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汉初时节,刘邦与吕后相继谢世。一代雄主,轰轰烈烈活过,又猝然撒手人寰,万民都不免心怀忐忑。从今以后,世道将如何,汉家运势又怎样?全想不出个所以然来。
也无怪官民担心,高后八年(公元前180年)秋八月,庚申这一日,当朝后少帝所居的长乐宫内,果然就骤现兵变。原来,是老臣陈平、周勃等一干人,不甘屈从吕氏子侄的淫威,鼓动京师北军哗变,诛杀了吕后诸侄,将后少帝与张太后也软禁了起来。
消息传开,阖城官民奔走相告,街衢鼓乐喧天,不啻当年闻听暴秦覆亡一般。
陈平、周勃见民心可用,不由大喜,便趁热打铁,在丞相府集合当朝重臣,彻夜议定大计。众臣以后少帝为吕后所立、并非刘氏血脉为由,决意废之,另立代王刘恒为新帝,以绝吕氏之患。
代王刘恒为刘邦庶子,为人温厚,立其为帝,诸臣都以为妥,唯新任御史大夫张苍略有担心,未置可否。
见张苍不语,陈平知其必有所虑,遂不敢大意,忙问道:“张公有何见教?”
张苍犹疑道:“齐王刘襄首倡诛吕,其弟刘章、刘兴居为内应,均有大功。他兄弟二人必以为,新帝非齐王莫属。今忽推代王为帝,那刘章、刘兴居如何能服?”
陈平笑望一眼张苍,略一摆手道:“公可勿虑。私下里,绛侯已允诺他兄弟:事成,以刘章为赵王、刘兴居为梁王。他兄弟几人,自可权衡其中利弊,即便齐王做不成新帝,他兄弟三人,亦必不会反。”
众人闻此言,方觉释然,都认定刘襄兄弟不足为虑。
次日,朝暾初起,天方黎明,诸臣议罢大事,都觉意气满怀。陈平见众人再无异议,便狡黠一笑:“此等天下大事,仅我辈几人议定,怕还不足以服众,须广召宗室、勋臣,为我助威,以壮声势。”
周勃道:“你这丞相府,终究还是气闷,不如到北军校场去,大会群贤,议定新政。要教那天下人都望风归服,不敢怀有二心。”
陈平望望在座诸臣,一挥袖道:“正是此话!便有劳张公,将那宗正刘郢、朱虚侯刘章、东牟侯刘兴居、典客刘揭、棘蒲侯柴武等,连同所有列侯,以及官吏二千石以上者,都请去北军大营,共商宗庙大计。”
张苍应声而起,拱手道:“在下这便去请。”说罢便离座,大步出去了。
周勃在旁望望陈平,忽而笑道:“丞相只顾了大丈夫,高帝几位长嫂,亦不可缺。”
陈平忙道:“正是正是!这便有劳中谒者去请。只不知高帝之嫂,还有哪几位尚走得动?”
中谒者张释当即答道:“尚有高帝长兄之妻阴安侯、次兄之妻顷王后,两位夫人都还健朗。”
“那便好,都以车辇请来,与我辈同坐。料得此番阵势,不由那四方不服!”
琅琊王刘泽顿时泪涌,唏嘘道:“两位长嫂多年不见,竟都还安好。”
周勃也甚是感慨:“亏得两位长嫂原为田舍妇,与世无争,不然何以能活到今日?”
陈平道:“还有那长嫂之子、羹颉侯刘信,虽庸碌无为,然名分还在,也一并请来吧。”
周勃大笑:“那位‘刮锅侯’吗?不说倒还忘了。稍后,我顺路载上便是。”
陈平见事已妥帖,便起身朗声道:“诸君,我等这便分头去知会。今日拨乱反正,重开新局,于一夜之间议定大计,各位皆为功臣。须得再辛苦半日,一鼓作气,要教那河清海晏,再无鬼蜮。”
众人喊了一声好,就都起身,步出丞相府门,分头登车去了。
朝食过后,所邀各宗室、列侯及官吏,皆齐集于长乐宫外北军大营,一时冠盖如云,遍布校场。待众人分尊卑坐下,陈平便讲明会议之事,来者无不欢呼。
宗正刘郢欣然道:“当今后少帝,来路本就不明,又生长于深宫,未离妇人怀抱,如何治得了天下?今迎回高帝之子,方为上计。”
刘章、刘兴居兄弟二人,意在拥立长兄刘襄为新帝,未料事有变故,都不免悻悻。那刘兴居便高声发问道:“迎代王为新帝,可是诸臣共推?”
陈平拿眼斜睨过去,淡淡一笑,算是作答。周勃却亢声道:“不错!此即天命也,今日议罢,便可迎回代王了。”
刘兴居欲起身再诘问,却被刘章死死拉住,只得将话咽下,脸上犹有愤然之色。
陈平看见,却佯作不知,只管说道:“太尉昨日只身入北军,一声‘拥刘者左袒’,便定了天下大事。我等老臣,食先帝之禄,用得着之处,便是在今日。今后无论何人,若再倒行逆施,诸吕便是他前鉴无疑!”言毕,逼视全场,竟致满场鸦雀无声。
那刘章听得心惊,死扯住刘兴居衣襟不放。刘兴居也听出陈平语含威胁,一时间不敢造次,只是低下头去不理。
周勃随即起身,高声道:“丞相说得好!诸君与嫂夫人若无异议,便可去迎代王了。”
陈平却一笑,拉周勃坐下,交代道:“太尉莫急。那代王刘恒,现今终究为藩王,朝中重臣去迎,于礼不合。我这便起草征书,征召他返长安。待他入城之时,再行君臣之礼不迟。”
周勃这才明白,于是笑道:“哦哦!这等事,文臣说了算,老夫是多言了。”
陈平便唤过书佐来,口授公文一通。书写毕,陈平接过,即向众人高声读了一遍。
这一通公文,名为征书,实为委婉劝进。陈平在此处,是用了一番心思的,想到这征书一发,便不怕他代王托词不来。
待陈平将征书当众读罢,众人又是一片欢呼。四围执戟的卫卒,也猜出是要换天子了,都齐齐举戟,三呼万岁。
周勃精神抖擞,一把拿过征书来,交给宗正刘郢,嘱咐道:“誊毕,即盖天子玺,勿延误片刻,尽早遣使送往晋阳(今山西省太原市)。”
刘郢接过,转身即去布置了。众人正欲起身离去,周勃却拦阻道:“今日大会,不可不贺!北军别无长物,唯有美酒多如山积,请诸君畅饮一番再走。”
话音刚落,却见刘兴居腾地站起,发问道:“朝食方毕,却又要饮酒吗?”
刘章一个疏忽,未拉住刘兴居,此时便惶急,直眨眼睛,示意刘兴居不可妄言。满场人不知刘兴居此为何意,都屏息欲听下文。
周勃拉下脸来,冷笑一声道:“新岁即至,世事亦更新,如冬月忽闻春雷,当然要饮酒!小将军有何见教?”
刘兴居便躬身一揖,不卑不亢道:“朝食刚过,又欲饮酒,下臣以为于礼不合,恕不奉陪了!”说罢,便撩起衣襟,大步退了场。
众人立时一片哄笑。刘章顿觉大窘,连忙起身去追。
周勃遂也大笑,挥挥手道:“小儿辈,有此脾性,倒也可嘉。诸君不必理会,且拿酒来。”
再说晋阳代王宫中这几日里,亦是颇不安宁。秋来大熟,农家所收谷粟,尽已入了打谷场,塞下人家都一派欢悦,唯刘恒却夜夜不能安寝。因往年此时,胡骑最易来犯,刘恒幼年即与薄太后来此,年年逢秋,最为惊悸。
当年代国都城在代郡(今河北省蔚县),离匈奴甚近,不利防守。刘邦平定陈豨后,将太原郡划入代国,改代都为晋阳。晋阳之北,有奇峰险阻,好歹可以阻挡一下边寇。
不料今秋并无边警,倒是长安代邸 频频传来密报,说长安城内人心不稳,老臣或将有异动。果然至九月中,天崩地裂,老臣在都中起事,将诸吕杀了个血流成河。刘恒闻报,亦惊亦喜,半晌合不拢嘴。稍一思忖,便急奔入后殿,告知薄太后。
那薄太后年已半百,患有目疾,受不得大惊吓,闻讯只是扪住胸口,喘息道:“恒儿,亏得我母子早年便避居于此,前者躲过了诸吕相逼,今日又不致受老臣挟制。”
刘恒道:“母后之言,正是儿臣所欲言。儿幼时遵父命,远来北地,心中却挂记长安,不能释怀,然时日愈久,愈觉侥幸。以今日看来,此等苦寒之地,倒是个福地了。”
此时的刘恒,已然二十六岁,平素多有历练,早出落成一位稳健之才。又与窦美人恩爱相谐,生了一女两子,更是沉稳得多了。凡有国政,片时也不敢疏忽,总要与近臣商议再三。遇事一遵母命,二听谏议,只是小心守住这一方天地。
事过半月有余,这日晨起,刘恒赴薄太后处问安毕,返回前殿,正欲坐下阅览奏疏,忽有谒者上殿,急呼道:“大王,长安有来使至!”
刘恒心知必是老臣遣使前来,通报诛吕之事,便急忙宣进。
那朝中来使,是宗正府的一位曹掾,见了刘恒,不等开口,纳头便拜。
刘恒慌得站起身道:“朝使何必多礼,这教孤王怎受得起?”便上前要去扶起。
那朝使连忙自己爬起来,连连揖道:“大王,今昔已不同,看过这征书便知。”说着,便躬身将征书呈上。
刘恒匆匆阅过,不由脸色大变,疑似在梦中,不能相信。接着又看了一遍,方知是天大的好事落在了自家头上。略思片刻,又疑心是老臣设下的圈套,便将征书置于案上,只是沉吟不语。
那朝使看得急了,又揖请道:“朝中重臣,盛赞大王贤德,都盼大王早日入登大位,以安天下人心。请大王勿迟疑,小臣也好随大王同归。”
刘恒以手抚额,默然许久,方道:“朝使奔波数日,实在辛苦。都中之事,孤王也曾有耳闻,只未料变动竟如此之大!敝国地处险要,乃匈奴南犯要冲,孤王一时脱不开身,请朝使先回去复命,孤王于半月之内,即可动身。”
那朝使便是一怔:“半月?诸吕伏诛,已有多日,少帝居深宫不出,难孚众望。百官心甚不宁,恐日久生事,大王岂可延宕?”
刘恒摆摆手道:“你这便回朝吧,朝中又不是没有天子。容本王略作交代,收拾行装,再作计议。”
那朝使无奈,只得叩拜退下,回朝复命去了。
待那使者一走,刘恒便急召属臣前来商议。诸臣闻此意外,都惊愕不止,殿上顿时声如鼎沸。
片刻,便有近臣郎中令 张武,出列奏道:“事若蹊跷,必有其因。那朝中大臣,皆为高帝时旧将,习兵事,多诈谋,今欲奉大王为新帝,本意绝非止于此!以往彼辈,极畏高帝、吕太后之威,不敢有何异动。如今吕太后宾天不及一月,便群起攻杀诸吕,喋血京师,致天下震动。臣以为:此征书,乃是以迎大王为名,而掩其犯上之举也,故万不可信。古来以外藩入主者,多有不祥,大王切勿轻履险地,不如称病不应召,以观其变。”
张武言毕,诸臣多随声附和,都以为长安事未定,唯静观其变,方为上计。
此时列班中有一人急了,抢出一步,高声道:“大丈夫,临事岂能如此优柔!诸臣所议,多为非,大王不可误信。”
刘恒抬眼看去,原是中尉宋昌,便笑道:“到底是武人胆大,宋公不妨尽言。”
宋昌即道:“以往秦失其政,豪杰并起,都以为天下属己,而志在必得之。然终为天子者,唯刘氏而已,众豪杰遂绝了此念。那陈平、周勃等老臣,即便有包天之胆,也未必敢取刘氏而代之。”
张武听了,便冷笑道:“在下倒要问,诸吕有何德何能,尚能险些夺了天下;那班老臣,又有何事不敢为?”
宋昌转过头来,逼住张武反问道:“郎中令可知,吕氏那群子侄,若不是姓了吕,又何来此胆?在下既敢劝君上入都,自有在下的道理。”
刘恒即颔首一笑:“中尉,你尽管说来。”
宋昌便道:“回禀大王,臣以为:一则,高帝子孙诸王,遍布天下,如犬牙交错。刘氏宗室,若磐石之固,天下还有谁人不服其强?二则,汉家兴,除秦苛政,约法令,施德政,百姓得以谋生计,彼辈能不感念刘氏乎?故刘氏天下便难以撼动。三则,往日吕太后以天子之威,立诸吕三王,擅权专制,然宾天未及一月,便有周勃仅持一节,驰入北军,一呼而士卒皆左袒,拥刘氏而攻诸吕,顷刻灭之。此乃天授刘氏之尊,而非人意也!今大臣即是有生变之心,奈何百姓不为其驱使,党羽虽众,又岂可专有天下?况且刘氏天下,内有朱虚侯、东牟侯守宫,外有吴、楚、淮南、齐、代诸王拱卫,无人可以摇撼。今高帝之子,唯淮南王与大王幸存,大王贤明仁孝,闻名于天下,且又年长;故而诸臣欲迎立大王,岂非正在情理之中?请大王早做决断,勿生疑也。”
刘恒听了两面之词,心中仍权衡不下。宋昌便又催促道:“千载难逢的好事,且万无一失,君上还犹疑甚么?”
刘恒苦笑一下,挥挥袖道:“各位且散了吧,容孤王禀明太后再议。此事譬如下注,寻常人所赌,不过是个荣华富贵;孤王这一赌,却是要赌上身家性命,故而不可不慎。”
散朝后,刘恒急趋后殿,禀报薄太后。薄太后闻听也是大惊,踌躇不能作答。两人相对半晌,皆是无语。
刘恒见无人可以商议,只得返回宣室殿,绕室徘徊,顿足叹息。稍后,窦美人前来问安,闻听刘恒说朝中征书事,也是惶急,含泪劝道:“如此大事,君上务要小心。成败如何,唯有天知了!”
刘恒闻言,不禁心中一动,便唤来近侍,吩咐去外间寻一位方士来,求一卦看看,也好安心。
未几,一位方士应召而入。但见此人,天生一副异相,身体枯瘦,面目黧黑,初看似獐头鼠目之辈,细观之,才觉其胸中大有韬略。
刘恒不禁好奇,遂问道:“看足下颇为面生,请问姓名?”
那人叩首答道:“谢大王!小人阴宾上,一贯游走四方,居无定所,于近日才来代地,今日乃初次见大王。”
刘恒笑了笑:“阴宾上?这名字好古怪。”
“微末小民,取个奇名,方可令人不忘。”
“哦?确有道理,孤王倒是记住了。今召足下来,欲问一卦,不为他事,单问那出行吉凶。”
阴宾上闻言,略一颔首,便取出蓍草来,摆来弄去,做了许多势;又将一块龟甲烧裂,细察其纹路走向。忽而,面露喜色道:“回禀大王,是个吉兆!可放心出行。”
刘恒难掩心切,急忙问道:“那卦辞如何说?”
“此乃大横之卦。占曰:‘大横庚庚,余为天王,夏启以光。’”
“哦,此卦甚好,然卦辞却陌生,为何从未听说过?”
“不错,此非《易》之卦辞,乃是民间所传,灵验无比。”
“这……孤王倒要讨教了:所谓‘大横庚庚’,究竟是何意?”
“庚,变更也。这一卦,说的是王位有变,就如夏启承袭禹王。”
刘恒望住卜者,面露疑惑道:“那么‘余为天王’又是何指?我早已为王,又何来甚么天王?”
那阴宾上便幽幽一笑:“自是指天子无疑了。小的仅能释卦辞,而不知其他。”
刘恒拿过龟甲来,喃喃道:“仅凭此纹,焉知是实是虚?”
阴宾上便跪下,拜了一拜,恳切道:“不瞒大王,小的操此业,已半生有余,无一不灵验,即是指鹿为马,人家也信。大王既问卜,吾所言,虚虚实实,只当是天意,不妨信之。”
刘恒不禁哑然失笑:“足下倒是爽直。操此行当,平日可得温饱乎?”
“尚可。”
“除此而外,还有何种本领?”
“这个……在下还会借寿。”
“哦?如何借寿,且为我道来。”
“小的为人占卜,必有言在先,若肯借用寿数一岁,则酬金减半数,求卜者无不应允。”
“这如何使得?区区一岁,亦是人家的寿数!”
“市井小民,以眼不见者为虚。你索要一吊钱,他视同割肉;若求他借寿数,则无不爽快。”
刘恒听了,不禁大笑:“倒也是。试问,你如今借了多少?”
阴宾上伸出一掌,答道:“若原寿以七十为限,小的已增寿至五百六十岁了。”
刘恒又拊掌大笑:“恭喜恭喜!然则,随口一说,便可当得真吗?”
阴宾上忽地双目圆睁,炯炯有光,逼住刘恒问道:“人,可以欺天吗?”
刘恒便一惊,背上竟冒出冷汗来,连忙拜谢道:“谢先生指教!孤王今后行事,凡出一言,必有践行,绝不敢欺天!”
阴宾上这才释颜,随口又玩笑道:“大王命贵,何不也向臣民借寿?如此,益寿至五百年亦不难。”
刘恒连忙道:“不可不可。卜者以言行世,王者则以政服人。你向人借一岁命,不过是一句话;孤王向臣民借一岁命,则是万人膏血了。”
阴宾上闻刘恒此言,面露敬佩之色,随之叩首道:“今日方知,代王贤明,真乃名不虚传。小人所解的这一卦,料是也有八九分说中了。”
刘恒便淡淡一笑:“天意从来难料,你姑妄言之,我姑妄听之。今日便到此吧。”说罢,即召来少府,命赏赐阴宾上五十金,以车辇送返住处。
待阴宾上走后,刘恒便去与薄太后商议。薄太后听了卦辞,忽想起了当年许负之言,脱口道:“原来,许负说我可‘母仪天下’,竟是应在了恒儿你身上!”
刘恒却是一脸茫然,不明所以:“甚么母仪天下?”
薄太后想到此事,唏嘘不止,便将当年请许负看相的往事,向刘恒和盘托出。
刘恒听了,心中更是忐忑,犹疑半晌,才嗫嚅道:“即便如此,也不可大意。昔年赵王如意之祸,便是前鉴。”
薄太后想了想,断然道:“你我母子,隐忍了二十余年,今朝忽有天赐良机,若不取,恐是有违天意。可遣你阿舅,先入都探问,待探得万无一失,你再应召也不迟。”
刘恒听了,连连称善,当即传下诏去,遣母舅薄昭乘驿车赴长安,往太尉邸中去打探虚实。
那薄昭,乃薄太后唯一亲弟。楚汉相争时,因年少并无战功,早年便随了薄太后、刘恒来晋阳,一直在城中闲住。
刘恒将他召来,叮嘱了一番,然后又道:“阿舅,此去长安,吉凶未卜,若你实不愿去,也可作罢。”
薄昭仅比刘恒年长几岁,正是少壮年纪,闻刘恒此言,立时胆气陡生:“哪里有此话!大王即是命我下油镬,我亦不敢辞,况乎不过是往见太尉。”
刘恒大喜,起身执了薄昭之手,千叮万嘱,送下殿去。
薄昭心知事关重大,若刘恒入都顺遂,则自家一生荣华不可限量。于是不计利害,登上邮传车,日夜兼程赶路,恨不能一步便到长安。
待他进得城内,但见街头安堵如常,百姓面带喜色,这才放下心来。遂直奔北阙甲第,寻到太尉邸,递了名谒进去。
少顷,见周勃竟亲自迎了出来,招手大笑道:“你便是薄昭?别时尚是少年,今日竟是个壮男了。老臣盼代王归正位,正盼得急。来来,请随我进来。”说罢,便拉了薄昭步入正堂。
两人落座,薄昭便告知刘恒与薄太后之意,恳切道:“太尉,吾家……甥儿刘恒,实是可怜!出生至今,二十余年小心翼翼,一句错话不敢出口,算是在刀剑下活到了今日。大位不大位的,本非所求,望太尉如实相告:征书所言,可是真?”说罢,便移膝向前,连连叩起头来。
周勃连忙扶住薄昭,安抚他道:“贤弟,万勿如此!薄太后贤明,为世人敬仰,在下亦是心服。那代王贤名,更是无人不知。朝中老臣皆已衰老,不欲留下吕氏余孽,免得三十年后孽子坐大,故有废帝之议,岂是要图谋倾陷刘氏?”
薄昭闻此言,忍不住伤心道:“十五年来,刘氏飘零无依,真的是怕了!”
周勃也甚感悲戚,便以实情相告:“我等老臣,正是激于大义,方有群起诛吕之举。贤弟可放心,如今这天下,诸吕尚坐不成,哪个老臣还敢有贪心?前日征书,乃陈平丞相亲笔所拟,字字恳切,并无虚言,皆是老臣们的一番心愿。”
薄昭仍是心存疑虑,又追问道:“吾甥若入都,可做得真皇帝吗?”
“你这是哪里话?贤弟多虑了。那前后两少帝,似两个木偶一般,乃是吕太后专权所致,当今朝堂中,权势大如吕太后者,可有谁人?贤弟莫非是疑我周某,欲挟持代王,而自为周公乎?”
薄昭望了望周勃,见周勃一脸至诚,全无惺惺作态之色,便知此事定是无诈。然低头想想,仍欲以一语激之,便说道:“我那甥儿,手无缚鸡之力,若他贸然入都,北军士卒只消两三个,便可将他拿下。请问太尉,这入都登位之事,可有人作保?”
周勃闻言,不禁气血上涌,对天拜了三拜,发誓道:“以我周勃万世之名作保,若存弑君之心,便是史书上剜不去的贼子,子孙万代,亦受人啐骂……”
薄昭连忙拉住周勃衣袖,连声道:“好了好了,太尉,我便信你。”
周勃这才坐直,整整衣冠,惨笑道:“诛杀诸吕,我等已赌上了身家性命;若敢再诛杀刘氏,则是万年也不可赦了!你只需回禀代王:入都之日,百官必至渭水畔郊迎。代王行至渭水,若不见隔岸有百官迎候,则打马返回便是,可否?”
薄昭听了,再无话说,遂拱一拱手,起身告辞,去了代邸歇宿。次日,在代邸一觉醒来,片刻也不愿延误,搭了邮传车便急返晋阳。
数日后,薄昭风尘仆仆回到晋阳,见了刘恒,即拜贺道:“征书所言皆实,无可疑者。”
刘恒问明了赴京师始末,便对身边宋昌笑道:“都中之事,果如公所言,公有大功!诛吕至今,已近两月,都中并无异常,我等毋庸再疑。这几日,孤王便动身,公可为我骖乘。”
宋昌连忙谢恩道:“此乃吾王之福,而非臣下之功也。”接着又向张武拜谢道:“若非足下有疑,我辈焉知长安城中虚实,也请足下受我一拜。”
刘恒便指着殿上诸臣,笑道:“诸位文武,都是孤王心腹,明日皆随我去朝中。上天既有眷顾,便都不要辜负了。”笑罢,转头又对薄昭道,“阿舅立有大功,容入都之后,再行封赏。”
诸事议定后,刘恒便禀告薄太后,欲先往长安去,待坐稳大位,再迎母后及妻子儿女入都。
薄太后望望刘恒,不觉两眼就湿了:“恒儿,看你这许多年,大气都不敢出一口,也真是命苦。此去吉凶祸福,只得托付于天了,诸事都须小心。”
刘恒也觉伤感,便道:“以阿舅在都中所闻,朝堂上事,当不致有诈;然万一有变……儿不得脱身,还望母后勿心焦,照看好儿臣妻子儿女便是。”
一番话,说得薄太后双泪直流,叹息道:“我等弱枝人家,比不得豪强大户,即是嫁入天子家,也还是命薄呀。”
刘恒见母后伤心,便连忙打住话头,又说起了女儿刘嫖事:“刘嫖任性,窦美人也管教不住,还望母后多费心。”
薄太后拭泪道:“你自管去,家中事,有我与窦姬照应,切勿挂记。宋昌、张武等人随你去,我还要叮嘱他们,无论遇何事,都须忍下,不得争一时之短长。”
“母后想得周全,儿自会小心,倒是母后请勿太过忧心。”
“唉,为娘知你心!前年我卧病,你竟衣不解带,亲奉汤药数月。世间孝亲,未有过于此的。这几日我目疾加重,对面竟是看不清人了。来来,你近前来,让为娘好好看一看你。”太后遂拉过刘恒,轻抚刘恒脸颊五官,俄而又泪如雨下。
刘恒忙为薄太后拭泪,劝道:“上天已佑我母子多年,今往长安,或有至福,儿定当与母后同享。”
薄太后摇头道:“老妪还要甚么至福?为母这一世,有孩儿你,便可知足了……”言未毕,竟放声大哭起来,惊得刘恒连忙温语安慰。
数日后,刘恒辞别薄太后及窦美人,带了宋昌、张武、庶饶、宪足、庐福等近臣,分乘六辆邮传车,前往长安。一路上,与诸臣议论天下事,倒也不觉路远。不几日,便到了长安左近。
至闰九月己酉日,车行至高帝长陵,可望见封土如山,高矗入云,众人不觉都屏住了息。刘恒便命车驾停下,吩咐宋昌道:“孤王虽奉诏,然亦不能轻信。此地离长安尚有数十里,孤王率众人,暂在陵邑歇息。你一人先入城,留意是否有变。”
宋昌领命,便独自登车,催御者加鞭疾驰,前往渭水畔。堪堪来到渭桥下,手打遮阳看去,见对面岸边,果然黑压压的有一群文武,卤簿仪仗,排列数里,于清寒中肃立不动。陈平、周勃以下百官,皆衮服冠带,迎候于道旁。近旁百姓闻讯,也都络绎前来看稀罕。
这等郊迎阵势,自秦亡以来,就未曾有过,想这光天化日之下,又怎能隐伏劫持之谋?宋昌心中一喜,未等车驾靠近渭水,便令御者掉头,返回去报信。
那边刘恒一行,歇了还未及一个时辰,就见宋昌乘驿车驰回。但见他跳下车来,气喘吁吁禀道:“百官皆至渭桥边迎候,君上毋庸再疑。”
刘恒也知事已稳妥,但心中仍是悬悬,又追问道:“朝臣尽数都来了?”
“以臣观之,应是来齐了,已在寒风中等候多时。”
“那好!孤王也不宜再拖延了。老臣之中,多有年迈者,耐不住疲累。我们这便走,你上车来,仍为我骖乘。”
待刘恒车驾抵近渭桥,百官便一片欢悦,都伏地而拜,齐声呼道:“恭迎君上!”
车驾缓缓过桥停住,刘恒连忙下车来,疾步向前,揖礼谢道:“诸君辛苦了!如此大礼,孤王万不敢当。”
周勃领百官行了大礼,礼毕便抢前一步,面奏道:“大王,请屏退左右。臣有数言,要说与大王听。”
此时,宋昌正护卫在刘恒之侧,闻周勃之言,心中不悦,当即正色道:“太尉所言,若为公事,敬请言之;若为私事,则无须再说了。吾王所奉,乃王者之道,王者即是无私也!”说罢,便按剑恭立,半步也不肯退。
那周勃自以为功大,安排郊迎,也是有向新帝讨赏之意。此时闻宋昌斥责,大出意料,这才悟到:天下万事,已与昨日不同了!登时脸便涨红,心中发慌,竟扑通一声跪下,双手颤抖,取出天子玉玺来,恭顺呈上。
刘恒瞟一眼那印玺,又望了望伏地恭迎的百官,忽就想起临来那夜,与母后相对垂泪之时,顿觉世态炎凉不可言说。于是强忍了忍,向周勃揖谢道:“太尉请起!诸君可随我至代邸,再行商议。”
周勃一时茫然,抬头望望陈平,见陈平暗暗使了个眼色,便知应从刘恒之意,连忙手捧玉玺立起,说道:“也好,周某这便为大王前导。”
刘恒颔首应允,君臣便各登车驾。众人拥刘恒在前,浩浩荡荡进了城,直奔代邸。
城内,百姓夹道围观,虽不知皇帝将要换人,然见此情景,心中也都猜出了七八分,纷纷争睹新帝容颜,生怕错过。
面对万民瞩目,刘恒在车上只是发窘,左右张望,竟是无所措手足。宋昌执戟为骖乘,满面威严,低声提醒道:“大王,你昨日为藩王,举止尚可随意。今日入了这城门,便是天子,请站直!”
这一句提醒,说得刘恒一凛,连忙挺了挺身,目不斜视,摆出庄敬之态。
车马行至代邸门前,众公卿随刘恒入内,其余百官则守候于外。待君臣分次坐定,陈平便从怀中取出劝进表来,高声读道:“臣丞相陈平、太尉周勃、大将军柴武、御史大夫张苍、宗正刘郢、朱虚侯刘章、东牟侯刘兴居、典客刘揭等,拜伏于大王足下:今皇嗣刘弘,并非孝惠皇帝所生,不容再奉宗庙、妄为天子,故商请阴安侯、顷王后、琅琊王及列侯、官吏二千石以上,公议推大王为皇嗣,愿大王早顺民心,即天子位。”
读罢,不待刘恒发话,诸臣便齐齐跪下,三叩九拜,齐呼万岁。礼毕,竟无一人起身,都伏地望住刘恒。
刘恒连忙起身,从陈平手中接过劝进表,交给张武,展臂向众人道:“多谢诸君之意,然奉高帝宗庙,天下之要事也,寡人不才,不能称诸位之意。还是请楚王来,共议何人宜当大任,寡人哪里就敢当?”
不料任由刘恒如何劝,诸臣就是不起,左面扶起一个,右面便又跪下一个。众人将刘恒三面围定,动也不动。
刘恒大急,逡巡数匝,坐下又复起,遂向西揖让三回,又向南揖让两回,口中喃喃道“不可不可”,只是固辞不允。
陈平见事情僵住,心中也急,怕真的请来楚王刘交,不知又要生出甚么枝节来。心想今日劝进,乃是公私两利之事,若劝得代王登位,则诛诸吕一事,断不会遭追究,“再造功臣”之位,也就坐定了。否则另选他人为帝,他人若不给诸臣面子,究治起来,那诛吕之事终究是以下犯上,倒真是不能辩白了。于是便伏地,狠命叩了三个头,高声道:“臣陈平等商议再三,可登大位者,以大王为最宜,上至列侯,下至万民,无人不服。臣等此举,乃是为保宗庙社稷,而非冒险邀功,愿大王莫要推辞,上从天意,下抚人心,登大位而安天下。”
刘恒只是摇头:“不可不可!正是要尊法统,才不可如此仓促。刘氏子弟遍天下,寡人不过一旁支而已,今忽成人主,臣民倒要猜疑起来。”
周勃听得不耐烦,将印玺高举过顶,心一横,索性高声道:“臣等欲奉大王为新帝,已非一日之议,半月前便已议定,誓不更易。今臣等奉天子符玺,再拜吾皇。”
众人也是耐不得了,都纷纷叩首,高声附和道:“再拜吾皇,再拜吾皇……”
满室里,顿时群情汹汹,容不得刘恒再说话了。刘恒见状,也是无措。此时,宋昌借为刘恒扶正案几,弯下腰去,只轻声说了句:“君上,已是恰恰好了!”
刘恒怔了一怔,这才高举双臂,渐露笑容道:“诸君少安勿躁。既由宗室、将相、列侯、诸王所共议,以寡人为最宜,寡人若再推辞,倒是有违众意了,恐也为天意所不容。孤王便如诸君所请,勉为其难,承继大统便是。我能践此位,做梦也未曾想过,若有不明了处,还需诸君多加指教。”
群臣这才“哗”的一声笑开,都手舞足蹈,起身向前拥去,交口称贺。有那腿快的,早已奔出,告知门外苦守的百官。百官听了,也是狂喜,一时欢声雷动,整条街巷都为之鼎沸。
中谒者张释早已备好了冕旒、龙袍,此刻便拿出来,一干人将刘恒衣袍换了。诸臣依爵秩,在代邸中排列成行,三叩九拜,算是尊刘恒为新帝了。因刘恒后来谥号作“孝文”,故后世都称他为“文帝”。
其时,刘兴居也在其列,见其状,心中极是恼怒。先前,陈平、周勃曾私下允诺,若事成,可封刘章为赵王、封刘兴居为梁王,然诛吕事成已近两月,刘氏兄弟却无一受封。梁王之位,也封给了后少帝独子,显是老臣们从中弄权。
刘兴居私下曾与刘章商议,权衡再三,终不敢有异动。由此,他一腔无名怒火,便要找个发泄处。加之也想立大功,以图早些封王,便出列自荐道:“前日诛吕氏,吾无功,今请旨前去除宫。”
刘恒与宋昌、张武略作商量,都以为既登了大位,代邸便不宜久留,刘兴居愿去做恶人,也未尝不可。于是下诏,命太仆夏侯婴与刘兴居同去,往未央宫伺机行事,即刻除宫。
所谓“除宫”,原意为打扫宫殿,此时提起,即是要将那后少帝赶出宫去。诸臣虽已公议废黜后少帝,然后少帝与太后张嫣此刻尚在宫中,有甲士护卫,自成一体。若要清除,须得费一番心思,否则又要刀兵相见,倒要煞了鼎革的喜气。
刘兴居领了命,便对夏侯婴道:“请太仆与下臣披甲而往,凭我往日之威,堂堂正正进宫,必无阻拦。见了后少帝,当面宣谕便是。那后少帝母子,孤儿寡母,不怕他二人不听摆布。”
此时未央宫中诸人,只知内外交通已断绝多日,全不知世事早已翻覆。刘兴居抢在夏侯婴前面,阔步来至南面端门 ,便要闯宫。
那宫门此时正紧闭,门外有一群谒者、甲士,执戟守卫,戒备森严。见刘兴居全身披挂,带了太仆来,众人不由大喜,都围上前来致礼,七嘴八舌地打听:“外间平安否,不知何日可解禁?我等已近两月不得出宫了。”
刘兴居便一笑:“今日太仆与我来,正是要允准各位出去。”说罢,便唤过未央宫宦者令张泽,附其耳畔,密语了两句。
张泽闻言,脸色一变,随即又大喜,吩咐道:“众人稍安,明日即可休沐了。”
平日,刘兴居与其兄刘章,共掌宫中宿卫事。宫中一众近侍,皆听他兄弟调遣。闻夏侯婴、刘兴居是来解禁的,众甲士都欢跃不已,任由二人进宫去了。
再说那位后少帝刘弘,年纪尚不及弱冠,此时正闲来无事,在宣室殿与小宦者一道,逗弄画眉鸟玩。忽见刘兴居、夏侯婴上殿来,也未在意,只回首道:“东牟侯多日不见,原是与太仆玩在了一起。”
刘兴居便上前几步,一揖道:“臣下有密奏。”
后少帝见刘兴居面色不善,不由一惊,忙挥退了小宦者,惶然问道:“爱卿有何言?”
刘兴居“唰”地拔出剑来,疾言厉色道:“听好——足下非刘氏所生,不当立为帝!”
夏侯婴见状,也猛地拔出剑来,在旁护住刘兴居。
宣室殿的执戟郎卫,此刻正在阶下值守,见两位公卿忽然拔剑,似与皇帝起了争执,都大惊失色,只呆呆地往殿上看。
刘弘一头雾水,惊得连话也说不清了:“我……非刘氏?那我又是何人?不当立,又当何如?”
刘兴居便将剑锋一指:“足下勿多言!”便命阶前众郎卫,都弃了兵器,暂回舍中歇息。
那班殿前郎卫,皆为精锐甲士,平素对二刘极为恭敬,令行禁止。此时见刘兴居举止,无不心知有变,一声然诺,便纷纷弃戟而去。内中仅有数人,见后少帝并未下令,便不肯弃兵器,只执戟拦在殿门。看那决绝之态,若刘兴居敢挟后少帝离去,便将有一番厮杀。
此时,宦者令张泽闻讯赶来,连忙宣谕道:“今上非刘氏血脉,今日已废,代王刘恒受大臣共推,即位为新帝。你等不得造次,只听东牟侯吩咐就好。”
此言一出,所余几卒面面相觑,叹了口气,皆弃了长戟而去。
见身边甲士尽皆散去,刘弘方知事不妙,惶急不知所措。往日里虽有宦者告知“君上贵为天子,乃天下第一人”,然他也知,除了差遣宦者伺候以外,其余万事皆做不得主。便是如权门子弟般出城游猎,也是不可得的事,故平素只知与小宦者斗草玩鸟,不问外事。今日见事有异常,则全无主张,欲往后宫去见张太后,却被夏侯婴一把拽住,动弹不得。
此时夏侯婴唤过张泽,吩咐道:“去备车辇,载此小儿出殿。”
刘弘连忙问道:“太仆要载我往何处?”
夏侯婴冷冷道:“就在宫内,寻个好处所暂住。”
少顷,车辇已备好,夏侯婴便对刘兴居道:“此儿暂宿宗正府官署,有劳东牟侯亲自解赴。老臣则督责孝惠皇后,徙往北宫。”
刘兴居诺了一声,便带领数名宦者,押解刘弘前往宗正府。刘弘不敢违抗,只一面哭,一面回望了几眼宣室殿,随刘兴居出去了。
夏侯婴带领张泽等数名宦者,来到明光殿,见到张嫣,略一揖,即宣谕道:“诸吕乱政,今已尽诛!诸大臣共推代王为新帝,废刘弘帝号。新帝有诏:孝惠皇后虽系吕氏后裔,然并未参与谋乱,故免诛,仅废太后位,徙于北宫居住,安享余年。臣夏侯婴遵旨督行,请孝惠皇后收拾细软,这便起驾。”
张嫣正在侍弄花草,闻言大惊,脱口道:“今上安在?”
夏侯婴便一笑:“张皇后应知,那小儿并非刘氏所生,不知是后宫谁的野种,已徙出宣室殿了。此子既非皇后所生,就任由其便吧。”
“刘弘非刘氏所生?”张嫣手中水瓢“砰”地落地,便知当年戚夫人之厄运,今日竟轮到自家头上了。只庆幸张家的面子,诸老臣尚有顾及,不至赐死,否则夏侯婴拿来的便是毒酒了。想到此,不禁泪如泉涌,只道了一声:“滕公请稍候。”便匆忙进内室,收拾细软去了。
张泽见了,心有不忍,对夏侯婴道:“北宫地处偏僻,闲置多年,从无人居住,今日如何能住得进去?”
夏侯婴望一眼张泽,神色俨然道:“奈何新帝于今夜,便要住进未央宫,也只得如此了!”
张泽叹息数声,便命明光殿宦者一起下手,多搬些物件往北宫去。
夏侯婴端立不动,微微侧首,望一眼张泽道:“张公,老臣料不到,你在宫中多年,遇这等事,竟然心软!”
张泽不由得神色黯然:“下臣懦弱,实不能有铁石心肠。”
片刻工夫,张嫣换了一身素服出来,并未携带珍宝,只将一床锦被交予张泽,嘱道:“请张公交给少帝。少帝生长于宫掖,从未外出过,那外间卧榻,哪里能睡得惯?”
夏侯婴略一迟疑,伸臂拦住,叹了口气道:“孝惠皇后,不必了……”
张嫣便猛醒,抬头望望夏侯婴,忍不住潸然泪下:“陈平、周勃辈,竟如此狠毒吗?”
夏侯婴一怔,连忙施礼道:“非老臣心狠也。张皇后可还记得,那几位少年赵王,是如何了结的?”
张嫣闻言,脸色顿时苍白,掩面道:“张公,你前面引路吧。”说罢,便踉跄步出殿门,一路悲泣不止。
当夜,张嫣在北宫院落安顿下,却不能入眠。夜中寒气逼人,声息全无,仅有两三宫人陪侍。
且说当年,张嫣幼年入中宫,曾有一奇事:每日晨起,对镜理妆时,总有一只五色鸟飞落窗外,婉转啼鸣。其声颇似人语:“淑君幽室里去,淑君幽室里去……”后十余年间,从未中断。所谓“淑君”,即是张嫣乳名。自张嫣徙于北宫这夜起,此鸟便不再来了,因此日后宫人都私下说:此鸟之啼,已注定张皇后要遭幽禁。
张嫣自此幽居于北宫,再未跨出半步,前后有十七年之久。徙居当月,便患上了幽忧之疾,终日泪流不止。至汉文帝后元元年(公元前163年)三月,肝风骤发,危在旦夕。宫人忙去请太医,却不料那太医孔何伤受了大臣暗嘱,只托词太忙,多日不至。张嫣终是撑不住,于数日之后薨了,年仅四十一岁。其棺椁葬于安陵,与惠帝合葬在一处,好歹未成孤魂。
张嫣死时,有一众侍女为其料理后事。忽闻空中有丝竹之声,且满室异香,数日不散,众女皆感惊异。
因张嫣身边无骨肉至亲,故小殓之时,皆由侍女为其沐浴。有一侍女验视皇后下体,忽而惊呼道:“呀,皇后竟是处子!”宫人闻声,都一拥而至,但见其躯体洁白如玉,宛若仙人。众女怜之,迟迟不肯装殓,互语道:“如此玉人,过了今日,便不复再睹了。”
有宫人还拿了竹尺,量皇后躯体各处之短长,援笔记之。待量至隐微处,也不禁连声赞叹。如此停放了一整日,才装殓入棺。
“张皇后竟为处子!”——此消息不胫而走,天下臣民闻之,无不怜惜。后数年间,各地均有为其立庙者,定时享祭。因张嫣生前爱花,故民间尊其为“花神”;所立庙,名为“花神庙”。这些皆是后话了。
且说除宫当日,数百宦者与宫女,一番忙乱,终在日暮时清理干净了。夏侯婴即令太仆府出动天子法驾,由刘兴居带领,去代邸迎新帝入宫。
刘兴居率一队涓人、甲士,亲驭銮驾,来至代邸门前,通报进去:“除宫已毕,请圣驾入大内。”
此时,刘恒与亲随已坐等了半日,眼看夕阳落山,方才等来法驾,便一同起身出来。刘恒执宋昌、张武之手道:“两公请与我同车,今夜将有大任。”
刘兴居扶刘恒登上车,随即也上车,自任骖乘,执戟护卫刘恒,驰至未央宫端门。岂料事有不测,但见宫门紧闭,门外有谒者十人,各执长戟,守卫甚严,不许车驾驰入。
刘兴居连忙跳下车来,上前高声道:“代王即位为天子,今夜入宫,请诸君启门放行。”
谒者们提了灯笼来看,虽都识得刘兴居,却无人应命。只听为首一谒者道:“天子今在宫内,尔等系何人要入宫?”
刘兴居心中恼怒,不由喝问道:“连我都不认得了吗?”
为首那人答道:“东牟侯请息怒。我等为谒者,而非宫内甲士,恕不受命。欲启此门,请奉天子诏。”
刘兴居急得顿足,看看无计可施,只得返报刘恒。刘恒亦无良策,只是叹息道:“谒者职司所在,我辈又能奈何?”
刘兴居则愤然道:“天子就在此,还要奉哪个天子诏?待我去调发南军,杀将进去算了。”
宋昌、张武闻此言,也都拔出剑来,争相道:“也只得如此了!”
刘恒连忙摆手道:“不可!入宫吉日,不宜动刀兵,且去召太尉来。”
“太尉?……也好,臣下这便去请。”
刘兴居领命,返身便走,半个时辰不到,即与周勃同车而来。
周勃下了车,揖过刘恒,忙劝慰道:“陛下受扰了,容老臣前去宣谕。”便来至众谒者面前,从袖中摸出劝进表来,宣读一遍。
谒者们闻听功臣皆联名劝进,共推新帝,便知天下事已有变。为首者即向周勃拱手道:“臣等近两月未曾出宫,不知天子易位,还请太尉恕罪。”
周勃便温言道:“尔等不知端由,便是无罪。且弃了兵器,都散去吧。”
那为首谒者闻言,向后挥一挥手,众谒者便纷纷弃了长戟散去。
周勃见宫门前已无阻挡,便隔墙高声唤宦者开门。少顷,铜钉宫门轰然洞开,刘兴居一见,立即催御者起驾,众人便簇拥着刘恒一拥而入。
当夜,刘恒即入主未央宫,升座前殿,算是名正言顺,即位为天子了。
刘恒坐在龙床之上,环视大殿,只见谒者恭立,烛火通明,恍似全天下人皆伏在脚下,不由就想起了阿娘,顿时落下泪来。
宋昌在侧,连忙咳嗽几声。刘恒闻声,这才回过神来,当即吩咐拟诏:拜宋昌为卫将军,统领南北军,位在中尉、卫尉之上;拜张武为郎中令,掌管两宫门户,统领谒者及诸郎官。两人拜谢毕,即各就其位,掌起了宫内外诸事。
此时殿上,一派肃然,无人敢出大气。刘恒正恍惚间,忽闻周勃奏道:“吕太后生前所立诸皇子,皆非惠帝所生,今夜宜尽诛,不留一个。”
刘恒闻言一惊:“不留一个?”
“不错。”
“刘弘出身固然有疑,然其余诸皇子,当不至全无惠帝血脉吧?”
“眼下那班小儿皆年少,将来事,谁也难料。”
“哦——,那么交廷尉去办吧,仅赐死便好,不得凌虐。”
周勃便令一谒者飞骑出宫,赴廷尉府递送密杀令。廷尉郭围接了旨,不敢怠慢,立即点起吏员、差役,连夜出动。
那惠帝诸庶子,前月闻听诸吕被诛,不知是祸是福,都还在观望。岂料这夜,家中闯进来大群公差,口称奉旨诛吕氏余孽,不由分说,便要行刑。诸庶子吓得魂飞魄散,无不大呼冤枉。
廷尉府差役哪里肯听,将诸庶子拖曳至庭中,一根白绫套上颈,当场便勒毙。阖府老少被惊起,目睹此景,无不惊怖,随即悲哭不止,声震街衢。
一夜之间,廷尉府百余名公差马不停蹄,连诛梁王刘太、常山王刘不疑、轵侯刘朝等人,将尸首拖去乱葬壕内,草草葬了。最可怜那新封梁王刘太,系后少帝独子,来到世上仅数月,也被扼毙于襁褓之中。
当夜,刘恒还另有谕旨,命刘兴居速往宗正府,诛杀后少帝刘弘。刘兴居领命,精神大振,率了兵卒数人,携毒酒至宗正府官署中,喝令刘弘起来。
那刘弘睡眼惺忪,见刘兴居带了兵丁来,知是大祸临头,连忙伏地叩头,哀求道:“平素我待足下如兄长,望兄长开恩,留我一命,日后必不敢忘。”
刘兴居却冷脸道:“昔日足下为天子,我从足下;今日代王为天子,我便从代王。可允你延宕片刻,却是等不到天明了。此酒并不苦,一饮而尽,有何难哉?”
刘弘坚不肯饮,刘兴居大怒,一把扯他过来,强行灌下。灌毕不多时,刘弘两眼一翻,当即毙命。至此,惠帝诸子孙除病殁者外,先后为吕后、老臣诛杀尽净,未余一脉。
至此,夜已渐深,文帝毫无倦意,犹自坐在殿上,命涓人执笔,口授恩诏一道,着人提灯送往丞相府。诏曰:“诏示丞相、太尉、御史大夫:昔诸吕用事擅权,谋为大逆,欲危及刘氏宗庙,有赖将相、宗室、列侯、大臣诛之,皆伏其罪。朕初即位,令大赦天下,赐民爵一级 ,女子百户赐牛酒 ,允民间大醉五日。”
这“大醉五日”又是何种恩赏?原来,秦法禁百姓醉酒,醉酒即指为有谋反意。至汉初,此法并未废,文帝此诏,允平民大醉五日,算是法外开恩。
忙至五更天,已隐隐闻有鸡鸣。涓人上前禀报说,宣室殿已打扫一新,劝文帝歇息。文帝想想,诸事再无遗漏,这才起身,往宣室殿去了。
至天明不久,长安百姓闻说换了天子,都欢天喜地。家家煮酒,户户杀鸡,满街尽是举杯呼喝之人,川流不息。吕氏专权至今已十五年,一天阴霾,就此消散。满朝文武,皆颂文帝英明,再无人追问惠帝六子血脉如何,任其葬入黄土了事。张太后原本民间口碑甚佳,因朝臣自此绝口不提其下落,民间便也无从知晓,一夕之间,其生死便再无音讯了。
登位之事忙毕,时已近十月。新年将至,新帝登位照例要改元,于是有诏下,改次年为元年。因文帝后来又曾改元一次,故首度改元,后世便称为“文帝前元”(自公元前179年起)。至新年冬十月朔日,文帝又亲谒高庙祭告祖宗,将这“承宗庙”之事,圆满了结。
这两月以来的剧变,看得民众心惊肉跳。好歹经此一番风雨,皇位由刘邦庶子继承了下来,未致天下大乱。
当日,文帝告庙罢,卤簿浩浩荡荡还朝,群臣又齐集前殿朝贺。龙庭之上,望见眼前人头涌动,文帝便觉头晕,忙唤涓人宣读封赏诏令,诏曰:“前吕产自命为相国,吕禄为上将军,擅遣灌婴领兵击齐,欲取代刘氏;灌婴滞留荥阳,与诸侯合谋以诛吕氏。吕产欲为大逆,丞相陈平与太尉周勃等,谋夺吕产所率南北军。朱虚侯刘章率先捕斩吕产;太尉周勃亲率襄平侯纪通,持节奉诏入北军;典客刘揭夺吕禄印。今加封太尉周勃食邑万户,赐金千斤;加丞相陈平、将军灌婴食邑各三千户,金各二千斤;加朱虚侯刘章、襄平侯纪通食邑各二千户,金各千斤;封典客刘揭为阳信侯,赐金千斤。以酬勋劳,请勿辞。”
此恩赏令一下,举朝称贺。群臣皆知此次恩赏,乃是几位老臣拼了性命才换来的,故而都心服口服。
朝贺毕,文帝留下周勃,诚心谢道:“先帝以绛侯托天下,今日看来,真乃圣明之至。朕有今日,公出力最大,朕无以报答,唯膝下有一女,拟许配与令郎,我也好与绛侯结为亲家。”
闻听文帝要嫁女,周勃便想到是文帝长女刘嫖。他早听说此女刁蛮,绝非寻常,不由就一惊,连忙婉谢道:“臣之长子周胜之,年少鲁钝,怕要辱没了刘嫖公主,恕臣不敢允之。”
文帝不由大笑:“那刘嫖,朕亦左右不得,来日嫁与谁,唯有天知。刘嫖之下,还有一庶出公主,年纪尚幼,恰与令郎般配。”
如此,君臣两人便将这门亲事说下,旬日之内,一番礼数也都逐次尽到。逢到吉日,绛侯府邸便出动迎亲人马,吹吹打打,将小公主迎娶了去,甚是风光。
周勃此时虽荣宠备至,然静坐思之,想到在渭桥边曾被宋昌呵斥,知今日到底不比先帝在时,即是拥戴有功,也须好生笼络皇帝身边亲信,便想道:不如将那新增万户食邑,赠予薄昭,做个人情也好。
于是周勃请薄昭至邸中小酌,说明了此意。那薄昭本为贪利之人,闻之大喜,岂有不受之理?两人便在酒宴间,说妥了此事,尽兴而别。
至十二月,汉家内外大治,与往昔相比,好似隔了整整一世。其时,原河南郡守吴公,新晋为廷尉,文帝便召吴公来,与他商议修订律法之事。
那吴公乃一苍然老者,徐徐步入殿内。文帝见了,连忙起立恭迎,温言道:“久闻吴公大名,朝野都赞,今日见之,果然有气象!”
吴公揖谢道:“蒙陛下错爱,老朽别无长技,无非做事专心而已。朝野之人看我已老迈,时有恭维之语,不足为凭。”
文帝笑笑,请吴公坐下,拜了一拜道:“朕已知,公与李斯为同邑,谙熟律法,常就教于李斯。当世曾为李斯弟子者,更有何人?公在河南,治平之功为天下第一,名闻远近,若不是得李斯真传,岂能有此等治绩?朕拔你为九卿,即是有大任将要托付。我初登大位,律法之事,总要有些新意才好。而今有个律法,朕甚感不解,要与你略作商量。”
吴公慌忙伏拜道:“小臣才疏,万不敢与陛下论道,愿闻训示。”
文帝便一笑:“吴公谦逊了。朕以为:法者,治天下之本也。为政者,当以法禁暴,而不可以暴易暴。”
“正是如此。”
“然以今日之法,一人犯法,其无罪之父母妻子,皆须连坐,收入官家为奴。这一科条,朕甚为不解,可否改之?”
吴公听明白了,连忙答道:“民不能自治,故立法以禁之。犯法连坐,是为使其畏惧,其法由来已远,还是不改为便。”
文帝便摇头:“我也知不改为便,然百事不改,年年如故,官吏倒是便了,小民却深以为苦。我在代地为诸侯,常见无辜连坐者,转眼即家破,一路哀哭。于此,我常有不忍。古之贤者有言:为官者,须导民向善。此等连坐法,不能导民向善,朕亦未见其便,看今日如何有个商量才好?”
吴公听毕,心有所悟,诚服道:“陛下为万民施恩,德盛于天,臣等万不能及。那么就请下诏,即刻废除连坐法。”
文帝颔首一笑:“此等兴废事,只有你我新晋者来做,方做得成。”
吴公顿感不安,连忙道:“臣本老朽,岂能言新?唯陛下才能令天下一新。”
隔日,便有诏令颁行天下,称《尚书》有“罚弗及嗣”之说,今之连坐法,罪及父母妻子,甚不合古圣贤意,特命废之。从此一人有罪一人当,再不牵连无辜亲眷。百姓闻之,都奔走相告,如蒙大赦一般,喜极而泣。
这日张武来谒见,报称阖城喜庆情景,文帝心中亦暗喜,便将那诸臣所上的谢表,反复翻看。张武见了,在旁轻咳一声,提醒道:“太后及薄公,亦可蒙陛下推恩了。”
文帝猛然抬起头来,似略有犹疑:“如此……岂非过早?”
张武便摇头道:“哪里过早?封赏功臣为公事,推恩母家系私属,最宜并行。一事有功于天下,一事则利己,官民必不致怨望。吕氏往日之失,就在于无功而封母家,天下又有哪个能服?”
文帝大悟,连连颔首道:“多亏张公提醒!这便拟诏推恩吧,尊朕母后为皇太后,舅薄昭加车骑将军,封为轵侯。另有几位已故侄儿,为吕太后所害,也都一并追谥了。如此广施恩德,民间便不致有非议。几个侄儿的谥号,也请张公会同典客,好好想一想。”
张武喜道:“如此甚好。薄公既为车骑将军,夺去灌婴掌马军之权,那马军所驻赵代之地,便在陛下股掌中了。”
次日入朝,张武便交上谥号拟稿。文帝展开来看,见是:“拟追谥故赵王刘友为幽王、赵王刘恢为共王、燕王刘建为灵王。”
文帝看过,放下简牍,不由得心伤,悲戚道:“诸侄皆是好年纪,不意仅过数年,竟都成了‘幽灵’!”
张武连忙提醒道:“故赵王刘友,幸有两子在,长子名唤刘遂,可袭王位。”
文帝“唔”了一声,目视殿外良久,方道:“朕以弱枝入主,头一件事,便是须将刘氏诸子弟安抚好。朕之意,刘遂可袭为赵王,当是无疑……”
张武正要领旨,忽闻文帝又道:“然则最紧要处,还在于齐王刘襄,须特别留意安抚。他于诛吕有首义之功,朕今日这个帝位,十有八九原本是他的。老臣们之所以不推刘襄,却推了我上来,乃是对刘襄有所忌惮。故而,朕不得不对他多加优抚。今日之要,先复其封地,以往诸吕割去的齐地,尽皆归还。琅琊王刘泽此次有功,应增封地,然其国在齐地之内,如何还能增?索性徙刘泽为燕王,原琅琊国则除去,其地亦归还齐国,教他们两下里都欢喜。”
“如此甚好,然刘章、刘兴居二人,似也应封王。”
“这个不急。他二人居功,颇有骄矜意,故封王不宜早,须挫一挫其傲气。再说,刘襄既得了好处,他二人当不至公然怨望。”
张武面露惊喜,躬身一揖道:“甚好,如此甚周全。陛下治天下,以臣之见,似无须费力。”
文帝便笑:“哪里话!我已多日不得安睡了。”
隔了一日,文帝便将所有推恩、追谥及改封之令,一并发出,传谕四方。
那朝野吏民,自换了皇帝以后,都想早日见识新帝手段。闻此诏下,皆赞叹不已,大为心服。
未及旬日,薄昭便奉诏,护送薄太后、窦美人及皇子一行,自晋阳入都。文帝亲率百官,出城郊迎,长安又阖城热闹了一回。百姓通宵狂饮,酒肆竟为之售罄,秦末以来的戾气,眼见得已全无踪影。
文帝将母后迎入长乐宫,安顿在长信殿,晚间前去请安,却听得宫人禀报说,太后往椒房殿去了。文帝便觉好生奇怪,连忙来到椒房殿,只见薄太后在殿上走走停停,似在梦中,四处抚摸案几摆设。
闻听文帝来了,薄太后便回首道:“昔日吕太后,便是住在此处吗?”
文帝答道:“正是。十五年间,吕太后垂拱而治,内外无兵患。”
薄太后遂轻叹一声:“吾不及吕太后远矣!”
文帝连忙道:“母后之智,在于大谋,而不在小技。儿初登大位,百事不知,还望母后多加指教。”
薄太后便坐下,沉思有顷,方道:“老臣济济多才,不可触犯。”
文帝恭谨回道:“此等关窍,儿臣已知。儿此刻不过是个偶人,欲变为活人,尚待时日。”
薄太后忍俊不禁,笑道:“吾儿倒是知大势,然也无须心急。在上者,只须不刻忌,自会有人依附。”
文帝连忙应道:“儿谨记,治下应宽厚!”
薄太后又道:“恒儿有今日,你我母子,都不可忘许负当年之言。此恩,我母子当竭诚相报。何日得闲,你将那许负接来宫中住几日,与我做个义妹,与你则做个义母。”
文帝拊掌道:“如此甚好,儿臣明日便遣人去请。母后从今往后,可在宫中安享闲暇,儿臣每日来侍奉羹汤,一如往日。”
薄太后连忙摆手道:“孩儿,万万不可!天下纲纪,握于你手中,岂能拘小节而失大礼。你自去理朝政吧,为母这里,不要你分心。”说罢,便催文帝早些回去歇息。
文帝哪里肯走,起身恭请母后回长信殿。待亲送薄太后至寝宫,方才告退。
此后未过几日,忽有右丞相陈平上疏,称病不能入朝。文帝展卷一看,心下就一惊,忙唤了张武来商议。
文帝满面狐疑,询问张武道:“以公之见,右丞相这是何意?莫非真的厌倦了?”
张武道:“绝非此意!若右丞相欲效仿留侯,早便可以辞官了,又何须冒死诛吕?”
“朕也是如此想,他不是辞官,乃是心存惧意。”
“不错。陈丞相所惧为何,陛下可召他来,一问便知。”
文帝知兹事甚大,便命张武退下,立召陈平来问。不多时,陈平神色匆匆入见,文帝连忙迎起,劈头便问:“丞相,朕若有错,你尽管谏言就是,何须以辞官为由,引得万人瞩目?”
陈平忙揖道:“不敢冒犯陛下,臣实是为太尉故。”
“太尉?”文帝一惊,忙问道,“你二人,有了嫌隙吗?”
陈平坦然答道:“臣自有所忧。高皇帝率我等一班老臣,辛苦开国,彼时太尉之功不如臣;然近日诛吕,则臣之功又不如太尉。今愿将右丞相一职,让与绛侯,令他不致生疑,臣心始安。”
文帝闻此言,方才一笑:“朕为代王时,便闻丞相巧计百出,洒脱不羁;然看你今日这般小心,倒像是学了留侯。”
陈平脸便一红,急忙辩白道:“朝中老臣,唯三五人而已,臣实不愿遭人猜忌。”
文帝略作沉吟,便允道:“丞相且退,朕已知此中利害。卿等各职司,不日将有变动,务使各人不疑就是。”
陈平长舒一口气,忙谢恩退了下去。
当夜,文帝留下张武值宿,与之秉烛长谈,直至夜半,将朝中诸事均都议妥。次日朝会,待众臣齐集,文帝便有诏下:命周勃为右丞相;陈平让贤,改为左丞相,并赐千金、增食邑三百户;原左丞相审食其,则罢职闲居;又命灌婴接替周勃为太尉。
众臣在殿上闻之,又惊又喜,都纷纷向周勃道贺。
周勃闻诏,心中也是大喜,知文帝不敢小视老臣,不觉就面有骄色。谢恩过后,便阔步下殿。文帝连忙起身,目送周勃远去,礼敬有加。
当日,有一位郎中袁盎,恰逢值殿,在旁见此情景,心中不忿。待群臣散去,便近前一步,向文帝奏道:“小臣斗胆问一句,陛下视丞相周勃,为何等样人?”
文帝赞道:“乃社稷之臣也。”
袁盎昂声道:“非也!绛侯乃功臣,而非社稷臣。古时社稷臣所为,与君一体,君存与之存,君亡与之亡。想那吕氏擅政时,绛侯身为太尉,却不能匡正天下。至吕后驾崩,诸大臣谋讨逆,绛侯方得侥幸成事,趁机邀功。陛下即位,未究前过,特予绛侯恩赏,礼敬有加。然绛侯却不思反省,居功自傲,只以骄色示人。若为社稷臣,岂能如是?”
文帝闻罢,默然不语,面色红了又白,良久才说了声:“人皆如此!”起身便回内殿去了。
此后,文帝再见周勃,便全无笑意,辞色峻厉,换了一副陌生面孔。
那周勃晋升了右丞相,正自得意,忽见文帝面若冰霜,不知是何意,渐渐竟也胆虚起来,猜想文帝是有了忌惮之心。
后有人告之,乃是袁盎进言所致。周勃不禁大怒:“小儿袁盎!”原来,这个袁盎,出身低微。其父原为群盗,自首改过后,被徙至惠帝安陵为庶民。高后称制时,袁盎正当弱冠,做了吕禄的舍人。待到高后驾崩,文帝即位,袁盎已出落得一表人才。其兄袁哙,时在宫中为郎官,任职“常侍骑” ,便荐他做了郎中 ,入宫宿卫。
这郎中一职,原本无俸,每日仅供一餐。宿卫所用衣甲兵器,都需自备。饶是如此,这蚀本的官职,仍是有人乐于投效,只为在天子面前常来往,或遇天子赏识,便可拜官授爵、光宗耀祖了。
袁盎之兄袁哙,素与周勃友善,因此周勃也识得袁盎。闻听袁盎居然进谗言,便怒冲冲找到袁盎,戟指其面,骂道:“吾与你兄友善,小儿竟敢毁我!”
时逢袁盎正在当值,闻周勃詈骂,执戟未动,只面不改色道:“下臣只知直谏,不知有他。”
周勃险些气结,暴怒道:“你可知老臣之威乎?”
袁盎便道:“然绛侯之威,又岂可比天子!”
此一语,猛地惊醒周勃,不觉就出了一身冷汗,想到新帝终究年少,不同于旧主,再是结了亲家,也终究有君臣之隔。想想也只得强自忍住,怒视了袁盎一眼,拂袖而去。
自是,周勃谒见文帝,便不敢再有骄色,只换了一副恭顺面孔。文帝见了,面色亦略弛缓。君臣两人,这才一时相安无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