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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不同的教训

在中国传统中,叙事必须从往事中寻找意义。这种要求与古人对记忆、系年和时序的关注,都融会到《左传》一书中。《左传》经过长时间的积累而成书,因此它掺杂了不同性质、不同年代的材料。战国晚期的各种文献,特别是《韩非子》,在称引与《左传》关系密切的片段时多称之为“春秋”。 “春秋”一词泛指列国的编年史。譬如《墨子》即援引了“燕春秋”、“宋春秋”、“齐春秋”里的内容来证实鬼神的存在。另一个片段还提到墨子曾见过“百国春秋”。 “春秋”有时专指鲁国的编年史,论者经常引用《孟子》里的这段话作为左证:

王者之迹熄而诗亡, [1] 诗亡然后春秋作。晋之乘,楚之梼杌,鲁之春秋,一也:其事则齐桓、晋文,其文则史。孔子曰:“其义则丘窃取之矣。”(《孟子·离娄下》8.21)

《孟子》将“春秋”视为鲁国的编年史,由此暗示了“春秋”与孔子的关系,并把它纳入了以西周礼制为理想的伦理体系之中。沿着这种延续与增补的思路,《左传》继承了《诗》引证和记录圣王之“迹”(暗含影响和功迹之意)的功能。《左传》与《诗》的联系大概源于孔子定下的知识范畴。传世的《春秋》由简短的条目组成,记录事件包括战争、祭祀、天象、自然异象或灾害,以至周天子和诸侯登基、婚配、死亡、葬礼等。今人普遍认为《春秋》是鲁国的编年史,由鲁国史官在事件发生之时或发生后不久记录下来。目前我们所能看到的传世文献,记录的史事跨越了242年(从公元前722年到公元前481年)。大约在公元前4世纪前后,孔子的名字与《春秋》联系起来,被认为是《春秋》的编者或作者。 一直以来,人们对这种说法间有质疑。但只有到了20世纪,学者才公开讨论这些疑问,这些怀疑也开始变得普遍起来。

“春秋”一词既然有这些不同的含义,那么战国晚期把与《左传》有关的资料也叫做“春秋”,就可能是因为这些文献是过去的记录,也可能因为这是对“春秋”所作的注释。沿用的惯例是把《左传》、《公羊传》和《谷梁传》合称为“春秋三传”。《公羊》和《谷梁》显然是附属于《春秋》的。因为《公羊》和《谷梁》把“春秋”中的每一个字,连同那些没有出现过的特定字眼(即所谓“不称”云云)都看得意义重大,并以此为圣人表露其道德判断和修辞意识的方法。从这个角度来说,《左传》显然与《公羊》和《谷梁》的系统不同。对后世读者而言,《左传》强调事件,其叙事熔铸“经”所代表的恒久原则和“史”所包含的时序变化。而《公羊》和《谷梁》则在阐述中避开了细节的讲述,表现了“经”和“史”的分离。 《公羊传》和《谷梁传》都在《春秋》简短的条目中寻求“微言大义”,《左传》则很少有这种阐释。即使有寥寥可数的几条例外,也极有可能是后来增补进去的。

然而,我们也有理由相信,《左传》的出现本来就是为了解释简洁而幽深的《春秋》,乃至其他同类风格的编年记录。这种确立意义、建立因果关联、界定典范、提取教训的工作,大概与口头传统中宣告、解释、教育、劝诫的行为有关。 [2] 因为只有极少的书面文本在流传,所以不难想象《左传》或与口头传统有关。《左传》中大量的章节都是言辞。这些言辞固然有可能是实际记录。但除此以外,我们还可以想象:古代或有以言辞组织思维的传统,《左传》也许有向壁虚造或重构的言说,发表言辞的时间与它的记录之间有多少时间差距,口头或书面言辞在古代如何流传。对于刘知几来说,一些篇幅较长的言辞曾经被其他国家的史官或大夫引用和评论,由此可知这些言辞是以书面形式流传的。 其实,言辞也可能只是在口头上流传。评论别人的言辞非常流行,甚至可能成为习惯。《左传》的内部证据表明,诸如“载书”一类的书面文本极具权威。《左传》中数次提及的“盟府”,即保存了这些文献和盟誓纪录,也许它还收藏了类似政策声明的书信、正式的公告、两国之间的告知等(《左传》文公17.4,页625—627;成公13.3,页861—865;襄公9.5,页969;襄公22.2,页1065—1067;昭公6.3,页1274—1277;昭公26.9,页1475—1479)。记事之“史”所记述的文字精准扼要,偶然还有些隐秘之处(如齐太史记录“崔杼弒其君”、晋董狐记录“赵盾弒其君”等),其性质可媲美现存的《春秋》。《左传》并没有交代史官记录言辞的片段,更多的时候是史官自己在发表意见。他们经常在占卜、战争、对君主或执事陈词、外交协商等场合,提出解释、判断、建议和劝谏。我们可以推断,他们有知识和能力铺陈出《左传》里的那类记录。其实,他们必须具备这样的学识,因为他们的君主也可能传召他们,要求他们解释或近古或远古的《春秋》一类的编年史,说明当中简洁而幽深的内容。他们在解释的过程中,可能要借助各种口耳相传的材料,又或者他们可能与所述之人或事时间距离尚近,因此可借助自己的见闻作出相关解释和判断。

论者经常把《左传》的解说和判断,与儒家拥护和界定周初政治道德秩序相提并论。但是,不同立场的史官、师长、谋臣策士也可能利用这些编年记录提供各种建议,提出各种谏言。他们以编年记录为基础,详尽地铺叙史事,并由此总结出各式各样的教训。在这个意义上,《左传》是公元前4世纪前后各种针对政治秩序的思想的记录(当前学术界一致认为,4世纪很有可能是《左传》的结集时间)。 [3] 由于古人对历史、语言、修辞有不同的理解和运用方式,更重要的是,他们对于文本所涵盖的255年间的混乱与衰落有不同的处理方法,因而《左传》中自相矛盾的情况与张力也就应运而生了。

[1] 《说文解字》释“ ”为遒人在记录或收集诗歌时所用的木铎(《孟子译注》,页192—193)。[译按:朱骏声《说文通训定声》认为引文中“迹”为“ ”之误。《说文解字·丌部》:“ ,古之遒人,以木铎记诗言。”]《左传》(襄公14.6,页1018)也提过“遒人”。根据这种读法,《春秋》继承了《诗》收集知识、理解时代的功能。至于《诗》什么时候“亡”,最广为人知的有朱熹的说法。他认为《诗》专指《雅》,随着平王东迁,礼乐崩坏,《雅》的创作也因而终止(《四书集注·孟子》卷4,页116)。

[2] 有关中国早期文本的创作和流传,不同学者对口耳相传与书写所起的作用有不同的看法。详参史嘉柏:《井然有序的过去:早期中国史学的形式和思想》( APatterned Past : Form and Thought in Early Chinese Historiography ),页315—324;尤锐:《儒家思想的基础》,页13—54;柯马丁(Martin Kern)编:《早期中国的文本与仪式》( TextandRitualin Early China );鲁威仪(Mark Edward Lewis):《早期中国的写作与权力》( Writing andAuthority in Early Chi- na );戴梅可(Michael Nylan)为鲁威仪所写的书评。

[3] 崔述认为定公、哀公在位期间(公元前509—前468)《左传》的叙述相对简洁,至于襄公、昭公在位期间(公元前572—前510)《左传》的记录则比较详尽。因此,他推断《左传》成书上距定、哀未远,因此发生在二人在位时的事情还未开始广泛流传(《洙泗考信语录》,卷3,页2,收入《考信录》)。另有一些学者以《左传》中出现的事物或现象为线索,从而确定《左传》的成书时间(顾炎武指出《左传》里并非所有预言都能应验,见《日知录集释》册4,页98)。杨伯峻根据这些原则,推测《左传》成书于公元前403年至公元前389年之间(《左传》,页36—43)。但是,如果传世《左传》取材自各类时代不同的文献,又曾经历层层积累的过程,那么我们就不能用特定的预言来推断整部《左传》的成书时间。其他推测《左传》成书年代的研究,还有高本汉:《暣左传暤真伪考》(“On the Authenticity and Nature of the Tso chuan ”)和(《暣周礼暤和暣左传暤中的早期历史》)(“The Early History of the Chou li and Tso chuan texts”);钱穆《先秦诸子系年》,页192—193;镰田正:《左传樜成立樔其樜展开》,页305—388;史嘉柏:《井然有序的过去》,页315—324;尤锐:《儒家思想的基础》,页29—39。 CIjKUI8NfuJZ5V70nee70uFkf5GlfhfHLAykWJcg+bKhah3JOy52o3QBcWu1rmw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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