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初五那天上午,天空晴朗得让人发晕,连一丝云彩也没有,仿佛前天晚上被天使用圣水清洗过似的。太阳柔和的金色光线让人浮想联翩,仿佛天女挥舞着柔软的手臂,把神奇的金丝从九天抖落到人间,为一切生灵披上金色的衣裙。天气好得出奇,轻风携带着草木硕果的芳香,翻过沟壑,越过山梁,四处游荡,仿佛炫耀金秋的富有。
窑洞的门窗敞开着,阳光欢快地涌进了屋里,一直照射到北墙上,折射出耀眼的红光。
按照《玉匣记》的提示,在动土前,必须到东南二百步之处,祭祀土地爷。吃罢早饭,王大明和芳香梳洗完毕,穿戴整洁,用柳条篮子提着香火、供品和黄表纸,从窑洞门口起步,朝东南方向走去。他们边走边量距离,来到二百步之处,发现那里正好有一块磐石,形状好似八仙桌子。王大明兴奋地说:“太好了,这块磐石作祭坛再好也不过了。”
芳馨附和道:“这是天神为我们备好的!”
他们把那块磐石收拾干净,放上香炉,摆好祭品(馒头和瓜果)。
王大明右手拿火镰,左手握火石,麻利地将火绒安在火石上,熟练地打火。火镰撞击火石,发出啪啪的声响,迸发出耀眼的火花,火花燃着了火绒,顿时冒出几缕青烟,他用嘴轻轻一吹,燃起橙黄色的火苗。芳馨上前把香对着火苗点燃。王大明接过香火,将香插在香炉里。他们久久望着袅袅升起的缕缕青烟出神。接着,他们点燃黄表纸,跪在地上,恭恭敬敬地磕头拜祭。
祭祀完土地爷,他们一进门,就惊奇地发现,阳光好像无数条金色的丝线,从门窗飞进,直射到北墙上,又折回来抖落开,装了满满一窑洞,北墙上冒出火焰般的红光。
他们犹豫了老半天,不敢用镐去刨墙。
不知何故,王大明一时觉得浑身发软,两眼模糊,握镐的手直哆嗦,正在犹豫之际,耳际突然响起一个声音:“不入虎穴焉得虎子!”于是,他顿感身上气力倍增,双臂一挥,扬起镐头,向墙刨去!镐头深深地钻入土墙,他使劲一撬,哗啦一声巨响,随即半堵墙壁散落下来,腾起浓烟般的灰土,呛得他喘不过气来。他赶紧扔下镐头,转身抱起芳馨便往外跑。
等灰尘散开,王大明牵着芳馨的手,蹑手蹑脚地进到屋里,惊愕地发现,刨开的墙里,停着两口棺材,几乎散了架子,掉出了两堆金灿灿的东西。起先,他们以为是阳光在土块上的反光。仔细瞅了老半天,是金元宝!他们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以为自己在做梦。他们鼓足勇气走过去用手去抚摸,拿在手里掂量,细瞅,才确认是真真切切的金元宝;接着他们把棺材板儿掀去,看到里面都是金银财宝——闪着金光的金元宝,泛着银光的银元宝,还有红光耀眼的宝珠!
王大明说:“常言道,马不吃夜草不肥,人不得外财不富。我们得了外财,有钱了,富了。这钱是天神赐予的,不能花在我们自己身上,也不能留给后代享用。我是个大夫,治病是我的天职。我身负父亲的遗愿,要用祖传医术为人们消除疾患。我要把这些钱用在刀刃上。眼下最要紧的,是怎么消除山下这场霍乱瘟疫。”
“你说的对。儿孙们自有儿孙的福,用不着我们为他们操心。再说,我们的孩子还没出世呢。”芳馨说到这里,眼睛露出了喜悦的光芒,“啊,他在用小脚踢我呢!”
王大明伸手去摸妻子的肚子。
芳馨笑着说:“轻点!不然他会生气的,一生气就更要用小脚丫使劲踹我。”
王大明惊喜地说:“真的呀!我的手也感觉到了。这小家伙不老实!没出世就踢蹬!”
“哎,给孩子起个名儿吧。”
“这——”
“这什么?”
“这会儿不好起。”
“你的意思是,不知道是男的还是女的,是吗?”
王大明点了点头。
“这好办。咱们起个男孩儿名儿,再起个女孩名儿。生啥叫啥。”
“生双胞胎呢?生一男一女,名儿正好用。两个都是男的或都是女的,那就得重起名儿了。给孩子起名儿是件大事儿。我看,我们先想着,或等他出世后再起名儿也不晚。眼下最要紧的是我出山看病,尽快消除这次霍乱瘟疫。”
“你说的也是个理儿。那就把起名儿的事儿先搁一搁。”
“我明天上山转转,看山上有没有需要的药材。如有的话,我们雇些人上山采药。也可以告诉山下的村民们自己去采药,我们收购。”
“这是个好办法,也能帮助穷人弄点钱糊口。”
“要是在山上找不到需要的药材,或找不齐全,我们就得雇人进城去购买。这事儿不能拖,得快行动。人命关天啊!”王大明说完,跳下炕开始做明天出去找药材的准备。
第二天,太阳还没有爬上彩虹山顶,芳馨把王大明送出了窑洞。大黄摇着毛茸茸的尾巴,亲昵地用头蹭了蹭他的腿,跟在后面。
王大明弯下腰轻轻地拍了拍大黄的头,说:“你不能跟我出去,你得留在家,好好保护芳馨和枣红马。”
大黄好像听懂了王大明的话,停下来蹲在芳馨脚旁,望着他的身影消失在山梁那边,才跟着芳馨回到窑洞。
山上怪石峥嵘,奇岩层叠,让人望而生畏;山风呼啸,吹得枯黄的草木发出尖厉而凄凉的声响,恍若鬼怪哭泣。
王大明翻过几道山梁,越过几条沟壑,边走边低头察看,一会儿蹲下身,用手扒拉开草丛,仔细寻找;一会儿站起身,四下环顾。然而,直到太阳走到中天,他也没有找到自己需要的药材。他自语道:“这山上药材很少,我需要的东西真不好找。”他觉得肚子有点饿,于是坐在一棵小榆树下,就着水吃起了干粮。吃饱了肚子,他靠着树干睡着了。他累了。
一个夏末的中午,太阳照得窗户明晃晃的,父亲书房窗前的那棵老槐树墨绿的叶子,在清风中翻飞,宛如无数绿色蝴蝶落在树冠上,欢快地抖动着翅翼;知了藏在草丛和树叶间,不停地鸣叫,叫声激越,彼起此伏,透过草绿色纱窗流进屋里,像淙淙泉水流过青石板。父亲通常不睡午觉,喜欢坐在书房,边听蝉鸣边读书。这时候,父亲不喜欢别人打扰。王大明知道,但他在行医中遇到了难题,自己解决不了,必须请教父亲。他来到父亲书房门前,犹豫了半天,正要离开,屋里响起了父亲的声音:“是明儿吗?不进来,站在门外干嘛?”王大明整理了一下衣服,轻轻推门进去,在父亲对面的一把褐色椅子上坐下。
“你觉得自己的医术有长进吗?”父亲放下手里的书,抬起头慈祥地望着他,等待回答。
王大明没想到父亲这样问他,一时不知道怎么回答好,脸红到了耳根。他在父亲面前总是很拘束,虽然父亲很喜欢他,对他一向亲切和蔼。他像小时候回答父亲的问题那样,用手搔搔后脑勺,说:“我在行医中遇到个难题不好解决……”
“你是说治霍乱的药方儿,是吗?”父亲好像看透了他的心思,打断他的话说,“一般的药物效果不甚好。”
“请父亲明示。”
“你大了,也可以独立行医了。我该把家传秘方告诉你了。你过来,我给你写,你要牢记在心里。”
王大明起身,往后挪了挪椅子,绕到父亲身旁。
父亲从笔架上拿了一支毛笔,在砚台上顺了顺笔尖,拿过一张白纸,挥毫疾书,写下了药方,然后把笔搁好,把药方递给王大明。
王大明接过药方细看,只见纸上写着大蒜、生姜、米醋、红糖四种常见的材料,感到疑惑,正要问父亲如何配方,父亲说:“要紧的是掌握它们的比例和制法,比例对了,制法不对无效;比例不对,制法对了也无效。还有,这个药方和针灸同时使用,疗效更好。”
接着,父亲把配制的方法详细地告诉了王大明,末了强调道:“这个秘方传到你手,就让它公开吧,不然这场霍乱瘟疫要夺走许许多多人的生命。”
王大明突然从梦中惊醒,梦中见到父亲的情景历历在目,每一个细节都非常清晰,往日的药方也清晰地回想起来。
王大明顺着原路往家走,翻过最后一道山梁,看见自己的窑洞披着落日的余晖,光彩熠熠,像那天梦中的宫殿。
大黄早就蹲在门外,等着王大明回来,它看见他从山梁下来,忽地一下跳起来,翘起尾巴,四蹄腾空,纵身向他奔去,欢迎他归来。
王大明还没到门口,就闻见了从屋里飘出的小米稀粥香,他知道妻子已做好了晚饭。
王大明一迈进门槛,就兴奋地说:“好香的小米粥呀!我抑制不住口水了。今儿我才真正弄懂了垂涎三尺这个成语。”
“你定是饿极了,先洗把脸,再吃饭。”
芳馨把土红色瓦盆儿放在锅台上,从水缸里舀了两瓢凉水,倒在盆里,递给丈夫一条土黄色的旧毛巾。他将毛巾搭在眉头,低下头洗脸,弄得水发出哗哗的声响。
洗罢脸,王大明觉得,全身有一种说不出的爽快,盘腿坐在炕上,接过妻子递上的饭碗,狼吞虎咽地吃起来了,一边不住地说:“真香呀!真香!”
芳馨坐在丈夫的对面,给自己盛上一碗粥,放在面前,手里握着筷子,呆呆地望着他,目光里透出了爱怜和幻想。她好像忘了吃饭,她又在幻想着肚子里孩子的模样。她自从怀上,总是想象着孩子的模样,常常幻想:“是男孩儿的话,一定和大明一样,要是女儿,一定像我。不过,我更喜欢先来个男孩儿。男孩儿能撑起门户。”这种想法越来越强烈。
“你不吃,瞅着我干啥?”王大明抬起脸,发现妻子看着他发愣。
“噢——”芳馨如梦初醒,“我怎么想,也觉得咱们的孩子长得像你。”
“最好取我们俩的长处,我的个头和鼻子,你的眼睛和脸盘。”王大明说着,把空碗递给妻子,“再给我盛一碗,稠一些。”
他们离开家时,父亲给带的银两花得差多了,因此省吃俭用,早晚两顿饭总是小米稀粥,午饭通常是小米干饭,有时也吃莜面,可是做不好,面和得不是软就是硬,也吃不惯,吃多了消化不了,肚子不好受,吃少了饿得难受。他们后来渐渐地喜欢上了莜面。莜面虽然是丰同县的特产,这一带富裕人家才能天天吃莜面,穷苦人家过大年也吃不上。
“看来你真饿了。”芳馨一手握住锅沿,把锅倾斜过来,让沉在锅底的米粒聚在一起,一手拿起勺子,盛锅底较稠的粥,再把稀汤澄出,然后把稠的倒在王大明的碗里。
“你给自己留点稠的,别都给我。”
“我有这一碗就够了。”
“我觉得今儿的米粥比以往香。”
“今儿的稀粥和往常的一样,只是你肚子比以往饿。饭给饥人吃。”
“言之有理。我那天下山,看见村头的一棵大榆树下坐着一些人,有一个老人在讲故事。我凑过去听了一会儿,老人讲,康熙有一次来这一带暗访,走到一处,肚子饿了,可是没有用饭的地方。于是,他走进一个农家,要饭吃。这家的主人是个老太太,她当然不知道来人是皇帝,就顺手从笼屉里拿出一个糜子面窝头给他吃。糜子面窝头又硬又粗,略带苦涩味,可是饿极了的康熙吃得很爽,不住赞美香甜可口。他回宫后,对那糜子面窝头念念不忘,于是把那老太太召进宫给他做糜子面窝头吃。做好后,老太太端给他,他拿起一个,掰了一小块放进嘴里,立即吐了出去,大发雷霆,认定老太太故意耍弄他,下令要把她处死。老太太争辩说,她的做法没变。他下令让老太太和面时多放糖,老太太哪敢违命,把做好的窝头端给他,他拿起来咬了一口,嚼了几下,又吐掉了,说还是很难吃,和在老太太家吃的那块完全不一样。他自己感到很纳闷,于是问老太太,这是为什么?老太太说,饭给饥人吃,那时你饿极了吃啥都香。康熙听了大彻大悟。”王大明边说话边喝粥,一碗粥进了肚,放下空饭碗,抬起头发现妻子手里握着筷子望着他,笑着说,“哎,你快吃呀,怎么光听我说话?”
“你的故事很好听,我是在想,这个世上的穷人,都是饥人,饭要给饥人吃,可是饥人又没饭吃。”芳馨说到这里,突然换了话题,“哎,你今儿找到需要的药材了吗?”
“我正要跟你说,我在山上四处转悠,发现这山上除了甘草、蒲公英等,别的药材很少,我们要的很难找到。不过,我的收获很大,我吃完干粮,靠在树上打了个盹,做了一个梦,回想起爹原来教过我的药方,我想明天下山,就按这个配方试一试。这四种都是吃的东西,不难找,即使吃了对病无效,也没害处。”
芳馨说:“这四样东西咱们家都有,你在家配制好,用罐子装着,提到山下去。”
“我们想到一块去了。”王大明高兴地搓着大手。
第二天,天刚麻麻亮,王大明没有牵枣红马,一手提一个黑釉罐子,下了山。他刚走进一个小村庄,就听见几个院子里传来呼天抢地的哭声。
有人告诉他,死者都是上吐下泻不止,不到一天就死了。王大明说:“这是霍乱瘟疫!”
王大明告诉人们彻底清扫院子,清扫房前房后,撒上生石灰消毒。他挨门挨户地访察,见到有染上霍乱的人,给他们喝自己配制的药,同时针灸,果真灵验。他给病人喝上半碗药,然后针灸,病人的病情很快好转,过一两个时辰,就止住了吐泻。
他把药方告诉人们,教他们如何配制,并找了几个识些字的人到邻村去传授。他发现这里不产姜,也缺红糖,就雇了几个人到县城去购买,免费分发给村民。
王大明早出晚归,忙了十多天,送走了瘟神。
连日来,村民们成群结队地涌到山脚下,烧香磕头,感谢神灵。香烟散发着神秘的香味儿,袅袅升腾,织成了巨大的青纱帐,飘然融入缥缈的山岚。山上呈现出一派仙气。
王大明对熟悉的村民笑着说:“我是个食人间烟火的凡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