁和窗户之间来回走动着,因为她久久地听到他脚步那有规律的节奏;然后,便是一种彻底的寂静,他无疑是坐了下来。此外,喧闹声也停止了,万籁俱寂。当她觉得整栋房子全都昏昏入睡时,她极其小心地打开了窗户,胳膊肘撑在窗台上。
外面,夜空透出一种温和的宁静。弯弯的月牙正低低地挂在索瓦尔森林的后边,把一缕清辉洒在乡野上。高高的树木投下长长的影子,像一条条黑杠杠划过牧场,而在没有黑影覆盖的地方,青草柔和,像是铺着一层绿油油的呢绒。但是,弗朗索娃丝对充满神秘魅力的夜色却并不在意。她在仔细观察田野,寻找着德国人应该布置在附近的哨兵。她清清楚楚地看到他们的影子投射在莫莱尔河的沿岸上。只有一个身影在磨坊的前面,在河的对岸,就在一棵垂枝浸在水面上的柳树附近。弗朗索娃丝清晰地分辨出了这身影。他是一个高大的小伙子,纹丝不动地站在那里,正面朝向天空,一副浮想联翩的牧羊人的神态。
当她这样清清楚楚地勘察完了地形后,她又返回来坐到床上,就那样沉思冥想了一个钟头。然后,她又仔细谛听:房屋里没有一丝动静。她转回到了窗前,朝外瞥了一眼;但是,兴许,露出在树林后的月亮的一个角让她觉得还有些碍事,因为她又开始等待起来。最后,她似乎觉得时候到了。夜空整个地变得黑乎乎的了,她都不再看得清对面的哨兵了,乡野就像是一片摊开的墨水池。她竖起耳朵听了一会儿,做出了决定。就在她的窗户边,有一架铁梯子,档条嵌在墙面上,从水轮一直通向阁楼,早先被磨坊工用来做检查某些齿轮之用;后来,随着机械功能的进展,梯子很久以来就闲置不用了,渐渐地消失在了水磨那一侧墙上厚厚的绿色藤蔓后面。
好一个勇敢的弗朗索娃丝,迈过她窗户的栏杆,抓住一根铁条,身子就悬在了半空中。她开始往下爬。她的裙子很是碍手碍脚。突然,一块石头从墙上脱落,掉到了莫莱尔河里,发出一记清脆的溅水声。她赶紧停住,颤抖起来,手脚冰凉。但她心里很明白,水流的坠落,以它那持续不断的隆隆声,远远地覆盖住了她所能制造出的所有声响,于是,她更为大胆地继续往下爬,用脚探索着藤蔓,确保踩在铁档上。当她来到囚禁着多米尼克的那个房间的高度时,她就停住了。一个料想不到的困难几乎让她丧失了所有的勇气:下面那个房间的窗户位置很不规则,它并不开在她那卧室的窗户的正下方,她从梯子上偏出身子,而当她伸出手去时,她只能碰到墙面。难道她还得重新返回,就这样让她的计划半途而废吗?她的胳膊很酸很疼,而就在她的脚底下,莫莱尔河的潺潺流水声开始让她有些头晕。于是,她从墙面上抠下一些小石膏片,朝多米尼克的窗口扔去。他没有听到,兴许他睡着了。她又掰下几块墙皮,手指头都抠破了皮。她已经筋疲力尽了,感觉自己就要一头栽下去,正在这时,多米尼克终于轻轻地打开了窗户。
“是我,”她喃喃道,“你快抓住我,我要掉下去了。”
这是她第一次对他以“你”相称。他探出身子,拉住了她,把她拖进了窗口。进了房间,她的眼泪就哗哗地流个不停,但她使劲压住抽泣声,生怕被人听到。然后,她尽了最大的努力,让自己镇定了下来。
“有人看守您吗?”她低声问道。
多米尼克依然还在惊讶之中,他点了点头,指了指门口。能听到门外传过来一记记鼾声;那哨兵早已经困得熬不住,应该靠着房门就地躺下了,他以为这样挡住门,囚禁者根本就无法出来。
“您得逃走,”她接着说,“我前来求您逃走,我是来跟您告别的。”
但他似乎没有听到她的话。他重复道:
“怎么,是您,是您啊……哦!您实在让我太担心了!您会摔死的。”
他抓住了她的双手,亲吻它们。
“我爱您,弗朗索娃丝!……您不仅善良,而且还勇敢。我心中只有一个担忧,怕我就这样死去,再也见不到您了……既然您已经来了,现在他们就可以枪毙我了。只要能跟您一起待上一刻钟,我死而无憾。”
他慢慢地把她拉到怀里,她的脑袋靠着他的肩膀。危险在向他们逼近。在这一番温存中,他们忘记了一切。
“啊!弗朗索娃丝,”多米尼克接着说,语调中充满了温柔,“今天就是圣路易日,是我们等待已久的结婚日子。没有什么能把我们分开,既然我们现在单独相处在一起,忠实于我们之间的约定……不是吗?这一刻就是我们婚礼的早晨。”
“是的,是的,”她重复道,“我们婚礼的早晨。”
他们颤巍巍地交换了一个亲吻。但是,突然,她挣开了身子,可怕的现实矗立在了她的眼前。
“您得逃走,您得逃走,”她结结巴巴地说,“我们一分钟都不能耽搁了。”
而当他在黑暗中伸出胳膊去找她时,她重又对他以“你”相称了:
“哦!我求求你,听我说……如果你死去,我也就不活了。再过一个钟头,天就要亮了。我希望你马上就走。”
于是,她匆匆地解释了一遍她的计划。铁梯子能一直下到水轮;在那里,他可以借助于轮叶,进入藏在暗洞里的那条小船中。随后,就很容易来到河对岸,偷偷溜走了。
“但是,那里会有哨兵吧?”他说。
“只有一个,在对面,第一棵杨树下。”
“假如他发现我了呢?假如他叫喊起来呢?”
弗朗索娃丝战栗了一下。她把自己带下来的一把刀递给了他。一阵沉默。
“那您的父亲呢,还有您呢?”多米尼克接着说,“不,我不可以逃走……当我不在这里时,那些士兵兴许会屠杀你们的……您不了解他们。他们曾经跟我说,假如我同意给他们带路去索瓦尔森林,他们就饶恕我。要是他们发现我不见了,他们可是什么都干得出来的。”
姑娘不停地争辩着。对他提出的所有问题,她只是简单地回答说:
“看在您对我的爱的分上,您就快逃走吧……假如您还爱我,多米尼克,一分钟都不要在这里耽搁了。”
然后,她答应再度爬上去返回她的房间。这样,就不会有人发现她曾经帮了他。最后,她把他抱在怀中,带着一种异乎寻常的强烈的激情,亲吻他,说服他,而他,终于被说服了。他只提出了一个问题。
“对我发誓,您父亲知道您的计划,他同意让我逃走的,是不是?”
“正是我父亲派我来的。”弗朗索娃丝壮着胆子回答说。
她在撒谎。这时候,她只有一个巨大的愿望,想知道他确实处在安全中,想摆脱那样一个可怕的想法,即东升的朝阳将是他死亡的信号。只要他逃走,那么即便所有的不幸全都落在她头上也都不要紧了;只要那时候他还好好活着,一切于她就将十分美好。她私心中的柔情希望他无论如何都得活下去。
“好吧,”多米尼克说,“既然你愿意,我就这样做。”
于是,他们就都不说话了。多米尼克走去打开了窗户。但是,突然间,一记声响让她僵在了原地。门晃动了一下,他们还以为有人在推门。很显然,一个巡逻兵听到了他们的说话声。两个人立即都站在那里,彼此紧贴住身体,在一种莫名的焦虑中等待。门又晃动了一下,但没有打开。他们大松了一口气;他们这才明白,原来是斜躺在门槛上的那个看守弄出的动静,是他翻了一个身。于是,寂静复又回归,鼾声重新响起。
多米尼克执意要让弗朗索娃丝先回自己楼上的房间去。他把她搂在怀里,悄悄地跟她道了一声别。然后,他帮她抓住了铁梯子,自己也紧跟着爬上了梯子。但是,在确信她已安全返回卧室之前,他绝不肯自己先走下哪怕一级梯档。弗朗索娃丝回到自己房间后,在楼上轻轻地说了一声,轻得像一丝耳语:
“再见了,我爱你!”
她趴在窗口瞧,试图目随多米尼克而去。夜空始终是黑乎乎的一团。她寻找了一会儿哨兵,却并没有发现;黑暗中,只有那棵柳树显出一个灰白的斑点。有那么一段时间里,她听到多米尼克的身体摩擦着墙上的藤蔓。随后,水轮咔嚓响了一声,接着又有一阵轻柔的水波声传来,这说明年轻人刚刚找到了那条船。确实,一分钟之后,她在莫莱尔河的灰色水面上,分辨出一条小船的暗色阴影。这时候,一种可怖的焦虑掐住了她的喉咙。每时每刻,她都以为听到了哨兵报警的叫喊;黑夜中任何一丝轻微的响动,在她听来似乎都像士兵们急促的脚步声、武器的摩擦声、枪弹的上膛声。然而,时间一秒秒地消逝,四周的乡野始终一派静谧。多米尼克应该到达了对岸。弗朗索娃丝什么都看不见了。寂静威严地笼罩了一切。而她,听到了一声踏步,一记沙哑的叫喊,一个身躯沉闷的坠落。然后,寂静变得更为深邃。此时,她仿佛感觉到死神来临,面对着浓密的夜色,她浑身冰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