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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日的一个美好夜晚,梅尔利埃老爹的磨坊热闹非凡,充满节庆气氛。院子里摆开了三张餐桌,从一端接到另一端,等待着宾客的来临。当地人都知道,这一天,梅尔利埃老爹的女儿弗朗索娃丝要跟多米尼克订婚,听说那小伙子是个游手好闲的货,但方圆几十里 的女人们都对他青睐有加,因为他长得俊俏,有模有样。

梅尔利埃老爹的这个磨坊真的是个欢乐之地。它正好位于罗克勒兹村的中央,就在大路拐了一个弯的地方。村子只有一条街,两排破房子,道路两边各有一排;但是,在拐弯的地方,有延伸开来的宽阔牧场,有一些大树,沿着莫莱尔河的水流一字儿排开,用一大片美妙的浓荫覆盖住深深的河谷。在整个洛林地区,恐怕找不出第二个地方有更美的自然风光了。向左右望去,是一片片茂密的森林,百年树龄的高大乔木随着缓坡向山上渐渐蔓延,以一片绿色植物的海洋充满了整个地平线;而往南望去,铺展开一整片平原,全是丰饶肥沃的土壤,一块块农田,有绿篱相隔,一眼都望不到边。但是,尤其构成罗克勒兹村的魅力的,是七八月份最炎热季节中这个绿色洞穴的清爽阴凉。莫莱尔河从加尼森林一路流下,看来,它是从一路流淌了几十里的浓密叶丛下赢取了凉意;它带来了喃喃的细声,还有森林那冰凉的浓荫。而它还不是唯一的清凉地:各种各样的水流都在树林底下吟唱;每走一步,都能看到汩汩喷涌的泉水;当人们走上小径时,就能感到如有地下之湖从泡沫底下钻出,从细微的裂缝中渗出,在树木脚下,岩石之间,倾注成晶莹剔透的泉水。这些溪流的潺潺声那么响,那么众多,完全覆盖住了灰雀儿的歌声。人们还以为身处于某个神奇的林园,面临从四面八方飞落而下的瀑布。

那下边,牧场被浸得湿漉漉的。高大的栗子树投下黝黑的阴影。在牧场边缘,杨柳的长长垂帘一字儿排开,发出簌簌的响声。两条大道,由巨大的梧桐树夹道而成,它们一路向上,穿越田野,直通如今已成废墟的加尼古堡。在这片长年得到充分灌溉的土地上,青草疯了似的猛长。这就如两坡山林之间的一个花坛,但那是个天然的花坛,牧场构成它的草坪,巨大的树木则描绘出它庞大的花篮。中午时分,当太阳垂直照耀下来,阴影会微微发蓝,被晒得滚烫的青草在炎热中沉睡,而一阵冷冰冰的战栗则会从树叶下面掠过。

正是在这里,梅尔利埃老爹的磨坊以它的咯哒咯哒声为一方疯长的绿地带来欢乐。磨坊用石膏灰泥和木条造成,似乎跟世界一般古老。它有一半浸在莫莱尔河的水中,河流则在这里扩大成一个圆圆的清澈的池塘。池边修筑有一道水闸,水流从几米高的空中溅落到磨坊的转轮上,轮子吱咛吱咛地转动,活像一个到老了还留在家中干活的忠诚女仆因哮喘而咳嗽不止。每当有人建议梅尔利埃老爹把它给换掉,他都会摇摇头说,一个年轻的新轮子只会更懒惰,而不会那么好地劳作;他会拿手边的任何东西来修补一下那个老轮子,什么木桶板啦,废铜锈铁啦,白铁皮啦,铅条啦。轮子会转得更欢,带着它那已经变得颇有些奇特的身影,浑身沾满了青草和绿苔。当水流以其银白色的浪花拍打它时,它就如浑身缀满了珍珠,人们看到它奇特的骨架转动在一串串耀眼夺目的螺钿项链底下。

如此浸泡在莫莱尔河水中的那一部分磨坊,活像一艘蛮荒时代的大船,搁浅在了那里。而磨坊小屋的相当一部分就直接建造在木桩子上。水在地板底下流动,水底有一些洞,当地人都很熟悉,会来这里捕摸鳗鱼以及个头很大的虾。而在水挂的底下,池塘的水面碧透如镜,当转轮不动,没有泡沫来搅乱水面时,人们会发现一群群大胖鱼儿悠闲地游动,恰如一支支舰队在巡洋。在一根缆桩边上,有一截半毁的梯子下到了河水中,桩子上拴定了一艘小船。一条木板的廊道从转轮上方经过。一些窗户洞开,窗口开得很不规则。可以说,这就是一个大杂烩建筑,几处犄角旮旯,几道小小的护墙,一些后来添加的建筑物,几根房梁,一个顶棚,它们给了这磨坊一副解体了的古代小城堡的模样。但是,藤蔓生长得蓬蓬勃勃,各种各样的攀缘植物把过大的裂缝都堵死了,为这古旧的屋子披挂了一件绿色的外套。路过的小姐们会把梅尔利埃老爹的磨坊画到她们的画册上。

靠公路的那一侧,房屋更为坚固些。一道石头的大门开向大院子,而院子的左边和右边则分别连接有货棚和马厩。一口水井旁,长着一棵巨大的榆树,浓荫遮蔽了半个院子。院子尽头,房屋的二层楼上并排开有四扇窗户,再上面则是一个鸽棚。梅尔利埃老爹家唯一一个卖弄情调的地方,就是每隔十年要对这面墙来一通粉刷。现在,它才刚刚刷白过,每天中午时分,当太阳把它照亮时,它会把整个村子都映衬得白亮白亮的。

二十年来,梅尔利埃老爹一直就是罗克勒兹村的村长。大伙儿很看重他,认为他有本事挣下一份好大的家业。人们算了算,觉得他的财产值八万法郎,那都是一个苏一个苏地积攒下来的。他当年迎娶玛德莱娜·季亚尔时,玛德莱娜带来了磨坊作为嫁妆,而他却是赤手空拳。不过,玛德莱娜一点儿都没有后悔她的选择,因为他真的极其擅长操持家业。到如今,妻子已经去世,他成了鳏夫,一个人带着女儿弗朗索娃丝过日子。无疑,他完全可以休息不干了,让磨坊的水轮在绿苔中沉睡不起;但那样一来,他就会很烦闷,家里就会死气沉沉。他始终没有停止干活,为的是找一些乐趣。梅尔利埃老爹是一个高个子老头,长长的脸,整日里沉默寡言,从来不苟言笑,但内心里却总是乐呵呵的。村里人选他当村长,因为他有钱,但同时也是因为他主持婚礼时总能显出一副漂亮的模样。

弗朗索娃丝·梅尔利埃刚刚满十八岁。小时候,她没能成为当地的一大美人儿,因为她体质虚弱。直到十五岁时,她还是个丑小鸭。在罗克勒兹,人们实在弄不明白,梅尔利埃老爹老娘都是好身材好相貌,怎么生出的女儿却往歪里长,模样也差劲。不过,到了十五岁,尽管始终弱不禁风,她却开始有了俊模样,成了当地最漂亮的姑娘。她头发黑黑的,眼睛乌亮乌亮,整个人像玫瑰花一样鲜艳;一张嘴永远在微笑,脸上还有酒窝,脑门又高又亮堂,像是戴上了太阳的光环。尽管在当地人看来,她有些偏弱,但她算不上太瘦,远不算太瘦;人们只不过是想说,她恐怕扛不起满满一袋麦子来;但随着年纪增大她已经长得有些丰满样了,她应该最终会长得胖嘟嘟、肉鼓鼓的,像是一只鹌鹑。只不过,她父亲长年的沉默寡言使得她从很小的时候起就很理智。如果说她总是笑吟吟的,那也是为让别人高兴。实际上,她这人还是很严肃的。

自然,当地所有小伙子都在追她,更多是看上她的钱,而不是她的亲切温柔。而她最终选上的意中人,却在当地掀起了一场轩然大波。在莫莱尔河的另一边,住着一个高大的小伙子,名字叫多米尼克·蓬盖。他不是罗克勒兹村的。十年前,他从比利时迁居而来,来继承一个叔叔的遗产,这位叔叔拥有一份小小的家产,就在加尼森林的边上,正好面对着磨坊,相距只有步枪几个射程的距离。他说,他是前来出售这份家产的,然后就要回自己老家去。但是,看起来,这地方应该是吸引了他,因为他来了之后就不走了。人们看到他耕种他的那小片田地,收获了一些蔬菜,以此为生。他还捕鱼打猎;有好几次,乡警差点儿就把他抓起来,上法院去起诉他。这一自由的生存,农民们实在解释不了其来源是什么,反正到头来,他落了一个很坏的名声。人们大概把他当作了偷猎者。总之,他懒惰成性,因为,就在他应该干活的时辰,人们常常看到他在草地上睡觉。他居住的茅屋,就在森林最后那些树木的底下,看起来也不像是一个正派小伙子的居所。若是说他会跟加尼古堡废墟中的恶狼打交道,那么,当地的老太婆们也是不会吃惊的。然而,有时候,年轻姑娘们也会大着胆子为他辩护,因为这个暧昧可疑的人长得非常帅,柔韧而又高大,恰似一棵杨柳树,他皮肤白皙,留了一把大胡子,头发是金黄的,恰似阳光底下金子在闪耀。然而,一天早上,弗朗索娃丝向梅尔利埃老爹宣布说,她爱上了多米尼克,她绝不会同意嫁给别的小伙子。

大伙儿能想到,这一下,梅尔利埃老爹是挨了多么厉害的一棍子啊!但如同往常一样,他什么都没说。他丝毫不动声色;只不过,他内心的快乐不再在他的眼神中闪烁。整整一个星期里,他一直在生闷气。而弗朗索娃丝呢,她也一样,一脸阴沉沉的神色。让梅尔利埃老爹心中烦闷的,是他知道了这个偷猎的恶棍如何得以让他的女儿神魂颠倒。多米尼克从来就没有到磨坊来过。磨坊主暗中窥伺过,发现这风流鬼就躺在莫莱尔河对岸的草地上,假装睡着了。而弗朗索娃丝,从她的房间里,能够看到他。事情明摆着,他们一定是隔着水磨的轮子眉目传情,彼此爱上了。

其间,又是一个星期过去了。弗朗索娃丝的神情变得越来越严峻。梅尔利埃老爹始终一声不吭。然后,一天晚上,他自己就去悄悄地把多米尼克领来了。正巧,这时候弗朗索娃丝在摆饭桌。她好像并没有太吃惊,只是在桌上多添了一套餐具;不过,她脸上的小酒窝重又露现出来,她的笑脸也重见天日。原来,这天上午,梅尔利埃老爹前往树林边缘多米尼克的茅屋找到了他。在那里,两个男人关起门窗,交谈了整整三个钟头。绝没有人知道他们都说了些什么。能够确信的一点就是,梅尔利埃老爹出门时已经把多米尼克当作了自己的儿子。无疑,老头子在这个躺在草地上睡大觉就能博得姑娘们芳心的懒鬼身上,找到了那个他始终在寻找的小伙子,一个正直的小伙子。

整个罗克勒兹村如同炸了锅。女人们站在自家门口,喋喋不休地唠叨着梅尔利埃老爹的疯狂举动,感慨他竟然就这样把一个无赖领进了家门。他则听任众说纷纭。兴许他回想起了他自己的婚姻。当年,在他迎娶玛德莱娜连同那座磨坊之前,他也是身无分文的穷小子;这一点儿都没能阻止他成为一个好丈夫。另外,多米尼克已经开始辛勤地劳作了,着实让整个村子的人大为吃惊,也让种种流言蜚语随之烟消云散。正巧在这时候,原先在磨坊中干活的那个小伙子被命运抽中了签,应征入了伍,而多米尼克怎么也不肯让老爹再雇一个人来干活。他扛麦子袋,赶大车,老水轮转得不大顺当时,他就玩命跟它较劲,这一切,他都干得很上心,村里人都很喜欢过来看看。梅尔利埃老爹一声不吭地微笑着。他很自豪他并没有看错这小伙子。没有任何东西能像爱情那样给予年轻人勇气。

在这些繁重的体力活中,弗朗索娃丝和多米尼克加深了彼此的情感,两人相爱甚笃。他们互相之间很少说话,但他们带着一种甜蜜的微笑彼此对视。到那时为止,梅尔利埃老爹还没有就婚事说过一句话;而两个孩子也都尊重这沉默,期盼着老人最终表达他的意愿。终于,七月中旬的一天,老爹让人在院子里的大榆树下摆开了三张餐桌,邀请他在罗克勒兹村的朋友们晚上前来跟他一起喝酒。当院子里坐满了人,并且所有人的酒杯都倒上了酒时,梅尔利埃老爹高高地举起了酒杯,说道:

“我很高兴地向各位宣布,一个月之后,弗朗索娃丝就将嫁给这个壮小伙子了,婚礼就定在圣路易日 。”

于是,人们一个劲儿地互相碰杯。所有人都在欢笑。但梅尔利埃老爹提高了嗓门,继续道:

“多米尼克,亲吻你的未婚妻吧。这是规矩啊。”

他们彼此亲吻,满脸通红,此时,在场的所有人笑得更欢了。这是一个真正的节庆。人们喝空了一个小酒桶,然后,当只剩下几个好朋友时,他们就聊得平静多了。夜幕降临,群星闪烁,夜空明朗。多米尼克和弗朗索娃丝并肩坐在一条长椅上,什么话都不说。一个老农说到了皇帝 向普鲁士宣战的事。村子里所有的年轻小伙子都已经出发参战了。头一天,还有军队经过附近呢。看来,就要狠狠地打上一仗啦。

“哼!”梅尔利埃老爹带着一种处在幸福之中的人的自私腔调说,“多米尼克是个外国人,他是不会上前线去的……假如普鲁士人来了,他会出面保护他妻子的。”

普鲁士人会来,这个想法显得纯粹是个玩笑。我们将会给他们来一通狠揍,他们很快就将完蛋了。

“我已经看到过他们了,我已经看到过他们了。”这位老农用一种沙哑的嗓音重复道。

一阵沉默。然后,人们又一次碰杯。弗朗索娃丝和多米尼克什么都没有听到;他们在长椅的后面温柔地握住对方的手,别人根本就看不见,这让他们觉得如此美好,他们就一直那样待着,眼神迷失在了深深的夜色中。

多么温和美妙的夜晚啊!村庄沉睡在白花花的小路两旁,在一种孩子般的宁静中。远远听去,只听见有一只醒得过早的雄鸡在啼唱。附近的大树林里,传过来一股股悠长的清风,从屋顶上徐徐掠过,仿佛一阵阵轻柔的抚摩。牧场上笼罩了一片黑黝黝的浓荫,显现出一种神秘而又平静的肃穆,而在阴影中奔流的所有泉源,所有流水,都像是沉睡的乡野那清爽而又节奏明快的呼吸。坠入梦乡中的磨坊的老轮子,就像是那些一边打鼾一边也会吠叫几声的老看家狗,时不时地,还会发出几记嘎吱嘎吱的响声,那是它在莫莱尔河水的摇动下独自沉吟,而那水面上也会回传来仿佛管风琴演奏一般的持续的音乐声。大自然中再也不会有比这一方乡野更幸福的地方,也不会有更辽阔的平和景象了。 UQu2G3c+Hq7KOt1pbaWyHG8ZO6Qd4l1yEsQ4MLFDGTr9vPd8w4QMlxetCKmE0eV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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